郭鉴文
在艺术欣赏活动中,对于心灵体验与感受往往有着诸多的主客观条件限制,因而对艺术家而言,艺术创作的困难,往往在于其需要满足表达和接受双向便捷、自由的要求。面对当代大众审美呈现出来的更加直接的视觉化倾向,艺术创作也必然会被要求随之发生变化。面对这种艺术发展的新趋势,我们需要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当代社会审美主体的个性化发展,是建立在新媒体时代人们的自我表达更加便捷、自由的基础上。这种表达的便捷和自由,反过来促进了人们的审美接受更加趋向便捷和自由。从这一点出发来认识当代版画,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发现,当版画艺术在“媒体融合”中渐渐失去其复数性特征时,大众审美视觉化的要求也使其间接性特征越来越趋向于隐蔽,因而版画家们面临的创作困境就越来越明显。艺术发展规律告诉我们,艺术发展的困境,总是孕育着艺术创作的突破。那么,版画艺术的突破,其方向在哪里?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我们从中国现代版画发展的基本规律中探寻。
考察中国现代版画的历史发展可知,在其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优秀作品的感染力,都在于这些作品能够及时、准确、有力地传达出时代的呼声,反映人民的愿望。
20世纪30年代初,鲁迅先生在上海倡导、发起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新兴木刻运动,吸引并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艺术青年“以刀代笔、捏刀向木”,他们创作了大量反映当时社会现实、人民生活疾苦与抗日救亡的木刻版画作品。这些作品,以其坚定的革命性深刻地揭露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和腐败,以其激烈的战斗性指向侵略者的暴行,极大地激发了中国人民反侵略、反压迫的民族精神和斗志。木刻也因而成为传达人民斗争精神和革命思想的重要表达方式。可以说,应时而生的“新兴木刻运动”掀开了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的一幅宏大画卷,成为中国现代版画艺术的开端。
1949年之后,版画艺术创作是建立在建设新中国、发展社会生产、建设美好家园基础上的,因而这一时期的版画艺术作品集中反映了我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一心建设家园,以及工业、农业大发展,祖国美好山河的壮丽景观。
进入改革开放的80年代后,随着美术界个性化表达潮流的兴起,大批版画家开始运用版画艺术来表达个人对世界的认知和生活的感受,版画艺术的发展出现了一些新变化。具体来说,这种新变化一方面体现在版画家开始探索个人主观情感的表达,使版画语言呈现出个性化、情绪化的特点,另一方面则体现为人们丰富的情感表达需求推动了新版种快速发展,“三版”艺术(铜版、石版、丝网版)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为满足人们审美的多样化需求,我国的艺术院校先后建立了“三版”工作室并展开相应的教学,中国美协版画艺委会也在全国版画展的基础上,设立了全国三版展。这些变化,不仅反映了新时代人民精神生活的日益丰富,也进一步拓展了版画艺术在社会生活中的职能和作用,促进了版画艺术创作在艺术语言探索、艺术观念传达与社会图像的公共性等方面的发展,为版画艺术的当代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学术根基。
进入21世纪的前20年间,版画艺术在“媒体融合”时代和数字技术不断发展的进程中,数字产品和高清复制品的获得日趋便捷,版画的复数性遂不再是因为更多地满足了社会需求而得到彰显,反而是出于市场掌控的需求被严格限制数量。从版画在历史发展中所承担的社会职能来看,正是因为版画的复数性特征更有利于满足思想传播、宣教需求的实现,人们才会在时代科技发展水平制约下主动选择了版画。无论是起于唐代的河南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还是源于宋代雕版印刷工艺、明清时期繁荣发展的苏州桃花坞年画和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抑或是西方近代以来的版画,都是以批量生产的方式来满足广泛的社会需求。当版画在数字技术的作用下逐渐摆脱社会性需求对数量的依赖之后,对单一图形的反复复制,就超越了版种甚至是画种的束缚,成为一种纯粹的技术生产而非艺术的创造。
这一变化不仅让版画的复数性得以重新定义,也进一步促使艺术家为了满足人们日益丰富的视觉化需求,在版画的媒介语言方面有更加丰富的探索与实践。.传统版画的间接性特征,在于其呈现过程中的制版和印刷。但是对于观众而言,制版如何,印制技法什么样,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制之后呈现出来的印痕之美。而随着新媒体时代数字化技术的不断发展,“印痕”的视觉化特征被不断强调,版画艺术的视觉形态,也即版画图像的观念和语言更趋于表达艺术家对社会人文问题的思考与见解,从而使图像本身的社会公共性内涵得到进一步强化,传统版画家的身份,也因此开始向独立艺术家的身份转换。这正是当代艺术审美的多元化和审美主体的个性化发展共同导向的结果。按照艺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要求,版画的视觉化转向,自然也应当满足当代大多数人的审美需求,从而促使版画家以更大的精力来思考当代版画的观看之道。
在今天,数字技术的应用越来越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阅读习惯,艺术品原作欣赏已经成为人们在高大的展览空间瞻仰的对象。这正是我们今天讨论观看之道的时代背景。那么,展厅内外,谁在看,看什么,如何看,就成为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时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毫无疑问,当代中国艺术的观看主体首先是广大的人民群众。而我们今天所说的人民群众,是指对推动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主要力量的判断,是占据我国社会基本成员主体的大多数。在中国式现代化社会建设中,观看艺术的人民群众,既代表着渴望国家富强、民族文化复兴的社会大多数人,也代表着这些大多数人的物质与精神诉求,以及推动社会进步以满足这些物质与精神诉求的责任与义务。因此,满足人民群众观看的需要,就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时代职责。在社会多元发展的现实中,作为审美主体的人民群众,因为职业领域、工作性质的不同,早已超越传统工、农、兵的区分范畴,呈现出更加细致的社会群体划分,并在具体的艺术欣赏活动中日益呈现出审美个性化的特点。而这种审美个性化,不仅体现为审美主体的多样化,还更多地体现为艺术形式、艺术手段的多样化。这就为当代版画艺术的社会接受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在互联网时代的当今社会,丰富多彩的视觉文化,以多维度的方式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新媒体、自媒体、社会化媒体等形成了新的视觉化格局,促使人们主动或被动地形成视觉化的生活日常,人们在追求视觉感受的同时也深受视觉文化的影响。置身视觉洪流的当代艺术家,正不断通过个人的感知和体验来挖掘图像在社会人文精神层面的价值与特殊意义,从而实现用图像来满足人民群众审美的视觉化需求。简言之,“图像化”的世界不仅显现了人民群众审美的视觉化倾向,同时还考验着艺术家的视觉审美感知力。
传统版画在反映某种民俗或某区域文化的时候,呈现出来的通常是一种整体性的风格,这种艺术风格反映的是该民俗及其区域文化,因而带有较为鲜明的观念性特征。我国各地皆曾盛行的年画,即是传统版画的集中代表,其中反映的民俗文化及其观念性,正是依此为对象的非物质文化研究的中心所在。而现代版画因为深度参与了社会变革,版画家更多地是以满足社会变革的要求来进行创作,艺术家的个人风格和艺术追求,也是以反映社会变革的要求为前提,因而现代木刻中最突出的魅力不在于其中的艺术美,而在于其蕴含的时代号召力与社会感染力。目前美术史学界对新兴木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的叙事而不是版画家创作的风格与技法,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现实。
相较于现代木刻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所承担的重要宣教与战斗职能,在如今的信息时代、数字媒体时代,版画艺术的社会影响越来趋向于审美方面。这种由宣教向审美的变化,是很典型的社会需要决定艺术创作的现实范例,其本质当然不是简单地用版画衰落就能说明的。甚至相反,在社会审美需要的推动下,更应该是版画艺术迎来了一个新的发展契机。历史地看,如果说传统版画更多地是某种民俗或区域文化的集中反映,那现代版画则是更多地致力于塑造、建设一种与现代社会相适应的文化,而服务社会审美多元化需要的当代版画,显然突显的是版画本体的艺术魅力。以此而论,所谓版画衰落的表象,遮蔽的是版画回归其艺术本体的现实要求。
因而,当代版画的观看之道,自然应当是在探讨审美多元化和视觉化的基础上对版画艺术本体的重新审视。这就为当代版画视觉语言的突破提供了新的契机。
基于这样的认识,如何在版画视觉图像间接性呈现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使其更加契合当代文化与人民群众的视觉审美习惯,就应当成为今天的版画家创作探索的主要方向。
作为摆脱了复数性束缚的当代版画,唯有版种材料、技法的特殊性,成为当代版画艺术语言突破的关键要素。从近些年丝网版画创作的变化来看,一种不同于传统丝网版印制方式的新语言——刮刮画,已经渐渐成为一种丝网版画创作的新潮流。这是一种最初源于减少制版、画版、印刷、洗版时间的需要的新尝试,画家在绷好的网框上用水性颜料直接绘画,绘制过程中既保留了丝网版画的印痕特征,又可以供画家利用网版的干湿变化、色彩的叠印和媒介剂的使用,形成对色彩和笔触浓、淡、干、湿的有效控制,使画家渐渐摆脱传统丝网“版”的制约,进而更有效地表现出画家思想情感的变化。应该说,刮刮画语言的形成,是对传统丝网版画语言的一次明显的超越,给画家的自由表达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也因其更加丰富、细腻的语言使丝网版画创作摆脱了复数性的限制,使丝网版画家得以通过独幅版画的形式,为当代视觉审美的个性化提供了更加丰富的艺术作品。
但是在当代艺术多元化的实验进程中,寻求视觉语言形态拓展和大众审美视觉化延展的探索层出不穷。从安迪·沃霍尔的丝网版画《玛丽莲·梦露》,到博伊斯的装置作品《7000棵橡树》,再到徐冰的观念作品《何处惹尘埃》,都在为我们提供了思想基础和可能性的同时,给我们带来对媒材的挖掘与观念的触发上更加多元的考量。如何在刮刮画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丝网版画视觉表达的可能,就成为丝网版画家面临的新课题。
在我近期创作的《湿地葱茏》中,我开始尝试突破刮刮画的语言限制。
郭鉴文 湿地葱茏 丝网版画 有机玻璃 200×400 cm 2019年
天津宁河七里海古海岸湿地国家公园是海洋和陆地的交汇之地,丰富的海洋、陆地动植物在这里交相辉映,构成一部天然的色彩画卷。七里海古海岸湿地中大量自然地貌的标志化色彩图像,构成了这个国家湿地公园从古至今在地理、人文、空间中的历史变迁。湿地物种和沉积地理所形成的丰富的斑斓色彩,与刮刮画的表现语言有种天然的契合,其标本化的时代印迹与图像特征,天然具备了审美视觉化的公共属性。通过这些图像来寻找人与环境的关系,就成为我进行新的丝网版画创作的切入点。
我选取七里海国家湿地公园地区在古今出现过的海洋生物与陆地动植物图像,利用电脑绘图软件,绘制与合成写生草图,编辑效果图,最终形成了以10幅100cm×80cm作品组合成的丝网综合版画《湿地葱茏》的创作草图。
数字科技与印刷技术的发展,为丝网版画媒介的综合性元素增添了更多选择,在突出作品色彩与视觉空间感的前提下,我选择了油画布作为承印物,油画布可以更好地体现丝网印刷色彩间的相互叠加形成的丰富色彩印痕,把印好的作品绷在油画框上。经过反复试验修改与比较效果图,我发现作品中的动植物图像和作为背景的色彩写生作品在空间上不能形成相互衬托,在色彩关系上节奏层次感偏弱,从而导致多幅小作品合成一幅作品时,缺乏整体的视觉空间感。此外,丝网版画本体平面化语言特性,没有很好地体现出《湿地葱茏》作品的历史跨度和地理标本化的色彩的丰富印迹。
为了强化七里海古海洋动植物标本化印迹,我尝试使用透明半磨砂有机玻璃激光刻录的方式,镂空刻录出具体典型七里海古今动植物形象,做框镶扣在油画框上。刻录的有机玻璃和后面的丝网版画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光线的照射下,呈现了多维度的视觉观感,增强了生物形体的影像多视角观看与视觉延伸。
在我的认识中,七里海古海岸湿地保护区就是一个被保护起来的由丰富的生命共同体、大量的生态标本和生态遗迹所构成的富有历史感、生命感的生态画卷,以它为母题展开的创作,需要以人文的精神和方式呈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从而激起观看者对自然与人类历史的再思考。因而,在丝网版画上面覆盖有动植物镂空形象的有机玻璃,就是通过媒介融合制造出一种视觉的迷离,使标本化的图像和生命交织共存的自然生态摆脱具象的束缚,来实现作品在视觉维度上的综合性空间的延展,进而凸显出抽象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思想和理念。
蒙上镂空的有机板之后,穿透时空的图像,似乎在时空的作用下,以一种更加强烈的视觉化特征呈现了出来。这也成为我进一步摆脱传统丝网版画印制语言限制的一种新尝试。
版画艺术的发展是建立在科学、文化的基础之上的,版画艺术的社会价值由于近百年和大众保持着密切关联而得到充分体现,因而强化版画图像的视觉力量,必须基于当代人民群众审美视觉化的现实。版画家要摆脱传统版画语言的限制,拓展版画的当代属性,离不开对当代社会文化和审美需求的认识,也离不开科技对人们生活的改变和影响。虽然个人的实践经验并不能代表艺术发展的整体趋势,但基于社会审美需求的尝试多了,从这些累积的个人经验中,自然能够看到艺术发展的方向。这一点,早已为艺术的发展所证实,版画的发展方向,当然不会跳出我们的历史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