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戏剧的形式倾诉对大自然的缱绻情怀
——论段昆仑的生态戏剧

2023-03-07 23:30汪树东
关键词:中心主义昆仑企鹅

汪树东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发展史中,生态戏剧是相对落后的,这和戏剧家多关注人事、具有较为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有关。不过,虽然相对落后,还是有不少戏剧家具有自觉的生态意识,非常关注生态危机问题,自觉地为濒危的大自然仗义执言,创作了具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生态戏剧,例如高行健《野人》,过士行《鱼人》,杨利民《大荒野》《大湿地》,孙德民《秋天的牵挂》《百合岭》《塞罕长歌》《青松岭的好日子》等。与这些生态戏剧家并置而毫无愧色的段昆仑也颇值得关注。段昆仑是吉林洮南人,国家一级编剧,他的戏剧题材多关注生命、环境与自然生态,著有《段昆仑戏剧自选集》,较重要的有《绿韵》《雪韵》等多场次话剧,《圈套》《熊祸》《自戕》《良知》《SARS》等怪味幽默短剧。段昆仑深受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生态智慧的影响,同时也积极吸取西方现代生态伦理,非常关注日益恶化的自然生态,意识到人与环境的关系是未来人们生死存亡的重要问题。更有意思的是,他在20世纪80年代就接触到徐刚的生态报告文学并深受影响,开始关注自然生态问题,“然而我不敢东施效颦,只能以戏剧的形式,低调地、委屈地而且不乏逸趣地向观众(读者)去倾诉我对大自然的缱绻情怀”[1]2。在生态戏剧中,段昆仑有意颠覆强硬的人类中心主义,批判肆意破坏大自然的唯发展主义,批判消费主义文化,倡导天人合一,展示自然生命的内在灵性,重塑亲近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态人格。在戏剧艺术方面,段昆仑“喜任诞之人,好诡谲之事”,有意设置陌生化的戏剧情境,借鉴传统戏曲,设置黑白分明的人物对比,展开东方戏剧式的写意,开创了别具一格的生态戏剧。

一、颠覆人类中心主义与批判唯发展主义

所谓人类中心主义,就是认为人类才是宇宙的中心,人类才具有内在价值,而自然万物都只具有工具价值,一切都以人为中心,一切都从人类利益出发的价值立场。人类中心主义的来源极为悠久,在最早的神话传说、宗教经典中,人就被视为神最重要的创造物,是要管理、使用自然万物的。古希腊哲学家普罗塔哥拉甚至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西方近代哲学的创始人笛卡尔提倡要借助实践哲学使人类成为自然的主人和统治者;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哲学观点,倡导统治自然、征服自然;洛克认为对自然的否定才是通往幸福之路;康德则认为人才是目的。可以说,正是在这些哲学家的人类中心主义的鼓吹下,现代文明成为强硬的人类中心主义文明,专注于发展征服自然、支配自然、控制自然的科学技术,结果便是现代人的世界过度强大,突破人与自然之间的微妙平衡,造成了不可控制的全球性生态危机。直面人类中心主义造成的生态危机,段昆仑感慨万千,他说:“近些年来,眼前发生的一切,更令我触目惊心:内蒙古大面积草场退化、北京沙尘暴肆虐、黄河断流、长江泛滥、塔里木河干涸、藏羚羊生存濒危、云南兰花大劫难,以及广东人大吃果子狸等等。每每闻之,都令我心灵震撼,长时间无法平静,也引发我无尽的忧虑与冥想。”[1]2他把忧虑和冥想注入了这些妙笔生花的生态戏剧中,构筑了一幕幕发人深思的戏剧场景。

例如怪味幽默短剧《良知》就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颠覆和嘲讽。该短剧讲述的是年轻的科考队员如梦姑娘在南极暴风雪中迷路,幸得企鹅的救助从而脱离险境的故事。如梦姑娘就是一个坚定的人类中心主义者,在面临南极暴风雪的死亡考验时,她曾豪气万丈地说:“我是第一个登上南极的中国女性,我曾十几次将冰川雪谷踩在脚下,我可以向全世界宣告:我征服了南极!人类,只有人类才是地球上最聪明、最睿智、最无私无畏、最富有创造力的精灵!我为此而自豪,我死而无憾……”[1]312在遇到那只企鹅时,她甚至反问企鹅为何擅自闯入她的领地,企鹅说千百万年来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如梦姑娘就说:“人类是万物之灵,是地球上无可争议的统治者,人类创造了灿烂的文明,这使一切生灵万物都相形见绌。所以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人类不可以涉足呢?”[1]313在人类看来,到南极建设科考站,是科学的胜利,是人类力量的展示。但是在企鹅看来,这只是人类对南极净土的玷污。因此,企鹅甚至认为人类的良知早已经被骄横和贪欲吞噬了。在如梦姑娘不愿意帮助企鹅时,企鹅最终却把两个企鹅蛋给如梦姑娘吃了,救活了她。在段昆仑看来,现代人类的良知泯灭了,但是企鹅这样的动物良知尚存,并以其高贵的举动展示了内在的灵性,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骄狂谎言。

正是在人类中心主义的鼓噪下,现代人只考虑人类自身的利益,大肆发展现代科技,征服自然,改造自然,谋求经济利益,甚至不顾一切追求经济发展,出现了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增殖的唯发展主义倾向。王诺曾说:“唯发展主义是反生态正义的发展主义,是单向度(经济和财富向度)的发展主义,是‘为发展而发展’的发展主义,其内涵是不惜以破坏生态平衡、毁灭生态系统为代价地发展经济和提升物质生活水平。”[2]87的确,这种唯发展主义倾向必然会打破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平衡,导致大自然的溃败,出现全局性的生态危机。段昆仑在生态戏剧中对这种唯发展主义也展开了犀利的批判。多场次话剧《绿韵》呈现的就是唯发展主义对自然生态的破坏悲剧。当整个社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大自然就是资源库,是矿藏,各种自然生命、自然资源只有转化为经济价值时才能得到人们的承认,因此大自然彻底丧失了内在价值,人们也不会尊重自然、敬畏自然。话剧《绿韵》中那个紫云洞,原本藏在深山中,是一只黑熊和两只熊仔的家园,也是70多条极北大鲵和1300多只紫面蝙蝠的家园。因此生物学家南老认为紫云洞具有生物、古生物、水文、气象等多学科研究价值。更为神奇的是,经常有丝丝缕缕的紫色雾霾从洞中飘出,当晨光穿过紫色雾霭时,就形成了玫瑰色的美丽光环,像佛光一样。枯木法师就把这种光看作药琉璃佛光,并把紫云洞视为上天赐给众生的佛教道场。但是对于保护区的缪局长、苏秘书这样的人来说,只有把紫云洞开辟为旅游景点带来收益才有价值,他们在紫云洞被焚毁后居然把它改造为游乐宫。苏秘书甚至振振有词地说:“要开拓,要发展,就总得付出点代价。没有紫云洞那把火,就不会有今天的地下游乐宫;不失去那棵古树,开放旅游的手续,不知要扯皮到什么年月。这也是有得有失么。”[1]49可以说,对于像缪局长、苏秘书这样的人而言,他们根本就理解不了大自然的内在价值,理解不了大自然的生态规律,他们只会肆无忌惮地去攫取大自然资源,利用自然,开发自然,满足永无餍足的贪欲,结果就是把大自然的生态破坏当作所谓的发展代价。

而段昆仑的怪味幽默短剧《自戕》更是把那种唯发展主义的愚蠢呈现得淋漓尽致。该剧中,靓女在城市当妓女,被某老板看中,某老板想让她当二奶,但是靓女不愿意,最后她希望某老板能够送给她一只熊掌,因为她的外婆曾告诉她:“女孩子蒙受了大羞辱,要吃一只熊掌,才会洗刷掉心灵的污垢——因为,熊是有灵性的,熊掌是最有力量的。”[1]306而这个老板做的是国家保护珍稀野生动物的违法生意,“当我看着那一张张虎皮、豹皮、大熊猫皮、羚羊皮、紫貂皮……被别人抢到手,我会心碎的……那是一片片黄金、一锭锭白银哪!还有那洁白的象牙、碧玉般的犀牛角、珊瑚般的麋鹿头骨……对于我,永远具有无穷的诱惑”[1]306。对于这个老板而言,野生动物不是具有内在价值、内在灵性的生命,而只是被换算成黄金、白银才有价值。更匪夷所思的是,靓女和某老板在街头遇到一只卖熊掌的老熊,它居然把自己的熊掌剁下来以3000元的价格卖给某老板、靓女。当靓女说它为了这点钱,终生都得残废,划得来吗,老熊却说:“先富起来再说么。”[1]310好一个“先富起来再说”!老熊为了先富起来,居然剁下自己的熊掌!其实,当现代人为了发展经济而肆无忌惮地破坏大自然,污染蓝天绿水,导致物种灭绝,气候变暖,这不正是像老熊一样剁下自己的熊掌吗?因为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当大自然受损,其实也就是人类自身受损。美国生态思想者卡利科特曾指出:“若我们简化与损害地球生态系统,我们将会冒使后代人类精神退化之风险。我们将缺乏一种丰富与复杂的自然环境以支撑人类丰富与复杂的智力,作为一种回应、类比与刺激,人类智力将会退化。”[3]110段昆仑在展示现代人面临的生态危机时,无疑对此是深有领悟的,也是深为赞同的。

二、追求天人合一与重塑生态人格

在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批判了现代人的唯发展主义倾向之后,段昆仑更是积极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合理关系。他同时汲取中国传统生态智慧和西方现代生态伦理,倡导众生平等,追求天人合一。他曾说:“人类要诗意地生活在地球上,就必须以‘众生平等’的气量,长久地、耐心地给自然生态以呵护。”[1]2应该说,段昆仑的“众生平等”是受到佛教生态伦理的影响,同时也受到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的生态伦理的启发。在话剧《绿韵》中,段昆仑让生物学家南老在寻找紫面蝙蝠的途中进入梦乡,和蝙蝠姑娘跳舞,并有歌声伴奏:“合谐,合谐,/何必要那么多区别。/谁也不是先知先觉,/谁也不能完美无缺。/彼此间互惠互补,/让子孙绵延不绝。//合谐,合谐,/拆除心灵间的边界。/请不要那么贪婪,/也不要那么暴虐。/彼此间多多体谅,/共享这清风明月……”[1]26这首歌表达的就是段昆仑的生态观。他希望现代人能够对大自然不要贪婪和暴虐,能够和其他自然生命互惠互补,共生共荣,和谐相处。

到了话剧《雪韵》中,段昆仑则明确提出“众生平等”与“天人合一”。在北郭老的睡梦中,雪婆婆带着雪精灵,唱道:“我们本不愿与人类为敌,/万千年维系着不即不离。/你有你的乐土,/我有我的境域。/众生皆平等,/何必论高低。/谁都有存在的权利。/而今人类多乖戾,/贪婪且奢靡。/万物为己用,/相煎何太急?/岂不知——/人为终有限,/自然威力大无比。/稍稍动之以颜色,/你便承受不起。/愿人类宽容自律,/善待异己……/重新去追求——/那古老的天人合一……”[1]133在该剧中,被困雪堡的费局长、大老哈想趁着那只雪熊吃了酒心巧克力醉了后杀死它吃肉,但是林教授、北郭老、如雪等人都反对。导游兰兰更是坚决反对杀害雪熊:“我反对!我坚决反对杀害雪熊……雪熊的生命和我们人类的生命一样,都是值得珍惜、值得宝贵的;然而,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人类更应该透射出道德的光芒。不该再那么残忍,那么自私,那么无知……善待生灵,就是善待人类自己!”[1]132可以说,像兰兰这样的人信奉的就是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而北郭老、如雪最后在完成雪雕后安然去世,实现的也是一种天人合一。

到了怪味幽默短剧《良知》和《SASR》中,段昆仑更是让企鹅和果子狸登场说出众生平等、和谐相处的生态良知。在《良知》中,在企鹅用两个企鹅蛋救活了如梦姑娘后,流行歌曲《爱的奉献》作为舞台背景音乐唱了出来:“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应该说,《爱的奉献》呼唤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爱,而段昆仑则希望能够把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爱扩展到人与动物乃至自然万物身上去,从而体现真正的生态之爱。而在《SARS》中,那只果子狸对女老板说:“我死了,本来算不得什么。你应该活下来,人类应该活下来……人类是伟大的,会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可人类毕竟与生灵万物休戚相关,但愿共生共荣,相亲相爱,诗意般地生活在这个唯一的家园里。”[1]321的确,人类必须意识到自己与自然万物休戚相关、唇亡齿寒的密切关系,否则最终只会自掘坟墓,自取其辱。美国生态思想者托马斯·贝里曾说:“人类应当对日月星辰明察秋毫,跨越山峦平原,亲近森林江河,爱护这花草世界,应当在傍晚和凌晨聆听鸟儿啁啾和昆虫鸣唱,需要去体验、去感受、去观察这些生物对生命的庆祝。”[4]73段昆仑在生态戏剧中描绘企鹅和果子狸等多姿多彩的自然生命,也是为了引领人们去感受这些生物对生命的庆祝!

当然,戏剧终究是以人物塑造为己任的,段昆仑的生态戏剧也不例外。为了更好地阐释他的生态理念,段昆仑有意塑造了一些动人的生态人格形象。话剧《绿韵》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对南老等生态人格的塑造。南老是自然保护区的生物学家,具有丰富严谨的科学知识,具有勇于发现的开拓精神;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具有高度自觉的生态意识,他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深知保护自然、保护生态的重要性。他徜徉于林海,忘情于草木,是大自然的骄子。他能够与自然万物为友,曾对枯木法师说:“其实,自然万物和人一样,也是有情感的。我们只要以爱心相待,都是可以和睦相处的。这洞中的那只黑熊和两只熊仔,七十几条极北大鲵,1300余只紫面蝙蝠,还有这棵百年古藤,都成了我的朋友了!”[1]3在得知紫云洞被焚时,南老痛心疾首。为了寻找尚存的紫面蝙蝠,南老又孤身一人进入森林,饱经磨难;在睡梦中,南老都想着人应该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后来为了帮助通古斯人治理牧场的夜光虫害,南老又搞生物防治,以白翅蜂对付夜光虫,结果遭到通古斯人的误会,幸好得到山狗子的搭救和枯木法师的澄清。当然,最后把南老的生态人格形象推向崇高境界的还是他在黑陀松被盗伐后在黑陀松留下的树墩面前的忏悔。

如果说南老的生态意识是由现代科学熏陶出来的话,那么话剧《绿韵》中枯木法师的生态意识则是由佛教智慧熏陶出来的。南老的生态人格是一位生物学家的科学型人格,而枯木法师的生态人格是佛教孕育出来的宗教型人格。当黑陀松被盗伐后,枯木法师也庄严地为黑陀松念诵往生经。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曾说:“对我们这些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大雁比看电视更为重要,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自由地谈话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5]5可以说,枯木法师守护黑陀松,也是像利奥波德那样守护人们的一种不可剥夺的生态权利。枯木法师形象的塑造为该话剧增添了更多的宗教文化气息,使得生态话剧获得更大的艺术魅力。

北郭老则是段昆仑在话剧《雪韵》中有意塑造的生态人格典范。北郭老是著名的冰雪雕塑家,他已经七十多岁,阅历丰富,智慧超群,极为尊重自然。在发现雪堡中的千年沉雪时,他只是想着剔除表层的浮雪和污渍,因势象形,顺其自然,创作出梦中的雪精灵。而发现那只雪熊时,他更是坚定地反对大老哈、费局长等人杀害雪熊的想法,他说:“雪熊是一种珍稀而可爱的动物,在这个地球上,它同样具有生存的权利。偌大一场雪崩,都未能夺去它的生命,难道忍心让它死在我们人类的手中么?”[1]123最后,他甚至把自己仅剩的四块面包和半瓶酒都给了雪熊,为了完成雪精灵群雕而不惜牺牲生命。北郭老是真正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超越了个人私欲,信奉众生平等,追寻天人合一,领悟了自然大道的生态人格典型。最后林教授都说北郭老和如雪他们没有死,而是走向了自然,走向了高远,走向了天地间的大美丽。

应该说,段昆仑在生态戏剧《绿韵》《雪韵》中塑造的南老、枯木和尚、北郭老等生态人格典型是对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重要贡献。

三、陌生化的戏剧情境和东方大写意精神

在艺术方面,段昆仑的生态戏剧也表现出了较为浓郁的特色。首先值得关注的是陌生化的戏剧情境的设置。在《趣·情·味·境——中国戏曲内蕴分析》一文中,段昆仑曾提出中国戏曲的内在美的主要因素包括趣、情、味、境四个方面,他说的趣就是指一种令人愉悦而且富有意味的发生,通俗点说,就是有意思。在生态戏剧中,他有意追求这种有意思的趣,并主要通过设置陌生化的戏剧情境来追求这种趣。

段昆仑的《空谷足音》《雪韵》设置的陌生化戏剧情境就极为有趣。话剧《空谷足音》中,那个名叫足音姑娘的勘探队员不慎坠入一个深深的空谷中,遇到在此隐居修炼了七十年的空谷道人。足音姑娘信奉现代文明,而空谷道人信奉自然,两人相遇,针锋相对,妙趣横生。最后足音姑娘驯化了黑猿,让它到营地送去求救信,直升飞机来营救她,让她回到文明世界;而空谷道长则纵身跳入烟云之中,黑猿也惶惶然逃去,文明与自然各奔前程。话剧《雪韵》中,段昆仑则把戏剧情境设置在雪崩后的雪堡里。该剧在设置戏剧情境时,有意突出险、巧,从而收获意外之趣。例如,发生雪崩,无人遭遇不幸,只是落入一个无法逃出的雪堡,这是第一次险与巧;面对被打扰醒来的白熊,大家决定牺牲一个人,以挽救其他人的生命,但是白熊居然不吃人,而是吃了酒心巧克力,这是第二次险与巧;正当大家面临绝境,无路可逃,甚至发现了北郭老和如雪已经因体力不支去世时,他们却发现了雪熊打出的逃生洞,这是第三次险与巧。险与巧,刺激的是读者的想象力,是阅读和欣赏的兴趣。

生态戏剧就是要尽可能地为大自然发声,但是自然生命不使用人类语言,为了使它们能登上舞台,段昆仑在他的戏剧中有意让动物发声,从而构筑出极有冲击力的戏剧情境。怪味幽默短剧《圈套》中,大森林里的那只猩猩识破了狩猎者的圈套,但是最终抵不过烧鸡和白酒的诱惑,落入了狩猎者的圈套,被关进动物园里的铁笼。猩猩的识破圈套和再入圈套,都极为可笑,但是在读者欢笑的同时,我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作者对狩猎者的批判,对像猩猩这样的动物进行保护的必要性。怪味幽默短剧《熊祸》更是构思巧妙,富有趣味。该剧关注的是动物园里的动物福利问题。剧中主管局长找到某动物园园长说他自己在麻将桌上输掉了3500元钱,园长就找来动物园的管理员、驯兽员芳芳和研究动物的老专家西门老商量如何安慰领导。园长说最好和主管局长打麻将,故意输给他三四千元钱,然后再偷偷地到动物园黑熊身上去活取熊胆,卖了钱填补窟窿。谁知一只黑熊破门而入,控诉了动物园待它太刻薄,让它常常饿肚子,因此它希望自己能够吃一个人。于是园长、芳芳和西门老三个人都对黑熊诉苦,最后黑熊决定吃胖胖的园长时,局长进来了,发现了黑熊,开枪打死了黑熊,愤然离去。园长和芳芳商量着要割下熊白,取出熊胆,剁下熊掌,连夜送到局长大人家里去。剧中,黑熊直接闯入动物园园长的房间,大说人话,直接揭露动物园对待黑熊的暴虐。看似荒诞的戏剧情境设计,却合情合理,也发人深思。此外,怪味幽默短剧《自戕》《良知》《SARS》中,老熊、企鹅、果子狸等动物也纷纷登场,亮明自己的态度,直接拷问人的生态良知,富有冲击力,建构出极有趣味的高度陌生化的戏剧情境,同时表现出较为浓郁的怪诞美学特征。

其次,借鉴传统戏曲的人物设置模式,设置出保护自然生态和破坏自然生态的黑白分明的二元对立人物谱系,洋溢着强烈的道德批判激情。众所周知,我国传统戏曲具有高度的道德伦理激情,常常以黑白分明、善恶对立的二元模式来展示人物,表达伦理针砭。段昆仑在生态戏剧中再次借鉴了这种人物设置模式,不过最根本的衡量标准是保护自然生态还是破坏自然生态。例如《绿韵》中,南老、枯木大师、山狗子、绿叶、灵根等人是保护自然生态的,是善的人物谱系;而缪局长、苏秘书、野味餐馆的女老板和她的两个小伙计、试图破坏“毁林碑”的两个男人等是破坏自然生态的,是恶的人物谱系。两相对决,最终缪局长、苏秘书、神通老太等人获胜,而南老、枯木大师等人无法保护好紫云洞、黑陀松,自然保护区的自然生态受到破坏,因此该剧可以视为生态悲剧。《雪韵》中,林教授、兰兰、北郭老、如雪等人是保护自然生态的,而费局长、大老哈、阿倩等人是坚持唯发展主义、消费主义的普通人,也是会破坏自然生态的;不过在北郭老、如雪的牺牲精神的感召下,费局长、大老哈等人也意识到了保护自然生态的重要性,因此可以说偏向恶的力量被善的力量感化了,从而出现了正剧的结局。至于《熊祸》中,黑熊是善的一方,而动物园园长、芳芳、主管局长等人都是恶的一方;《良知》中,如梦姑娘是人类中心主义者,而企鹅是众生平等的博爱主义者;《SARS》中,女老板是贪婪的人类中心主义者,而果子狸是具有博大母爱的动物。这些黑白分明的善恶对比,激发出读者的生态道德激情。

再次,重意味,重东方大写意精神。老子曾说“大道至简”,华夏古典文学艺术都崇尚以简单的笔触描摹大道,不崇尚客观化、真实化的写实,而崇尚捕捉神韵、遗其形貌的写意。表现于东方戏曲中,这种大写意精神也重在追求神似而非形似,舞台设计只需要简单的道具,舞台表演则近于游戏性、象征性、虚拟性。段昆仑的生态戏剧表现出较为鲜明的东方戏剧的写意性。例如《绿韵》中,无论是场景设置、人物塑造还是歌舞的插入,都是对东方写意精神的呈现。就场景设置而言,第一场在紫云洞外,枯木法师在怪石上结跏趺坐,以树叶为笛和群鸟合鸣,后来紫云从洞中袅袅升腾,场上人等跪拜祈祷;这是多么具有诗意、象征意味的场景。这意味着大自然的神秘,也意味着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可以说,东方戏剧的大写意精神让段昆仑的《绿韵》《雪韵》等生态戏剧获得了难能可贵的艺术魅力,与高行健的《野人》、过士行的《鱼人》等生态戏剧遥相呼应。

四、结语:开创别具一格的生态戏剧

段昆仑曾说:“戏剧的窘困与衰微,无疑已将这一代戏剧人推向一种尴尬的境地。如此,何妨敞开心窗,到大自然中去畅游、去漂泊一番(哪怕十天半月,一年两年),庶乎便可脱去矫情与伪饰,让一个本本真真的我,去创造戏剧的新天地。”[1]4段昆仑曾多年到祖国大江南北的大自然中畅游、漂泊,去感悟大自然的生命大道,也感受大自然的切肤之痛,从而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专注于生态戏剧的创作。从《绿韵》《雪韵》《良知》《SARS》等生态戏剧看来,段昆仑已经给中国当代生态戏剧开辟了新的题材领域;他已经确立了自觉的生态意识,对人类中心主义和唯发展主义的弊端的认识极为清楚;他在生态戏剧中展示了众生平等、天人合一等生态伦理的美妙境界,塑造的生态人格典型也具有极大的示范意义。而他主动向东方戏曲学习,构设陌生化的、有趣味的戏剧情境,设置以生态伦理为标准的二元对立的人物谱系,渲染注重神韵的大写意精神,从而使得他的生态戏剧具有浓郁的东方戏曲的艺术韵味,为中国当代生态戏剧开创了别具一格的新境界。可惜的是,段昆仑创作的生态戏剧还不够多,他真正具有价值、旨趣纯正的多场次话剧只有《绿韵》《雪韵》两部。要是他能够关注更多的生态问题,创作出更多的生态戏剧,那更是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幸事了。

著名的生态批评学者鲁枢元曾说:“修补精神圈的空洞和裂隙,矫正精神圈的偏执和扭曲,进而从根本上改善地球上的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就成了‘人类纪’的人们面临的一项重大历史使命。”[6]35段昆仑从20世纪90年代末期就开始意识到了以戏剧的形式来关注生态问题的重要性,他试图修补的也是现代人的精神圈。他很早就意识到戏剧必须回应时代的生态问题,必须冲破对人事纠葛的过多关注,扩展自然生态的审美广度。正如笔者曾说的,“在当今气候变化剧烈、生态危机处处皆是、人类面临的生死存亡之秋,如果戏剧家还只能把目光投向家长里短、历史沧桑、儿女情长的人事纠葛的话,他们就显得太固步自封了”[7]。段昆仑就是自觉突破了戏剧家这种固步自封的典型,他不容忽视的文学史价值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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