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迎霞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弹词《昼锦堂记》是一部叙事体韵文小说。该作共十六卷,未书回目,亦不署作者姓名,清代一直以抄本流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纳入“中国古代民间文学丛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整理出版。该书卷一开篇自述有“寒闺无所消长日,喜作词章写素心”[1]1,卷三开篇自述有“深闺消遣事,戏把砚田耕”之语[1]65,可推断作者为女性。鲍震培认为《昼锦堂记》为清初至嘉庆年间的早期作品[2]86。虽借北宋名臣韩琦之昼锦堂为题目,但《昼锦堂记》的内容纯属虚构。书中韩琦为宋仁宗时期魏国公,有妻妾五人,生五子三女,家中建有昼锦堂。韩妻尹夫人携长子如锦前往襄阳探母,其兄官至监察御史,在家侍奉高堂,有女湘卿,两人为如锦、湘卿定下亲事。韩琦也在京为如锦聘下礼部侍郎富弼之女玉仙。时值湖广歉收,盗贼横行,湘卿与父妾灵娘扮为男装避乱出行,不料与家人失散而邂逅缪御史之妻女,遂护送后者入京。缪御史爱湘卿才貌,继之为子,名素亭。缪素亭旋即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先后被永平侯曹玮长女琼芝、濮安王女平阳郡主清华彩球抛中,无奈成婚,衍生诸多风波。其后以其才干,官至吏部尚书。韩如锦一方则高中状元并与富小姐完婚,但心系湘卿,屡次探寻,仍不明真相。直至如锦前往湖广,详询尹家避乱情形,才恍然大悟。韩琦上表请罪,皇帝令湘卿、清华及琼芝同归韩如锦。《昼锦堂记》以韩如锦迎娶三女告终。
现存弹词书目类工具书几乎均将《昼锦堂记》收录在内,著录有该作版本、内容梗概和馆藏情况。①第一个给弹词编目的学者是郑振铎,他的《西谛所藏弹词目录》发表在1927年《小说月刊》十七卷号外《中国文学研究号》,收录包含《昼锦堂记》在内的弹词117种,为此后学者编撰弹词书目打下了基础。如1935年凌景埏在《东吴学报》第三卷发表的《弹词目录》,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胡士莹《弹词宝卷书目》,2006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周良《弹词目录汇抄》等均吸收了郑目的成果。2008年齐鲁书社出版盛志梅《清代弹词研究》,该书附录《弹词知见综录》对《昼锦堂记》版本、馆藏情况收录最为齐备,该附录后扩充为《中国弹词知见综录》,2020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此外,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谭正璧、谭寻《弹词叙录》,著录有该弹词内容梗概,并对作者性别、文中人物历史背景进行了简要辨析。鲍震培在《清代女作家弹词小说论稿》中对《昼锦堂记》的作者、作品篇幅、回目、题目、题材、文体进行了简要辨析[2]264-265。该书还首次对《昼锦堂记》的文本内容进行了简略解读,认为《昼锦堂记》是作者“深闺消遣”的产物[2]107,男主角表现了女性对男性爱情专一的期待[2]167。学界绝大多数弹词研究的论文论著对《昼锦堂记》或忽略不计,或一笔带过,或与鲍著研究观点接近。从研究现状来看,迄今未有对于《昼锦堂记》的专门研究。和动辄上百万字的弹词巨著相比,《昼锦堂记》三十二万字的篇幅并不算长。从题材来看,《昼锦堂记》主要写的是儿女情长、婚姻爱情,视野也并不开阔。但从艺术水准来看,《昼锦堂记》却是一部可圈可点的佳作。本文不揣简陋,试从叙事艺术、人物塑造、性别意识角度,对该作的文学价值进行论析。
首先,《昼锦堂记》的结构严谨、脉络清晰,冲突迭起却组织得有条不紊,充分显示出作者的叙事才华。
作品在叙事时,设置了两条主要线索。一条是女主角尹湘卿为避乱而易为男装,经历传奇人生,直至身份暴露,恢复女装面目;另一条则是男主角韩如锦对尹湘卿的苦恋与苦寻,直至解开谜团,如愿迎娶佳人。作者在叙述男女主角各自经历时,按照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展开叙事。但在叙事演进过程中,作者并未让两条线索各自发展,而是既有平行,也有交汇。从第二卷开始,易装的尹湘卿进京之后,借助男性身份,获得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作品书写了男女主角在多种场合的交往,两人甚至成为师徒、同僚与姻亲,产生诸多交集。两条线索此起彼伏,交互联络,最终真相大白,男女主人公团圆,形成完整的艺术结构。
这两条线索又有主次之分。作者在叙述时以女主角尹湘卿的故事为主,一边写其易名缪素亭后与韩如锦的诸多交往,前者的掩饰、误导和后者的怀疑、探寻屡次形成矛盾冲突;另一边写以男性身份示人的尹湘卿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在家庭中却不得不面对“妻子”琼芝的质疑,遂致风波迭起,矛盾丛生。这些风波又影响了韩如锦的判断,这样一来,男女主角的故事又交汇到一起,共同推动情节发展。与此相关,作者精心构思了尹湘卿与缪家、曹家、韩家以及琼芝、平阳公主清华等的交往,汇集了诸多冲突,形成情节支线,使女主角的故事丰满而动人。这些情节支线并非各自为政,而是围绕尹湘卿的人际交往环环相扣,为女主角掩饰女性身份推波助澜,构成尹湘卿的人生传奇。这些支线与主线挽结到一起,形成整部作品严密的结构框架。
其次,《昼锦堂记》的情节跌宕起伏,富于机趣。
女性易装并且获取功名、迎娶娇妻,与现实生活相距甚远,当然出自作者的艺术想象。但作者在进行艺术虚构的时候,又尽可能根据生活的逻辑,将易装女性置于真实的人情物理当中,使情节的发展具有合理性,达到艺术的真实。《昼锦堂记》第一卷刻意编织了韩琦夫妇分别为长子韩如锦定下亲事的情节,这就对女主角尹湘卿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湘卿不愿屈身侍人,易装后掩饰真实身份,为故事的发展制造了悬念,但她的做法又具有主观上的合理性。另外,女主角改成男装也符合客观需求。盗贼横行,社会动荡,年轻貌美的湘卿改成男装出行更为安全。易装本为避乱之需,借助男性身份女主角得以保全自身,进而在男性主导的社会生活中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同时也肩负了娶妻生子的人伦责任。凡此种种,都使女主角面临诸多挑战。作品紧扣女主角易装这一行为,创造出诸多富有趣味的情节波澜。
《昼锦堂记》叙事的机趣灵动和情节的波澜起伏,与作者善用巧合、误会密不可分。第二卷开始,上述叙事特点就表现得极为明显。易装避乱的尹湘卿与家人被贼兵冲散,投身尼庵。作者借助一系列巧合与误会,使情节充满喜剧色彩。女主角在尼庵巧遇旅费不足的缪御史妻女及杨元伯夫妻,这对夫妻恰好分别对缪素龄与尹湘卿动了心思,又不约而同地威逼利诱尼姑妙缘牵线搭桥。为帮助缪家母女,湘卿设下妙计,令妙缘各以尹、缪两边的名义分别要求杨元伯夫妻出银若干,作为次日东廊私会的条件。杨元伯夫妻误以为好事将近,爽快出银。借助杨家银两,湘卿密定舟船,伺机护送缪家母女进京。次日杨元伯夫妻心怀鬼胎,分头赴约。黑暗中,杨妻听到丈夫对素龄的表白,明白自己上当。心虚的杨妻急中生智,率先发难,掌批口骂杨元伯,声称早知丈夫丑行,故今夜前来教训。夫妇两人扫兴而归,羞恨兼具,也不敢再找妙缘,只能哑巴吃黄连。情节发展至此,令人捧腹不已。这些充满机趣的情节,充分体现出作者的巧思。但这些情节波澜并非只为追求内容之奇巧,女主角与缪家母女的庵堂巧遇,为之后的叙事演进做了很好的铺垫。与家人失散的尹湘卿本无依靠,进京后被缪御史认为继子,为自己安身立命寻找了一个合适的根据地。这一相遇,在后续情节中又被女主角掩饰身份而巧妙利用,可见作者叙事之精妙。
再如男装的尹湘卿易名缪素亭,高中探花,却被琼芝和平阳郡主清华抛中彩球,缔结婚姻。清华年幼,美丽温柔,不解男女之事,与湘卿恩爱缠绵,感情深厚。琼芝却心性成熟,武功高强。湘卿不敢靠近琼芝,夜夜和衣而睡,后又屡屡在书房过夜。这就使琼芝怀疑男装的灵娘为湘卿男宠。灵娘女性身份暴露后,琼芝又误会湘卿贪恋美色,激愤之下回娘家哭诉。湘卿将灵娘护送至清华宫中,这一举动又进一步加深了琼芝的误会。事情传开后,生发了新的情节波澜。韩如锦怀疑灵娘即湘卿,并派人前去探视,岂料灵娘闭门不见。如锦疑心加重,怒火中烧,认为男装的女主角品行不端,霸占了自己的未婚妻。
类似巧合、误会在后文中还有不少。如后文中男装的女主角请素龄为自己画女相一副,韩如锦见到画像后,怀疑素龄即为湘卿。女主角顺势误导,谎称素龄是襄阳避乱时缪家认下的义女,导致韩如锦一意孤行,遣媒求亲,在寻找未婚妻的过程中一错再错。情节发展枝节横生,趣味盎然。
首先,《昼锦堂记》长于通过人物口吻描摹人情,刻画人物形象。
以韩琦夫妻各自为韩如锦下聘富、尹两家之事为例,众人对此的表现各有千秋。韩琦夫妇见面后,才知对方给儿子定亲之事。韩琦埋怨夫人不该擅自做主,气愤中不乏夫权的威严和傲慢:“婚姻大事非儿戏,如何随意便提亲。两家皆是公卿女,谁肯低头作小星?事情令我真难办,还请夫人自品论。吉期况已经人送,难道姻亲退不成?你是女流犹可悔,我为男子定依盟。”[1]27-28夫人认为两家都不能退婚,并有意偏袒自己的侄女:“一般阀阅名门女,孰退孰成怎理论。一镜双台从古说,相称姊妹共安宁。尹家女子为原配,富府姣娃是副人。”[1]28对此,韩琦愈发生气,点出妻子的私心:“凡事公平为正理,如何袒护一边人。论理富家应作正,本来尹府后提成。但恐事情终不妥,谁家肯作二房人。且到明朝来计议,急须致意两家闻。看他两处如何说,使我无端得罪人。”[1]28韩琦虽然恼怒,但还是克制了情绪,并没有和妻子在正副室问题上继续争执,而是直面问题,提出应及时与两边沟通,两女不分偏正。这就写出了韩琦的果敢能干,也符合作品开篇设定的中正刚直的魏国公形象。而尹夫人的偏心也有其苦衷,从时间上看,富家定亲在前,但湘卿是其侄女,如为副室,自己无法和兄嫂交代。这就写出了夫妻各自的性情与考量。
得知韩家定下两门亲事,富家与尹家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富弼含笑声称:“一夫二妇何妨碍,昔日娥英事可凭。小女颇能明大义,定不怀私起妒心。上复韩公休在意,莫将细事挂于心。”[1]30三言两语写出了富弼的气度胸襟。接到韩琦书信后,湘卿父母的反应则与前者大不相同。尹母眼泪直流,反应激烈。她认定韩琦以势压人,埋怨尹夫人做事不牢,担忧女儿命运,急欲悔婚:“此情定是韩琦意,不愿君家与结亲。难道将儿为媵妾,到他家去是何人。知他倚势将人压,谁要黄金作聘金。我曾几次心疑惑,悔听灵娘极口称。既是姑娘难作主,何须一口便应承。富家先定应先娶,结发之情彼独成。再待三年儿始去,是妻是妾怎生论。豪门英族多求配,尚自游移未许人。亲上加亲原是可,却难如此来成亲。女子有家惟大事,如何就将许他人。平生只此姣姣女,一粒明珠掌上珍。一旦轻抛心特忍,害她懊恼困终身。况目玷辱家门甚,笑杀襄阳一郡人。急急作函回复去,并非我处悔亲姻。”[1]33尹父始则默不作声,继而劝慰妻子,冷静分析:“大抵姻缘前世定,何须烦恼怨他人。看他书上言多逊,并没强词夺理情。却是远达千数里,关山迢隔怎知闻。虽然前后完姻事,原说休将嫡庶分。富府一言无别语,我家怎好有他论。”[1]33爱女之心虽然无别,表现方式却截然不同,尹母急切、愤怒,尹父温和、克制。
韩如锦钟情湘卿,在母亲面前表白:“富家之亲不愿成。由他才貌双全女,与我无缘不必论。纵使父亲难退悔,三年之后共迎亲。若言定要先迎娶,莫怪孩儿逆父亲。膝前尚有诸兄弟,儿自孤身过一生。一肩行李无牵挂,不作争名夺利人”[1]29,展示了男主角的痴情。灵娘曾帮忙撮合两家联姻,得知两头亲事后,后悔不已又无可奈何:“今日夫人深怪我,道言听我误千金。小姐聪明当是谅,谅奴一片是良心。因是韩生才貌美,于中撮合这婚姻。早知变卦多端事,懊悔多言作祸根。可恨一人韩相国,倚势欺人太不情”[1]34,写出了灵娘的热心与身为妾室的卑微。
其次,《昼锦堂记》长于通过心理描写来塑造人物。
清代弹词中的男女主角往往郎才女貌,人物形象看似较为类型化。但在叙事体弹词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往往有着十分细腻的描写,这就使人物性情显得真实,更能打动读者。作者不仅花费大量篇幅书写主人公的心理波动,也往往传神地书写次要人物的心理变化,写出人物的真情实感。这些心理描写非常成功地将人物与情节融合在一起,引人入胜。本文仅以男主角韩如锦的心理描写为例加以分析。该书对韩如锦心理的描绘,几乎贯穿全篇。《昼锦堂记》聚焦于韩如锦对尹湘卿的一往情深,借助心理描写,成功刻画了这位痴情男主角的形象。
作品对韩如锦心理的描写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韩如锦初见尹湘卿之后的心理描写,重在写男主角一见钟情的爱情心理。初次见面,韩如锦就坠入情网:“沉吟想想将才事,湘卿容貌实倾城。淡淡娥眉含翠黛,清清秋水玉为神。云鬓雅髻多华彩,玉燕仙姿自动人。一向有心求绝色,今朝绝色眼前生。闻知尚未联姻眷,莫是良姻有几分。只是父亲相隔远,母亲难做主张人。寻思倒觉生烦恼,反添愁绪上眉根。远听谯楼三鼓下,懒懒抬身入绣衾。”[1]9男主角被女主角美貌打动,立马想与之缔结婚姻,又因父亲远在京城,母亲难以做主,愁绪满怀,彻夜难眠。第一卷多次书写了他爱而不得的心理煎熬。
第二个阶段则为韩如锦返回京城后的心理描写,重点描绘了湘卿易装改名缪素亭后,韩如锦在各个场合的心理波澜。得知湘卿失散后,韩如锦忧思成疾,触目伤怀:“懒观燕子飞红杏,怕见鸳鸯戏绿萍。融融丽日添惆怅,剪剪轻风欲断魂。追思旧戚襄阳去,初次相逢已失魂。月波亭上弹琴夜,吊我灵儿勾我魂。后来得到香闺去,笔墨之间各动情。感承父舅多垂念,又得灵娘相赞成。母亲两下盟言定,只道佳期自有辰。从此两边都避迹,不得相逢见玉人。曾记宁堂私看日,芳容犹在目中存。见他玉容含愁态,如今想起尚消魂。可怜此别难相见,一旦分飞碎我心。”[1]89
在寻找湘卿的过程中,作品细腻地描绘了韩如锦的心理波动。如灵娘女性身份暴露后,韩如锦怀疑灵娘为尹湘卿,误会改名缪素亭的女主角与灵娘有私,怀疑湘卿在离乱中失志,痛恨缪素亭忘恩负义:“说什襄阻荒乱通,莫非就是尹湘卿。又言才貌双全好,十分倒有八分真。探花美貌惊人目,风流潇洒又多情。才子佳人邂逅遇,爱貌怜才动了心。况遭颠沛流离难,一时失志坠真心。若还果真湘卿女,寻思可恨缪才君。几番劝我休思念,倒是他身藏了人。不念我爹来荐拔,兽心人面负深恩。”[1]113男主角因误会而产生的愤恨,背后恰是男主角对未婚妻的深情。
韩如锦被女主角误导,由此展现的心理变化,得到了详尽的描绘。如女主角的画像及题画诗被韩如锦看见后,女主角声称画中人为缪素龄。韩如锦不疑有他,面对画像,情思纷纷:“看罢又惊还又喜,此时更觉有来因。端详笔迹无错差,此人必定是湘卿。画图咫尺空相对,难亲音笑诉离情。”[1]156在女主角误导下,韩如锦果然遣媒求亲。新婚夜,兴高采烈的新郎急不可待对新娘倾诉相思,不料新人并非故人。巨大的落差导致韩如锦心理极度失衡:“尚书怒心如火恼,和衣倒在紫罗衾。不知何处妖娆女,害我羞惭不可论。”[1]168作品又一次借误会展现了男主角的深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第三个阶段则是韩如锦了解到尹湘卿易装这一消息后的心理描写。从得知湘卿易装时的惊喜到揭露湘卿身份时的决绝,从惊闻湘卿自缢的悔痛到得知湘卿被救后的欣慰,从等待圣裁时的惴惴不安到奉旨谢恩时的春风得意,从湘卿回乡探母时的感伤不舍到两人终成眷属时的幸福美满,伴随着情节的千回百转,男主角的心路历程也得以在书中呈现。如在经历多次情感冲击后,男主角本以为完聚指日可待,不料女主角却执意回乡探母,令韩如锦愁绪满怀,自认有情而湘卿无情:“尚书公子心烦恼,无限离愁只自闻。在京咫尺人见在,怎隔云山万里程。山长水远无消息,银河碧海两无情。年光自感蹉跎过,烟帐佳期何日辰?灵妃不降三清驾,仙鹤成空万古愁。白云迷断桃源路,教人何处访仙踪?负心男子痴心女,今日如何颠倒成。无情有恨何人见,欲罢相思又不能。”[1]423
此外,《昼锦堂记》还经常采用对比手法来塑造人物。如写夫妻形象,作品就写得各有特点。写杨元伯夫妻同床异梦,但他们处理私情的手段不同,一为威逼,一为利诱,而幽期密约时却又写出了杨妻的泼辣和其夫的惧内。写韩琦夫妇,面对韩如锦的两门亲事,两人的立场、心态、选择各不相同。再如平阳郡主清华和琼芝都通过抛绣球的方式与男装的女主角成婚,清华温柔体贴,琼芝泼辣刚直,两人性格迥异,由此与女主角的所谓夫妻关系也形成极大差异。此外如写易装女性,灵娘渴望早日恢复身份,回归家庭,湘卿则千方百计掩饰身份,保持现状,较好地展示了人物各自的特点。
《昼锦堂记》是一部由女性创作的叙事体弹词小说,具有鲜明的性别意识。《昼锦堂记》主要通过女主角尹湘卿这一灵魂人物,来张扬女性的自我意识。《昼锦堂记》虽然借北宋名臣韩琦作为故事开篇,并以其昼锦堂作为书名,但作者并未将这位朝廷重臣的建功立业作为叙述的重点。《昼锦堂记》重点叙述的是女主角尹湘卿的人生传奇。尹湘卿才貌双全,但并非传统温婉贤淑的闺房之秀,她身上最令人动容的是对个体价值的自我肯定和强烈追求。
作品在第一卷中,就展示了女主角尹湘卿的自尊自爱和她的价值追求。表兄韩如锦出身高贵,富有才情,对湘卿一见钟情。面对表兄“香闺一似天台境,我做刘郎来问津”的类似试探,湘卿均嫌其轻薄,怒容以对。两人定亲后,得知韩琦亦为如锦聘下朝廷显贵富弼之女,湘卿断然不肯作为侧室,屈身事人:“屈节小星非所愿,难做屏风背后人”,“此身岂受人欺侮,情愿终身侍二亲。”[1]35她并未把婚姻看成是人生最高目标。在她看来,女性也可以求得闻达,彰显姓名。对于性别身份造成的束缚,她深为不满:“枉夸聪俊成何用,谨守深闺不显名。”[1]35女主角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有着强烈的自信,对蛰伏深闺有着强烈的不满,对建功立业的机会有着强烈的向往。借助女扮男装,女主角得以脱离深闺的束缚,上演了传奇人生。初出茅庐,女主角便在魏国公府邸的塾师选拔中名列第一,进而在会试中拔得头筹,最终在殿试中被点为探花。后以其才干,一路擢升至吏部尚书。不仅如此,女主角还善于用兵。在韩琦战事不利之时,临危受命,作为军前参赞,立下军功。
“功名成就凌烟阁,谁谓裙钗不若人。”[1]390但所有这一切,只有依托男性身份才能实现。这就导致女主角在身份暴露后,对性别的不平等有着强烈的不满:“回思自己才和学,信知不弱与韩文。他赖父亲荫下福,故此官高甚我身。我若今身不败露,日后须当人上人。上天不令为男子,苦海迷漫陷此身。志欲凌云难上达,实不甘心作女人。”[1]400女主角依托男性身份并非源于对功名富贵的执着:“富贵本来非所愿,帝乡不是我安身。”[1]427而是意识到,在现实生活中,身为女性只能幽闭深闺,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和女性无关。故事结尾处“惟求来世为男子,不得为官也称心”[1]476的希冀,再次彰显了女主角对性别不平等的不满、反抗与无奈。《昼锦堂记》借助尹湘卿这一熠熠生辉的人物形象,大力张扬女性的自我意识,体现出对两性关系的独立思考。
除了女主角尹湘卿,还有一些女性人物也同样值得关注,如曹云标及其祖母曹太夫人。自出生就被祖母隐瞒真实性别的曹云标,自幼习武,骁勇善战,立下军功,获封京畿都督之位。身为一品大臣,她感恩祖母给予了她宝贵的机会,让她得以借助男性身份建功立业。面对父亲安排的亲事,云标惊慌失措,可曹太夫人却处变不惊,劝慰孙女泰然处之:“弱冠之年居上爵,衣紫腰金做大臣。为男何不威风好,胜是钗裙几万分。不是我身来害你,我儿聪俊自思寻……”[1]328如果说尹湘卿的易装在于避乱的客观需要,其后她才逐渐有了更多的想法,那么曹太夫人对云标性别的隐瞒,完全是主观上刻意为之。她比尹湘卿还要激进。她深刻意识到男性的特权和女性的卑微,并不认为隐瞒性别是对孙女的伤害,反而认为孙女借此获得了只有男性才有机会获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曹云标与曹太夫人这两个人物,恰好可以作为女主角的补充,她们都洞悉两性地位的不平等,并试图借助易装这一策略,突破性别的桎梏。
还有一位值得关注的人物是韩琦长女韩静仙。静仙自小厌恶繁华,修身敬佛。在她看来,“名利关头都看淡,人世何尝可认真。自惭不得为男子,孱弱微躯作女身。”[1]3这种表达是令人惊讶的,无视荣华富贵,选择参禅悟道的前提就因为是女儿身吗?如果身为男子,是否就没必要远离红尘呢?静仙人生道路的选择,居然与身为女性的性别身份密切相关。这一人物对于两性地位的价值评判及其出世选择,传递出对女性现实处境的极度绝望。韩琦面对女儿的拒婚勃然大怒,以在家从父的理由,命令女儿成亲。尽管如此,静仙仍在新婚之夜向新郎表明,自己迫于父命成婚,不愿有夫妻之实:“枕席之荐求见谅,请君自觅海棠阴。梅蕊不随桃李笑,东风任意别寻春。似玉佳人天下广,一任金钗满后庭。”[1]349静仙拒绝婚姻,拒绝承担妻子的义务,是女性自我意识的有力体现。因为曹云标的女性身份,静仙的这一选择恰好解决了云标的难题。与其说这是作品有意追求奇巧,毋宁说这是作品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发展提供了文学的庇护。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在塑造易装女性的时候,不仅给予她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大胆展示她们的私人情感。犹如学者所言,“假凤虚凰的婚姻,反而牵涉重重的情欲关系”。[3]171如作为“丈夫”的尹湘卿,其与平阳郡主清华的恩爱缠绵,是传统文学中少见的女性之间的情爱书写。而男装的尹湘卿直面韩如锦的复杂心理,作者也不吝笔墨,详加描摹。这些女性情感的书写,更注重女性自我的体认。有意思的是,如上文所述,《昼锦堂记》对男主角爱情心理的层层展示,恰恰满足了女性的爱情期待。韩如锦这一痴情男形象的塑造,也是女性凝视下的结果。
《昼锦堂记》是一部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弹词佳作。该作脉络清晰,结构严谨,全书几乎没有一条冗余的线索。所叙之事往往别出心裁,趣味盎然,既善用巧合、误会制造波澜,又注重人情物理,绝不随意捏合,彰显了作者的艺术巧思。《昼锦堂记》不仅善于叙事,也善于写人。通过对话描写、心理描写以及对比手法,人物往往栩栩如生,个性鲜明。男女主角是典型的才貌双全的才子佳人,虽有类型化之嫌疑,但人物形象仍鲜明生动,具有艺术魅力。即便是配角人物,也因身份、地位、性情的差异,呈现不同的面目。《昼锦堂记》塑造的女性人物尤其精彩,除了女主角尹湘卿,其余配角形象如尹母、缪夫人、韩琦夫人、玉仙、灵娘、琼芝、静仙、素龄,乃至素环、妙缘,都神情毕肖,各有特点。而以女主角为代表的几位女性形象,对两性不平等的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各自做出了反抗。虽然女主角最终恢复女装,回归家庭,宣告这个世界仍是男性主宰,但也无法抹杀她对自己生存境遇和个人价值的思考。借韩琦的昼锦堂书写女性的传奇,这本身就体现出作家的性别立场。至于静仙与云标这两位女性,一个坚持修道,一个终生男装。她们对个人选择的成功坚守,分明寄托着作者为女性探寻出路的希冀。此外,该作语言典雅,写人叙事富有感情,全文似行云流水,气脉贯通,体现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才华。“人将诗集传世上,我以弹词托付心”[1]499,作者在俗冗之余创作的《昼锦堂记》,不仅为闺阁知音,也为清代弹词贡献了一部值得言说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