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满文档案读书研讨班

钟河水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中国民族史研究素来强调多语种文献的综合运用。深入准确解读多语种文献,将多语种文献与汉文史料相比勘,既是中国民族史研究的鲜明特点,也是相当重要的研究方法。近几十年来,满文史料的发掘、研读与使用愈发受到学术界重视,在清朝开国史、清代典章制度史、清代民族史等研究领域,大量使用满文档案推进相关研究,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近些年来,部分海外“新清史”学者声称利用满文史料,提出了一些颇具争议的观点,令不熟悉满文的读者难以辨识。这就要求志在研究清史,尤其是清代民族史的青年学子要重视运用满文史料,在推进清史研究的同时,回应“新清史”观点,在与国际学术界对话时发出自己的声音。前辈学者在这方面已经作出表率,为接续这一传统,青年学子在满文学习上没有退路。满文读书研讨班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一、读书班的缘起及人员构成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民族史专业在教学科研中,向来有强调多语种学习的优良传统,多语种学习和文献研读的读书班时有开设。2022年4月16日,在历史学院王东平教授的安排下,以研读清代满文档案为主要内容、提高中国古代民族史硕、博士研究生满文翻译和满文史料运用能力为主要目的的满文档案研读班正式开班。

读书班由一位指导老师和10名同学构成。担纲指导老师的是内蒙古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的金鑫教授。金鑫教授不仅已利用满文史料在中文权威、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20余篇,且在内蒙古大学长期为本科生、研究生讲授“满文档案研读入门”“满文文献研究”等课程,在满文史料的运用与教学方面均有丰富的经验,是读书班的主轴。

参与读书班的10名同学分别来自内蒙古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和云南大学,均为中国古代民族史方向的在读硕、博士研究生。(1)王钧楠、任琳两名同学来自内蒙古大学,孙雨苗、钟河水、崔李酉子、顾沁、罗梓叶、林彦兴六名同学来自北京师范大学,吴晓杰、高雪峰两名同学来自云南大学。截至本文写作时,王钧楠同学已被录取为内蒙古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顾沁同学已被录取为复旦大学博士研究生。班内大多数同学早在2021年3月底至6月初就通过网络向金鑫老师学完了满文字母的转写和拼读规则。课程结束后,大家又自学了满文语法。因此,本读书班的重心是文本释读,并在翻译满文档案的过程中熟悉满语语法及清代公文体式。

受限于客观条件,读书班通过网络会议的形式在线上进行。虽然无法面对面交流,但大家的热情和认真负责的态度丝毫不受影响。在读书班运行的三个半月里,没有一名同学无故缺席每周一次的研讨会,也没有出现过读书报告拖交、欠交的情况。仅举一个例子,即可看出师生的认真与负责。

进入2022年7月,高校陆续开始放暑假。已经进行了两个半月,开满10次研讨会的读书班本可顺势结束,但班内所有同学却主动请求金鑫老师再指导一个月。对于高校科研人员来说,寒暑假的时间弥足珍贵,是摈除俗务、专心科研的黄金时间。但是,金老师毫不犹豫地表示乐意带大家继续研读。就这样,读书班在原计划之外又延长了一个月。暑假期间,老师和同学们都难免受到家庭事务的干扰,研讨时间也不时需要临时调整,留给大家的准备时间非常短。以7月30日读书班最后一次研讨会为例,是日金老师临时有事,研讨会要比原计划提早两个半小时开始。从发出通知到研讨会开始仅有不足半小时的时间。令人欣慰的是,通知发出后,任琳、罗梓叶和孙雨苗三名展示报告的同学当即回复可以按时参加报告会。事实上,接到通知时,罗梓叶同学正外出办事,孙雨苗同学正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查阅档案,两人都不具备理想的报告环境。一接到通知,罗梓叶同学即刻打车回家,赶在任琳同学讲完档案第一部分后顺利接棒,流畅地讲完她负责的第二部分。孙雨苗同学来不及赶回学校,一出档案馆,便直奔马路对面的餐厅,在嘈杂的环境里,完成了档案最后一部分内容的讲解,为读书班画上一个别致的句号。同学们认真负责的态度,从开班第一天坚持到了最后一天。

二、史料的选择和研读方式

读书班共选取11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作为研读材料,涉及清代东北和新疆两大区域,内容主要与清代东北贡貂制度、烧锅票制和新疆遣员、伊犁四营等问题有关,均为清代民族史研究的重要论题。

读书班以研讨会的形式展开,采取了同学主讲、老师评述的模式。研讨会每周召开一次,每次由二至四名同学主讲,接力完成一份或者两份满文档案的释读。要释读的档案通常在研讨会召开的一周前选定,分为数个片段后交由与会同学主动报名认领。领有任务的同学独立完成奏折片段的翻译后,在研讨会开始前的一两天提交释读报告。

释读报告由拉丁转写、单词释义、语句翻译三部分构成。负责释读的同学在翻译之前,须依照穆麟德夫转写法先将满文单词转写成易于编辑和印刷的拉丁转写。随后借助辞书,逐词注明汉语词义,完成词义解析。最后结合语法规则,将词义重组、连缀,翻译为符合清代公文表达习惯的汉语语句。以《伊犁将军保宁奏伊犁塔尔巴哈台二处厄鲁特营闲散剧增请加赏钱粮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五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档号:03-0195-3489-014)为例,伊犁将军保宁为解决厄鲁特营内不食钱粮的闲散余丁生计问题,奏请增发钱粮,在折内对厄鲁特营闲散余丁多有称赞,其中一句拉丁转写文为:“ahasi esebe tuwaci hono ejen i umesi hūsun bahara emu gargan i etuhun sain cooha.”在释读报告中的呈现形式如下:

ahasi(奴才们) esebe(把这些人) tuwaci(看) hono(尚且) ejen(主人) i(属格) umesi(很) hūsun(力气) bahara(得) emu(一) gargan(支) i(属格) etuhun(强壮的) sain(好的) cooha(兵)

奴才等视其人尚属皇上之殊为得力之一支强干精兵。

研讨会上,主讲同学不仅要说明单词含义,还要根据不同的词缀解释清楚相应的语法作用,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将自己的拆解思路和语法依据一一说明。金鑫老师既负责随时纠正同学讲解中出现的错误,又要根据解读内容作知识延展。例如,在释读《署理达斡尔、索伦地方副总管、云麾使佐领索柱奏贡貂皮人少请赏银养赡出征兵丁家口其出银不当差兵丁仍令打貂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雍正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档号:03-0171-0193-022)时,遇见关于驻防博尔德(būrde)地方索伦、达呼尔人数的记载:“拣往博尔德地方之(达呼尔、索伦)男丁一千十八人。”笔者并未觉得这一普通的陈述句有何深意,展示完译文后即准备分析下一个句子,不料被金老师叫停。原因在于这一看似平常的句子背后其实大有文章可做。

奏折中的“博尔德地方”即《清实录》所载“齐齐哈尔城北本尔得地方”[1],是雍正末至乾隆初布特哈八旗整训兵丁的重要地点。雍正十年(1732),清廷为预备平准战事,征召布特哈八旗1 000牲丁披甲于博尔德地方整训。乾隆二年(1737),这批官兵被遣往喀尔喀北轮戍。时值双方和议,虽未遭战事,但他们也成为一支参与过重大历史事件的有生力量。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群体,汉文史料的记载并不多,学界也无专门研究,后人对其具体情况的了解非常有限。金鑫老师深耕满文史料多年,搜集了大量有关博尔德地方官兵的满文档案,对这一问题有系统且成熟的认识。金老师在读书班上讲解了清廷于博尔德地方选练布特哈八旗牲丁的始末,详细解析了博尔德地方官兵“八伍”的独特建制,指明了博尔德地方官兵整训与清廷对布特哈八旗军事化改造之间的内在逻辑和历史意义,令人耳目一新。读书班结束后的一个月,金鑫老师关于这一问题的论文《雍乾时期布特哈八旗“博尔德地方官兵”考》发表于2022年第3期的《历史档案》。论文的主要内容与核心观点,正是金老师在读书班上给同学们分享的内容。

这几乎就是每周研讨会的常态,知识点延伸的内容量往往倍于档案本身。这种延伸从讲解词汇、语法现象开始,继而涉及具体的文献或民族地区的生活经验,最后落脚于具体的制度、风俗习惯。一段60词左右的文本,往往至少要花费半小时才由师生合作讲完、讲透。正因如此,我们的满文读书班并不是单纯的语言学习课,而是以清代民族史研究为导向、强调学术创新和学术规范的历史语言研读会。

三、主要收获与成果

在读书班运行的三个半月里,针对11份满文录副奏折,我们一共形成了39份解读报告,参与研讨的同学每人至少作了5次报告,这令大家获益良多。

首先,从语言学习层面看,同学们掌握了不少重要的翻译技巧。以2022年6月4日的研讨会为例,当天所研读《军机大臣讷亲奏准博第所请停止布特哈索伦达斡尔人种地仍令进贡貂皮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乾隆八年八月十八日,档号:03-0174-1514-004)内有一处关于雍正年间布特哈牲丁耕种情况的记载,其拉丁转写文为:“emu tanggū ninju jakūn haha tucibufi sekei alban be guwebufi…taribumejeku baha be tuwame afabume…”(2)译文:“派遣一百六十八男丁,免其貂贡……农具、籽种由布特哈官员帮给,令其耕种,一俟收获,立即上缴……”研讨会上,同学们对分句“jeku baha be tuwame afabume”的翻译产生了分歧。负责翻译的顾沁同学认为,从语法的角度看,由于宾格助词“be”的存在,“jeku baha(所获粮食)”整体应作为动词“tuwambi(看)”的宾语,故这个分句应翻译为“视其交纳所获粮食”。有同学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这一翻译虽看似符合语法规则,但在逻辑上并不成立,应翻译为“视其所获粮食(多寡)上缴”,丰年多纳,歉年少缴。双方争执不下,最后交由金老师裁定。两名同学的看法虽都有道理,但都不准确。“视其所获粮食(多寡)上缴”这一翻译虽然更符合逻辑,但在语法上不成立。原因在于,在“jeku baha”这一词组中,jeku(粮食)一词之后的动词bahambi(获得)后缀为“ha”,表示动词的过去时,意味着粮食已被收获。若要译成“视其所获粮食(多寡)上缴”,则表明粮食尚未收获,那么动词bahambi的后缀应使用表明“现在—将来时”的“ra”,整体变为“jeku bahara”,而非原文所写的“jeku baha”。对应的,“tuwame”一词不应被视为并列副动词,而是立刻副动词,应翻译为“一俟”。因此,这一分句的翻译应当是“一俟收获,立即上缴”。这个句子翻译的难点恰好在于立刻副动词的判定上。由于不了解立刻副动词这一特殊的语法现象,两名同学仅片面地从语法或逻辑的角度出发,自然无法准确翻译。经过两名同学的讨论和金老师的讲解,大家开始理解语法和逻辑并重的翻译技巧,在随后的研读中,都自觉从这两个角度来拆解语句,翻译准确度显著提升。

其次,经过读书班的训练,同学们开始初步具备独立翻译、使用满文史料的能力。顾沁同学利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宫中满文朱批奏折等史料,结合传世文献和清代舆图,撰成《清代沙喇伯勒地望考》,重新考订清代沙喇伯勒(šarabel/šarbel)地望,兼涉清代西北卡伦设置、伊犁巡边制度等相关史事。文章入选南开大学“天挺研究生史学论坛”与复旦大学“‘博思’史学论坛”,并获得一致好评。在其硕士学位论文《清代东北烧锅票制考》中,顾沁同学广泛使用满汉文档案,考证烧锅票制的沿革及其与清代东北地方经济发展的关系,被答辩委员会评为优秀硕士论文。王钧楠同学的硕士论文《察哈尔八旗牧丁》同样大量使用宫中档满文奏折、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等史料,探究了清代察哈尔牧厂中服役的基层察哈尔牧丁的来源、生存状态,以及清末放垦之后牧丁归宿等问题,弥补了学术界以往对于清朝基层服役人员关注不足的缺憾,得到答辩委员会老师的一致认可。林彦兴同学运用《西域同文志》《西域图志》《满珠蒙古汉字三合切音清文鉴》等清代多语种史料,撰写论文《清代东归土尔扈特初封游牧地斋尔地名地望考》,比勘斋尔(jair)一词在不同文献中的写法,分析出前人依据汉文史料将“斋尔”与“齐尔”对音,误把“斋尔”作“齐尔”的原因,并根据舆图推测出斋尔的实际地望。这篇论文入选北京大学第十九届史学论坛,并得到积极反馈。在2023年6月召开的中央民族大学第六届“中国民族史研究生论坛”上,罗梓叶和任琳两名同学的论文也双双入选。任琳同学挖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满文朱批奏折、内阁满文题本等档案史料,结合传世文献和已刊汉文档案,撰写了《清代蒙古合例税银与克什克腾山场开发之考述》一文,考证了清代蒙古合例税银的增设原因和过程,并以此作为切入点考察了克什克腾山场的开采情况,进而探讨清代边疆民族地区木植的民间贸易往来问题。罗梓叶同学的论文《乾隆三十六年至三十七年土尔扈特疫病及清朝应对机制探析》,利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和《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所收录满文档案,梳理了土尔扈特部东归初期所遭遇疫病种类、患病原因等问题,分析了清廷的救济措施与应对机制,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两篇论文都获得了评议老师的肯定。显然,在这些论文中,满文史料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这种对满文史料的大量使用,无疑是读书研讨班成效最直观的反映。

再次,经过研读班的强化,部分同学具备了满语基础知识教学的能力,体现了民族语言学习薪火相传的特色。2023开始,经金鑫老师的认可,孙雨苗同学和笔者共同肩负起满文教学职责,为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民族史方向的两名研究生讲授满文字母拼读规则和满语语法基础。笔者结合档案实例和满语辞书,共用四个课时,较为顺利地完成了满文字母的转写、拼读规则教学。孙雨苗同学讲明满、汉语法的异同与满语独特的语法现象。截至本文写作时,听课同学已尝试借助辞书阅读一些相对简单的满文材料。两名授课同学从语言的学习者到传播者的转变,恰好说明了满文读书班的质量与效率。

韩儒林先生曾经表示,研究哪个地区、哪个民族的历史,就应当懂该地区和该民族的古代语言。多掌握一门语言文字,就等于家里多开了一个窗子,可以看到窗外更多的景象。[2]对于清代民族史研究而言尤其如此。汉文史料固然有其不可替代性,但若要获得更丰富、更深入的认识,满语能力的养成和满文史料的运用亦不可或缺。满文档案读书研讨班虽然已经结束,却绝非我们满文学习的终点。未来我们将继续保持在读书班上养成的热情与专注,继承综合使用多语种文献的优良传统,持续阅读、翻译满文史料,在实践中提升满文史料运用能力,脚踏实地地向前辈学者看齐。

(附记:本文所涉满文内容业经金鑫教授审定,读书班王钧楠、任琳、罗梓叶、林彦兴、顾沁、孙雨苗诸君亦为本文写作提供了必要材料,在此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