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华[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00]
《木兰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创作于北朝民间,是北朝乐府民歌中的一座高峰。诗中讲述的木兰故事,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木兰形象在中华文化的历史长河中一直熠熠生辉。长久以来,《木兰诗》中的木兰成了人们心中公认的女英雄,亦成为中华传统道德文化的一种精神符号。不可否认,木兰的“英雄说”形象是合理的,但如果仅仅把木兰视为一位淡泊名利、骁勇善战的女英雄,而忽略了《木兰诗》中的语言意蕴和所传达的其他意象讯息,也有失周全。语言符号是读者与文本对话的媒介,若想还原文本之“意”,就必须立足文本,扎根语言,理性分析,即所谓的由“言”窥“意”。
当我们细读文章,由“言”窥“意”之后,会发现木兰不仅是一位英勇的爱国英雄,也是“一位颇有胆识的传统孝女”。首先,“颇有胆识的传统孝女”属于偏正短语,“颇有胆识”是修饰语,“传统孝女”是中心语,表示“胆识”只是木兰所具备的一个突出特点,归根结底,她依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传统孝女”。其次,所谓“胆识”,包括“胆量”和“见识”,一方面木兰的确具有寻常女子所不具备的替父从军、上阵杀敌的果敢和勇气;另一方面,她又具有过人的理性和睿智。最后,“传统孝女”同样包括了两个层面:一是木兰尽管突破了人们对女性的固有认知,但是依然具备着许多中国传统女性的特质;二是《木兰诗》一文强调的也是木兰的“孝”,“孝”在这篇文章中,是木兰的第一特征。
何以见得?正如元代郝经所云:“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此“意”还需由“言”窥。开篇一句“唧唧复唧唧”为全文奠定了感情基调。有人认为“唧唧”是织布机的声音,这无疑弱化了首句的功能,并且与“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一句相矛盾。《现代汉语小词典》中对“唧唧”有三种解释,分别为“细碎的虫声”“窃窃私语声”“叹息声”。结合上下文,显然这里的“唧唧”是木兰的深夜叹息之声,至此,一个愁容满面的女性形象已经初具萌芽。木兰以织布女的形象进入读者的视野,暗示了木兰并不是生于武将之家的非凡女子,而是同大多数女子一样,学女红,干家务,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传统女性”。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这里运用反复的手法,描述了父母与木兰之间的问答。我们暂且将这句话还原到现实生活中,“昨夜见军帖”点明木兰一家前一天晚上已经知道了“卷卷有爷名”这一局面,然而直到第二天晚上,父母依然反复问女儿“为何忧思”,然而木兰的回答是“无所思”“无所忆”,这段看似毫无信息的对话,恰恰反映了木兰一家内心的忧虑与无奈。看着愁容满面的女儿,父母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明知故问”,来打破女儿的“叹息复叹息”,以表示父母仅有的关心与陪伴。木兰之所以说自己什么也没思念、什么也没惦记,一方面是因为此时的木兰已是满心的愁绪,根本无心回答父母的询问,便用这种“嘴边话”来搪塞;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知道父母对此心知肚明,不需要再费口舌,就算自己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代父从军”的事实。而后文“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是《木兰诗》作为一首叙事诗必须要向读者交代的故事起因,但在这两句话中,我们依然可从中窥得深意。一个“大”字凸显此次征兵的规模之大,人数之众。“十二卷”“卷卷”表明了此次征兵不再局限于壮丁,即使是年迈之人也不得不入伍,可见军书数量之多、战事情况之紧急,由此看来父亲从军已经是逃不掉的事了。接着“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暗示了一种假设,但凡木兰有个哥哥,她也不至于作出“替爷征”的决定。在这个“愿”字里,没有“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视死如归,没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豪情壮志,而是充满了小女子的凄凄切切和绵绵忧思。两句话层层推进,步步紧逼,使木兰不得不代父从军,与其说是木兰主动请缨,不如说是被逼无奈。而她所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不让年迈的父亲涉险,饱受征战之苦。一位有“胆”的“孝”女,便在此处体现。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里运用互文的修辞手法进行铺排叙述,“东市”“西市”“南市”“北市”与“买”的反复出现,在言语上形成了一种拖沓之感,如此详细的描写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把一切都放慢了,木兰看似是在紧张地备战,实则是为了再看看这个生她养她的故乡,为自己的停留找一些理由。①由“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可知,木兰行军的路线是“家——黄河边——黑山头”,而句式的反复与交错,产生了“一步三回头”的效果。同时,两句都是“五言—五言—七言—九言”的结构,在节奏上,五言给人以紧迫急促之感,七言、九言则给人以悠长缠绵之感,现实行路的紧张与木兰内心的留恋形成了强烈对比,更体现了木兰对父母的不舍、对家乡的眷恋,代父从军实属无奈,“尽孝”才是她的初衷。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句是全篇仅有描写战争的句子,用字极简,是作者惜墨似金吗?显然不是,我们从父母的问话、木兰的备马之繁杂、行军之留恋再到后面的归家之场景皆可见作者泼墨如水,那作者为何对木兰上阵杀敌的战争描写如此之吝啬?再次由“言”窥“意”,从诗中语言的详略足可以看出,文章之“意”并不在于表现木兰英勇善战的英雄形象,更进一步来看,此诗产生于北朝的民间,后经文人润色而成,在那个战乱频繁、生灵涂炭的时代,民间百姓对战争是极其厌恶的,“百战死”“十年归”足以显现战争之惨烈,所以作者不推崇战争,自然不愿过多描述,同时也希望读者不要把木兰仅当作一个战斗英雄。所以,若仅仅着眼于挖掘木兰是一个女英雄,不免有失偏颇。另一方面,这短短的三十个字不禁激起人们无限遐想:数年的征战生活,为何无人发现木兰的女儿身?无数将军壮士都战死沙场,为何木兰一个女子却能立功归来?这些理性的现实问题无疑挑战了故事的说服力,作者极其简练地一笔带过,可见是有意淡化理性的现实问题,守住故事的传奇色彩。但作为读者,我们需要明白,真假互补、虚实相生的艺术奥妙,是几百年来作者和读者的默契。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曾指出:艺术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所以艺术与极端的写实主义并不相容。因此,我们在欣赏作品时不必过于较真,否则无非是舍本逐末罢了。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木兰立功归来,天子单独赏赐,由“十二转”“百千强”可知,木兰所受的已是最高荣誉。然而,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首先,如果文章之“意”真的只在于表现木兰的英勇善战,那么此处的推辞就不合逻辑了,若想建功立业,就必须“居庙堂之高”,有用武之地,但此时的木兰并无此意,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一心只求“还故乡”。其次,木兰这一抉择,无疑是明智之举。因为她知道自己男扮女装,代父从军,本就是欺君罔上之罪,如若接受封赏,入朝为官,自己的女子身份就像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成为将自己推入万丈深渊的导火线。再者,这里是“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不比遥远荒芜的战场,隐瞒身份更是难上加难。权衡利弊,为何不快快回乡,了却自己多年来的思乡之苦,尽尽自己还未尽完的孝道?因此,如说文章之“意”在于表现木兰的淡泊名利,我们自不否认,但细细想来,这种淡泊名利不过是木兰过人之“识”的自然结果。此外,撇开欺君受赏的危险性不说,在男权统治下的封建社会,木兰在潜意识中就认为女性是无法像男性一样在朝堂上封官加爵的,因此性别成为她归乡的又一个理由。由此可见,木兰之“识”颇具理性色彩,但依然没能跳出封建礼教的束缚,仍带有“传统”的性质。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木兰诗》并没有写将军凯旋的盛大场面,而是采用铺排的手法,细腻地体现了木兰归家的热闹场景,这也再次证明了文本之“意”。“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些对于平民女子来说再平常不过的行为,对于木兰却是来之不易,弥足珍贵。因此作者不惜笔墨,细细描绘,将爱美的权利慷慨地还给了木兰。其中,“姊”与“妹”间形成的对照颇为有趣。为何“姊”是“当户”,而“妹”是“当窗”,两者在用词上有什么讲究呢?首先,阿姊理的对象是“红妆”,“红妆”是衣服而不是面容,“理红妆”是见人前整衣的动作,时间紧迫,“云鬓”已经来不及修饰了,只能简单地理理衣服,说明姐姐一边站在门口翘首迎接,一边匆忙地整理装束,符合当时的急切心情。而妹妹木兰“当窗”理的是“云鬓”,“云鬓”借代面容,“理云鬓”其实是木兰在窗前细细地自我欣赏,饱含着多年对女儿身的渴望和恢复美丽真我的喜悦。一个“当户”,一个“当窗”,便足以代表家人和木兰双方的心境与情感了。同时,木兰的爱美行为与回归女性的喜悦心情也在无形中展现出木兰依然拥有着普通女子的“传统性”。
目前为止,木兰身上的“孝”与“传统性”已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汇聚了传统文化要求妇女拥有的种种美德。她委身事群,是为忠;克敌制胜,是为勇;辞封拒赏,是为廉;事亲终身,是为孝;久处戎役,守身不失,是为贞;忠勇廉孝贞,五德俱全。②她以异于寻常女子的胆量替父从军,又以寻常女子所不能及的见识解甲还乡,愈是在这不平凡的经历中见平凡,愈能彰显木兰形象的血肉丰满、真实可亲,使之深入人心。所以,我们将《木兰诗》中的木兰形象概括为“一位颇有胆识的传统孝女”。
对家喻户晓的木兰形象回归本真的呼唤,实则有着不可替代的潜在意义与价值。
《木兰诗》中对英雄主义的反复强调和大肆渲染,对个人私情、女儿情怀的避而不谈,实际上是一种功利性的文学价值观所导致的。所谓“功利主义”的文学价值观所强调的是现实之“用”,要求文学要有用于社会,它更着重于文学审美功能之外的政治教化作用。在儒学的统治下,中国文学并没有自身的独立价值,文学被正统观念视为“载道”的工具。③自古以来,“文”与“道”之间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这种观念实则对文学产生了极大的禁锢。王国维认为文学艺术的根本特质在于它具有审美价值,文学的任务不是表现儒家之道,而在于表现人生,表现情感。其实,功利主义和审美主义的文学价值观并不是水火不容的,两种观念的互补实则提醒了人们要树立一个相对全面的文学价值观,解读文本时要兼顾文学的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对《木兰诗》更加全面地解读其实是在打开读者的视野局限,让读者在品析语言的过程中体会作品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常常被他们所忽略的人性美与真实美,防止形成片面性的文学价值观,当经典之作的深究引起人们对文学作品的重新审视与思考时,文学最本真的魅力便得以唤起。
以木兰为主人公的影视作品数不胜数,而这些作品大都不约而同地将木兰征战沙场的场景作为高潮大肆渲染,配乐、台词更是气势磅礴,震撼人心。在中学语文课堂中,木兰也总是以一个“女英雄”的形象呈现在学生的视野中。此外,人们在向后代讲述木兰的故事时无不强调其代父从军、上阵杀敌的英勇,透露出对女英雄的崇拜与赞赏。这些来自社会各方面的文化不谋而合地在潜意识中将所有的美好品质都集中在木兰身上,并无限放大,这实际上对人们形成了一种暗示,即木兰只有“英雄”的一面,她作为女性个体的一面需要隐藏起来。传统的道德教育孜孜以求的是那种通体为善的完满人格,即“成圣成贤”,它通常要求人们克己奉行,却忽略了现实的可能性,这种“几近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人格”带有浓重的道德理想主义色彩,往往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很难真正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中去。④这反而会使人产生表里不一、言不由衷的感觉,这既违背了道德教育的初衷,也会阻碍人们心理和人格的健康发展。因此,重新认识诗中的木兰,体会木兰身上所表现出的普通女子的共性特征,思考木兰一切行为的背后缘由,唤起人们最本质、最真实的情感体验,而不是刻意地压制和隐瞒,有益于培养良好的文化素养。
总之,语言是思想的外壳,“言”是解锁文本“意”的钥匙,文本的一切奥妙与宝藏都要从字里行间挖掘出来。由“言”到“意”地阅读才能使我们跳出视野局限,突破“先入为主”的误见,重新认识一个活灵活现、有情有味的木兰,而不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英雄”,这使得我们眼中的木兰比原来的木兰更立体鲜活,深入人心。所以,只有立足文本,扎根语言,我们才能体悟到最本质、最真实的文学魅力,避免形成功利主义的文学价值观,以此文学才能回归文学。
①陈治勇,吴勇:《经由言语形式抵达文本隐藏以〈木兰诗〉的文本解读为例》,《语文知识》2015年第7期,第17—18页。
② 李兴兴:《从花木兰看女英雄的塑造与重写》,暨南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0页。
③赵利民:《审美与功利的对峙与互补——论中国近代文学观念中的文学价值取向》,《东方论坛》1998年第4期,第65页。
④ 王伟杰:《试论“道德虚伪”的危害及成因》,《当代教育论坛》2007年第12期,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