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伟婧[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罪与救赎”一直是文学创作中的不朽主题,无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是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都是对这一主题的延伸与回应。在此基础上,为人物寄予期冀的作者,有时会在这一模式中加入“恕罪”的成分,与前二者相结合,形成“数罪、赎罪与恕罪”三位一体的新模式。迟子建的《烟火漫卷》就是这样一部践行了三体式“罪论”新模式并取得成功的作品。除开城市传记性质的特色书写与作品中历史语境下人物的表达与对话,《烟火漫卷》对原罪观与救赎论的书写也是一个十分值得挖掘、但往往被我们所忽视的视角。
《烟火漫卷》自刘建国、黄娥等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出发,从小着笔、由微入手,以其作为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笔触,串联起哈尔滨这座城市数十年来的风云变幻与人心迁易。令读者在复杂的人生故事里,观赏到如同烟火般一时绚丽而复归尘埃的一段人生,也窥见了这人生如烟尘般的飘荡无依。“恕罪”成分的加入,让作者的宽恕之情得以全程渗透,让作品呈现出儒家人文关怀下中国文学所特有的温情与魅力,使哈尔滨纷繁绚烂的文化在作品中深化,折射出哲学的光辉,罪罚主题也由此完整呈现出来。
通过个体的小故事,哈尔滨,黑龙江乃至当今社会的个别现状折射在其中。世人来来往往,总是在善良中挣扎着摆脱罪愆,在恶念里逃避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在迟子建的笔下,人人承受着负罪之苦,在悔罪之中,他们或争取救赎以获得精神解脱,或自我折磨以心安理得。在找寻自我的路上,这些人物在世间挣扎前行,如同烟火随风漫卷,消逝在风中。
原罪概念源于《圣经·创世纪》,作为最初之人的亚当、夏娃未能抵挡住蛇的诱惑,偷食了禁忌之果,获得智慧。上帝因而将其逐出伊甸园,人类由此开始背负原罪,不再被庇佑,要承受痛苦与灾难。同时,在原罪论的叙事中,认为罪有传承性:一是祖先罪责影响后代的因性原罪;二是从襁褓中带来的果性原罪——当前社会大众所背负的,更倾向于后者的果性原罪。在原罪论的视野下,又区分出了作家笔下更常见的、人物亲手铸就的后世罪行。
迟子建在书中揭露了罪的普遍性,即人人都有罪,所谓的道德归罪只不过是神义论和人义论的成功结合。在众人皆获有原罪的前提下,个人各自的后世罪恶则是由于自身各种原因所造成的罪恶,这是具有个体性的。作品中除刘建国因特殊身世与血脉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原罪外,其余的人物角色则是更多地以后世个人原因的罪恶来呈现。这样多层次的情节设计与布局规划,使得作品中罪论的演绎更加多元全面,在精心构建中呈现出层次丰盈的美感。对于作品中“数罪”部分的呈现,是通过刘建国的身世原罪与其失子和猥亵的后世罪以及黄娥误杀夫等罪行所展开的。这种数罪最终通过作者论述与人物自我领悟共同达成。
数罪观能如此自然地融入作品,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烟火漫卷》中的城市选择与历史限定。因其中俄交界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殖民年代的历史痕迹,使这座城市拥有了独有的历史语境;与此同时,迟子建所加入的特殊人物:谢普莲娜、伊格纳维奇等也从侧面印证了该城市的社会状态。此外,哈尔滨与俄罗斯的地缘关系,令它饱含多元的文化印记,而这都可以从其文化建筑的设计描绘中窥见,或是浮雕圆木的音乐厅,或是巴洛克风格的榆樱院,又或是随处可见的宏伟教堂,这些元素的融入,让作品中的“罪、救赎与宽恕”拥有了坚实的落脚点。
赎罪是在认罪的前提下进行的,而当人处于罪恶的深渊,与坠落仅咫尺之距时,此时的拯救又该由谁来执行?迟子建认为,人应该自我救赎。这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不谋而合,陀氏认为人必须为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必须自己确立自己的终极价值。他将自我完善和自我拯救作为理想人格的目标,一句话:“自我救赎”才是真正的救赎之道。同时,人必先达成某种程度上的自救——这也就与“苦海无涯,唯有自渡”拥有了相近的意义。
在小说的叙事中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出作者的立场。丢失“铜锤”后的刘建国无比悔恨,自责不已,即使谢普莲娜至死都没有埋怨过他一句话,即使于大卫也与母亲一样,将伤痛埋在心底,甚至说出“建国,只要你不是因为铜锤有犹太血统而嫌弃他,故意把他弄丢,未来找不找到孩子,我都能接受”这样令人哀怜、催人泪下的话来。尽管一切都体现出外界并未因他的罪孽对其进行裁决,甚至要为他洗净这份罪责,但是刘建国仍一直处于自责的寒冬。直到他得知翁子安就是“铜锤”时,他才真正从内心得到救赎,将自己从牢笼中解救出来,解开了那自我束缚于心中的、任他人谁都解不开的绳。从始至终,在迟子建心中,能够解开罪的绳结的只有背负罪孽之人自己。
刘建国作为整部作品的中心人物,故事由其开端,亦由其终结。作者以插叙手法交代了刘建国当前“开爱心救护车”的工作,也开启了对于这个故事的讲述。在一次意外中,刘建国丢失了朋友托付给他照顾的孩子,为了寻找“铜锤”,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而选择了这样一个“流动性大,接触人多”的工作,就是为了在拯救生命的过程中,拓宽交际圈来寻找孩子。在这一点上,他与麦克尤恩的《赎罪》中那个选择护士职业的布里奥妮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试图以“拯救生命”这样最直接、最实际的方式为自己赎罪,压抑心中的自责,获得心中的安宁。就在这复年复日的生活中,作者将在某一时刻以其笔端拨动命运之线,给予刘建国最终解脱的机会。与翁子安命运的交错,是对这个花甲老人一生善意最大的回报,也是从作者层面证实了“赎罪方能恕罪”的真理。
除去失子之罪,刘建国还因与张依婷失恋的打击对男孩武鸣犯下了猥亵的罪行。与前者不同,这一罪行更加不能被世俗所接受,更不会有人为其开解,这攀附在罪恶之上的第二层罪恶,虽然程度远不及失子,但其性质更加不能为世人所容。两者如附骨之疽般一直缠绕折磨着刘建国,这使得最终结束了寻子之途的他,毅然决定返回那个地方,用自己的后半生陪伴这个可怜的孩子,以求第二次的赎罪。
构成其第三层罪孽的,是作者为其赋予的、据身世被揭发出的罪。作为日本遗孤,他还对世人背负着一项无法改变的原罪。从父亲刘鼎初的保护,到于大卫的隐瞒,都展现出这层罪孽的深重与顽固。从宿命论的角度而言,背负罪孽成了刘建国与生俱来的宿命——即使作者与他都认为其是无辜且无奈的。而他之所以拥有身世原罪,更需依赖的是特定城市——哈尔滨之罪与侵华战争之罪结合之后的成果。在原罪和后世罪的探讨中,在这样的历史与空间中形成了一种原罪语境,更贴切地呈现出在城市空间构架中叠加的历史与叙述的文化。针对刘建国的原罪,相较于《圣经》中提出的果性原罪,奥古斯丁的“奥氏原罪”更易理解并使人信服。他认为“不是因为犯了罪才成为罪人,而是因为我们是罪人,才会犯罪”。这与荀子的“人性本恶”论不谋而合,也是在事实论证后更贴近我们所面对的真实的一种解释,在这样的理解中回望刘建国的一生,一切都明朗起来。
作为一个坦然面对肉体情欲的自由女性角色,黄娥曾多次与客人偷情而未受惩罚,但最终却因被丈夫误解撒谎而背上了弑夫的罪名。在痛苦挣扎中,她最终没有逃避现实一走了之,而是选择在一条无比煎熬的道路上踽踽而行。她以丈夫出走为由,想要将儿子杂拌儿托付给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在此期间,她再次无奈撒谎,以谎言使谎言圆满,乃至分发传单作为掩饰。在将杂拌儿托付给疼爱他的人——谢楚薇手中之后,她将自己绘制的哈尔滨地图与“哈尔滨记事”留给杂拌儿,并带他去拜访了哈尔滨城内众多神灵。她这样的行为与举动是她决心告别与启发赎罪的开始,这样的托付就是试图在祈求中感化神明,拜托他们代替自己庇佑杂拌儿。在这一过程中,在为儿子未来祈祷的同时,也是黄娥对自己的罪恶做出的虔诚忏悔。因而在她决然返回鹰谷,要以死殉夫之时,翁子安的出现,为她的罪带来了宽恕与谅解,这也是作者对黄娥的外力拯救。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性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性本能,在陀氏的眼中,这种原始的欲望几乎可以与罪恶画等号,它不受理智、道德、羞耻和伦理的控制,蛮横地冲破人类社会的樊篱,肆无忌惮地毁灭一切。但不论是低贱的玛丽昂,还是快活的卡吉娅;不论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自由女神般的萨宾娜,还是《白鹿原》中“妖孽”一样的田小娥,这些女人都拥有一种不加掩饰、不媚俗作态的自然姿态——在她们的身上,欲望的本能如太阳一般不可遮掩,女性的美与真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她们是性欲女神阿佛洛狄忒的现实化身,其肉欲的罪孽是对传统道德束缚的强力反叛,是对自我欲望的不窘、容纳与内化。即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论之下,包括黄娥在内的她们背负着罪孽,但是在所谓毁灭的背后,与自由主义的旗帜鲜明飘扬,这份罪的背后更体现着纯粹的生命力。黄娥在不断祈求和祷告的过程中慢慢赎罪,反而在马车灾难中印证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句话,似《西游记》的最终一难,此后便是重生与解脱的开始。翁子安的出现,成为卢木头对妻子的怜悯与最终原谅。至此,黄娥的赎罪画上句号。
相较于黄娥的自信与坚强,刘骄华则是一个心理极度脆弱的女人,她因怀疑而想要惩罚丈夫,于是去寻找情夫、自轻自贱。幸而一丝理智仍存,让她在最后一步的防线被攻破前终止了行动。刘骄华的试罪行为,更像是一种自我惩罚,在罪恶感中寻求愉悦,在双重的痛苦中获得自我满足。这种行为成功的前提是践行者需要处于丧失理智与伦理观念的状态,然而刘矫华只是一个被怀疑折磨、在道德悬崖边徘徊的可怜女性。因此她在毁灭的边界前停止了脚步,在将要迈出最后一步之时,是她自己的清醒也是作者给予她的一束希望之光,才使她不至于堕落无境。
后来刘骄华将全部身心投入对出狱犯人的帮助中,经营“徳至”小吃摊帮助他们自给自足,以帮助他人来麻痹自己,试图以“大家”忘“小家”,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赎罪。她最终在助人中收获到家的爱与关怀。保持清醒未被罪孽所污染的是她自己和作者,而将她从罪之边界拉出来的,何尝不是那些她以家人之爱帮助的犯人呢?
《烟火漫卷》由许多条叙事线索构成,其中的主线情节就是刘建国失子寻子。从这一角度来说,翁子安的舅舅才是使这一切得以发生的始作俑者。这个高个子的男人在车站偷走铜锤,引发了之后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毁了两个家庭的幸福也毫不为过——因他之罪,于大卫和谢楚薇的家庭从此失去生机,刘建国的一生也在赎罪和忏悔中度过,不愿也不敢追求幸福;刘建国失恋猥亵的行为中失子的因素更是不可忽视的原因。在故事结尾,翁子安舅舅为了赎罪将工厂股份赔偿给刘建国,这又怎么足够?他最后赎罪成功的原因并不在此,而在于他对铜锤——翁子安的真心爱护和他对姐姐的诚挚亲情。迟子建有意提及他内心的无比煎熬与忏悔,这也是作者为使读者宽恕其罪责所做的最大努力。
林季杉教授曾在其文章中写道:“利科说过,‘罪与其说是一种转向,不如说是一种无能’,这与使徒保罗所说的‘罪是向善的无力’有同样的意义价值。”在最初的数罪与赎罪之后,人物或多或少都能暂时获得一定程度的解脱,但最终使得恕罪完全实现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行为与付出,更具决定性的是旁观者与评判者的接受和认同。在自我救赎的背后,隐含着对宽恕者的需要,罪人往往需要通过一定的反馈机制,使自己的罪真正在客观层面被洗净。简而言之,在赎罪中,他人只是一种助力,而赎罪的施行者与评判者都是自己;而在恕罪中,自己只是施予者,其裁决权在他人手中。这种角度与身份的变化,需要“罪人”保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与审慎的考量,随时对自身行为进行调整和校准。唯此,赎罪才能向恕罪转变,让罪人获得新生,在此过程中担任恕罪裁决者的是不同维度的“作者”形象。
米兰·昆德拉提出,文学应该秉持“人义论”的追求,使文学尤其是小说达到人义论的“最高精神综合”,即通过描述人的道德可能性,让人在不确定的人生中寻找可能的幸福。这就要求作者在文本文学性之外的伦理思考中,开始探索个人面对模糊道德处境时的不确定性。同样,作者迟子建在自己的话语体系与语言书写中,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其特有的道德意愿:真诚的赎罪应该被接受,进而在被认可中完成恕罪,最终与过去的罪达成和解,转而获得面对未来的信心。她让翁子安平安无事,让武鸣没有放弃生命,使二人得以与刘建国再次重逢;她让黄娥死中求生,为翁子安所救赎……迟子建在第零作者潜移默化地影响下,以第一作者的权柄为作品操舵,给予了赎罪者们恕罪的机会,赋予他们希望与重生。
作为接受者的读者决定了作品的最终呈现。之所以将其称之为第二作者,是因为在“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语境下,读者拥有对作品内涵进行重写与转译的权利。最终呈现在读者内心的作品,是其在第一作者的原稿基础上进行个人化阐释的唯一版本。因此,无论是前期的“原罪”思想,还是作者的苦心设计、细致安排,都是为了使读者接受与融入文本语境,达成最后一步的进击。
本作所渴求的读者群体,是怀有中国特有的悲天悯人情怀的一群人,要在儒家“仁”之范畴之下,拓展更广阔的包容度。在这样的伦理基础上,作者所进行的一系列引导才能使读者的重新书写落脚到“恕罪”,在读者层面实现其谋划。读者在这样的道德暗示之下,才会顺理成章地接受宽容的精神,与作者共同完成作品的叙事设计,才能使作品中的人物真正在作品、作者、读者三个层面获得恕罪,实现自身的解脱,达成最终救赎。
借这样一个烟火世界的人潮涌动,迟子建为人生幸福摹画出了自己的理想方向。她认为人应该有意识数自我之罪,并在数罪后能够有勇气赎罪,并努力付出获得恕罪的反馈。这就是“罪与救赎”,是自我新生所必达的条件。
《烟火漫卷》中的芸芸众生,他们在人间万般烟火中迷失,不断追寻自我,努力找到自我。“万物有灵,灵择附罪”,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应该且需要通过“数罪、赎罪与恕罪”的过程,从内心认识到自己存在的罪恶,以思想意志推动行动以赎罪,进而在他人宽恕与自我宽恕中完成恕罪,最终获得自我救赎与解脱。这样的过程,是残缺自我寻求圆满自我的过程,也是为“我是谁”的疑问作出回答的过程,人与人就在这样的交流碰撞中相互寻找,掀起漫卷的烟火与人世的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