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制度的批判——《红楼梦》主题浅谈之三

⊙曾庆甫［深圳市光明区高级中学，广东 深圳 518106］

舒芜《谁解其中味》中说：《红楼梦》是以宝黛爱情悲剧为中心，主要表现封建社会年轻女性的普遍悲剧。

邓遂夫《红楼梦主题辩》中说：“悲悼以薛宝钗、林黛玉为代表的所有那些生性纯洁美好，却被封建社会的道德礼教所毒害、所蒙骗、所摧残、所扼杀的青年女子，这便是《红楼梦》主题的真正内涵。”

封建贵族阶层日趋没落，曹家也不例外。曾经繁华，万众瞩目，后被抄家，从此败落。“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第一回），作者虽想“补天”，却觉得“枉入红尘”，白活了许多年。作者主观上或许没有反封建的意识，站在当时的立场看更多的是对没落贵族的哀伤和惋惜，但《红楼梦》中所写贵族生活的种种事实与矛盾，客观上流露出反封建的意味，深刻地批判了封建社会的腐朽，揭示了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

一、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

马克思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说：“婚姻是一种政治行为。这样的婚姻谈不上自由，更多的是家室的利益。”古代的贵族婚姻便是建立在家族利益之上的，坚决反对自由恋爱，男子可以娶妻纳妾，女性则必须从一而终。

贾宝玉和林黛玉由两小无猜而发展为真挚的爱情，黛玉把全部热情与憧憬都寄托在这一爱情之中。在礼教森严、人际关系势利而冷酷的贾府中，他们的真情得不到成全，面对强大的封建势力，他们无力抗争，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最终，林黛玉“泪尽而亡”，贾宝玉“悬崖撒手”。这种强烈的悲剧感与幻灭感是对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控诉。

贾宝玉和薛宝钗的“金玉良姻”却并非两情相悦，而是建立在“四大家族”共同利益基础上。贾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薛宝钗虽做到了“举案齐眉”，可却还是落了个“金簪雪里埋”的结局。

司棋与表兄潘又安相爱，事发被逐。司棋母亲不肯将其许配给潘又安，导致司棋撞墙而亡，潘又安割喉殉情。

古代的妻和妾地位悬殊，嫡出和庶出差别很大。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其子贾环得到的宠爱与贾宝玉有天壤之别，除了品行原因，也和不公平的妻妾制度有关，同样都为贾家后代，嫡子和庶子的区别很大。

李纨出身金陵名宦之家，从小受封建礼教熏陶，后青春丧偶，清静守节。除了晨昏定省、礼尚往来，大部分时间在稻香村中或针黹，或课子读书，漫长生涯，虽得到了尊重和经济上的优待，却“心如槁木死灰”一般生活在孤寂和单调之中。李纨判词表明其晚年正当因子得贵诰命加身之时死去，一生的凄凉悲苦只换来“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枉与他人作笑谈”。《晚韶华》 曲“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道出了作者对她悲苦命运的同情，控诉了封建礼教摧残妇女的罪恶。

贾迎春在父亲贾赦的安排下“误嫁中山狼”，惨遭丈夫孙绍祖折磨，最终“一载赴黄粱”。“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古代女性没有从事社会活动的权利，缺少独立的人格和社会地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男权社会的“男尊女卑”观念让女性备受屈辱。

王熙凤是“女强人”，也是“薄命女”，她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还是封建族权和夫权压迫下的儿媳妇和妻子；她是封建社会人肉筵席上的吃人者，也同样无法摆脱封建社会妇女所共有的悲剧命运。

第四十四回。生日宴上凤姐喝得有些过量，想回家休息一会儿，忽见一丫鬟往里跑，叫住拷问，原来贾琏正与鲍二媳妇在房间，让她看着二奶奶通风报信。凤姐来到窗前，那妇人正说你那阎王老婆死了，把平儿扶正就好了。凤姐气得浑身乱颤，先把平儿打两下，踢门进去，抓住鲍二家的撕打，又打平儿。平儿也打鲍二家的，乱作一团。贾琏拔出剑来，说一齐杀了，大家干净。凤姐跑到贾母跟前，让老祖宗救她。贾琏闯进来，也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地乱说。贾母气得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里去，便往外书房来。贾母这才对凤姐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得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要过去臊着他。”凤姐发现贾琏偷情，醋性大发，告到贾母那里，以为老太太素日最疼她，肯定会帮她处理贾琏，不想贾母笑认为不是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足见封建婚姻制度对人的毒害。

“薄命司”中那些个性和遭遇不同的女性悲剧的根源在于一夫多妻、从一而终的封建婚姻制度及男尊女卑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观念。曹雪芹通过妇女问题揭示了封建社会腐朽没落的本质。

贾宝玉将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理想寄托在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孩子身上，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这是对“男尊女卑” 的封建传统观念的大胆挑战，也许这只是他的一种叛逆性格，却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对腐朽的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势力的不满与批判。

元妃省亲时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第十八回）元春的不幸揭露了封建嫔妃制度的腐朽。元春省亲全家上下一片哭声，也预示着封建制度的最终没落。

二、揭露封建官僚制度的腐败

贾雨村原是寄人篱下的潦倒“穷儒”，靠甄士隐周济进京考取了进士。进入官场后，“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 ；且恃才侮上”，“不上一年”便被排挤革职。后得林如海推荐和贾政保举，“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从门子处得知薛蟠打死人的命案真相，又了解到“护官符”的利害关系，“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触犯了这样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之后在处理案件时便顺水推舟，不仅对甄士隐没了报恩之心，反而落井下石，徇私枉法，胡乱判了人命案，随后便“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系薛蟠之舅)”讨好。

小说通过刻画贾雨村的人物形象，揭露了封建官僚制度的腐朽。贾雨村需要攀附贾家贵族集团的权势步步上爬，贾家贵族集团也需要贾雨村之辈来扩大势力。这正是封建社会中贵族与中小地主为了维护他们封建统治阶级的共同利益而互相勾结、为所欲为的有力说明。

贾府“子孙虽多，竞无可以继业者“，荒淫享乐，庸碌无为，但大都官袭显位。

贾赦“袭一等将军之职”，依官作势，行为不检，与雨村勾结，强索石呆子古扇，逼得石呆子愤而自尽。不学无术，生活奢靡荒淫，娶众多小老婆寻欢作乐，看上鸳鸯遭拒不肯罢休，扬言：“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 ；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活化出 一个赤裸裸 以势压人、心狠手毒、灵魂丑恶的贵族官僚形象。第七十五回，贾赦称赞贾环作的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认为“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工夫……”在他看来，做官靠侯门世袭，读书不过是装点门面而已。

贾珍袭三品爵威烈将军，作为族长，无人管束，肆行无忌，每日寻花问柳，恣意取乐，干下了许多丑事。“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竞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第二回）与可卿暧昧，大办丧事，大肆排场，哭得泪人儿一般，甚为不堪。父死居丧在家，不得游玩旷荡，观优闻乐，便借口习射，聚集一群斗鸡走狗的世家子弟，浪荡纨绔，乘机吃喝卖弄，夸富斗奢，聚众夜赌。与妻妹二姐有纠葛，甚至在二姐被贾琏占有之后，仍“不忘旧情”，百般轻薄，是一个没落腐朽的富家子弟典型。后被革去世职，发往海疆效力，从此宁府也败落下去。

贾政自幼酷好读书，却未以科甲出身。皇帝因体恤“先臣”，额外赐他主事之官，升任员外郎之职。表面上端方正直，谦恭厚道，其实思想僵滞，感情枯竭，悖时迂腐，庸碌无能，是封建礼教忠实的信奉者和维护者。身边簇拥着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等一帮清客相公，其本事可见一斑。为造“省亲别墅”大兴土木，挥霍无度，导致贾府经济日渐窘迫，对农民的压榨更加残酷。第五十三回中，看到乌进孝的贡单，贾珍指斥道 ：“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大观园宝玉题匾额，贾政让宝玉在清客们面前展露才华，以博得众人称赞，炫耀他教子有方；又因宝玉是贾妃宠弟，安慰讨好贾妃，但又放不下严父架子，动不动训斥谩骂。满身酸气，虚伪呆板，道貌岸然的封建专制家长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他的阶级本能，使他感到让宝玉思想性格和行为自由任性地发展下去，必酿成弑君灭族之祸，之后便狠狠笞打一顿。续书写贾政在江西粮道任上，家人在外招摇撞骗，节度使参了一本，降三级，调回工部，其遭遇，从侧面反映出封建家族不可避免的没落命运。

他们管理下的区域怎么样呢？第一回写到，（甄士隐）“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吏治腐败，官吏无能，导致社会动乱，民不聊生。

作者笔下的这些封建官僚典型，淋漓尽致地揭露和抨击了封建社会腐朽的官僚制度。

三、对封建科举制度的否定

贾宝玉生长在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荣国府中。贾政希望宝玉通过科举仕途光宗耀祖，振兴家门，叮嘱李贵去告诉老师“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他却“行为偏僻性乖张”，成为“于国于家无望”的“逆子”。宝玉崇尚性灵，追求自我，厌弃封建贵族生活，不愿与沽名钓誉、为科举奔波忙碌的贾雨村之流交往，不喜看八股之类考取功名的书，厌恶为科举去读四书五经，指斥八股文为“饵名钓禄之阶”，视热衷功名者为“禄蠹”“国贼”。“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第七十三回）贾宝玉非常愿意读《西厢记》这种能启迪人心灵的“无用之书”，与黛玉有共同的爱好和志趣，而对袭人、宝钗、湘云等劝他留意功名十分反感。通过宝玉的行为，表现了作者对科举的否定和官场的厌恶。

贾雨村靠甄士隐周济进京考取了进士，却并不知恩图报，反而落井下石，在得知薛蟠案真相后顺水推舟胡乱断了此案，并将知道他底细的门子远远充发。贾雨村的势利、寡恩、徇私枉法，是对科举制度的反讽。

贾政极力护卫封建礼教，当他发现贾宝玉叛道离经行为时，就大打出手，恶狠狠地把宝玉要“着实打死”，以免酿成“弑父弑君”的祸根。贾政与贾宝玉的矛盾，实质是封建卫道士与封建逆子贰臣的斗争，这就更明显地揭示出贾政死心塌地维护封建统治的顽固性格 。与此相反，他对贾雨村那样的 “奸雄”却倍加推举，往来亲密.以使他登上高官显位，成为封建贵族集团得力的鹰犬。后贾政“名利大灰”，对宝玉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开始对封建科举制度有所怀疑。

贾宝玉生长在功名富贵之家，却极为鄙视功名富贵，不愿与贾雨村等热心功名的人来往，对宝钗、袭人劝他读书仕进也非常反感。贾宝玉的叛逆思想和行为，是对封建科举制度的有力批判。

第二回回前诗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在旁观者冷子兴的眼中，贾府已历经四代，将近百年，开始出现衰败之兆。《红楼梦》真实地反映了封建家族中嫡庶间，姑嫂间，妯娌间，兄弟间，妻妾间及君臣、同僚、皇室与外戚间，太监与群臣间的种种矛盾，批判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揭露了封建官僚制度的腐朽，讽刺了封建科举制度的僵化和贵族世家的道德沦丧，反映了以贾府为中心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衰落败亡。贾府的衰败，是18 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缩影，而贾府衰败的趋势，也揭示了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历史发展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