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纸
陈国柱的身世里藏着一本大书。要问他家是第几代搬到纯良村来住,他会用小铁锤“叮叮当当”地敲着砧子,嘴里的话却零零碎碎:纯良村……我们村在……在民国初年就都学会了打铁吧?是,是都学会了。可我家……我家嘛,在老匠人的记忆里,听说道光年间就来了。对,我听我爸说过,不知是真是假呢。
主着大锤的小伙计斜了一旁问话的人一眼,然后将目光矫正,拉直,看着师傅陈国柱,喘着短促的粗气说,那你家是我们纯良村打铁技艺的老祖宗啰?陈国柱的小锤突然举高了半尺,打下来的力道自然多了几分,要不是小伙计的大锤抽得快,兴许要与他发生碰撞。
陈国柱的目光从高处极不情愿地落下来,身子扭了一下,目光甩斜了。他昂了一下头,正想说句什么,在旁的那个人说:小师傅,是你师傅陈国柱家把打铁技艺传到了你纯良村呢。你们村有打铁的记忆是从陈国柱陈师傅的爷爷开始的。小伙计顿了半秒钟大铁锤,嬉笑着看了一眼陈国柱。我说嘛,我们纯良村打铁的人不跟陈家抡一两年锤,不算正宗打铁的人。
陈国柱的斜眼变成了白眼,光会在村里跟着我敲敲打打有啥用?外面都机械化了。锄头犁铧镰刀斧头都快淘汰了。在旁的那人连忙说,怎么会淘汰呢?即使淘汰,你们的手艺不能淘汰,要继承下来。
陈国柱的白眼又拧成了斜眼,你说得好听,你看,现在的生意变得冷清,你又不是不晓得。如果不是我爸那口气还在,扯住了我,我早跑到山外面去了。
在旁那人接的话比上一句还急,你爸可不能走哇,你也不能走哇。这不,我们县里文旅局要来你们纯良村摸底登记,你们纯良打铁要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陈国柱眼睛还是斜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能当饭吃?我们留在村里打铁的几户人家已经快没饭吃了。如果不是靠田里的水稻、玉米,恐怕早就饿死了。小伙计也斜着眼看在旁的那人,说,记得我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打铁。我们村里的鸡叫都是让铁锤惊醒的,村口树上的露水都是让铁锤震落的。
在旁的那人接话说,大火炉里引上火,手拉风箱呼呼响。火苗伴着节拍欢呼雀跃,锤声叮当火花飞溅嘛。我晓得,你们纯良村打铁的盛况我在十几年前出版的县志里看过。我还在县文联主办的内部文学刊物上读到过新老诗人写纯良村打铁的诗。新诗人写的是新诗:把钢铁放进通红的炉膛/欲火焚身/带着生活的沉重/把所有的愤恨都往下砸/把钢筋铁骨在铁锤下重新塑造/大地颤抖/汗水在锤声中滑落/两鬓苍苍/仿佛从远古走来一颗倔强的心……老诗人写的是古体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你们听你们听,简单的纯良打铁,在诗人们笔下写得多有意思。
小伙计把大铁锤丢在地下,铁锤把仍牢牢地握在掌心里,讲出的话,像刚刚砸出的火星子,劈头盖脸泼向在旁那人。你说打铁简单?你以为打铁像他们写得那么简单?你来试试,你来你来,我让位给你,你抡一下大铁锤,你抡抡看……说着,小伙计拎着大铁锤向在旁那人走过去。在旁那人连退了两三步,举起双手摆了两三下,笑着说,对不起小伙计,我说错话了,我不行,我不行!
陈国柱看着在旁那人,话却说给小伙计:我们别听他乱说,别理他,我们打我们的铁。
小伙计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你这公家干部,看我们农村人什么都觉得简单,伸出手来却都不会。打铁看似粗活,其实非常细。比如烧铁火候掌握要准,钢、铁打平薄后“画样”要像,捶打时用力要均匀。就是拉风箱,看似简单,其实也并不容易。既不能把铁烧化,又不能有黑芯,要烧透,这里面要掌握节奏,有很多学问。我之前拉了两年风箱还挨师傅骂呢。
陈国柱放下小铁锤,解下围裙,对小伙计说,你扯那么多,你那么有闲心、有水平?你应该调到县里当干部去。我可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连早餐都没吃。说着,他一双乌黑的手抓向五六米开外的一个铝盒。铝盒躺在一个乌黑的钢架上,消瘦、孤单。铝盒里满满都是玉米粥,金黄、温暖。
陈国柱端起铝盒往嘴边送,嘴边“哗啦啦”的响声在小伙计耳畔回荡。小伙计将遗落的话丢给在旁的那人,忙过去捡铝盒里的玉米粥。师傅师傅,给我留一点,今早我起得早,也什么都没吃呢。陈国柱说,陈国良家打两把镰刀,像催命鬼似的,还不够一餐饭的工钱呢。小伙计说,不是稻子快熟了嘛,有人家在割呢。他不是与你爸是老庚嘛,你爸前天就跟你有交待呢。
陈国柱说,想以前,这季节,锄头、扁刀、鱼叉、大小菜刀、五金……哪忙得过来?每天不赚个一两百块钱收不了工。按理说,这村里家家打铁,什么打不完?可一年四季就是有活干,因为方圆七八里的村屯都拿农具来给我们村打。没活接的时候,我们就自己打,打的农具,拿到镇上、县里去卖。每年副业收入上万块……可如今,村里头的年轻人都去外面了,每家每户留下来的是老人和儿童,村子冷清了下来,打铁的渐渐少了,外头的生意也少了。生意少了,我就想出去,可我爸却拦着不让出去。陈国柱说着,指着村前村后说,土地丢荒了,镰刀没人使了,杂草都快爬到床上了,腐烂的芭蕉把我家的窗户都盖住了,现在还有多少人使用农具呢?还有多少人找我们打农具呢?镇上、县里还有多少人买农具呢?
陈国柱的话越紧密,他爸挽留他的口气就越坚决,坚决得没有丝毫商量余地。陈国柱的父亲说,打铁就得身子硬,我举不动了锤,你就要接过我这碗饭。天干饿不着手艺人,你再招个徒弟,不要让火炉灭。哪天我死了,有没有“叮当”声,我在阎罗王那边管不了你。我在世一天,就要听到一天。
在旁的那人听得两眼发亮,拍起掌来,说,你爸有眼光,你爸有担当。你看,现在我们文旅局要为纯良村打铁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你爸,还有你,还有你徒弟,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我代表县里,对你们守护纯良村打铁这门手艺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感谢!
现在,纯良村仅有的一些留在村里的村民不讨论如何打铁,而是都在议论陈国柱和他爸成为“纯良打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了。他们的眼前,好像人人捧着一本金光灿灿的“非遗名录”,陈国柱和他爸的名字烫红了他们的眼睛,烧痛了他们的嘴巴。陈国柱小徒弟的名字也在彼此的嘴里丢来扔去,纯良村“叮叮当当”的响声好像重新响了起来。另外一两家打铁的老人干脆扔下铁锤,拉着合伙的孙子、女婿或兄弟,环抱双手,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商量着要去陈国柱的打铁铺看看,看看陈国柱打铁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他们商量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松忽紧,说到决定要去、快要迈开步子时,有人提议是否要通知陈国柱的老父亲,他们要拉他一起去,一起去当场见证,或者叫陈国柱的老父亲说出陈国柱打铁比他们高明的地方来。
大家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都知道,此时,陈国柱的老父亲陈德全,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们中有人口气软了一下,带动着别的人也不忍心去陈国柱家将陈德全从床上拉起来。他们中有的人甚至说,国柱不是赖在村里争名逐利的人。如果不是陈德全还有一口气,如果不是陈德全仅有的一口气,兴许陈国柱早就像其他青壮年劳力一样,跑出了我们村子,去了城里。人家国柱靠从小跟他爸打铁练就的一身肌肉,加上从陈德全那里遗传的个子,到哪个地方找不到事做?这样一说,大家似乎找到了某种不去他打铁铺的理由。
村民们放过了陈国柱,陈国柱却没有放过村民们。村民们在晚霞的余晖中看到了陈国柱魁梧敦实的身影。他们很少在这么早的时候看到陈国柱出现在村口。村民们一致安静下来,陈国柱的笑声却像破碎的钢化玻璃一样泼向村民们,我们不会要什么传承人,我们纯良村的全体村民都是传承人。纯良打铁又不是我一个人在打铁。陈国柱的话连芭蕉树上的小麻雀都表示赞同,它们的翅膀扑打着一片片芭蕉叶,像一张张手掌,“啪啪”作响。有人丢出话来,要做传承人,传承人有名有姓,不仅会入谱,还有钱领呢。陈国柱跟在屁股后面的徒弟接话,有个屁钱!有钱拿来补助我们打铁的人就好了。
村民们又“哗”地涌动了一下,一些低低的声音,连同由正转斜的目光,又汇聚在了陈国柱的身上。陈国柱还是笑着,有钱,怎么没钱?我徒弟晓得个屁!人家县里的干部说了,如果“纯良打铁”申报什么非物质什么文化遗产成功了,我们的打铁还能挣钱。怎么挣钱?表演挣钱呗,人家县里那个干部说了,往后打铁不是真打铁,而是变成表演了。抡起锤子,拉开风箱,不管砧子上有没有铁,都要做打铁的动作。听说,县文化馆正在排我们纯良打铁的文艺节目呢。是跳舞的节目,我就搞不懂,打铁怎么像跳舞呢?小伙计接口说,师傅打铁在村里数一数二,但文化水平还是不够高。刚才县文旅局那名干部不是说嘛,人家是用跳舞来演绎我们纯良打铁的原生态和我们纯良村男子汉不屈不挠的精神呢。
有村民说,演出花来又有什么用?要我们国柱上台还差不多。顺便让他在全县人民面前征征婚,兴许有哪位姑娘嫁给快三十的他,也好给我们纯良村解决一个单身汉问题。小伙计嘴上滑出一句,是啊是啊,师傅找不到老婆,我们心里也没把握。又有村民说,国柱很快就能讨到老婆了,他是我们纯良村打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了。换在以前,相当于族长,德高望重。还有村民说,这样说国柱,他会受不起的,陈德全老人兴许也不会答应呢。他老人家有一天在世上,国柱的名字只能放在第二,而且,他爸叫他打铁,他不敢卖瓜。
说一句话害了陈国柱不客观,事实上,倒不如说是害了陈德全。陈德全挣扎着在文旅局干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传承人”一栏签下了他歪歪扭扭的大名,陈国柱却怎么也不肯跟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陈国柱不签名,文旅局的干部不走。陈国柱赶他不走,请他吃了饭求他走他也不走。陈国柱不签名,小伙计的手却先痒了,嘴里耐不住说,人家需要三个以上的传承人,这非遗才能报上去呢。要不,我先……
小伙计的后半句话被陈国柱吃准了。陈国柱向小伙计扬起了巴掌。陈国柱想,如果此时是在打铁铺,他一定会抡起铁锤。但他手上此时没有铁锤,而且,他又实在有点爱自己的小徒弟。陈国柱的巴掌拍在自己的双腿膝盖上,然后,他站起来要走人。他走了两步,扭头对小伙计说,要签你签,但签了要负责到底啊,别前手签完后脚就外出打工去了。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欺瞒领导干部啊。他接着又说,反正我是要走,一定要走。反正村民们也巴不得我走。即使我不走,村里的那些树啊、菜蔬啊、小沟小溪小河呀也不会答应。看吧,纯良打铁,把那些树、菜叶、小沟、小溪、小河“打”成什么样了?那些铁锈呀、碳粉呀、煤烟呀,把我们村的环境弄成什么样了?现在,纯良村头顶的天空,跟我们的鼻孔和指甲一样,永远有洗不净的污垢。
陈国柱突然指着小伙计,你这小子,还捂着鼻子偷笑呢。你白跟我学徒了,你白比我有文化。你只会勾着头抢锤打铁,永远不会抬起头看天。你爸得的什么病去世的你不清楚?我爸的矽肺严重成什么程度我最清楚。以前打铁是为了生计,是没有办法;将来打铁是为了表演,吸引游客。可现在游客来了,我们有好山好水招待人家吗?
反正我是要走了。你小子走不走?要走跟我一起走,不要舍不得那套家伙,那是死的,机械才是活的。我们去外面学几样自动化回来,照样可以生产农具。
史东红将木框里的最后一手豆腐干托起,抬起头,接过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史东红还是那副表情,还是那句“对不起”。那张脸说,就今晚,就一场电影,就一个半钟头,从七点到九点,就……
史东红抹了一把脸,眼前一堆叠得高高的木框,还是竹匾,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史东红腰稍一弯,整张脸就不见了,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睡不够呢。那张脸却探得高高的,这次不晚,九点散场。史东红说,还没吃饭呢,还要选料、泡豆。那张脸好像泡了好几个小时的黄豆,垮胀垮胀的,好吧那好吧。
史东红的“东红豆腐干店”招牌就挂在镇上靠五金店的旁边。招牌是竖的,上面的字,像晾晒了好几年的豆腐干,干燥得有点剥落了。好在史东红的豆腐干不是光靠顾客看了招牌才进来买的,而是靠口口相传的熟客。那些熟客不是一两辈人,史东红的豆腐干也不是在她这一代手上才出名,得追溯到她爷爷的爷爷,据说其制作工艺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一说起谭镇上的豆腐干,人们马上想起史家的豆腐干,都认为史家的豆腐干最正宗。要不,为什么会被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呢。
陈国柱跑出纯良村,来到谭镇开了家五金店。他还购得一台小机床,添了氧割、焊接什么的一些小业务,逢圩日时,生意倒也红火。
但他的生意再红火,也只有在一三五七九逢单数逛圩的日子,二四六八十就等于关了门。
镇上离村里二十多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父亲去世后,他找不到经常回村的理由,除非赶上稻谷熟玉米黄的季节,赶回去忙几天就回来。没事的时候,他就一边整理着货架上的钢铁物件,一遍探着头斜看旁边的东红豆腐干店。
人家的生意可不是冷一天热一天,而是天天热。人家做的是小镇上人的生意,管的是小镇上人的嘴。陈国柱眼中的东红豆腐干店似乎永远是打开门的。那个忙在店里的女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吧?有时,陈国柱会趁着她动作幅度不大的时候,在她身上定定地停留几秒钟。尽管是停留几秒钟,但瞅的不是一两次,所以,可以说是看得蛮清的。
陈国柱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双冒着热气、与热气一样洁白、翻腾的双手。热气被她的脸蛋吸引上去,忍不住冷却成水汽。水汽滋润着她的肤色,或者说,她的肤色衬托着水汽,两者相得益彰,互相发光。
后来,陈国柱知道了,那块招牌前两个字是她的名。她姓史。他知道了她的姓名。再后来,陈国柱更加注意她了。陈国柱最喜欢看史东红磨浆、滤渣。那是最富有律动感的工艺,史东红整条匀称的身材像晨雾中的莲荷,摇摆着他的目光。荷叶摇摆则就罢了,偏偏有荷花,荷花开了就看透了,没啥意思了,偏偏是粉粉嫩嫩的花骨朵,鼓鼓尖尖的两朵,藏着掖着,随着荷叶,若有若无地摇摆着。史东红偶尔会侧过身来,两个人的眼光就撞在一起。陈国柱就忙移开他的目光,他持着扳手,沿着一根钢条来来回回地,轻轻敲着,眼珠子仿佛要随着她的眼光牵扯出来。
陈国柱想,这样的女子如果展颜微笑,那她的豆腐干还可以卖得更好。也许——人家不希望卖得更好呢。那些穿梭不息的顾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挤的时候不挤的时候,她都很少正眼看对方的脸,更别说再送上一个可人的笑了。
陈国柱想,她那样的脸蛋,如果不笑,真是浪费了。不过,他又想,如果笑,也是浪费了。作为生意人,她那副表情太熟悉了,他从他的父亲脸上也能找到。陈国柱当父亲的学徒时,他见到每个顾客都点头哈腰,这时,抢小锤的父亲却有力地敲敲砧子,板着脸,大声提醒儿子,挺身腰!吃力下去!
陈国柱看到,父亲似乎永远是低着头关心铁锤下或火炉里的那堆铁,从来不看顾客的脸色。反倒是顾客来来去去,向父亲点头哈腰,有的递上一根烟父亲却不接。顾客陪着笑,塞一根在他嘴里。嘴里有了烟,父亲才随手夹起一根烧红的铁或炭火,歪着脸,点燃烟,却仍是不正眼看递烟的人;有的递上烟,父亲把头扭一下,表示现在没空抽,顾客仍是笑,递上烟,夹在父亲的耳朵上。
但令陈国柱感到奇怪的是,父亲的作派,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生意。来了的,父亲不跟他打招呼,他们下次照来。
陈国柱想着,这姓史的女子,与他的父亲一样古怪。他甚至有点嫉妒她,就像当初他嫉妒父亲一样。父亲从来没有向他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是那样。就像到后来生意越来越淡,村里的打铁铺越来越稀疏,他也没向儿子解释为什么是那样。尽管后来是儿子抡小锤,他抡大锤,他还是那么不苟言笑、气喘吁吁。直到抡不动了,说一声,放下大锤就回家,也没向儿子多说一句话。
眼前的这张脸呀,这张叫史东红的脸,陈国柱还是希望她笑一下,哪怕短暂如一秒两秒地舒展一下、绽放一下,也好呀。陈国柱将那“微笑一下”视为让她“休息一下”、“放松一下”——人是需要休息的,人的休息包括身体某一个器官的休息。陈国柱莫名地希望史东红休息一下,希望她里屋的豆腐干没办法走出来,被某种情况断了路,没办法出来,看不到。但每天都很失望,史东红的豆腐干每天都叠得像小山一样高,然后,像有无数的“愚公”,很快将小山削平了,搬空了——这换了别人,换了其他人,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而史东红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一丝都没有,甚至有一层薄薄的怨艾。
史东红第一眼正式看到陈国柱是站在自己铺面的玻璃前。陈国柱的身子巧妙地避开了玻璃上的那扇窗,很清晰地从玻璃里向她走来。史东红没来得及接窗口那边母亲递出来的竹匾,她本能地回过头,平板的脸上生动了一下褶,产生了一丝疑惑。陈国柱侧了一下身子,扭了一下头,说我姓陈,旁边五金店的。史东红也就怔了一秒钟,便开始接窗口里面的竹匾。史东红的腰身像突然来了一阵风,本能地一摆。陈国柱托了一下史东红双手之间的竹匾,说我来这里两个多月了,没见你停过,你应该喘一口气,接受他的邀请,去看一场电影……史东红斜了陈国柱一眼,好像连嘴都没时间,几乎是无缝地对接一句,没时间。
陈国柱见史东红没往店外走,而是将竹匾往里端,便试探着小跟了两步。史东红没在意,陈国柱便接着她的步子走上去。
一条足有八九米长的走廊。陈国柱见史东红手中的竹匾是微倾的,也本能地侧着身子。过了走廊,右手一扇门,门旁一块大玻璃,隔着一间房。房子三四十平米的样子,热气腾腾中,塞满了各种东西。每件东西都是湿漉漉的,泛着黑色的光泽。连放在地上的一个石墩都是湿的,青着脸,默然地与陈国柱对视了两秒钟。
史东红没进那间屋,也没理陈国柱的目光,还是径直往前。过那间屋子,又有一扇门。门是木门,好像有吊环,史东红微微转动了一下竹匾,用托竹匾的一只手指勾了一下,门开了。
门一开,屋子就有光,是外面院子里的光挤进来的。陈国柱定睛一看,院子里的光本身不充足,太阳一降,将它周围的亮光也收回去了。但院子足够大,顶上的空间却将四五十平米的面积用简易的塑料膜盖了起来。
陈国柱环视了一下,说,第一次知道豆腐干是晾干的,不是暴晒的,是阴干的。史东红将竹匾放好,接了一句,晾一次,卤制一次;再晾一次,再卤制一次,需经三次,才算制作完成。
史东红往回走,陈国柱紧跟背后。又过那扇门,史东红见陈国柱的目光又转向了那间屋子,便推开门,带他进去。史东红说,这是我做豆腐干的全部家当。选料的筛子、泡豆的盆、磨浆的石磨、滤渣的网布、煮沸豆浆的锅、点卤的石膏和勺子,装袋成型的木框、挤压定型的石墩……史东红见陈国柱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一路认真地巡睃,便又指着靠墙一块木板上坐着的一排坛坛罐罐说,里面装的都是香料,有花椒、大茴香、小茴香、酱油和八角等。别看一块豆腐干,从黄豆到放一块豆腐干到客人手上,要经过十几个步骤和工序,而且全部是手工。光那个三十多斤重的石墩,每天上下要搬三次。
陈国柱看着她伸出的、满是被各种水泡出褶子的手,突然莫名地笑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的双手,说,我是一双打铁的手,摸的都是坚硬冰冷的钢铁;你是一双做豆腐的手,泡的是水和浆汤;你的惨白,我的污黑,都好不到哪里去。
史东红的目光散开来,眼前那些东西呀,满满当当,都幻化成了雪花。雪花渐渐融化,淤成积水;积水慢慢洇开,蓄在眼眶里,却让鼻子难受。她抽搐一下,嘴巴就撇开了,自从我爸走了之后,我和我妈接过了这家门店。你晓得吗,我七八年,每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步都没离开过这店,一步也不敢离开这店,一天也没关这店,除夕跟正月初一我都在这店里,真的是一天都没关过。这一块块豆腐干,人家说是一张张钞票,制造出了我的幸福生活,而在我看来,这一块块豆腐干就是穿在我身上的一块块盔甲,他们每一块之间都有绳子,细细的钢绳子,看不见,却结实,韧性十足。绳子把一块块盔甲串得紧紧的、密密实实的,全身上下裹着,不留一个地方,我呼吸不了,想喘气都不行。
陈国柱又笑了一下,说,我刚开始能喘口气。以前,天天躲在山沟里,跟着父亲抡铁锤,只敢问父亲锤哪里?锤重还是锤轻?从来不敢问可不可以请一天假去一次谭镇、玩一次省城?好像锤停一天,所有的生意都会走光,锅里的米饭从此就没了下落。特别是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后,县里的干部要求我必须留在原地。现在,我就像演员,一刻也不能离开舞台。
这次轮到史东红笑了,她凄然了一下,说,当初县里的人找到我,也说谭镇的豆腐干是一种地方传统美食,具有独特的民族特色,绿色、天然、环保,历史悠久,是谭镇风土人情、生活习性、精神文化的集中体现,非要列入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不可。在指定传承人时,县里要求必须是少数民族。镇里有四五家做豆腐干的店铺,就我爸不是汉族人。他们就指定我爸、我妈和我为传承人。我爸去世后,我都不知道能将它传承多久?
陈国柱说,用不着我们担心。哪一天没人想吃豆腐干,自然就没人做豆腐干了。只要有人想吃,你还怕没人会做呀?就像我打铁的,机械化程度高了,原始的农具用得少了,自然就不需要那么多打铁的,就要另寻吃饭门路了。
现在回想起来,陈国柱在史东红的东红豆腐干店里待的时间不到十分钟。而在别人的嘴里,却演绎出一部电视连续剧了。跟着他到店里来打下手、站柜台的小伙计眼睛斜视着史东红的店,羡慕和暧昧却泼在师傅陈国柱身上,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老者和长辈。我说师傅,你要考虑清楚,听说她的男人跑出去两年多没回来,至今音讯全无。何况她还拖着一个女儿,女儿还在上幼儿园……
陈国柱只当没听见,他对着一个汽车废旧轮胎的钢圈在倒腾。小伙计见他正在给钢圈焊接提手,并在提手上小心地包着一层柔软的橡胶,便问他,你明天开始健身吗?你还嫌肌肉不够壮实?你还嫌饭量不够大?
陈国柱白了小伙计一眼,说,你懂个鬼!明天我去东红豆腐干店,用这个钢圈,把她那个石墩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