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瀚林[上海理工大学,上海 200093]
佐拉·尼尔·赫斯顿是20世纪美国哈莱姆文艺复兴代表作家、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赫斯顿在其名作《他们眼望上苍》中描写了主人公珍妮在经历了三场婚姻后,从一个懵懂的黑人女孩成长为具有反叛精神的独立女性的故事。珍妮与洛根的婚姻使珍妮被束缚在谋生计的田间劳作里,缺少与洛根正常的沟通与交流,让珍妮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声音和话语权的存在。在珍妮的第二场婚姻里,乔·斯塔克斯给予珍妮安稳富足的生活和市长之妻的地位,却将她束缚在“头巾”所象征的大男子主义权威之下,阻止她参与门廊谈话,剥夺了她自由的声音与话语权。珍妮与“甜点心”的婚姻让她体验到渴望已久的男女平等的幸福感受,她终于从男权压力下解放出来、获得自由,拥有了本属于自己的话语权。
珍妮与洛根的婚姻埋没了珍妮的声音和话语权。年方十六的珍妮在外祖母的劝告和安排下被迫与黑人地主洛根·基里克斯结婚。基于外祖母的生活经历与经验,在白人压迫黑人、黑人男性压迫黑人女性的社会环境里,这场婚姻完全是出于对珍妮的保护和怜爱。在外祖母看来,洛根拥有房子、六十英亩的土地,以及耕犁、骡子等生产资料,能够给予珍妮宽裕、稳定的生活条件,这对于处在极度弱势地位的珍妮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但是外祖母缺乏与更大的世界沟通交流的经验,因此几乎不能与经验外的世界建立联系,她给珍妮描绘的美好图景只是存在于她所构想的世界里,与现实世界相差甚远。婚后的珍妮并不幸福,她与洛根的生活仅限于农场琐事:骡子、土地和土豆,并没有任何思想和情感上的交流。此时的珍妮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的存在,更不用说话语权。珍妮所憧憬的洁白梨花般的爱情在现实中幻灭了,外祖母告诉珍妮的婚后夫妻会百般恩爱的承诺在这场婚姻里没有得到兑现,直到乔·斯塔克斯的出现搅乱了这一汪寂静的湖面。斯塔克斯将珍妮从每况愈下的婚姻中解救了出来,也打破了外祖母对珍妮命运的悲观之梦。
珍妮选择离开洛根的原因有三:一是珍妮和乔·斯塔克斯频繁的树下谈话激发了她交流的兴致;二是她渴望改变与机会,那遥远的“地平线”给予她新的希望;三是乔·斯塔克斯承诺将她像“夫人”一样对待。这三点都是洛根没有让珍妮体会过的。珍妮与斯塔克斯的树下谈话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交流的愉悦和重要性,她体会到两个人之间是可以进行幽默风趣的交谈的,而不是日常琐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树下谈话打开了珍妮的话匣子,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声音的存在。远方的“地平线”也如磁铁一般吸引着珍妮,地平线代表着未知的改变与机遇。珍妮与洛根的生活已经被禁锢在农场里,鲜有改变可以发生,就算有也只是死水微澜,她渴望一改眼前死气沉沉的婚姻生活,去体验乔·斯塔克斯所描绘的美好世界。另外,洛根一直将珍妮与他圈养的骡子相提并论,这与外祖母对黑人女性的悲观看法如出一辙:现如今黑人女性就如骡子一般卑贱。她们承受着来自白人和黑人男性的双重压迫,所以当乔·斯塔克斯提出“夫人”这一平等待遇时,珍妮感觉十分新鲜。
在珍妮决定离开洛根后,她解开围裙,用力地将它扔在路边低矮的灌木丛里,然后向前走去。“围裙”象征着洛根对珍妮的束缚与压迫,是传统意义上奴役妇女的标志,它所蕴含的家庭意义和社会意义都不再适用于决定追随乔·斯塔克斯去往远方的珍妮。“从现在起直到死去,她的一切将洒满花粉与春光。她的花上会有一只蜜蜂。她从前的想法又触手可及了。”①她离开洛根,追随乔·斯塔克斯是争取声音和话语权的第一次尝试,也见证了她的话语权从无到有的过程。
珍妮与乔·斯塔克斯的婚姻压抑了珍妮的声音和话语权。珍妮与乔·斯塔克斯甜蜜美好的爱情持续得并不长久,在斯塔克斯当选为伊顿维尔的市长并经营了杂货店以后,珍妮的家庭地位直线下降。珍妮发现斯塔克斯并没有给她带来之前预想的生活,她开始感觉和乔在一起,她的梨树花瓣不再绽放。珍妮离开洛根,追随斯塔克斯到头来只不过是用一种劳役换来了另一种劳役。乔·斯塔克斯的大男子主义思想根深蒂固,他永远要求当地居民的臣服和珍妮的无条件顺从。
他对珍妮的压迫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阻止珍妮参与“门廊谈话”;二是要求珍妮用“头巾”包裹住她的长发,防止被他人玩弄;三是对珍妮的家暴。门廊谈话作为美国南方众多非裔民俗活动之一,是一种具有独特空间特征的语言民俗,代表着声音和思想的交融。珍妮对于门廊谈话的渴望经历了单纯旁听、被人阻挠、主动融入这三个阶段。在单纯旁听时,珍妮从来没有想过要发表什么看法,也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谈论她的观点。这是珍妮初识门廊谈话时所必然经历的懵懂阶段,因为她昔日和洛根相处的时光里并没有“交流”二字,她也因此忽视了她原本自由的声音和话语权,所以在接触到门廊谈话的刹那间竟不知如何面对这一新鲜的事物。在单纯旁听之后,珍妮尝试着发表自己的观点以融入其中,却惨遭斯塔克斯的阻挠,斯塔克斯会把她推搡到店里去卖一些东西,就好像他能从中得到快乐。乔·斯塔克斯限制着珍妮自由的声音,要求她始终保持沉默。珍妮在这个阶段的话语权完全被斯塔克斯剥夺,市长之妻的身份只不过是徒有其表,她只是市长身份的附属物和杂货店门口靓丽的点缀。不甘忍受的珍妮最后选择主动融入门廊谈话,这是她被斯塔克斯长期压制后的必然结果,也是珍妮尝试挑战乔·斯塔克斯的一次伟大尝试。珍妮选择挣脱斯塔克斯对自己思想和精神上的控制,她对自己话语权的争取让斯塔克斯一蹶不振,直至染病去世。
除了门廊谈话,“头巾”是对珍妮的另外一种禁锢和压迫。之前的洛根要求珍妮在一头骡子后面干农活,现在的乔·斯塔克斯则坚持要求珍妮照看杂货店。珍妮逐渐沦为门廊上用来炫耀的摆设和男人的附属物:当斯塔克斯发现有人在杂货店里抚摸、玩弄珍妮的秀发时,便命令她把头发包裹起来。“头巾”象征着乔·斯塔克斯对珍妮身体上的束缚,阻止她尽情地展现女性秀发之美,同时也与斯塔克斯作为一个进步企业家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因为他坚持要求珍妮佩戴头巾,这表明他需要通过贬低眼前这位女性来显示自己高大的形象。黑人女性的头发与黑人民族意识相联系,有着传统非洲特征的非裔美国人,向来很难与白人的审美观念共存。安吉拉·尼尔(Angela M.Neal)和米吉·威尔逊(Midge L.Wilson)对黑人女性的外貌论述道:“与黑人男性相比,黑人女性会更容易受到肤色、面部特征和头发等偏见的影响。这种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外貌吸引力对于所有女性的重要性。”②对于黑人女性来说,最容易掌控的身体部位就是头发,珍妮的头发代表着她的自由,“头巾”象征着斯塔克斯强加给珍妮的禁锢。在斯塔克斯去世后,珍妮撕毁了头巾,尽情地垂下她美丽的头发。这标志着珍妮终于冲破了大男子主义对她的压迫,走上了追求自身权利的道路。珍妮与乔·斯塔克斯的婚姻好坏参半:斯塔克斯对珍妮的不平等待遇使珍妮的婚姻之梦再一次以失败告终,同时压制了她的声音和话语权;但珍妮选择主动反抗,最后成功地争取到了自己的话语权,解放了自己的声音。第二段婚姻见证了珍妮的话语权从被压迫到重新闪耀的过程,也是珍妮争取女性权利的第二次尝试。
珍妮与“甜点心”的婚姻标志着珍妮声音和话语权的彻底觉醒。不同于之前的两段婚姻,这段婚姻是珍妮真正意义上爱情的萌芽与成熟。“甜点心”没有洛根的财产,也没有乔·斯塔克斯的地位,却拥有原始纯朴的天真和火一般的热情,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平等地对待珍妮。“甜点心”始终保持着他作为一个黑人的身份意识,以及随之而来的为自己设定标准的能力,他自然地接受和信任珍妮,这也使珍妮能够定义自己的标准。他带领珍妮来到大沼泽地,那里是一片未开发的土地,象征着平等与自由。在那里,人们需要靠自己的劳动生存。一切都重新开始,珍妮和“甜点心”也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之上共同体验生活的酸甜苦辣。大沼泽地作为一个自由王国,不仅将珍妮作为黑人和女人的自卑感一扫而光,而且给予她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自由的人。在“甜点心”的鼓励和支持下,珍妮尝试了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甚至想过的事情:开车、下棋、赌博、打猎、射击。他还鼓励珍妮穿上工装裤,一起下地劳作,共同分享收获的喜悦。珍妮在大沼泽地尽情地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工装裤”成为她获得自由和平等地位的象征。“甜点心”对待珍妮的头发与乔·斯塔克斯的方式完全不同,他没有像斯塔克斯一样要求珍妮用头巾将头发完全包裹起来,而是在他与珍妮缠绵时,用梳子轻柔地梳着珍妮的长发,还让头发在指尖自由穿梭。“甜点心”通过对珍妮外貌的珍视来表达他对珍妮的爱。与之前乔·斯塔克斯百般阻挠珍妮参与门廊谈话不同,“甜点心”一次次地鼓励珍妮融入当地居民的聚会中谈笑风生,大胆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只有在这儿,珍妮才是自由的女性,尽情地听着故事,放声大笑,或者滔滔不绝地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她和“甜点心”的房子也不再像之前和斯塔克斯的官邸一样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而是一个极为吸引人的地方,凝聚了大沼泽地居民对聚会交流的热爱。
珍妮生命中的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人是外祖母般的人,他们的自尊心和自我意识受到白人社会种种标准的压制,被迫向白人世界妥协;第二类人是“甜点心”一样的人,他们与黑人种族的根与魂紧密相连,保持着自由和正直。“甜点心”在小说中是自由和自觉的化身,他与生命力和正确的种族价值观联系在一起,丝毫没有乔·斯塔克斯、外祖母心中白人至上的观念。小说最后部分的洪水将珍妮、“甜点心”和其他人从伊顿维尔和大沼泽地的社交生活中移走,将他们置身在与自然灾害的斗争之中。在这里,风暴、洪水、死亡被拟人化,这种转变是对珍妮所经受的苦难的强调和重写。虽然“甜点心”在最后得了恐水病并去世是一个悲剧,珍妮苦苦寻找的生活意义全部毁坏,但这已经不再重要,因为“甜点心”对于珍妮而言不再是生物意义上的个人,而是一个引路人,让珍妮认识到自己是谁,以及自己可以成为谁。“甜点心”去世以后,珍妮心中一直拥有着强大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成熟和睿智。这段婚姻见证了珍妮从男权压力下解放出来、勇敢捍卫自己权利的过程,前两次婚姻里的“围裙”和“头巾”所代表的束缚在这场婚姻的圆满之中不复存在。在“甜点心”的鼓励与支持下,珍妮终于能够自由地发声,正视并牢牢掌握住自己的话语权。
《他们眼望上苍》不仅描绘了一个黑人女性对周围世界的探索过程,也展现了珍妮自我价值的实现过程。珍妮与洛根的婚姻是一座身体上的囚笼,将珍妮束缚在了“围裙”所象征的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男权压力下,她与洛根之间的零交流让珍妮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和话语权,珍妮离开洛根、追随乔·斯塔克斯是争取声音和话语权的第一次尝试,也见证了她的话语权从无到有的过程。珍妮与乔·斯塔克斯的婚姻是一座思想上的囚牢,将珍妮压迫在“头巾”所代表的大男子主义权威下,阻止她参与门廊谈话,剥夺了她自由的声音。勇敢的珍妮选择积极主动地反抗,最后成功地争取到了自己的话语权,解放了自己的声音。这段婚姻见证了珍妮的话语权从被压迫到重新闪耀的过程,是珍妮争取权利的第二次尝试。珍妮与“甜点心”的婚姻是珍妮掌握自己的声音和话语权的平台,使珍妮终于获得了期盼已久的平等和自由,让她体验到了男女平等的幸福感受,她终于从男权压力下解放出来,拥有了本属于自己的声音和话语权。
① 〔美〕佐拉·尼尔·赫斯顿:《他们眼望上苍》,王家湘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② 〔美〕安吉拉·尼尔、米吉·威尔逊:《肤色和特征在黑人族群中的角色:对黑人女性与创伤治疗的意义》,《临床心理学评论》1989 年第3 期,第328 页。见:Neal,Angela M.and Midge L.Wilson.“The Role of Skin Color and Features in the Black Community:Implications for Black Women and Therapy.”Clinical Psychology Review,Volume 9,Issue 3(1989):p3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