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 221000]
元杂剧是在宋杂剧和金院本的直接影响之下,融合多种表演艺术形式而成的一种完整的戏剧形式,并在唐宋以来的话本、词曲、讲唱文学的基础上创造了成熟的文学剧本。经典剧目有《李逵负荆》《汉宫秋》《窦娥冤》等。莽汉形象研究是元杂剧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在众多梁山好汉的故事中,李逵和鲁智深二人是非常突出且引人注目的。这两位英雄的率直个性经常令观众忍俊不禁,虽同是莽汉,各自却有着明显的不同。在元杂剧中,有许多剧目都以这两位粗豪汉子为主角,两位好汉都是性格粗直、颇具侠气的形象,他们都心怀正义,能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能够为民除害、除暴安良。本文就元杂剧中李逵及鲁智深人物形象的个性特征加以分析。
明清时期,我国古代小说中出现诸多莽汉形象,如《水浒传》中的李逵、鲁智深,《说唐》中的程咬金,《三国演义》中的张飞等,至此该形象逐渐具有了一定的创作模式和典型特征。《辞源》中关于“莽”最接近的释义为“粗率、不精细”①,《汉语大词典》对于“莽汉”的释义则是粗鲁冒失的男子,示例《醒世恒言·杜子春三入长安》中记载:“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②综上所述,莽汉多指行为鲁莽冒失、出身下层社会却拥有英雄气概类的男子。“莽汉”形象的研究对于中国古代元杂剧人物的类型化研究具有一定的功能作用和美学价值,在分析其深受喜爱的同时可以深入理解对于不同人格形式设定的意义。
莽汉形象最突出的特征即异于常人的雄壮身材以及鲁莽冲动的人物性格,看似崇高的人物形象呈现出喜剧效果,两种本不相干的特点集于一身,便突出了莽汉的形象特征。莽汉英雄有其独立的思想,反对愚忠,实质是民间道德观念与正统观念的冲突。③产生此矛盾的主要原因在于莽汉的游民身份,游民阶层是游离于君权之外而存在于江湖之中,正统的思想观念与追求自由平等的道德观念形成鲜明的对立,而这种品质也是莽汉特殊的一面。
在语言对比下,庄重的语言从一定程度上隐藏了人物的真实性格和内心世界,而雅与俗的交错结合加深了戏曲的欣赏兴趣。在中国文人的笔下,莽汉的豪放心态被处理成孩童般简单的心理形式。在行为方面,莽汉不受道德规范与清规戒律的约束而做出的行为引起观众或读者的兴趣,致使莽汉犯错也会得到观众的原谅,这是莽汉形象受人喜爱的原因之一。
《李逵负荆》是元杂剧中唯一和小说情节相符合的剧本,剧中所描写的故事是《水浒传》第七十三回后半段,戏剧与小说的故事内容大致相同,戏剧通过对人物和情节极为细致的描写来凸显人物性格与精神世界。全剧由正末扮李逵主唱,第一折李逵出场便道:“人见我生得黑,起个绰号,叫俺做黑旋风。”④第二折中:“抖擞着黑精神,扎煞开黄髭。”“黑”“壮”成为李逵的显著外貌特征。“和风渐起落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截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皱,有往来社燕,远近沙呜。”“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第一折通过李逵的语言反映出其对梁山草木的热爱,以及对梁山事业的淳朴感情。
误会是喜剧矛盾展开的根本点和出发点,李逵误以为鲁智深和宋江二人霸占王林女儿满堂娇而大闹聚义堂。对于李逵而言,这种行为破坏了当初聚义的初衷,容不得任何人玷污梁山事业,这段独白不仅是对于李逵莽撞性格的描写,更深层次地展现了李逵对普通民众的感情,其一系列莽撞之事既丰富了其人物形象,同时也收获了强烈的喜剧效果。
耿直莽撞是李逵突出的性格特征,而天真稚气则是其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在找王林对质的途中,李逵不断用言语奚落宋江与鲁智深。当发现强抢王林女儿的不是宋江和鲁智深时,又担心是宋江和鲁智深威胁王林隐瞒真相。在李逵主观、武断的思维中处处表现出天真的一面。
【正末云】哥哥,恁兄弟山涧直下砍了一束荆杖,告哥哥打几下。您兄弟一时间没见识,做这等事来。【唱】
【沉醉东风】呼保义哥哥见责,我李山儿情愿餐柴。第一来看着咱兄弟情,第二来少欠他脓血债。休道您兄弟不伏烧埋,由你便直打到梨花月上来,若不打,这顽皮不改。
最后一折“李逵负荆请罪”中,自刎前联想起与宋江的情谊与之前下山对峙的情节形成鲜明对比,不仅增强了喜剧效果,还使得李逵这一形象更富人情味和感染力。⑤最后一折李逵二度下山,将强盗制服,再度显示出英雄本色,此时,误会已烟消云散,李逵的形象立体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其性格的缺点和优点鲜明易见,这是作者的用意所在。
在元杂剧中,鲁智深同样是极具观众缘的人物。以鲁智深为主角的剧目现存的也有多种,如《鲁智深大闹消灾寺》《梁山五虎大劫牢》等。
首先,鲁智深是一个嫉恶如仇、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英雄。在《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他为了搭救李幼奴,便去痛打蔡衙内。鲁智深一见蔡衙内便骂“这一个无徒禽兽”,“气冲牛斗,烦恼似长江不断流,打这厮出尽丑”。其次,鲁智深是个以大局为重、义气为先、不计较个人得失和恩怨的人。在《李逵负荆》一剧中,有人冒充宋江和鲁智深去做那伤天害理强夺民女之事后,害得李逵因为误会而大闹聚义堂,后来误会解除,鲁智深不愿意听宋江的话去帮助李逵捉拿奸徒,可是后来吴学究拿聚义两字劝告他,他便欣然从命。
李逵和鲁智深同为梁山泊聚义堂的出色人物,同为英雄,他们的性格有许多的相同点。
首先,两人最大的相同之处是都是莽汉。所谓莽汉即体形庞大,面容犀利,性格粗直,做事冲动。莽汉身上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那就是做事的风格比较勇猛,解决问题的手段也比较暴力,比如鲁智深,他的禅杖和戒刀就是管尽世间不平事的武器,当然还有他的拳头。
其次,两人都是善良正直的英雄豪杰。在《双献功》中,孙孔目的妻子被人抢走,丈夫尚且畏惧强权不敢为妻子讨回公道,可是李逵义无反顾地去伸张正义,鲁智深也是一样,用拳头狠狠教训了夺人妻子的蔡衙内。
再次,两人都是有义气、有担当的男子汉。李逵杀人之后要留下名字,以免连累无辜,鲁智深也是如此,在《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鲁智深借宿云岩寺,寺庙里的小和尚告诫鲁智深说蔡衙内厉害,千万不要招惹他,也不要住他的干净房间。鲁智深就安慰小和尚说:“不妨事,我不连累你,自歇息去。”最后,他就在这间房里狠狠地教训了蔡衙内,而且没有连累任何人。⑥这就是鲁智深有仁有义的地方。
同为英雄豪杰,同为莽汉,李逵和鲁智深因为自身成长经历和思想性格的不同,导致二人在人物形象上有着鲜明的区别。李逵性格暴躁,做事冲动不计后果,解决问题皆用纯武力手段。与李逵相比,鲁智深显得有勇有谋,在《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为了成功救出李幼奴,他躺在黑暗中的床上,等蔡衙内主动摸上来以后,将其暴打,这就是他不莽撞的表现。他要先引诱蔡衙内先动手,然后再将之痛打。李逵打人向来不说缘由,可是鲁智深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要打,还要告诉对方为什么要打他。
相比李逵,鲁智深更为智勇双全,并不是简单化的莽和尚。在《李逵负荆》中李逵以为满堂娇是宋江和鲁智深强夺的,就去大闹聚义厅,甚至把极具象征意义的杏黄旗也砍掉了,后来澄清了事实,宋江要鲁智深帮李逵去捉拿冒名顶替做坏事的歹徒,李逵这种行为其实是相当冲动而且不顾大局的。相比之下,鲁智深在对李逵有了意见以后,起先不肯与其下山,当吴学究说“你只看聚义两个字,不要因这小忿坏了大体面”,鲁智深随即答应,立刻与李逵下山活捉宋刚,将其带上梁山。
传奇英雄剧需符合大众审美心理,在创作人物时着重突出人物的鲜明特征,使观众正确把握人物的性格特点,在欣赏时迅速进入故事情境,留下深刻印象。塑造此类人物的程式化倾向,并不是作家们的创作能力缺乏,而是由戏曲艺术形式与民间审美心理所决定的。“莽汉”形象受欢迎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其创作者了解并懂得底层人民的思想,揭露了当时社会黑暗不平的一面,在展现广大劳动人民痛苦生活的同时,歌颂人民对黑暗势力的反抗与斗争,塑造平民英雄,鞭挞奸佞之人。在元代特殊的社会背景下,读书人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人内部出现两极分化,元初民族之间的矛盾和阶级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科举制度没有恢复,除了极少数依附元朝统治者的文人之外,绝大多数文人的生活没有保障,他们与劳动人民一样受封建统治者的压迫和剥削。文人中有些人同时又是民间艺人,他们共同组成书会,学习和借鉴民间艺术,创作出代表广大人民愿望的剧本。与此同时,为了顺应民众内心的渴望与诉求,元杂剧作家们在其作品里歌颂了劳动人民对封建统治者的奋起反抗。正是在这种前提下,梁山好汉的故事才一次又一次地被剧作家们搬上舞台,那些正直豪杰的故事深层次地满足了人民内心的渴望。剧作家们所创作的作品贴近市民生活,在创作题材上接近普通百姓的真实愿望,以现实主义手法揭露社会的黑暗,同时又以理想主义的手法描绘百姓心中理想的英雄形象,呈现出英雄平民化倾向。
在那个时代,无数民众渴望明君的出现来改变他们的命运,理想的憧憬与现实的无奈交织在一起,作家获得了强烈的感受。作品中的人物代表了广大人民对于理想生活的向往,在塑造莽汉形象的同时,作家得到了心灵上的自我补偿。莽汉形象以及英雄人物的出现让苦难暂时得以消解,英雄人物的出现也是杂剧作家对苦难意识与在苦难中所形成的文化品格的一种曲折表达。
① 广东、广西、湖南、河南辞源修订组,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编:《辞源》,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②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纂:《汉语大词典(第9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4年版。
③ 燕世超:《论明清英雄传奇小说中的莽汉形象》,《山东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④ 顾学颉选注:《元人杂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1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⑤ 王俊德:《苦难意识下所绽放的文化品格——元杂剧传奇英雄形象的文化解读》,《名作欣赏》2010年第26期。
⑥ 宋子俊:《元杂剧中的李逵和鲁智深形象考述——兼论〈水浒传〉与水浒戏的继承与发展》,《戏曲研究》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