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兹·萨冈《你好,忧伤》中的空间表征与自由意识

2023-03-05 17:30段慧敏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安娜意识空间

段慧敏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

1954年,十八岁的弗朗索瓦兹·萨冈凭借处女作《你好,忧伤》(1)《你好,忧伤》,一译《你好,忧愁》。笔者在为《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撰写“弗朗索瓦兹·萨冈”词条时,经过与原译者余中先教授及法国文学部分负责人吴岳添教授协商,将《你好,忧愁》译为更符合小说写作风格的《你好,忧伤》。获法国批评家奖,小说出版五年内全球销量500万册,萨冈成为战后法国第一位“畅销女王”,被称为“新一代作家中唯一一位拥有与萨特同等国际声誉的人”[1]。萨冈作品被全世界读者广泛阅读与认可的同时,却被文学评论界认为是一种“出版现象”和“文化事件”[2],甚至被时任法国文化部长的马尔罗称为“法国三大出口商品”[3]之一。萨冈本人也曾断言“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我肯定会在出版史上得以留名”[4]。萨冈作品的巨大商业价值掩盖了其文学意义与社会历史价值,以至于长期以来对萨冈作品的学术研究资料并不丰富,且主要集中于性别研究、主题研究等相对传统的方法与视角。进入新世纪以来,萨冈作品的文学性逐渐得到法国文学研究界的关注,多部文学史对萨冈作品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评介,以萨冈全部作品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与专著也相继问世,其中对《你好,忧伤》的分析仍是各类研究的重点。但是这些研究尚未关注到《你好,忧伤》的空间性问题及其与社会思潮之间的关联性。空间与时间是人类生存的两个最基本条件,由20世纪空间转向而发展起来的文学空间性研究,有别于传统的研究方法,可以从人物与空间的关联性角度揭示特定时空之下人物的独特性与人物与文本、人物与社会之关系的张力与平衡。以空间性切入《你好,忧伤》的小说文本,从而关注其与自由意识之间的关联,对于理解《你好,忧伤》的文学性与思想性、揭示其作品畅销的根本原因与“萨冈现象”的不可复制性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巴黎与海滨别墅:社会空间的建构与空间表征的彰显

列斐伏尔如此阐释社会关系与空间的联系:“把自身投射到空间中,在空间中固化,此过程中也就产生了空间本身。”[5]183空间中的关系是社会关系的缩影,同时代表了不同阶层的意识形态。但是相对封闭的空间又改变了这种意识,使之发生各种冲突。《你好,忧伤》中两个重要的空间是塞西尔与父亲生活的巴黎以及度假临时租住的海滨别墅。对塞西尔来说,父亲居住的巴黎代表了“奢侈的世界和轻浮的生活”[6]18,这座城市有着“跟钱有关系的乐趣”:飙车的乐趣,买新裙子的乐趣,买唱片、买花的乐趣,混入人群的乐趣[6]19。父亲的情人艾尔莎则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照相馆和酒吧里扮演不起眼的小角色”,“半为尤物,半为交际花”[6]4。萨冈通过速写式的描述,将巴黎这个城市空间中极具现代性意义的大都市画面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并对此加以总结:“作为理想,我打算过一种卑劣无耻的生活。”[6]20所谓“卑劣无耻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幅画面只是现代性的表面,即波德莱尔所谓的现代性中的“短暂和偶然”[7],其深层背景仍是安娜所处的金钱与理性所支配的空间,她的商务晚宴、时装事业相关的场所以及她在这种空间中所投射出的生活品位与精致、迷人、骄傲、冷漠[6]7,和令塞西尔感到惶恐的“坚定的意志与内心的平衡”[6]8,这一切恰是现代性中“不变和永恒”的另一半。萨冈所构建的巴黎这一城市空间,体现了现代性社会关系中的有序与无序并存,社会空间允许某些行为发生,暗示另一些行为,但同时禁止其他一些行为[5]85。人物在其中的空间实践既有对秩序(规约)的遵守,也会对其进行挑战,小说中构建的巴黎这一社会空间,暗示了其情节中即将发生的矛盾与冲突。

海滨度假别墅是萨冈细致描述的一个物理空间。父亲在“地中海边租了一栋白色的大别墅,与世隔绝,风光极美……房子建在海角上,一片小松林将其与马路隔开;一条羊肠小道向下延伸至一片金色的小海湾,周围一圈红色岩壁,大海便在其间荡漾”[6]4。度假别墅具有一定的封闭性,而其临时居所的特性(短暂与偶然性)又让它充满了各种变化的可能性。萨冈在时间上对这一空间的性质进行了划分:安娜到来之前,是“美妙极了”[6]4的“真正的假期”[6]11;安娜到来之后,则“不可能有完全的放松”,“很多事情就会有界限,话就不能乱说”,生活会变得“既刺激又累人,说到底还有些耻辱,因为我感觉她是对的”[6]11。安娜到来之前,海滨别墅作为一个乌托邦式的存在,在安娜到来之后,显然成了一种具有规训功能的异托邦。这一转变明显呈现了空间表征的作用在“海滨别墅”这一特殊空间中的彰显。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是静态先在的人类生活的容器,而是动态辩证的和标示时代印记的社会建构,是进入人类生产领域的一种产品。这种产品一旦生成,也会成为“一种控制、主宰和权力的手段”[5]26。列斐伏尔“空间三一论”中的“空间表征”属于构想空间,由社会强势集团决定,它往往在(社会—空间)实践中融入意识形态与知识[5]45。强势集团对空间的构想形成一套严密的语言符号体系,虽然抽象却能够规范社会空间秩序和社会成员的空间实践。安娜到来之后,“为幸福、温存和无忧无虑而生”的塞西尔,“经由她进入了一个到处是责难的、让人内心不安的世界”:“她会一步步把我们变成安娜·拉尔森的丈夫和女儿,也就是说文明的、有教养的、幸福的造物”[6]56,“我会被安娜影响、整顿、指引”[6]56。这种规训的过程,实际上是空间表征对空间实践的约束与规范,是主流社会思想意识对社会成员实践行为的限定与制约。空间表征的彰显过程,既是通过潜移默化的传统影响而进行,同样也充满了对抗与冲突。塞西尔面对安娜的管束、训诫与征服,本能的表现就是“务必打起精神,重新赢得父亲,找回过去的生活”[6]56。对塞西尔来说,过去的生活“魅力无限”,因为它代表了自由,“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愿意乱想就乱想、愿意不想就不想的自由,自己选择生活的自由,自己选择自己的自由”[6]57。当塞西尔意识到“自由”对她的重要性,小说的矛盾冲突便开始凸显出来。

社会空间的本质不是人在其中活动的物理场所,它的建构是编织这些活动的关系构式,是不同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8]。萨冈在《你好,忧伤》中所构建的社会空间,将复杂的社会关系不动声色地呈现出来,这种呈现是动态的,社会关系的自我生产与再生产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与结构的变化。巴黎这一城市空间中暗示的有序与无序的冲突,最终在相对封闭的海滨别墅的空间中一触即发。

二、规训与反抗:空间表征与人物形象塑造

人的存在与行为总是在一定的空间中进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同样离不开空间的设定与描述。列斐伏尔的“空间三位一体”理论,提出了“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空间”三个核心要素,其中空间实践确保了空间的延续性和连续性,空间表征则与社会关系及其主导的社会秩序相联系[5]33。空间实践常常体现为规约的空间行为,但同时也不排除在一定范围内对规约的逾越,基于这两种空间实践,作为经验与体验空间的表征空间,相对应地具有两种作用,一方面表征空间可以阐释空间表征,另一方面也可以在极为狭窄有限的范围挑战空间表征。列斐伏尔用三个概念标示出空间生产三个维度的现象学方法:感知的、构想的和生活的。这种三位一体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它不仅构成了人的自我生产,也构成了社会的自我生产[9]39。从空间生产的复杂过程解读《你好,忧伤》的人物形象塑造,一方面能够更明确地理解人物形象与其所生活的社会空间之间的互动关系,另一方面也能够更加突出地展现小说中所描述的社会空间的非物理特征:情感、经验、意义等。

安娜作为小说中主流意识的代表,自然而然地受到空间表征的约束,其行为也完全处于资产阶级秩序与传统观念的无形制约之中。安娜的空间实践,首先是在巴黎上流社会的各种场所,作为时装产业经营者,她对巴黎的空间感知是商业的、精致的、有品位的,体现了资本主义理性与传统观念;安娜对巴黎空间的构想完全符合主流意识的思想,因此她在巴黎的精英社会是令人羡慕的、聪明、理性、勤奋、低调的代表性人物,甚至塞西尔“从来没把安娜看成一个女人”,而是“把她看成一个整体:一个集自信、优雅、智慧于一身的整体,从来不见她的性感和软弱”[6]48。塞西尔的这种感受,正说明了安娜作为社会权力阶层主流意识的代表,无论其身处何处,她的意识投射到空间之中便会无形地将主流意识的空间表征强加于社会成员身上,对于塞西尔来说,安娜不仅是已故母亲的朋友,更代表了社会权力阶层的秩序与规训。安娜带着对爱情的憧憬与向往来到海滨别墅,因此对海滨别墅的第一印象是“这是睡美人的房子”[6]13,似乎带着乌托邦式的幻想,这种空间感知显然脱离了安娜日常的状态,也为后续情节的冲突与波动埋下了伏笔。对爱情的向往使安娜暂时脱离了规约性空间实践的空间感知,但是很快她便恢复了既往的空间实践行为,并试图以正统的观念改造海滨别墅这个空间。显然这种改造在初期、表面上是成功的,安娜征服了塞西尔的父亲,使一位情场浪子决定与她步入婚姻,而塞西尔也表面上脱离了“松林少女”的角色,回到“好学生”的身份之中。但是最终塞西尔的“反击”使她再次因爱情(激情)而脱离日常空间,冲向了死亡的公路。安娜身上所体现出的无法被表述、只能通过自身经验体会的激烈情感,即所谓的“表征空间”,这种表征空间显然是逾越规范的空间实践的结果。

塞西尔形象的塑造也是从巴黎这个城市空间开始,她先是年幼丧母,经历了寄宿学校的乏味生活,结束寄宿生活之后,她被父亲送到母亲的朋友安娜的生活空间,安娜按照主流观念将其改造成有品位、优雅的女孩。但是回到父亲家里之后,她与父亲的爱好不谋而合,开始体会到了充满现代性的都市巴黎给她带来的奢侈而轻浮的乐趣。这种生活被塞西尔理解为自由,或是“卑劣无耻的生活”。这种自由的生活在海滨别墅度假的初期变得更为美妙,但是安娜的到来使塞西尔的这种自由受到了限制,特别是塞西尔和西里尔的恋情受到了安娜的强势反对。塞西尔对安娜的态度充满了矛盾。安娜的到来改变了海滨别墅暂时的“乌托邦”空间属性,塞西尔发现自己“会失去独立自主的地位”[6]46,她对这种改变的态度是矛盾的,她首先看到的是“因为安娜的智慧和精致突然变得四平八稳的生活,也是我羡慕的她的生活”[6]46。这是在强势集团所构想的空间表征之下,一个少女对社会主流意识的不自觉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源于主流社会意识对大众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于塞西尔来说,这种影响更直接地来源于寄宿生活结束后在安娜家中与她的相处,这也再次印证了社会空间涉及的记忆不仅和空间的形式、结构有关,也与空间表征的意义有关联[10]。对于塞西尔来说,安娜的形象代表了某种抽象的东西,甚至她从未把安娜看作一个女人,而是看作“一个整体:一个集自信、优雅、智慧于一身的整体”[6]48。这个“整体”即安娜所进行的空间实践及其所代表的空间表征的抽象概括,也是塞西尔无形中认同却又不断反抗的对象。安娜将她的空间实践方式带入海滨别墅,特别是安娜要求塞西尔将“松林少女”的形象转换为“好学生”[6]54,限制她与西里尔来往,甚至以反锁房间的方式对塞西尔实行空间的规训,使塞西尔觉得“安娜要毁掉我们的存在”[6]66,于是决定对安娜进行反击,塞西尔的形象因此逐渐由一位天真自由的少女而演变成一个“自私的、被溺爱的、披着独立伪装的小女孩”[6]62、一个算计着阴谋诡计的危险人物。但是在实施阴谋的过程中,处于规训空间之外的塞西尔,因为安娜对她释放的善意再次陷入矛盾,甚至想到要“放弃这场闹剧,把生命放到她的手里,直到最后一刻”[6]85。这种矛盾与犹豫丰富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通过分析塞西尔对空间表征的认知与反抗,这一人物形象的转变过程更加明确。塞西尔的空间实践,无论是在被规训的房间,还是在幽会的松林或小海湾,都体现了相同的、极具个性的人物行为模式,这种空间实践的一致性,在不同空间类型之间建立了同质性的联系,从而突出了人物性格的鲜明特色。

三、《你好,忧伤》中的空间表征与自由意识的表达

从社会角度来看,如果没有指向物质性或再现物质性的思想,没有生活经验的元素,没有注入物质性的情感,那么物质性本身或者物质实践本身并不会存在[9]40。《你好,忧伤》中的空间构建不仅体现了空间的物质性,更通过空间与人物形象之间内在的联系以及人物对空间的感知、构想与经验体现了人物思想观念的生成与变化过程。《你好,忧伤》中主人公塞西尔的自由意识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在既有研究之中,研究者们都更加关注萨冈的“及时行乐”“任意消磨”的时间观与自由意识之间的关联性,对其空间观关注较少。时间与空间作为人类生存的最基本方式,是不可分割的。萨冈作品中不断地描述外省、外国等相对自由的空间,萨冈本人也认为,“自由即拥有时间与空间”[11],因此,空间性对于理解萨冈小说中的自由意识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小说中塞西尔的空间实践从寄宿学校到代表主流意识的安娜家中、从父亲的“鱼龙混杂的聚会”[6]19场所到外省的海滨别墅,从空间实践的角度来看,塞西尔所受到约束越来越少,其自由意识也越来越强烈,在海滨别墅更是“拥有百分之百的自由”[6]54,在这种自由意识的引导下,塞西尔对安娜所代表的空间表征的反抗变得愈加强烈。塞西尔明确地从自身的空间实践中感知到安娜对她的束缚与限制,除了在海滨别墅这一明确的充满规训与反抗对立的空间外,在开往圣·拉法雷尔的车上这一有限的空间内,塞西尔仍然对安娜的“掌控”具有深刻的感知:“再没第二个地方会让我如此强烈地体会到跟身边的人有某种亲近的纽带……安娜掌握着方向盘,像是我们即将组建的家庭的某种象征。”[6]108这种亲近与束缚的矛盾感知一直贯穿着两人的相处过程,直至安娜因塞西尔的“阴谋”而冲动离去车祸身亡。塞西尔的空间感知虽然一直伴随着矛盾和犹豫,但从她并没有停止执行“阴谋”的一系列空间实践来看,她对充满束缚的空间表征的抵抗是持续的,这种持续性归根结底是因为自由意识战胜了矛盾心理。当下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未来家庭关系变化带来的各种约束的恐惧,使塞西尔无法停止空间实践中的各种反抗行为:房间里假装学习实则各种搞怪、不顾安娜“这样玩下去的结局往往是医院”的警告在小松林和西里尔家继续幽会等等,这些空间实践不断地挑战着安娜所构想的空间表征,三人未来的家庭空间也以某种形式受到了塞西尔自由意识的挑战。“家既是一个物质性的地点……也是一个建构身份和意义的空间”[12],塞西尔通过自己不断反抗的空间实践,构建着自己“自由”的身份与意义。

萨冈作品中的空间性中所呈现的自由意识,并不是萨冈及其小说主人公所独有,而是属于战后一代人所共有。1936年6月20日的带薪年休假法首次赋予工薪雇员享有最长15个工作日的带薪年休假[13]62。但是由于战争的爆发,很多人并不能够正常享受到这一福利。战后度假法令已经落到实处,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以雷诺汽车公司为首的一系列大企业,纷纷通过集体合同把年休假期限提高到最长3周[13]63。带薪休假制度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拓展了人们自由活动的空间。空间实践方式的转变,使人们对自由充满幸福的向往,同时促进了法国旅游业及服务行业的发展。自由意识作为战后经济发展社会发展的一种展现,并不是小说主人公塞西尔所独有的,对于战后一代青年人来说,这种自由意识渗透到了其生活的日常之中。《你好,忧伤》的写作主题正体现了战后法国自由意识的集体性维度,在这种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战争毁坏了资本主义秩序,同时也给人们的心理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这一社会背景下,一方面,大众对现代性的发展进步观念产生了质疑,从而对资本主义主流观念与意识产生了反抗心理;另一方面,人们渴望从战争创伤之“重”中解脱出来,产生了对生命与生活中“轻”的向往。这两种思想状况都使人们的自由意识日益强烈,在空间性方面则一方面体现为对强势集团所构想的空间表征的反抗,另一方面体现为空间实践范围的扩大。《你好,忧伤》中的空间性书写对应了这种时代思想的变化,将战后一代对自由的渴望通过塞西尔的空间实践鲜明地展现出来。

塞西尔自由意识的彰显,在“松林”这一空间中显得尤为明显。松林是塞西尔与西里尔的幽会之地,同样也是她一手策划的“阴谋”中父亲与旧情人艾尔莎的幽会之地,更是小说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激发之地。17岁未成年少女塞西尔在松林中与西里尔约会,被安娜警告“结果是医院”后仍然我行我素,甚至由此更加坚定了她赶走安娜的决心;塞西尔策划父亲与艾尔莎的“松林幽会”,被安娜撞破之后直接导致了安娜的出走乃至死亡。塞西尔在松林中的空间实践,是自由与捍卫自由的交替,这种空间实践从伦理道德层面直接挑战着主流社会所构想的空间表征,但这种挑战却并不是不计后果的。塞西尔选择“自由”的同时,意识到了“自由”带来的“责任”。在与西里尔约会的过程中,两人曾就“孩子”这一话题进行讨论:“西里尔问我是不是害怕怀上孩子,我说我全听他的,他似乎觉得这样很正常。也许正因为此我才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给了他:因为他不会让我去担当,如果我有了孩子,那也是他的错。他承担的是我无法承受的东西:责任。”[6]104塞西尔选择和西里尔在一起,原因是西里尔敢于承担他们自由选择的责任,这种责任感是塞西尔想逃避却不能忽视的存在。萨冈在《你好,忧伤》中对空间表征以及“自由”与“责任”之间关系的解读,正顺应了法国战后的思想背景:一方面,这一时期进入了一个普遍怀疑的时代,人们开始对绝对、完美、理想等一系列抽象空洞的概念不再抱有希望[14];另一方面,存在主义思潮成了战后思想方式的主流。《你好,忧伤》中提出对空间表征的质疑与对自由的思考具有鲜明的战后思潮的烙印,以至于有评论家将萨冈归于“年轻的存在主义者”[4]11,萨冈本人也承认萨特的存在主义改变了她的有神论观点[15],因此,萨冈小说中不信仰上帝的人们忍受着精神上的忧郁的折磨,“在欢宴的节奏中,有一张轻浮的面具,面具下勉强遮掩着陷于道德危机中的一代人的孤独、伤感和忧郁”[16]。在《你好,忧伤》看似自由的空间实践方式中,却暗含着存在主义式的焦虑、厌倦与恐惧等情绪,如果说塞西尔“及时行乐”的时间观是对孤独的一种回应,那么她追寻自由的空间实践则是对焦虑、厌倦与恐惧的逃避。因此,自由意识在《你好,忧伤》中的表达,并不是一种标签式、口号式的书写,而是特定社会历史背景在文学思想中的折射。萨冈通过空间性的营建,将小说人物的复杂关系投射到空间实践与空间表征的矛盾冲突之中,从而突出了自由意识的复杂性及其与空间的关联性,以空间视角突出了小说中自由意识的存在主义色彩。

四、结语

萨冈在《你好,忧伤》中通过空间叙事而建立的人物、社会与空间的关联性再现了战后法国的社会历史与思想意识发展的状况。主人公塞西尔的一系列空间实践及其在不同空间中与其他人物之间合谋或冲突、规训与反抗、理解与误解等结构关系的建立,丰富了人物的形象,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展现了极具存在主义特色的自由意识,打造了从文学空间视角了解战后法国年轻一代的生存状况与精神状况的切入口。小说在空间建构的过程中对巴黎与外省的各种不同空间及其所折射的社会关系进行了细致描述,通过人物与空间表征的不同关联而发掘其空间实践的规约性与挑战性,从文学角度契合了存在主义的介入精神,体现了战后法国自由意识的集体性维度。以空间性视角重新审视《你好,忧伤》,有助于明确其文学性与历史性意义,更能够理解风靡战后法国甚至西方世界的“萨冈现象”之成因与不可复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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