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芝
(华中师范大学 政治学部, 湖北 武汉 430079)
麦金太尔认为,德性是“一种获得性人类品质,这种德性的拥有和践行,使我们能获得实践的内在利益,缺乏这种德性,就无从获得这些利益”(1)麦金太尔:《德性之后》,龚群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243页。。德性不仅对于个体具有内在价值,对于社会也有重要意义。因此,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统治者高度重视国民的政治德性问题。在古希腊罗马的特殊历史条件背景下,部分国民(自由民)获得了“公民”这种政治身份,国民政治德性也就成为了公民政治德性。公民政治德性事关城邦的社会稳定和幸福生活,在轴心时代,思想家群体一出现便开始关注并探讨公民政治德性问题。此后,西方不同历史时期的思想家虽然对公民政治德性问题的重视程度存在着差异,但这一问题始终都没有完全离开思想家的视野,构成了西方政治哲学重点关注的八大问题之一(2)江畅:《西方政治哲学重点关注的八大问题》,《理论月刊》2022年第8期。。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间,西方顺应历史变迁和社会发展的需求,逐渐形成了独特而丰富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新时代背景下审视和反思西方政治德性思想的历史演进轨迹,认真吸取其兴衰的经验教训,对于加强我国公民政治德性建设,普遍提升我国公民政治德性水平,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城邦制度的兴起为公民政治的形成提供了现实条件和物质基础,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开始萌芽。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给整个欧洲历史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也标志着古罗马文明的终结和中世纪的开始。西方古典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在这一时期从产生到繁荣,经历了第一个高峰。
麦金太尔认为,西方对于德性的研究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年代(3)麦金太尔:《德性之后》,第12页。。作为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西方古典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产生也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年代。希腊语“aretê”一词最初在《荷马史诗》中用于表达任何一种卓越品质,后被译作“德性”,被认为是西方最早关于德性的阐述。《荷马史诗》中记录的智慧、勇敢、刚毅等英雄德性以及普通人善良、勤劳、正直等德性被认为是公民政治德性的雏形,尽管那时还不存在公民社会。
一般认为,雅典城邦最初出现在公元前8世纪前后(4)江畅:《西方德性思想史》(古代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页。。公元前8世纪至5世纪,希腊人在爱琴海、黑海、地中海沿岸及其岛屿建立了数以百计的城市国家。希腊城邦是由各种大小不一的氏族结合在一起而形成的特殊的古代国家形态,在经历了梭伦改革和克利斯提尼改革后,雅典的民主制度逐步建立起来。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雅典为保障城邦领土主权完整进行了半个世纪的战争,最终打败波斯,取得了海上霸权,从此政治、经济、文化进入全面繁荣时期,古希腊哲学研究也由此进入鼎盛。然而,一场伯罗奔尼撒战争使雅典迅速从兴盛走向衰落,由战争引发的经济问题加剧了希腊城邦已有的阶级矛盾。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思想家开始关注人们的幸福以及幸福所必须具备的德性,德性思想由此产生。
西方古典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产生与繁荣,从公元前8世纪的城邦兴起到公元5世纪西罗马帝国灭亡,历经一千多年,其中的理论演进过程可以在古典时期政治哲学思想中得到呈现。
《荷马史诗》歌颂英雄德性,古风时期修昔底德关注城邦稳定的优良秩序,主张民众平等,思考战争与政治制度之间的关系……尽管这些思想不免朴素,但是其所关注的问题为古典时期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提供了必要的资源和前提。
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德性伦理学产生于雅典城邦衰落时期。他们的思想产生前后历经一百多年,尽管不尽相同、自成体系,但都蕴含了丰富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对后世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们主要关注自然哲学,并且对于德性问题也只是一些初步的意见,而没有形成严格意义上的德性思想(5)江畅:《西方德性思想史》(古代卷),第17页。。苏格拉底一生都强调政治对灵魂的观照以及哲学在政治中的作用,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德性思想体系,开启了西方古典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历史。苏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识”,认为城邦的目的是使人们都过上合乎美德的生活。他认为美德可教,公民美德的获得要靠个人努力,治国者首先必须是具有美德、懂得管理的专门人才。柏拉图在继承苏格拉底思想的基础上,力图体现希腊城邦中的正义是公民文化精神的核心与基本准则,并成为一种首要的价值取向与美德。他提出并阐述了“四主德”思想,即正义、智慧、勇敢和节制(6)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156页。,如果公民不具有这四种德性,那么理想的城邦共同体就不可能实现。柏拉图还将公民政治德性与城邦德性结合起来,从公民天然的社会性出发,视城邦的最大利益为公民的最大利益。亚里士多德首先论述了什么是“公民”:只有那些有资格参加议事和审判职能的人才能称为“公民”(7)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114页。。;接着,亚里士多德对于德性的概念进行了论述,认为,“德性是使得一个事物或一个人状态好并使得其实现活动完成得好的品质”(8)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XXXII页。。但是德性作为灵魂实现活动的品质,其在政治生活中的表现与政治实践活动是分不开的。“德性在爱活动的人们看来是比荣誉更大的善,甚至还可以假定它比荣誉更加是政治的生活的目的”(9)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10页。,“只有通过做合德性的事才能成为有德性的人”(10)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43页。。亚里士多德还讨论了好公民必须要具备的德性,那就是节制、勇敢、坚忍、智慧、公正、友爱,他把“正义”也看作公民参与政治的重要德性,政治权利的分配标准当以对于该团体的实际贡献为衡(11)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447页。。
古罗马全面吸纳了希腊文明的神话、政治、宗教、科学、哲学、艺术、文学等方面的成就,并以强大的武力捍卫着这些文明成果,公民政治德性思想进入繁荣时期。这一时期的思想家对公民概念的再发现,促使他们重新理解政治与哲学的关系。芝诺在继承赫拉克利特自然法的基础上构建了自然法政治哲学的路线,这一思想论证了合乎理性的生活就是德性或至善,而这种德性或至善就成为使公民达到与自然相一致的生活;西塞罗把斯多亚学派所谓人的社群天性以及希腊化哲学所谓世界公民的本性展示为一种政治的德性,他认为政治的德性是最高的德性,是人最高贵的品质(12)西塞罗:《论共和国》,王焕生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1997年,第93页。。晚期斯多亚学派在公民政治德性方面的思想基本一致,都强调对于命运的服从。塞涅卡提出“坚毅的忍耐”和“勇敢的忍受”是一种美德(13)塞涅卡:《道德书简》,刘晴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47页。;爱比克泰德则认为,每个人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是命中注定的,所以服从神灵、顺应自然就是智慧和善的表现(14)爱比克泰德:《爱比克泰德论说集》,王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4页。;马可·奥勒留强调人生转瞬即逝,所以公民应该服从命运、安于现状、忍受苦难(15)马可·奥勒留:《沉思录》,王燕珍、陈利红译,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4-25页。。晚期斯多亚学派的这些思想也成为基督教神学的重要思想来源之一。
西方古典时期涌现了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其哲学思想为后期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理论基础。总体而言,这些思想具有以下主要特征:第一,从非政治德性向政治德性的转变。“德性”的最初含义中并未与政治有特别的关联,更多的是在非政治的意义上使用德性的概念。德性最初的原意是指一种事物所特有的用途和功能,比如马的德性在于奔跑,鸟的德性在于飞翔。当德性的概念获得伦理内涵之后,便成为对人的生活的一种本质性规定,成为自我完善的目标和社会评判的尺度。但是随着社会交往的加深和更大范围内的政治共同体的形成,人们逐渐意识到政治性的重要性,并且根据这种政治性提出相应的德性要求。比如,柏拉图将理性政体中的公民划分为三个等级,每个等级的公民有与其配适的德性标准(16)柏拉图:《理想国》,第158页。。公民政治德性这个概念在西方古典时期不仅被限定了身份,而且还被限定了要求。第二,公民政治德性与城邦德性相一致。如果说苏格拉底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落脚在个人灵魂照看上,柏拉图则更关注理想社会的构建与实现。思想家们试图在公民德性与城邦政治之间建构起内在的逻辑关联,阐释城邦的自然目的性生成以及城邦在培育公民德性(进而使公民过上至善的幸福生活)方面的重要作用。反过来,公民过良好、幸福、至善的生活也需要参加城邦的政治活动。只有公民个人的德性与城邦的德性相一致的时候,“人们才能够产生一种强烈的、对成为一个完善的公民的渴望”(17)柏拉图:《法律篇》,张智仁、何勤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7页。。第三,公民政治德性是好公民的重要评价标准。西方古典德性思想家一般没有单独规范意义上的道德和情感意义上的道德,他们将体现权利义务观方面的公民政治德性与作为个体公民的善等同起来。在他们看来,公民政治德性是好公民的重要评价标准。《荷马史诗》中强调领袖们的权威与能力,强调英雄们在战场上的勇敢以及与勇敢、理性、睿智相关的德性概念。苏格拉底提出了“守法即正义”的思想(18)柏拉图:《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严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69页。,并用著名的苏格拉底之死阐述了一个雅典公民对于他所生活的城邦所体现出的应有的德性。柏拉图提出的“四主德”思想是个人德性的重要评价标准。亚里士多德则认为,“唯有在最佳政制中,好公民与好人才是同一的”(19)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130页。。伊壁鸠鲁、斯多亚以及新柏拉图主义等学派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也基本遵循了公民政治德性即道德的传统。
公元5世纪到17世纪,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经历了从古希腊时期的繁荣到中世纪的畸变再到启蒙运动时期的复兴状态。在这段漫长而复杂的历程中,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发展受宗教神学影响巨大,产生了人类历史上最为系统的基督教神学公民政治德性思想。
中世纪时期,基督教被罗马统治者立为国教,成为统治人民的工具。这种文化在希腊罗马文化的影响下产生了以“爱上帝并爱上帝之爱以获得来世幸福”为主要特征的信仰主义文化(20)江畅:《西方德性思想的历史演进和基本特征》,《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随着基督教的影响日益扩大,西方政治哲学开启了从城邦政治向神学政治的转变,思想家教导人们从世俗德性走向神学德性,认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从世俗不完善的幸福走向天国完善的幸福,因此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围绕着按照上帝的戒律规则以获得灵魂的拯救展开,被蒙上了厚重的神学色彩。
公元476年,日耳曼民族占领了罗马城,西罗马帝国灭亡。罗马总教会掌管了地方,教皇成了至高无上的权威,教会对人们思想的统治达到史无前例的程度。他们利用人们对世界极其有限的认知,严格控制科学思想的传播。面对这样一种对世俗和宗教二元划分的形式,也划分出了中世纪公民的两种身份,那就是神的“好基督徒”和皇帝的“好公民”。随着经济的复苏与发展、城市的兴起与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逐渐改变了以往对现实生活的悲观绝望态度,开始追求世俗人生的乐趣,而这些倾向是与天主教的禁欲主义相违背的。随着意大利的港口、外贸等兴起,市场经济形态开始萌芽,产生了最初的资本形态。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围绕着如何在市场竞争中获取更多利益而展开。贵族资产阶级兴起,封建专制主义横行,一时间世俗国家和教会国家不断陷入战争。这一时期黑死病横行,十字军东征失败,教会越来越腐朽,天主教堕落,时代黯淡无光,在历史上被称为“黑暗时代”。
14世纪在城市经济繁荣的意大利,最早出现了对天主教文化的反抗。当时的新兴资产阶级,一方面极度厌恶天主教的神权地位及其虚伪的禁欲主义,另一方面希望借助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文化主张,因此,一场反映新兴资产阶级要求的欧洲思想文化运动——文艺复兴运动兴起。文艺复兴运动从思想上打破了中世纪罗马教会一统天下的思想专制格局,为中世纪的欧洲带来了一段科学与艺术革命的时期。文艺复兴运动虽然对基督教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但是也将基督教包容自身之中,社会生活的过分市场化带来了许多新的社会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重新重视公民德性问题就成为社会德性新要求,伴随着近代民族国家的崛起和殖民主义的发展,公民政治德性思想日益丰富和深化。
随着基督教的诞生及其影响日益扩大,西方政治哲学开启了从城邦政治向神学政治的转变,中世纪至近代欧洲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是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史上承接古今的转折点。
中世纪时期,在基督教信仰笼罩整个社会生活的背景下,灵魂得救和天国理想成为中世纪一切意识形态关注的焦点。教父哲学作为基督教最初的哲学形态,从古典时代的哲学、尤其是柏拉图主义和新柏拉图主义中吸取了大量的精神营养,强调以超理性甚至反理性的神秘信仰作为基本特点。奥古斯丁是教父哲学中的代表人物,他将柏拉图的理念论、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学说与基督教的创世说结合起来,为基督教的教条提供哲学论证,创造了上帝创世说理论。他认为天国也要求政治德性。他用《圣经》宣扬上帝恩宠的实质就是把信、望、爱注入我们的心中。他把基督教的原典,包括其中经典的思想整理出教义,用三位一体观来理解上帝,即圣父、圣子、圣灵才构成上帝,上帝是全智、全能、全善的精神实体(21)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9、296页。。在他的思想中,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没有古典社会中的公民概念,相应地只有上帝子民的德性(主要是信仰、希望和爱三种神学德性),无所谓公民德性和公民政治德性问题。奥古斯丁主义成为中世纪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对整个中世纪政治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托马斯·阿奎那是继奥古斯丁之后最伟大的基督教神学家,其思想被誉为是经院哲学的顶峰。他不仅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关于“人是政治的动物”的思想,还从古代异教作家马克罗比乌斯那里拿来了“人是社会的动物”的思想,将人理解为“政治的和社会的动物”。阿奎那把“公共幸福”(或译公共福利、公共利益、公益、公善)视为一个社会正义的目标所在(22)托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选》,马清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7页。,使希腊罗马的哲学德性传统与基督教神学德性传统真正交汇融合成一个完整的德性思想传统。他推崇的理性的亚里士多德主义逐渐取代了神秘的柏拉图主义,成为经院哲学的主流形态,他的思想也日益取代奥古斯丁主义,成为权威性的天主教官方哲学。在政治德性上,阿奎那在柏拉图四主德和亚里士多德的知德和行德之外,特别推崇信、望、爱三种神学德性,但并没有继承亚里士多德关于公民及其政治德性思想,在他的心目中人仍然是服从上帝的子民,而不是独立自主的公民,当然也谈不上公民政治德性问题。
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使人们的思想获得了极大解放,也带来了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复兴。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期间,启蒙思想家们忙于为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呼喊和论证,由博丹、霍布斯和洛克发明的现代政治语言,诸如国家、主权、自然权利等概念开始走上政治舞台。作为代表人物,布鲁尼不再局限于基督教神学思想,他将政体与公民德性联系起来,认为共和政体可以促进公民德性,政体在孕育公民德性方面的作用是衡量政体最为重要的标准(23)莱奥纳尔多·布鲁尼:《论佛罗伦萨的政制》,郭琳译,《政治思想史》2015年第3期。。这无疑扩大了神学性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内涵和外延。马基雅维利的君主德性思想成为了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有益补充。他认为作为国家公民的领袖——君主应该要具备使国家兴旺的美好品德(24)马基雅维利:《君主论·论李维》,张妍、胡数仁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5页。,他希望君主能把荣耀、名声看得最重。同时他也强调美德对于城邦的重要性,认为一个城邦要保持政治自由,成就伟大事业,就必须使全体公民具有美德,这种美德主要是指能够将国家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25)马基雅维利:《君主论·论李维》,第349页。。文艺复兴时期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又重回了古典时期重视个人德性、社会德性和城邦德性的状态,这种思想流变有人称之为亚里士多德主义。
中世纪是一个基督教及其神学占主导地位的时代,人们对于政治问题的讨论只能置于神学解释之下。这一时期的公民德性思想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政治德性思想经历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这一时期时间跨度大、周期长,经历了西方世界历史中的重要阶段,如黑暗时期、天主教教会统治时期、文艺复兴时期,经历了一个从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到子民神学德性思想再到公民政治德性的剧烈嬗变过程。中世纪的神学德性思想所论及的主体不是公民,而是上帝的子民,但神学德性事实上具有政治的性质,因为这些德性并不是纯粹个人的德性,而是人要进入到天国所必须具备的德性,或者说,是人在上帝之城中生活就必须具备的德性。但这些畸变很快就遭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尤其是世俗政治哲学家的否定,他们在张扬人的世俗生活和幸福的同时,主张建立民族国家的重要性,并论及作为国家公民应具备的政治德性。总体上看,这个时期的政治哲学家在反思和批判前人理论的基础上均进行了创新和超越,这种超越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批判性地继承和创新。尽管中世纪的政治现实使公民政治德性采取了子民政治德性的形式,但善恶之争仍然是道德与政治生活中的主旋律。其二,公民政治德性神学化。中世纪的神学家对公民政治德性进行了神学化改造,《圣经》中将人的德性由四主德扩充为七主德,将君主德性的起源和获得归于上帝和天上之城。黑暗时代,由于神学对于社会、思想等方面的严格统治,哲学沦为神学教会统治的工具,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一度在历史上被湮没和中断。西方政治哲学家不再着眼于从宇宙本体探讨政治本性或本然本质,而是在基督教里求助上帝,把应然的政治方案推向彼岸世界。如奥古斯丁从既定的基督教教条出发为之提供哲学论证,马基雅维利从现象、经验出发探讨政治的实然本质等等,从而为现实政治提供理论基础;再次,注意到公民政治德性的不完美性。列奥·施特劳斯曾经评论道,耶路撒冷与雅典的差异代表了两种根本不同的道德准则或生活方式之间的冲突(26)史蒂芬·B·史密斯:《政治哲学》,贺晴川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第122页。。亚里士多德强调与荣誉有关的、诠释灵魂伟大的公民德性,而《圣经》中无论是上帝、还是被称赞的英雄都是谦卑的人,都深刻意识到自身的不完美,并且被一种深深的罪恶和不足的意识所折磨。
近代以来,政治哲学坚持价值中立和道德中立的原则,引起了科学与价值的根本对立,市场经济的萌芽也让政治哲学家的思想变得务实,更多考虑思想体系对国家统治和社会秩序的作用,从注重个人德性的自我要求转向具体务实的现实作用。从学术成果、研究独立性的角度来看,这一时期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因公民政治权利思想的兴盛逐渐走向了衰落。
市场经济具有自由主义和功利主义的重要特征,其迅猛发展为西方整个社会的发展带来了逐利性特点。这一时期资本主义制度在西方得以确立,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市场经济获得极大发展,世俗公民政治和民族国家异军突起。对于近代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影响最大的应数启蒙运动。启蒙运动是发生在欧洲17—18世纪的一场反封建、反教会的伟大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它被认为是继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近代第二次思想解放运动。启蒙运动所宣传的天赋人权、三权分立、自由、平等、民主和法治的思想,直接推动了当时社会的改革。受功利主义、个人主义、利己主义思想的影响,个人与社会都普遍将利益最大化作为终极目标。这一时期,近代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在转换和重构的过程中尽管吸收了传统公民政治德性的部分内容,但其内涵在实质上是与市场经济的性质和要求相一致的。
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的兴起使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生产力获得极大发展,一时间,社会财富暴增,人们对于金钱的诱惑、物欲的享受、逐利的贪婪程度前所未有。然而社会财富始终集中在极少数人的手上,社会贫富分化严重。这一时期,各种社会矛盾激增。经济上,自由经济虽然创造了大量的社会财富,但是由于分配不均,无法实现平等价值,阶级冲突和社会撕裂现象不减反增;政治上,两次世界大战给社会和环境带来无限的创伤,近代世界秩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国际上,民族主义情绪持续高涨,帝国主义的海外斗争日趋激烈。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政治哲人开始苦苦思索人类的前途和国家的命运。尽管他们对于公民政治德性的立场不同,但是正义、平等、自由仍然是不变的主题。
启蒙运动倡导用理性之光驱散愚昧的黑暗,有力地批判封建专制主义、宗教愚昧与特权主义,宣传自由、民主、平等思想,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思想,促进了公民政治权利思想的兴盛。
霍布斯把关于国家的哲学称为公民哲学,他认为国家有立法权,法律规定了什么是善、恶、公正、非公正、诚实以及虚伪,这些成为决定公民政治德性的关键因素(27)霍布斯:《利维坦》,刘胜军、胡婷婷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53页。。洛克实现了政治哲学正义传统的局部重建,他提出“三权分立”的思想是近代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的重要基础(28)约翰·洛克:《政府论》(下篇),丰俊功、张玉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1页。,强调立法权作为指导国家如何运用强制力保护共同体及其成员的重要作用。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竭力证明具有利己主义本性的个人如何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社会中控制自己的感情和行为(29)亚当·斯密:《亚当·斯密全集》第1卷,蒋自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XVII页。,其核心概念有同情、合宜性、无偏的观察者和正义。斯密引导人们将情感放入政治生活中,并用德性的力量来规约。他引导人们将情感放入政治生活中,并用德性的力量来规约。孟德斯鸠提出了著名的“三权分立”思想,他提出,公民的正义与政治自由是判断所有从古至今的政治社会的绝对标准,公民要获得政治上的自由就必须严格遵守法律的准则(30)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67页。。卢梭提出公民美德可以通过公民教育来实现,公民政治德性的好坏与政治制度密切相关。同时他还认为好公民最重要的美德主要体现在政治方面:公民要有强烈的爱国情怀,能够将自己的个人利益置于集体利益之下,并自愿将自己的全部力量、自由和权利奉献给共同体(31)卢梭:《论波兰治国之道及波兰政府的改革方略》,李平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2页。。
然而,市场经济的发展呈现出市场化、功利性和逐利性的特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越来越采取经验论的致思方式,更加强调对现实政治具有的修补性和诊疗性理路,这样的倾向让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变成为现实政治规导的经验性政治理论,使其丧失独立性和主体性,服从和服务于社会秩序,从而使思想走向弱化。比如,边沁提出了应以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作为衡量一切行为正确与错误标准的功利原则,他认为只有功利原则才能说明一切政治现象,因此,评价一个政治的行为是否正确,就要看它对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否有所增进(32)边沁:《政府片论》,沈叔平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92、197页。。密尔对边沁的功利主义进行了政治层面的升华,他认为功利主义应是利他的或公众幸福先于个人幸福的原则(33)约翰·穆勒:《功利主义》,徐大建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35页。。
这种弱化还体现在,随着主权国家的发展,思想家们越来越强调公民理性道德,强调爱国主义与合理的利己主义。托克维尔提出从构成民主时代特征的个人主义精神中培育出公德意识,建立公共道德和爱国主义,造就好公民。他鼓励个人与社群、私利与公益可以相得益彰,强调公民在利他的同时也在利己,向善的同时也是为己(34)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87年,第345页。。黑格尔认为在市民社会中,人们可以通过理性的方式来参政。国家不是由单个的原子个体所组成,而是需要经过社会组织的“中介”才能获得在国家中的公民身份,以及由此带来的国家认同和崇高地位(35)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张企泰、范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322-323页。。欧克肖特把公民遵守法律看成公民参政议政的重要德性,公民对法律的规范同意与否是决定有关法律是否有效的理据,遵守法律的责任也不会因为违规者愿意接受法律的惩罚便失效(36)迈克尔·欧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张汝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79页。。这些思想更强调公民的权利和公民的自由状态,突出国家的民主性特征,而对公民个体政治德性思想的关注相对弱化。
17世纪至20世纪中叶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相较于其他阶段来说尽管历时不长,但是随着人们权利意识的提升、主权国家的兴起,呈现出明显的时代特征:第一,强调政治德性服从国家政治统治。思想家们更加强调社会的自由、平等、法治、秩序,政治哲学家不再关注公民个体德性的圆满,而是更注重国家管理和社会秩序对于公民的道德要求,强调公民的政治德性应服从于国家政治统治,而对公民个人方面的德性关注较少,公民政治德性强调对社会的德性贡献。第二,主张在参政过程中完善德性。随着人们民主意识的提升,公民政治德性从关注公民的内心品德的养成逐渐转移到重视公民个人在参政过程中的德性完善,鼓励公民在参政过程中实现德性是这个时期最明显的特征。例如托克维尔强调在民主的过程中让公共和私人的利益可以相得益彰;黑格尔认为在市民社会中,人们可以通过理性的方式来参政;奥克肖特则把公民参政议政的能力视为个人德性的层次。第三,彰显爱国主义的重要性。现代国家的兴起使国家权威建立,现代国家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它可以充分调动全社会的资源,人们只有把国家当作最高权威,作为认同对象,才能服从国家命令并愿意为其奉献所有。因此,政治哲学家在公民政治德性中越来越强调爱国主义。比如托克维尔把爱国主义作为衡量好公民的重要标准,黑格尔也认为在市民社会中,公民政治德性的重要体现是国家认同。
20世纪中叶,两次世界大战后,国际秩序和世界格局逐渐走向稳定。1981年麦金太尔《德性之后》一书的出版标志着西方德性伦理学的复兴,公民政治德性思想也再次被思想家们热烈讨论。
两次世界大战给西方社会带来了严重的创伤,这些可怕的社会效应使思想家们痛定思痛,开始反思近代以来西方构建的主流社会价值观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合理性,以及市场经济的最大化利益原则可能会给个人生活和整个社会生活带来的冲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欧各国相继建成了以高福利、高税收为主要特征的福利国家制度,但是连续几十年的高福利政策也积累了许多社会问题,甚至影响到人们的生活质量与生活水平。20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全球化信息化趋势明显,各国越来越趋向于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世界共同体。随着现代性道德问题所产生的德性危机与日俱增,功利论和道义论无法解决人们内心存在的心灵无序状态,人们开始认识到单向度的人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所在,人的生活不只是拥有自然和资源,更在于个体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不只在于个人欲望的满足,而在于作为整体生活各方面的好(37)江畅:《西方德性思想史》(现代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9页。。进入20世纪90年代,西方国家涌现出一系列社会矛盾:公民对政治越来越冷漠、西欧对高福利严重依赖,极端民族主义回潮,前苏联解体,恐怖主义盛行,民粹主义抬头,对于全球化不满以及民族主权削弱……这些现实为哲学家进一步思考公民政治德性问题提供了土壤。
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复兴,这一时期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开始将政治德性作为整体的人的生活部分,强调自由是人生活的应有前提,将自由和权利作为人生活的整体性来进行构建。思想家们认为公民政治德性与实践理性之间的关系相互依赖,正是因为公民有诸如慷慨、忠诚、公正、诚实和勇敢这样的德性,社会才具备理性社会的潜能。面对社会的各种不平等问题,正义问题被提高到公民政治德性的首要地位。
施特劳斯毕生都在解读政治哲学,在他看来,正义问题在公民政治德性中居于首位,因为正义或法律是用以判断个人、家庭和政治社会应该做什么或者什么是正确的生活方式的最高准则(38)列奥·施特劳斯:《政治哲学史》,李洪润等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1135页。。罗尔斯数十年如一日地探索正义的主题,提出了“公平的正义”理论,指出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是所有社会美德的最高美德(39)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等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9年,第3页。。这一思想进一步巩固了正义在西方价值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哈贝马斯将交往理性的概念运用于政治生活中,认为公共领域也是通过交往行动而得到再生产的(40)哈贝马斯:《在事实与规范之间》,童世骏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第446页。。他非常重视公民道德和公民参与,更加突出公民在当今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主体地位和重要作用。
麦金太尔重拾被长期忽视的德性问题,主张德性回归,他认为现代社会正因为丢失了亚里士多德的德性政治伦理观,才带来社会发展中的各项危机并造成了人格扭曲。“德性与法律还有另一种非常关键的联系,因为只有那些具有正义德性的人才有可能知道怎样运用法律”(41)麦金太尔:《德性之后》,第193页。。这无疑是对权利中心观的一种有益修正。诺奇克式的个人私有权利彰显了国家中的公民个人,强调个人是国家中真实的实体,提倡国家为公民服务(42)罗伯特·诺奇克:《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姚大志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页。。以桑德尔为代表的社群主义思想在诺奇克的个人私有权利基础上有了更大的进步。他关注培养公民美德和维护共同体,这种公民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体现在公民的身份、牺牲和服务于新型的善的共同体密切相关。一个社会想要达到公正的理想状态,公民表现为较强的社会共同感,那么它就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能够为共同善奉献力量,能够使公民关心全局,必须找到一种途径来反对那些将良善生活观念狭隘化的做法,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来培养公民德性(43)桑德尔:《民主的不满:美国在寻求一种公共哲学》,曾纪茂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7页。。
20世纪中叶以来的西方政治哲学研究主要围绕正义、法治、权力、平等、权利、和谐、自由等分别展开(44)张凤阳等:《政治哲学关键词》,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页。,公民政治德性思想也在此其中,具有以下主要特征:第一,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以德国纳粹所代表的极权主义留下的废墟上,以阿伦特为代表的政治思想家,孜孜以求对这一灾难作出解释。如果说20世纪70年代公民政治德性的中心概念是正义和权利,到了20世纪80年代,在资本的作用下世界全球化、信息化趋势明显,关键词变成了共同体和成员资格。这种思想演进不仅仅源于政治哲学理论的发展,也与全球范围内一系列现实政治事件直接相关。这些事件表明公民政治德性的发展不仅依赖于基本制度的正义,而且也依赖于现实世界中公民的素质和态度。第二,将正义问题置于公民政治德性的首位。正义问题是从古希腊时期的哲人开始就非常重视的公民政治德性问题,在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后,正义问题被提高至德性的首位。施特劳斯提出,正义的德性应在公民政治德性中居首要地位;罗尔斯也认为正义不仅仅应作为公民个人的德性,而且应该成为社会的首要德性。在罗尔斯之后,正义的概念越来越多地被专门用作评价社会制度的一种道德标准。第三,着眼于政治民主建构公民政治德性。为了回应现代多元社会的现实问题,政治哲学思想家们更加关注公民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意图弄清楚哪些公民政治德性能够维系民主制的持续繁荣。按照威廉·高尔斯顿的解释,负责的公民资格要求要有四种类型的公民品德:第一,一般品德,如勇气、守法、诚信;第二,社会品德,如独立、思想开通;第三,经济品德,如工作伦理、能约束自我满足、能适应经济和技术变迁;第四,政治品德,如弄清和尊重他人的权利、有提出适度要求的意愿、有能力评价官员的表现、有从事公共讨论的意愿(45)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刘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366页。。
西方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大致经历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将政治的德性视为最高德性的公民美德思想,到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推动公民参与的公民人文主义与理性主义,再到现代秩序中对于正义、自由、平等的热切期盼并强调个人权利保障的演进过程。这些思想资源既有价值也有局限,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它们对于不断推进国家的公民价值取向建设,培育适应中国式现代化的好公民仍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纵观西方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史,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家们就非常重视公民的政治德性问题,把公民德性问题作为道德问题的主要研究对象。古往今来的公民政治德性思想所追问的是公民在公共政治生活中的道德问题,并在社会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不断扩大和完善其内涵。自古典时期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中世纪的霍布斯、洛克、卢梭再到近现代的黑格尔、施特劳斯、罗尔斯、哈贝马斯等,全部都是在洞察和把握各自历史时代重大现实问题的前提下,来构建和发展公民政治德性思想。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哲人正是在不断追寻“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人性卓越”的“好人”理解的过程中,不断加深对“好公民”的理解。古希腊的先哲们论证了应当高度重视德性问题,他们追求城邦中公民的正义,讲求自由和平等的公民组成城邦共同体,它体现的是一种存在于公民之间以及公民和城邦之间的交往关系,这种关系就是古希腊城邦公民自治的政治生活。先哲们将智慧、节制、勇敢、正义等德性运用于城邦的治理中,倡导其成为公民首要的价值取向,构建具有正义美德的城邦。在中世纪,尽管为顺应基督教,哲学家提出教会和封建君主是国家和人民的主宰,个体只是上帝的子民、封建君主的臣仆,而不是公民,但是《圣经》中仍然强调公民政治德性的作用,由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所概括和论证的神学德性仍强调信仰、希望和爱。近代强调个人权利的至高无上,但是仍将公民政治德性提到很高的地位,卢梭自称为日内瓦的公民。近代的思想家们开始在公民与国家的关系中,通过设计健全的法制和良好的政体来增强公民政治德性,同时强调运用法律和民主的手段保障公民政治德性的彰显。
今天的中国昂首阔步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上,在建设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不断强调公民道德建设的重要性,这不仅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战略任务,也是促进社会全面进步、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必然要求。2019年我国在《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2001年版)的基础上出台了《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这是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面临的世情国情党情发生很大变化的基础上,对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不仅要具备良好的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个人品德,而且要具备应有的政治德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德性实践的回报是善和幸福的生活(46)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33页。,当今时代下公民政治德性的实践仍然如此。公民政治德性的实践目的在于追求幸福生活、不断接近人性的完善、生活得更有尊严、人之为人的本质和价值能在公民生活中彰显,从而为社会稳定和谐提供保障。
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将好人与好公民进行了论述。他认为,在最佳政制中,好人与好公民都具有同样圆满的德性,现实中的公民很难都成为好人,但至少可能成为一个对城邦的美好生活有所贡献的好公民。在古希腊时期,人们普遍追求德性的发展,将德性的完善作为人生的重要目标;中世纪的欧洲,由于基督教盛行,人们普遍将个人的德性修养与神学联系在一起,追求超脱的个人精神生活;近代以来的欧洲,由于市场经济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人们更加追求政治层面的德性以促进自身的发展;现代的西方思想则更强调在现代性的基础上,追求广泛的公民参与、积极的权利主张、适当的理性自利、思想的勇于创新、秩序之下的遵守规则等等。这些政治德性的完善程度均是不同时期人的自我完善的重要体现,体现了各个时期公民德性发展的程度。同时,培养公民的政治德性也是公民过好生活的基本途径。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全面、自由、充分的发展不仅是对未来社会的预见,更是对于人的终极关怀。“好生活归根到底是人性谋求生活得更好的要求得到了实现,这种实现就是人性的实现,也就是人的自我实现”(47)江畅:《好生活如何可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第17页。。尽管我们看到,在西方不同的历史阶段和社会环境下,公民的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内涵也各不相同,但好人德性和好公民德性的养成始终是以公民政治德性为基础。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我国政治体制改革必须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必须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不断推进,努力与我国人民政治参与的积极性不断提高相适应(48)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37页。。这为下一步的政治体制改革指明了方向,要继续扩大公民有序的政治参与,健全民主制度,丰富民主形式,拓宽民主渠道。这说明当代中国公民科学发展下的权利与义务关系正在现代化视域下重新解构,即不再像传统社会过于强调义务而轻视权利,而更多强调公民的权利与义务相统一。中国式现代化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基于经济、政治、法律、文化等多重层面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这标志着促进人的全面发展逐步提升至国家梦想的高度。这就要求我们要尊重公民的政治德性,以制度的形式保护公民政治德性的正常发展,让现代公民在提升公共精神、参与公共事务、维护公共利益、具备公共理性等过程中提高践履政治德性的能力。
早在两千多年前,柏拉图就设计并展望了一个理想国,他最初从公民与国家的关系中论述了公民政治德性必须在国家和个人的双向约束和互动中实现。亚里士多德在讨论何为优良的政体时也强调,“凡以人们的善德衡量各人的幸福(快乐)者也一定以城邦的善德衡量城邦的幸福(快乐)”(49)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347页。。以桑德尔、拉兹等为代表的社群主义坚持公民政治德性中集体善的部分。思想家们从政治自然的目的论视角出发,阐释城邦的自然目的性生成以及城邦在培育公民德性(进而使公民过上至善的幸福生活)方面的重要作用。公民政治德性不仅关乎个人的幸福,还关乎整个共同体的命运,这就在公民德性与城邦政治之间建构起了内在的逻辑关联。因此,近现代的思想家强调法律在公民政治权利保障中的作用。
这启示我们,公民政治德性的培育不应仅仅局限于公民个人的美德完善,而应该把公民在政治方面的道德要求置于整个社会利益、国家利益之中。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页。。作为公民,也体现着各种社会关系——国家、社会、他人的关系。每一个人,首先是社会的人,然后才是政治的人。社会人的部分,要与社会、他人发生联系;政治人的部分,与国家息息相关。“在我国,公民是在个人与国家关系中被确定下来的”(51)焦国成:《公民道德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9页。。公民与国家的关系集中体现了人的法律属性和政治属性,突出公民与国家的权利义务关系,现代社会中,我们提倡公民爱国、奉献,强调公民在服务人民、奉献社会中实现自我价值。但同时也应注重运用法律和制度的约束力量来保障公民政治权利,正所谓“法安天下,德润人心”,只有将公民政治德性培育与公民政治权利保障相结合,才能缓解社会矛盾、促进社会和谐,提高社会凝聚力和向心力,从而建立和谐有序、充满温情的公共生活。
霍布斯在《论公民》中论述了不存在公民社会时人的状态,他认为公民社会始于相互恐惧,而这种恐惧的原因就是人们无法预期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安全或者确保我们自己的安全(52)霍布斯:《论公民》,应星、冯克利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页。。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政治的动物”,他认为公民政治德性的提升是可以通过教化来实现的,而教化需要群体来实现。进入文明社会,如果公民能够主动接受教育,获得正当的公民知识,提高自身的认知水平,随着公民对于知识的积累越来越多,可以运用知识的力量来解释一切的时候,公民内心的安全感便将赋予其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
公民自觉修养政治德性的重要性源于人与政治共同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公民的政治德性水平不仅影响个人的发展,而且事关整个政治共同体的根基。当代中国在社会转型过程中面临着公民理性、公民意识、契约精神、平等的政治人格等方面的缺失问题,如果能够通过个人自觉修养来提升政治德性水平,无疑能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注入强大的精神力量。营造个人自觉修养政治德性的社会氛围体现在对于道德建设活动的宣传、爱国主义教育的加强以及法制的健全,通过这些引导全社会树立规则意识、法律精神,以增强公民对于祖国的热爱、对于国家体制、国家制度的认同、对于国家法律的遵守。比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就是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的价值指引。当代中国所推行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不仅需要合格的公民,而且还需要造就具有公共精神、自由和独立的人格、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态度、宽容他人的品质、注重合作沟通对话的“好公民”。通过公民个人与社会互动,实现公民个人的主动修为,培养合格的现代公民,并实现合格的公民到“好公民”的培育是加强当代中国公民政治德性的目标所在。
附注:本文得到湖北青少年思想道德教育中心2023年度重点课题“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青春力量研究”和湖北大学2022年度校级改革重点项目“研究生思政课‘三位一体’混合式教学模式探讨”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