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志欢
(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上海 200444)
经济发展的多面和社会发展的多元,加之党和政府鼓励当代青年做时代的弄潮儿,使青年有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和自我表达渠道,但也有青年认为其发展与主张有时被外在力量所压制。社会有了较大的弹性,但青年的获得感还有提升空间,部分青年甚至看似有多种选择而实际上选择较少,仿佛很自由但又不知如何运用自由,看似很随性实际上却陷入有些拘束的选择性迷宫。他们生活拧巴、心理纠结,大部分青年希望自己快速成功和早日成名,但也有青年高度认可心灵大师的人生箴言,想要宽慰自己。时代的奋斗进步观不认可青年停下脚步,何况当下青年既无太多适合躺平的土壤,也无太多躺平的资本。因此,部分青年时常在“躺平”与“内卷”之间反复摇摆,产生了迷茫感。本文首先阐述部分青年迷茫感的生发场域,然后探讨其社会结构根源,最后给出结构困境下纾解青年迷茫感的理路。
部分青年迷茫感有着一般性和普遍化的生成环境,其外在因素是社会的加速变革和信息的日益超载,而这些外在客观事实需要经由青年的主观意识及心理状态即内在因素才能生成迷茫感这一主观体验。
迷茫是变革型社会中人们显著而普遍的心理体验,它既存在于青年当中,也存在于其他人群中。当然其存在某种意义上也说明青年还有追求。由于青年的变化性与社会的变革性相比其他年龄段人群通常有更高程度上的共振与契合,加之青年本身又处于人生过渡和成家立业的关键期,因此其迷茫感通常大于其他人群。倘若说人的本质在于不确定性,那么,知识体系构建尚未完成、价值观念塑造尚未定型、情感心理尚未成熟的青年群体更具有不确定性。在不确定的世界中努力寻找确定的自己,是青年生命中必然经历的一个过程。[1]不仅如此,变革社会的治理团队通常会提出一些改革目标让代表未来的青年看到生活的希望以此激发其奋斗精神,但有时纸上的蓝图虽然美好,现实的改变与完善却未必一帆风顺和一蹴而就。在这种情形下,青年常有社会转型和变革较慢的感受。当然其中的原因也许是现实改变真的太慢,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青年的心理期待过高和过于强烈,一旦社会现实的改变未完全按照青年期待的逻辑出现,迷茫感就会困扰着青年。
治理团队迫切需要回应青年不断涌现的各种诉求,网络的加速和扩散效应,让青年越来越没有耐心等待渐进式改革的时机成熟,越来越要求制度尽快回应自己的诉求,因而留给治理团队回应的时间也就越来越短暂。加之青年往往是社会价值观最前沿的群体,其超前生活理念时常带来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若治理团队回应过早,可能带来社会发展不协调等问题;若回应太迟,又难以及时满足青年的发展期待,由此产生的失落感和挫败感将造成青年的逆反心理,进而为社会发展带来诸多变数。国家在回应青年诉求上的两难困境也会不同程度加重青年的迷茫感。何况社会加速变革还意味着未来更大的不确定性。期限和速度看似让行为选择变得高效、可复制和易操作,但社会变迁如此之快以致很难判断这一选择在之后是否还有同样的意义和价值,进而陷入行为选择的困惑。[2]此时,不自觉地选择当下体验似乎理所当然。然而当下只有被放置在更长的时间轴之中,才可能更合理地使用。在面对无法改变的外部变革时,当下对未来的意义却在逐渐萎缩,这使得青年与外界乃至内心体验的关系出现了悖论,他们的日程上虽布满了事务清单,但获得感却越发贫乏。在如今流动的时空下,青年个体面临着生活的无限生成状态与生命的有限存在之间的悖论,它带给青年个体自我认同的危机,使其处于一种悬浮状态,既难以做到对当下的深思,又很难完全看清未来的走向,其看似是对未来的追求,仿佛又是对当下的一种含混式的否定。
迷茫感还不能简单从保障机制不完善来解释,改革开放前我国社会保障较薄弱,那时的青年反而迷茫感较少。以往在相对停滞而静态的社会中多数青年难有通过自身努力来改变命运的可能,迷茫也没用,所以那时的迷茫更多反映在对现实的部分认命甚至是对社会固化的略感无奈上。变革社会中的青年常觉得自己是有可能实现梦想的,但也不确定是否能成真。换言之,当青年一方面感到人生确有危与机,另一方面又认为通过自身努力外加社会变革有可能克服危机和抓住机遇时,迷茫感就容易出现。加速变革易使原有社会规范和运行方式失去固有意义,生活在其中的青年也会生出更多迷茫感,为能否适应改革甚至有效利用变革而焦虑不已。不仅如此,加速变革下的生活工作流程在资本和技术推动下在短时间内被不断打乱后重组,这容易让青年产生一种不堪重负的心理,“一种让我们注意力分散、认知碎片化以及精疲力竭的心态。在这种心态的作用下,我们感觉到自己无论跑多快、工作多久,我们依然是不合格的。”[3]
青年对外界的反应本质上是与周围环境的信息和能量交换,其内心的平和与清醒往往是在与外在信息的平衡中实现的。信息既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而是一种基于物能的感受性关系,其成熟形态即信宿和信源间的感受性关系过程。[4]因此,信息的不断增长虽是一个客观事实,同样的信息经过不同渠道、在不同时段被反复推送的现象也较普遍,但能否引起青年的迷茫感更多取决于青年自身。其实,深入分析,所谓信息超载也许是伪命题,因为超载是相对于青年的正常需求而言的,而对何谓正常需求的界定却取决于青年的观念和精力。青年可以选择不听也不看,但身处数字与信息化时代,他们的基本生活难以离开信息尤其是网络信息,何况很多情形下国家也在极力推动网络在青年日常生活中的普及与应用,以促进智能化生活和数字化治理。当然更多青年在享受网络便利的同时,也不同程度受其影响,一旦触网通常很难合理、适度掌控自己的欲望,更何况勾起青年不合理欲望的信息常和满足其合理欲望的信息绑定而来,让其分辨不清、躲闪不及。适度信息常具有抚慰人心和明确方向的功效,但过多信息也可能使部分青年徒增困惑和迷失。对青年认知而言,信息供给兼具扩展深化和限制约束的两面性及易于传播但难于分辨的双重性。青年面对信息陷入两难困境:主动选择,能力不济,精力不允许;被动选择又易陷入信息茧房,导致认知窄化和能力退化。两难困境带给青年迷茫感。
1.自我与他者之间。按照最佳独特性理论,社会之人常被两种动机驱使:一是被他人认同和与他人相似的社会性需求;二是追求独特性和个性化的补偿性需求。青年的成长就是在这种自我发展与群体认同的矛盾张力中不断确证自己在群体中的角色。青年特定的年龄段决定其既有群体归属的发展需要,也有独立自主、张扬个性的价值追求。这种个体与群体关系的矛盾性特征既为青年的个性化发展拓宽了空间,也规定了个性发展的边界与轮廓。有些青年一方面渴望独处,对周围人不耐烦;另一方面也希望他人能懂自己,其心态通常在追求个性与从众附和间不停摇摆,在“要勇于做自己”和“他人怎么看我”之间不断挣扎。部分青年私下“不懈奋斗”,而外表却呈现为“不屑奋斗”。同时,青年还面临着身份的两面性:一方面他们处于追求新知识的重要时期,现实生活却往往被家庭和学校安排,感觉不够自主;另一方面他们又处于对人生意义较敏感、自我意识较强的阶段,其从心理上往往将自己视作可以投身社会、改变现实的成人,而成人却将其视为孩子。诸种纠结和错位易催生青年的迷茫感。
2.在自我内部间。有的青年一边希望内心端正,自视清流,一边也可能私下学着适应潜规则,随波逐流;一边或许企图用外界认可的成功标准证明自身价值,一边又可能担心努力奋斗也不一定能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想要躺平;一边希望享受闲情逸致的轻松生活,一边又可能争上位争业绩争当超人不断适应996 工作模式。部分青年言谈中对体制外工作晋升的机会和递增的高薪较为羡慕,但实际选择又倾向于考公考编。一方面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满足与欣喜,另一方面是对自我价值的怀疑与不安,两种不同的心理感受相互博弈,最终破坏青年内心的感受平衡。[5]以青年是否要走出“舒适区”为例,待在舒适区虽表面上放松与舒适,但常会因此感到无聊和内心煎熬。加之青年的生存发展往往需要逆境的磨砺,舒适区还会导致其自身适应力和竞争力的退化,进而为未来发展埋下隐患,这也是他们所担心的。但跳出舒适区,看似在主动寻求自我突破,但由于未必真正明白自己的奋斗目标,或许只在做一些让自己感到挑战性的事情以暂时消除待在舒适区的不安。究竟是否要走出“舒适区”也让不少青年陷入迷茫。
“我们的时代是焦虑与淡漠的时代,但尚未以合适方式表述明确,以使理性和感受力发挥作用。”[6]在此意义上,由于迷茫感是部分青年的一种主观体验,因此加速变革的社会和日益超载的信息等外在客观条件需经青年的内心变化起作用。青年与外界的冲突往往是其内心冲突的反映。“人只须要了解自己本身,使自己成为衡量一切生活关系的尺度,按照自己的本质去估价这些关系,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根据自己本性的需要,来安排世界,这样的话,他就会猜中现代的谜了。不应当到虚幻的彼岸,到时间空间以外,到似乎置身于世界的深处或与世界对立的什么‘神’那里去找真理,而应当到近在咫尺的人的胸膛里去找真理。”[7]651因此从逐渐冲突的内心中解脱的路径更多是审视自己是什么并予以完善,而非主要是详查自己外在已有什么和想要什么。“我、一个现实的人,必须改变的不是现实(要改变现实,我只有和其他人合作才做得到),而是在我自身中改变自身。”[8]青年的外部境遇是其内心世界的向外投射。“可是,同一个对象在不同的个人身上会获得不同的反映,并使自己的各个不同方面变成同样多不同的精神性质。”[7]8这就是共同生活的人幸福感和清醒度常不相同的重要原因。每个人审视和处理自己的能力不同。青年若处理不好与自己的关系就难以处理好与外界的关系。想要变得完美现在转变成了努力朝着理想化的自我形象而努力,想要得到别人的夸奖,其实就是想让自己的理想化形象得到别人的认可,别人的夸奖到底能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还要看我们的理想化形象和现实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差距越大,难度就越高。[9]
青年是社会结构变化的直接投射和灵敏探针,是社会群体中较敏感的部分,也是各种社会指标的放大器和催化剂,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牵引效果和带动作用。部分青年的迷茫感有着深刻的社会结构根源,它源于人际互动尤其是在从众心理支配下跟风模仿所造成的社会困境。“社会困境是指在情境中每个人可以通过采取自私的行为来增加其个人的收益,但是如果所有人都这么做的话,每个人的收益都会减少。”[10]317个体成员若退出的话,就会让自己的利益受损,使未退出的人获益,这种进退两难的结构困境使得部分青年两害相权取其轻,即便收益减少也选择参与其中,在服从群体欲望中逐渐失去自我。在已产生沉没成本条件下,唯有更疯狂投入才能掩盖过往成功的价值泡沫,用新的投入来拯救原有投入的无效。一个青年的追求在社会结构困境里反而增加其痛苦,个体的理性随着参与人数的增加逐渐变为群体的非理性,部分青年在是否逃离此结构困境的犹豫中陷入了迷茫。
偶感无奈是青年乃至所有人生存的一种常态,人生的底色某种意义上本就包含一定的被迫性成分。加之21 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其中的成员也不再是驯化的主体,而是功绩主体。[11]15个体成员被赋予了具有无限扩张表象的自我,社会反而受累于个体过度的积极性,人看似获得无比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如何生活”的规训教导。迷茫中只能用绩效鞭策自己,以至当今社会已从福柯的“规训社会”转向“功绩社会”,从“他者剥削”转向“自我剥削”。青年作为各社会阶层的新兴力量,常常由于社会经验、资源与地位的局限,在面对功绩社会下异化的加速场景时只能被动接受与应对。理想与现实的撕裂让青年对精神阵痛的体验更强烈,功绩社会中自由的悖论成为加剧青年矛盾心理的重要因素。
部分青年对自己陷入社会结构困境实感无奈:不参与可能面临被赶超和淘汰。不论是部分青年学生抢占学习座位还是有的职场青年吐槽他人“996”,不同程度反映出勤奋学习和努力工作中的结构困境。学习和工作构成当代青年最主流化的两种存在方式。当然努力学习和加班工作并不一定代表不幸福。不少青年热爱学习和工作,并在两者带来的挑战中迅速成长。然而在社会结构困境中青年个体“燃”的过程虽可能伴随着自我内在的某种无形意义上的提升,但往往由于结构系统中他人的相互抵消和弱化效应,使得他人眼中外在有形可视的结果可能远低于自我先前的预期。人处于社会关系之中,很难做到完全摆脱外部标尺的规制和社会舆论的束缚,何况理想的自我常是在与他人关系的对话中取长补短建构的。某种意义上说,生活中的他者,其实就是青年自身的另一面,有助于克服青年自我意识的局限和偏见。这种从外在世界中找到的被他人认可的“自我”标准,会给自身带来一定的安全感。但由于一切意义多是被外在所规定,青年一旦想根据外在标准创造理想自我,就可能会跟内在的真实自我失去联系,这意味着其生命力的源泉在一定程度上被切断了。
近些年某些包含消极内容和负面情绪的流行语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结构困境中的青年对自己境遇的某种消极感受和悲观预期。流行语的生命力,不仅在于会不会吸引眼球、是不是引人发笑,更在于能不能产生情感共鸣、有没有创造出公共价值、能不能经历时间沉淀。而流行语的生命力本身,也凸显了时代的开放性。比如广受部分青年吐槽的“小镇做题家”和“985 废物”彰显了求学结构困境、“996”和“007”彰显了工作结构困境、“同事内卷”和“老板PUA”彰显了人际关系结构困境、“当一辈子韭菜”和“成就老板的玛莎拉蒂”彰显了个人价值结构困境等。若某种话语作为一种传播介质能够扩散开来并且实际上能对某些青年构成观念上的制约,使其话语上不得不跟随,这通常意味着其具有某种真实反映客观现实的真理性成分。当然,某种意义上“丧”或许也有积极意义,它是对不确定性世界的一种防御和调适。多数青年内心并不想“丧”,更不想永久“丧”,“丧”只是面对无奈现实的自我调侃,是回应结构困境的暂时性策略。“躺平”也恰是对外在不合理结构的一种抵抗,它是个非常具有结构性意义的词,和“懒”不同,在中国“躺平”或许并非社会竞争失败的青年的自我放弃,更多的是有一定能力的青年在结构困境中坚定地说“不”,拒绝入局,进而选择更适合自己的发展方式。
社会主导价值倡导的不停地“燃”和部分青年个体自我价值时有的“丧”、丰满的理想和骨干的现实、虚无感和真实感、失控感和掌控感相互交织和彼此拉扯,使得部分青年易陷入间歇性甚至常态化茫然和迷失。一个人走着走着,在外部的强化式规训中仿佛就忘了自我的存在。结构主义论者通常认为,结构不仅形塑和定位了人的行为,而且限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实际上青年的奋斗精神时常也需要周围环境尤其是社会结构的激发。被迫陷入社会结构困境的青年通过自己的奋斗在自我纵向绝对值的意义上通常是有提升的,但与其他人相比,青年可能认为自己在横向意义上提升不大抑或根本没有提升,这会让期待在人际比较中彰显成就感的青年出现不同程度的沮丧感。在高强度、低效化的竞争中,部分青年发展机会被主流世俗观念所框定,与以往相比,要获得同等产出的成本相对增加。由于对成功标准的界定过于单一,参与竞争者主观心理上难以接受失败和退出,从而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
部分青年身处社会结构困境中的压力和焦虑,一方面暗含着困境青年(即所谓的弱势青年群体,它是指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陷于恶性循环、难以改善处境的社会成员。)对阶层固化充满着无奈。所谓阶层固化是指人们手中现有的资源可以保住甚至增强获取这种资源的手段,从而固化自身以排斥他人。卢梭就认为,“法律很可以规定有各种特权,但是它却绝不能指名把特权赋予某一个人;法律可以把公民划分为若干等级,甚至于规定取得各该等级的权利的种种资格,但是它却不能指名把某某人列入某个等级之中”[12]。也就是说,突破社会结构困境,必须让所有青年都有机会通过自身努力实现自我期待的身份。何况青年在乎的未必是社会的阶层差异,更多的是每个青年能否有机会进入优势阶层。精英循环论要让位于精英再生产理论。但也要注意一个底层逻辑:下层青年和上层青年,在选择未来道路时,虽然表面上都可能基于自己的意愿,但这种意愿对于前者,其实只局限在其能了解的有限信息和视界的范围里。看不到选项,要如何选择呢?两者都基于意愿,但选择范围和满足的程度并不同。我们都知道放牛娃的人生理想,他的期待只是重复过往,无知的循环需在开放社会中打破。
另一方面也潜藏着顺境青年对社会结构困境可能带来的改革预期所产生的不确定性的焦虑。在社会结构困境中顺境青年相比困境青年总体上处于相对优势地位。一种观点认为,顺境青年完全游离在结构之外。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任何在社会中生存发展的人都处在某种结构中,只是这种结构对其影响的大小有所不同。何况结构中的顺境青年获得同样优势所需付出的代价也在困境青年的追赶下逐渐变大。同时,社会深陷结构困境也会引发改革预期,实际上某些改革已经在进行。对于困境青年,变革式发展也许是唯一的希望,但对顺境青年而言,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引发其不同程度上的更大焦虑,因为社会的加速变革会使人的资源占有陷入较为不确定的状态之中。须知,向下滑落比向上流动更容易发生。前景理论认为,我们是风险厌恶者,因此相对于等价的潜在获益我们更看重可能存在的损失。[10]140
结构性的偏见才是不公正的主要来源。因为一个问题的根源往往不在于这个问题本身,它只是背后的结构动力与系统运转出现梗阻的一个表征,只有改变了背后的结构和优化了潜在的系统,才能更好地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努力了不一定更好,但不努力似乎更糟,付出和收益的对等规则不同程度失效了,这让部分青年反思结构困境后日渐迷茫,也使得他们生发出一种奋斗的无意义感和荒谬感。疲倦却未必有所得,忙而穷的职场倦怠,容易成为压垮部分青年的最后一根稻草。青年通常是在对现实的不断改进中体现自身价值的,对现实不合理之处的抗争更能彰显青年的存在意义。事实也证明,青年是不合理现实的敏锐感知者和努力改变者。需要指出的是,面对一时难以改变的社会结构困境,他们时常通过持续制造反讽式的快感来找到一种痛并快乐着、丧却兴奋着的新状态。这种新状态究竟是自我麻醉的犬儒主义(它通常经由故意违逆人的天性而寻求苦难,但通过积极地寻求苦难,也获得了一种面对生活中的痛苦和失望保持宁静、平和、镇定的能力),还是大无畏的英雄主义,要看其自我调适能力。
人一生都是在当下度过的,未来只是一种站在当下对可能前景的虚拟化思考,它一定要转换为当下才能为人所真正体验,也才能获得真实的感受。人生意义的答案既要能抚慰青年的心灵,又要能解决青年面临的现实问题,因为前者不同程度上受到后者的制约。由于每时每刻总有问题难以得到完全彻底的解决,甚至或许无从着手,因此前者常常更重要,虽然只解决前者可能被某些人认为带有一定程度上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但其实不少人生意义理论均带有不同程度上的此种色彩。寻找“替罪羊”理论就指出,不管我们遇上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渴望找出负责任的人来。如果发生了糟糕的事,又无显而易见的原因,大脑就会编造出一个。类似“事出有因”的说法暗示要有人为此负责,因为“原因”肯定是某个人或某件东西。我们最难接受的是,有许多事怎么也找不出原因。因此,观念上的合理化非常必要,它能让人达成内心的和解。青年群体有其独特的能动性,他们对于自身地位状态的反应和对于内在愿望的表达,主要通过重构意义这一形式来加以呈现。比如在很多青年看来,“躺平”并非“不想努力”,而是对眼前工作“不值得付出”的一种调侃和嘲讽,其背后反映的是青年对工作意义更为迫切的追求。[13]可以说,大多数青年是愿意拼搏奋斗的,但前提是要让其知道努力的意义何在。
有一种观点认为:“我们一直在编造故事,以便让自我变得有实际意义。”[14]142社会结构困境中的部分青年可能成为“积极废人”和“懂事崩”(指情绪崩溃但无法随心所欲)。他们心态积极向上,并拥有自己的目标,但这种目标的实现因结构困境下的恶性竞争而显得渺茫。由于他们当众不甘示弱,外表要佯装坚强,但内心的情绪有时却极为低落,这使其常会在间歇性享乐后突发恐慌,在表面淡定下尽力掩盖焦虑,因此时常也会为自我迷茫而自责。以困惑和颓废为核心的“躺平”姿态会让青年不断产生焦虑,这种焦虑是未来的困惑与当前的颓废双重效应的叠加,既是一种接受“躺平”的自主选择,也是一种不想完全“躺平”的被动约束。如果努力之后还是失败,在成本收益法则的考量下,一些青年会选择不努力坐等失败。在当前社会结构性发展困境下,有限资源的获取通常需要经过激烈竞争,这对于涉世不深的青年而言,在缺少社会资源和物质资本的情况下,很难跨越阶层成就自我,甚至越努力越易产生挫败感。这可能激起部分青年的心理纠结与精神内耗。
观念是行为的先导,同时,人的观念演变又受制于人们万千行为所构成的社会现实。观念与行为的不同步性甚至不协调性往往是社会结构变迁的驱动力。存在主义心理学认为,人的生活价值大体分三种:一是创造性价值,它在建设和给予等活动中实现,是人在家庭生活和工作领域中追求的,此价值具有扩张性,倾向于建立和扩大个体的世界;二是体验性价值,它实现于个体向现实展示自己的能力,以及融入自然、欣赏艺术和爱的能力,此价值具有接纳性,让个体拥抱整个世界;三是态度性价值,它体现于个体能够面对受限的环境和痛苦的现实,此价值在个体面对困境时发挥作用。这三种价值对纾解结构困境下部分青年迷茫感的理路构筑有重要作用:转变青年的固有观念以引领创造性价值、促进青年的良性竞争以找寻体验性价值、丰富青年的精神世界以彰显态度性价值。前两者若在局部范围和某些时段难以完全实现,青年需以充盈的精神即态度性价值勇敢面对结构困境。
纾解青年的迷茫感,关键靠制度的优化,但前提是观念的更新,因为制度不过是特定观念的表达。如果说人的行为出自观念,那么结构困境的产生一定意义上源自一种共同的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是一个群体对过去经验的心理反映形式。作为共同体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集体记忆并不是简单的“个体集合起来的记忆”,而是“集体的记忆”,这种记忆是由共同体成员实践活动的长期积累、反复叠加而成。[15]集体记忆往往带来同质化的思考模式。青年通常难以走出自己的认知边界,就算偶尔身体走出去并看到新事物,但头脑仍可能沿用原有的认知来解读。立场先行、证据跟随是多数人的思考模式。在信息投喂时代,青年容易把他人给自己的观念误当作事实,其心理逻辑是自我决定需要自我思考和承担后果,为避免在激烈的竞争中决策失误,部分青年选择按共有观念和默认程序行动。当青年进入了现成社会结构中,大部分决定是由社会集体组织作出,个人的选项大幅度减少,这减少了青年自己对现实的思考。
观念的改变并非一日之功,新观念的建立需要更多青年的认同,这既需要富有正能量的青年人气偶像的带头和引领,也要靠教育让更多青年觉醒,或是由赢得青年信任的机构进行强力干预并进行制度重塑。因为,我们的态度受他人影响的大小取决于我们对这些人的认同程度。[10]110否则,青年只能在一次次看清和吐槽社会结构的不合理后仍不得不向其低头。何况青年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仍可能按照错误观念行事。因为,要想获得出色的思辨能力对于年轻人来说绝非易事,而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西塞罗说,教育的目的是让学生们摆脱现实的奴役,而现在的年轻人正竭力作着相反的努力——为了适应现实而改变自己。[16]当多数青年妥协于被社会主流思潮长期认为理所当然之事时,不妥协者反而被视为不讲道理而被孤立。讲道理的青年时常改变自己来适应社会结构,不讲道理的青年反而时常希望改变社会结构来适应自己。青年如果不善于反思就容易接受现存的设定。当青年在认真进行反思后便会发现,尽管多数青年努力奋斗的方向往往路径清晰且确定性较高,并常被主流观念视为正道,但这条路往往竞争激烈,成本和收益的性价比并不高。因此它并不一定是最优的选择。
事实往往有着多面的真相,“任何一组事实通常可以得出不止一个真相。”[17]每个人都可以挑选较有利于自己的真相来陈述。总的来看,社会进步大多是从少部分人偏离大部分人的观念和行为习惯开始的。不管在什么领域,当我们周围有什么真正新的东西开始冒头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发现它的。理由很简单:一样东西,我们必定要看到它的兴盛的未来,才会去注意它的发端。而当这样东西发展壮大了,我们再回过头去寻找它的起源时,这些最初阶段的苗头也已销声匿迹了。就性质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比开头更脆弱、更短促。[18]社会进步往往遵循同样的逻辑,即通过改变少数青年(常常是思想超越环境之人抑或面对利益主动选择“出丑”之人)带动多数青年一点点改变,且只要有时间加持,新观念就会影响更多青年。常被誉为社会先知先觉者的青年面对所谓的趋势需要停下来反思并提高警惕,适合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成功路径未必适合于其他人或其他群体,另辟蹊径一旦有意外收获就会引发部分人跟风,从而在建构“小结构”时解构原先的“大结构”。“小结构”越来越多意味着观念的多元和成功的多样,这会渐渐纾解社会结构困境而弱化青年的迷茫感。
结构困境不仅使参与其中的青年的总收益难以增加,且使参与其中的青年除了最先的那个人可能是主动作为,其他青年多是主动模仿和被动跟进。同时最先的那个人也未必是主动为恶的行为,他可能只是出于良好的愿望或本能的期待,在道义上通常也并无可谴责之处,更何况这个青年有时还是促发社会变革的先觉者和先行者。然而,原本只是少数青年的理性行为,随着参与人数的增加,事物的效应可能发生变化。另外,在社会网络的放大和倍速效应影响下,技术进步会改变青年在社会网络中的生活方式,并对青年的自我控制方式产生深远影响。即便有些青年富有智慧,也难以避免盲目跟风。技术进步有可能进一步加剧社会结构困境。
全社会要加倍呵护青年追求美好生活的努力,让其少受结构困境的束缚。突破结构困境,作为旁观者,要在社会舆论氛围上不嘲讽,甚至支持那些为突破社会结构困境而奋斗的吹哨人;作为主体,要摆脱回音室效应和突破认知障碍。正直当然意味着不能践行不义,就算在自我利益盘算下习惯忍受不义也与正直要义不吻合。比如,若外部环境期待青年撒谎,那至少要保持沉默;若引诱青年走向歧途,应努力保持定力。只要越来越多的青年降低过高期待,少参与恶性竞争,社会结构困境自然得以纾解。资源稀缺理论认为,通过良性竞争获得有限的社会资源才能达到帕累托改进。良性竞争是青年不断进步和自我完善的动力,目的是经由其达到青年群体与其他群体共同提高之目的。良性竞争的标准是通过竞争不仅使社会总收益增加,而且使每个参与者在自己原有收益上也有所增加,使处于最劣势处境的人在绝对值上有所改善。促进青年良性竞争,最重要的是从制度上把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做好,使青年的生存发展空间多样化并不断完善。一个好的社会运行态势,不仅看它创造了多少财富,而且在于它是否减轻了青年的生活压力,让其有充分的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
社会结构困境主要源于竞争内容的同质化。人们时常喜欢模仿他人曾经成功的路,还沉迷于总结自己的成功经验并以此教育引导身边人。但由于时空不同,经验既不会提供严格的普遍性,也不会提供无可置疑的确定性[19]。常识时常是时代的某种偏见。青年未必要努力挤在一个众人主观想象的赛道上跟风,应以广泛的社会接触和深入的社会调查,寻觅被多数人有意无意忽视的新需求,可以冒险尝试无人问津的新领域。一般来说,成就较大的青年往往是从做他人不敢做、不认可或看不懂的事情开始的。当然这个似乎带有某些开拓性的事情不宜基于青年自己的主观臆测与想象,而是要经由深入的调查和严谨的逻辑推理而得出,且要根据社会现实的变化动态调整并长期坚持。市场对先知先觉者的回报通常是更为丰厚的,社会不同程度上也会给稀缺买单。与众不同会冒点风险,但风险和收益往往成正比。每个青年都努力开拓事业发展的新领域,结构困境才能得以纾解,并使青年的迷茫感得以弱化。
的确,我们不能以个人是否“适应”社会来给精神健康下一个定义。恰恰相反,我们必须先看社会是否适应人的需要,社会的功能是促进还是阻碍精神的健康发展,然后再根据这一情况来下定义。一个人是否精神健全,从根本上讲并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取决于他所处社会的结构。[20]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客观事物对青年的影响还需通过主观意识发挥作用。以社会结构为例,它其实包含群体的主观预期和客观地位两方面,即“预期结构”与“现实结构”。两者既可能重合,也可能分离。重合关系稳定与秩序,分离则关系变迁和动荡。青年的真实生活感受未必源于现实状况,而更多取决于现实与预期尤其是与自身价值观的符合度。所以塑造青年的态度和认知即预期结构有时比改变和完善现实结构更重要。现实社会中往往是不同的青年想要往不同的方向改变,因此,总的来看,改变现实社会结构较为困难,难以完全克服的结构困境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丧”文化蔓延。自我感觉良好或许使青年难以正视其认知以外的事,从而引发现实困境、阻碍个人进步,但若其一直都能活在感觉良好之中也未必全是坏事。对他本人的内心体验而言,自我感觉良好至少比自我悲观要好。何况当越来越多的青年改变自己的认知和态度,就会促使其行为发生改变,社会结构也会随之改变。丰富青年精神世界的最优先指标是让青年选择更好的价值观。因为青年的不适,除了身体上的痛苦之外,还来自于其价值观和现实之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背离。
过度拔高吹捧青年群体,未必有助于其健康发展,反而可能激发青年的反感和对话语体系虚伪性的怀疑。争取青年之心,需引起青年共鸣。文化功能论认为,精神文化是人适应环境的强大工具。所谓社会结构困境,其实很多是来自外部世界对成功的定义,并使更多青年认可后的行动结果。若此困境暂时难以完全改变,就需要在精神文化上对现存结构的意义进行重新解读。对事物的意义重新建构是人独有的能力。由于社会结构困境使得部分青年难以完全解决生活中的某个现实问题,从而做到彻底逃离“痛”,与其痛苦,还不如主动选择喜欢“痛”,降低起锚点,让青年不那么别扭和难过。这是以一种积极拥抱痛苦的方法去摆脱痛苦,以主动热爱无奈的手段去缓解无奈,以自嘲的方式实现精神状态的重塑。青年人的自嘲有时是一种较为安全的自我安慰方式,它是青年自我对现实生活的审视。对身处社会结构困境的迷茫青年而言,自嘲往往被认为是一种止损行为。既然自己已处境尴尬,缺乏价值感和尊严感,那么不如通过自嘲为自己寻找脱窘的借口,也为他人的适当要求和合理期望提供了引导,从而筑起一道自我的心理防线。同时,在青年群体自嘲的风气里,善于自嘲也可让自己看起来“不装”,从而纾解了自我的心理压力。虽然自嘲未必能真正丰富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但适当自嘲也不失为一种解压方法。
迷茫其实也在提醒青年,应从内心世界中走出去,去亲身体验和重新认识现实的世界,以匡正想象的世界。因为,青年的想法和认识即使是正确的,也难以完全取代现实生活体验。同时,要给青年以希望。希望是一系列对美好状态或事物的预期和描绘,一种可以自我提升或从困境中解脱的感觉,这种美好预期未必要建立在某个具体的事物或现实目标之上,可以是一种自己胜任和应对某事的能力感,一种心理和精神上的满足感,一种生活的目的感和意义感,以及对生活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期待。青年精神的充盈在一定条件下可促发其幸福感,以不同程度弥补甚至替代现实困境。现实的完善常可以助推青年的良好精神体验,但精神的丰富也可以转化为强大的物质力量,以弥补一时难以改变的现实困境给青年带来的负面感受。丰富的精神生活甚至可让青年重新审视被大众高度认可的现实生活目标本身的价值合理性。这也意味着青年将现实层次的幻想引申至观念层面的自洽,这对现代文化重外轻内的取向起到调剂和平衡作用,也为部分深陷迷茫的青年指明了一条纾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