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实推进共同富裕：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时代使命

王建华

(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共同富裕的实现首先是“富裕”然后才是“共同”。没有富裕谈不上共同富裕，但富裕之后也未必会自动地转向共同富裕。“富裕”意味着各种资源从稀缺变成非稀缺，“共同”则意味着资源分配从竞争性转向分享。与“富裕”对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强调相比，“共同富裕”更注重社会的公平和正义。公平和正义作为一种价值观既是人性内在的诉求又是文化和社会建构的结果。所谓内在的诉求意味着公平和正义是人性中的一种偏好，为了公平和正义有时甚至宁愿牺牲利益或效率；所谓文化和社会的建构意味着这种偏好本身是不稳定的，公平和正义如果不能成为一种主流的价值观并经由制度化成为社会结构的一部分，很难持续存在并成为一种稳定的社会预期。在西方，经由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公平和正义成为了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公平和正义逐渐成为了人类社会的普适性价值。不过，无论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通过文化和社会建构，甚至是立法将公平和正义作为核心价值观并不意味着社会公平和正义成为了现实，相反，社会不平等，尤其是收入不平等仍普遍存在，甚至有扩大的趋势。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以中国式现代化为指南，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必须以促进共同富裕为目标。从实践出发，中国式现代化突显了中国道路的特殊性，也反映了视域或视野的转换。虽然客观上每个国家都有不同于其他国家的特殊性，但并非每个国家都拥有独特的现代化模式。毕竟，仅仅是差异本身还不能成为价值基础。中国式现代化的前提不只在于中国的特殊性，而是反映了中国现代化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不是一种自我宣称的重要性，而是一种基于共享视野的重要性。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既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路径。在实现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无论实现高质量发展、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还是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都与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密不可分。基于此，如果我们希望寻找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意义，并试图界定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的价值，必须将其置于中国式现代化这一重要问题的视域中。只有以中国式现代化为时代背景，才能深刻理解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普遍意义。只有通过高等教育现代化培养出了足够多致力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者和接班人，并在全社会形成了有利于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时代氛围，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才算落到实处。

以扎实推进共同富裕为时代使命，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是制度型现代化。所谓制度型现代化意味着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所奠基的不是个人的观念或主观想法，而是以系统的中国式现代化的制度创新为基础。以制度型现代化为基础，高等教育扎实推进共同富裕的过程既是中国式现代化的一部分也是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本身。换言之，基于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的规定性，扎实推进共同富裕也是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质的规定性。当然，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不仅是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工具，而必须有一种基于高等教育理想的超越性的价值选择。否则，现代化也有可能造成高等教育的异化。事实上，中国式现代化本身与经济社会发展之间也不能仅仅是一种工具性的关系，而应服务于人的自由发展和美好社会的创造。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只能有利于增强高等教育培养“自由人”的能力而不是异化人的培养，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只能有利于实现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不是趋于扩大社会不平等。那种认为仅仅基于工具性关系就可以培养出杰出人才和成就美好社会的想法不但是过度简单化的还是愚蠢的。在世俗化社会里高等教育需要基于工具理性和实用主义为经济社会发展贡献智识力量，并成为富裕社会的支持系统，实现创新驱动发展。但根本上，高等教育的深层合法性只能植根于人性深处对于高深学问的闲逸好奇，而非仅仅是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需要可以为高等教育发展提供直接动力，但唯有人性深处对于真理和卓越的追求才是高等教育可持续发展以及现代化的不竭动力。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一部分，“高等教育现代化”是目的，“中国式”是手段或路径。与西方国家以市场个人主义为中心的现代化路径不同，中国式现代化强调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强调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需要积极追寻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规定性，复兴“有教无类”的古典教育理想，并致力于为所有人提供充分的、适合的教育，以使其具备在不确定性的劳动力市场上谋生的知识和技能。对于现代化进程中愈演愈烈的优绩主义，高等教育尤其是精英大学要避免成为其“帮凶”或“共谋”。在建构新的教育社会契约过程中，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应致力于通过高等教育扎实推进共同富裕，并不意味着高等教育本身可以直接促成或实现共同富裕。无论理论上还是实践中，高等教育既不是和共同富裕的实现无关，也不是可以自动实现共同富裕。简单地否认高等教育在促进共同富裕中的积极作用是一种消极的悲观主义，而肆意夸大高等教育在共同富裕中的决定性作用则是一种无脑的乐观主义。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需要秉承的是一种作为“可行的乌托邦”的“希望哲学”。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与共同富裕之间并非必然的决定论关系，既不能完全交给市场这只“无形的手”，顺其自然；也不能完全由政府包办，强其所难。在扎实推进共同富裕这一问题上，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作用的发挥需要以尊重高等教育发展规律为前提。现在的问题是，在市场个人主义的驱动下，我们的高等教育发展明显呈现出维持甚至扩大社会不平等的趋势。这种倾向既源于经济优绩主义的制度因素，也受市场个人主义哲学的支配。为对抗这种制度和思想上的不良势头，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除了需要以制度创新为基础，还必须是一种有组织的、有使命的现代化。所谓“有组织的、有使命的现代化”就是要在现代化过程中以一种倾向(扎实推进共同富裕)压倒另一种倾向(导致阶层相对固化)。事实证明，只要我们坚定地以共同富裕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或使命，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自然就是其中的手段。虽然不能认为现有条件下手段(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注定会导向目标(扎实推进共同富裕)，但在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一旦我们的目标确定了，手段就会成为次要的技术问题，经由不断的调适与改进，手段与目标终将趋于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在扎实推进共同富裕的过程中，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与共同富裕之间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而不是单向的决定关系。不只是通过高等教育现代化可以促进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本身也会倒逼高等教育的现代化变革，并催生适应共同富裕社会需要的高等教育。高等教育需要塑造致力于共同富裕的人，人也会建构适合促进共同富裕的高等教育体系。共同富裕社会是一个全新的社会，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既需要培养共同富裕社会需要的人，也需要培养贫富分化社会的终结者或掘墓人。归根结底，高等教育促进共同富裕需要以人的培养为载体。人类社会从来不存在抽象的高等教育，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会有不同的高等教育目的。促进共同富裕不是高等教育自身内在逻辑的延伸，而是基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和意识形态的规定性以及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要求，在新发展阶段赋予中国高等教育的特殊使命。

具体而言，在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过程中，高等教育扎实推进共同富裕有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工作世界要为受高等教育者提供适合的岗位，另一个是受高等教育者要胜任工作世界的岗位需求。现在的问题是，一方面随着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大，受高等教育者人数剧增，而工作世界中的专业性岗位却因科技进步显著减少了对受高等教育者的需求；另一方面在科技进步所创造出的精英工作中现有高等教育系统无法提供充足的精英人才供应，而工作世界中另一些因科技的进步而创造出的低端工作则无法吸引受高等教育者的加入。两种问题相互叠加就造成了高等教育与工作世界的暂时性脱节或选择性失业，即有些工作没有做、有些人没有工作做。这种脱节或选择性失业，从短期看可能只是摩擦性的，通过提升高校毕业生的就业能力或提供更充分的就业支持就可以缓解，但从长远来看，高等教育与工作世界的矛盾是结构性的。在即将到来的下一个社会里，无论高等教育如何扩大规模、提高质量都无法自动创造出与受高等教育者相对应的工作岗位；相反，随着智能科技的加速进步，适合于受高等教育者的专业性工作岗位的缩减将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面对因科技进步可能导致的结构性失业或强制性闲置，政府必须介入并围绕高等教育与工作世界建立新的社会契约，在保证高等教育可持续发展的同时不断更新工作的定义，通过政策有选择地激励工作世界创造出更多适合受高等教育者的新职业、新岗位，坚决维系高等教育与工作世界的有效连接。现代化过程中一旦高等教育与工作世界脱钩，不但将造成人力资源的巨大浪费也将导致工作世界的创新成为无源之水。此外，高等教育自身也要未雨绸缪，根据工作世界的变化主动调整办学定位、学科专业设置以及人才培养模式，在确保学生具有专业可雇佣能力的同时增加其就业的适应性、灵活性和通用性。现有的高等教育系统是适应工业体系的，其专业设置和人才培养也是以工厂模式为参照的，主要为机械大工业生产培养专业人才、为政府培养公务员。和大规模的工业生产一样，工业化的高等教育系统也是为了生产标准化的产品，而不是培养个性化、多样性的人。以共同富裕为目标，伴随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工业经济向知识经济转型，那种适应成熟的工业社会的工业化的高等教育体系将难以满足后工业社会知识经济发展的新需求，也难以应对科技性失业带来的新挑战。伴随中国式现代化的推进，中国式高等教育现代化必须同步推进。新的社会形态将造就新的工作世界，也需要以新的高等教育系统为基础重构新的社会契约，以扎实推进共同富裕。否则，以知识和创新为基础的新社会将无法实现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