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瑶,李 静
(西南大学教育学部,重庆,400715)
身体是儿童生活无法回避的生存性载体,是儿童生命成长的逻辑起点。与成人相比,儿童身心发展不成熟,理性思维不发达,因此,他们更多地通过身体将其生活世界中无限丰富的经验勾连成为一个多样的、统一的整体。在智能时代,儿童的身体经验正发生着深刻变化。“身体受到技术前所未有的支配,生产和知识都在向内部移动,侵入、重构并愈益支配身体内容。”①克里斯·希林:《文化、技术与社会中的身体》,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88 页。在技术的操控下,儿童身体被塑造为“技术态身体”,身体与技术的界限消解,技术不仅身体化,身体也在技术化。身体与技术的交织缠绕随之带来各类身体问题。唐娜·哈拉维就对此表达过担忧,她认为机器正在不断摧毁着身体为自己勾勒的边界,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主宰。②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陈静,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208 页。如何在与技术互动的同时显现儿童身体的“是其所是”,变得尤为重要。因而,关照智能时代儿童的境遇,重新理解身体的内涵与意义,反思现代技术发展给儿童身体带来的困扰,成为当下儿童教育必须回应的时代问题。
儿童作为一种身体性的存在③刘铁芳:《儿童教育的整体性及其实现》,《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1 期,第164-170 页。,依靠身体建构自己与世界的意义,具体表现为儿童身体是展现自我的载体,是感知和认识世界的一般方式,是情感发生的存在之根,是社会化的纽带。
在哲学史上,身心二元论的观念长期占据主流地位,身体被当作灵魂的附属物,长期处于被遗忘和贬低的状态,这导致“我拥有身体”和“我是身体”的分离。事实上,人们拥有身体且就是身体。④布莱恩·特纳:《身体与社会》,马海良,赵国新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54 页。身体与自我不可分割。正是通过身体,“我”在世界中才得以被他人看见,“我”的所思所想所为才能够被他人理解。“在你的思想和情感后面,有个强有力的主人,一个不认识的智者——他名叫自我。他寄寓在你的身体中,他便是你的身体。”①尼采:《苏鲁支语录》,徐梵澄译,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第27-28 页。在尼采看来,身体就是自我。个体的思想和情感表达以身体为基础,世界通过身体的透视性理解而获得意义。梅洛-庞蒂亦将人看作“身体—主体”,即我就是身体,身体就是我。外物“只不过是在一个最初呈现的场之内在我的身体支配的知觉领域之内的各种变化”。②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 年版,第129 页。身体是知觉的中心,自我和他者共在于知觉世界。“身体并不仅仅是我们拥有的东西,我们就是我们的身体……动觉和触觉的习惯模式不仅构成了自我概念的核心,而且形成了高级认知过程的基础。”③R.Gibbs,Embodiment and Cognitive Scienc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p.14-15.
上述哲人对身体与自我的关系表达各异,但他们都认为二者密不可分。首先,“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④汪民安:《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序言第1 页。身体是区分自己与他人的边界。只有当儿童发现自己的肤色、毛发、五官、习惯、行为等与他人不同时,儿童才能真正发现自我,即自己与他人是不一样的个体,是区别于他人的独特存在。其次,身体互动影响儿童自我观的形成。自我是通过“主我”与“客我”的互动、象征和姿态组成的复杂统一体。⑤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学》,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92 页。在互动中,他人构成自我的视域,成为儿童理解、建构自我的基本依据。儿童与他人互动时,他人的注视就像一面镜子,儿童借由他人的目光来审视自己,评判自己的行为。最后,儿童身体是自我认同的重要维度。当身体存在缺陷时,并在一定的社会规则或文化体系中被误解,就会引发自我认同危机。比如,残疾儿童很容易因为身体缺陷而被污名化,形成“非正常人”的类属意识,逐渐被边缘化。被边缘化的儿童很难形成客观的自我评价,获得积极正向的自我体验。此外,当个体完全沉浸在精神世界,与身体相分离时,自我就会趋于分裂。身心的分离一般是在本体性安全被剥夺的情况下才产生,比如父母经常性对儿童进行攻击或者威胁时,成人的绝对权力破坏了儿童的自我感,儿童就会退回到只属于自己的内部对话中,以自我与他人相分离的方式来获得本体安全感,此时,儿童向世界所呈现出的一切都是非我的。
从古至今,身体一直是人类思考世界、联系世界的最原初的工具。从事物的命名中,我们可以发现:身体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视为衡量世间一切事物的尺度,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身体。“大部分涉及无生命的事物的表达方式都是用人体及其各部分以及人的感觉和情绪的隐喻来形成的。”⑥维科:《新科学(下)》,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9 年版,第200 页。比如,“山脉”“梳齿”“鞋舌”“锯齿”“开头”“尾随”等词语,还有天空在“流泪”、风在“呼啸”等表达方式。由此可见身体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对于儿童来说,他们更多地依靠身体的感知而非理性来认识世界。越是年幼的儿童,其身体经验与外界的联系所表现出的开放性愈强烈。儿童通过身体的本能、感觉和想象构建属于自己的生活世界,并以整体觉知的方式直接触碰世界的本质。儿童通过对周遭世界的感知、动手与操作,来认识和理解世界。并在与世界建立联系的过程中,获取身体反身性,进一步加深对自身的认识。此外,伴随着身体的改变,那些由儿童身体所承载的特性——语言、思维、审美、情感、意志等也会随之发生巨大改变。总之,身体与世界的交互是儿童认识世界的一般方式,也是构筑完整儿童的必然路径。
身体是一切情感得以发生的存在之根。生命中的所有苦与乐、兴奋与沮丧都在身体上得到铭刻、编码、记录。与“情感”相对应的英文单词有“emotion”“affect”“feeling”等。“emotion”由“e”(向外)和“motion”(运动/活动)两部分构成,源自拉丁语中表示“运动”的“emovere”⑦戴唯信:《数字时代儿童身体的遮蔽与复归》,《天府新论》2021 年第5 期,第96-105 页。;“affect”来自拉丁语“affectus”,指一种来自外部的身体经验;“feeling”指有意识的情感(conscious emotion),强调情感与身体的感知觉相通。从词源上看,情感与身体运动、感知觉、经验、认知等之间关系紧密。
巴鲁赫·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将情感解释为身体强度变化的感触,“这些感触使身体活动的力量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而这些情感或感触的观念同时亦随之增进或减退,顺畅或阻碍”。①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第98 页。在斯宾诺莎看来,情感是由身体与物体及他人之间的触动以及被触动所引发的。情感的产生必然涉及身体的感知,也可以将情感还原为身体所感知的气氛。当情感弥漫于空间,就像气候那样包围和渗透着身体,情感就产生了。因此,“情感通过身体激动把捉人”。②赫尔曼·施密茨:《身体与情感》,庞学铨,冯芳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82 页。身体的情绪震颤一般可以通过“狭窄”或“宽广”的知觉形式表现出来。个体处于放松、愉悦时,身体就会感到舒畅、轻盈、自由,这是无边界的宽广的感觉;当个体忧伤、难过的时候,身体就会有一种压迫感,就像石头压在胸口,这是狭窄的感觉。比如,儿童嬉戏游戏时心中“宽广”舒畅的感觉,作业繁重时心中沉闷“狭窄”的感觉。情感体验并不是内在的、主观的,而是身体的狭窄、宽广的对立和交互作用,即身体的动力学的表现与结果。情感还可以看作身体生理变化的感知。面部变化、心跳、皮肤分泌等都可以勾勒情感。③金雯:《情感是什么?》,《外国文学》2020 年第6 期,第144-157 页。由此可见,身体与情感密切相关。当儿童身体与他人以及物体进行对象化活动时,就会发生情感反应。此外,情感不仅来源于身体的触碰,还受到身体的时空经验制约。受血缘亲疏和传统文化的影响,与儿童身体直接的、亲密的接触所产生的经验更容易激发高强度的身体活动力量,从而更容易唤起儿童更深刻的情感体验,比如“感同身受”等。
身体是儿童社会化的肉身纽带与起点。社会文化可以经由身体对儿童进行渗透,促使儿童从“自然人”逐渐转变为“社会人”。作为生活在社会中的个体,儿童要想参与社会生活,融入社会生活,就必然要依靠身体的介入。从婴幼儿与主要照护者相结合的阶段起,婴幼儿就能把自身与照护者区分开,并通过身体、五官对他人产生最初的感知和评价,同时也能通过身体感知到他人对自己的态度。基于此,做出自己的反应——安全、信任抑或害怕、逃避。因此,身体的“自然属性”与社会文化并不是割裂的,儿童身体的“自然属性”是社会文化实践的前提条件。身体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是构筑社会性自我的基础。
此外,身体是未完成或不充分完成的实体,受到政治、文化、经济等影响,并需要通过参与社会生活才能最终形成。身体体现是以社会性方式习得的,同时又受到社会的制约。皮埃尔·布迪厄认为,社会位置、习惯和品味定位于身体,并参与了身体的发展。从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到说话的方式,都被打上了社会阶级的印记,都关联着最为基本的社会建构和评价社会的原则。④转引自: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123 页。马塞尔·莫斯认为,个体在社会化进程中,身体姿势、动作等身体技术构成了一种社会特异性,使得身体体现出不同的社会角色。⑤马塞尔·莫斯:《社会学与人类学》,佘碧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年版,第302-304 页。比如,在课堂上教师可以行走、讲话,而学生则需要安静地坐着。总之,身体总是无可避免地受到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接受社会的规约、文化的熏陶或是信仰的威慑,在不知不觉中成其所是。
智能时代,智能手机、平板、计算机、智能手表以及各类功能齐全、种类繁多的APP 席卷了我们的生活世界。当我们打开电子产品时,屏幕不仅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而且卷入个体身体和身体所处的环境。⑥L. D. Introna,F. M. Ilharco,“The Ontological Screening of Contemporary Life:A Phenomenological Analysis of Screens”,European Journal of Information Systems,Vol.13,no.1(2004),pp.221-234.技术入身塑造了一种新型的身体景观,表现之一就是身体畸态。⑦吴红涛:《机器入身:微机器时代的身体景观及其问题反思》,《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2 期,第18-25 页。在被各类屏幕充斥的世界中,个体只需要手指运动便可以完成一系列屏幕操演,有学者形象地将这样的时代称之为“手时代”。⑧吴红涛:《“手时代”:技术、微机器与手指狂欢》,《内蒙古社会科学》2020 年第1 期,第48-55 页。维利里奥则运用“极惯性”(Polar Inertia)的概念,完美地阐释了“手时代”的身体状态:计算机、手机等媒介将人塑造为“终端人”,个体的身体固定在屏幕前,身体惯性摧毁了习以为常的移动或行为方式的力量。①约翰·阿米蒂奇:《维利里奥论媒介》,刘子旭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86 页。“极惯性”将身体束缚于媒介所构筑的牢笼之中,身体活动的三维空间被虚拟化的二维空间所取代,导致身体活动量减少而肥胖率日益增加,焦虑、抑郁也随之而来。此外,“终端人”仅靠刷屏、点击、浏览等动作就可以获取知识与信息,身体的完整性被割裂,身体器官逐渐退化。除了触觉器官的退化,极具绚丽多彩的、形态迥异的屏幕映像还在猎取儿童的视觉器官,眼睛成为视觉机器。与此同时,智能时代逐渐产生了诸如“低头族”这样的特殊群体。而儿童脊椎骨之间的软骨层特别发达,长时间体位不正或长时间一侧扩张,还会引起脊柱变形等身体问题。
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提出,“媒介即人的延伸”,“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而是要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②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商务印书馆2000 年版,第46 页。在他看来,技术对人的延伸即是对个体感觉器官的延伸。然而,随着技术的不断入身化,技术带给儿童身体上的“延伸”,正在演化为“延伸”的反向效应——“截除”,甚至我们可以说“延伸”即是“截除”。现代技术所赋予各种机器的强大功能与高频刺激,不断吸引着自控力相对薄弱的儿童。当儿童的知觉器官被更具有吸引力的电子媒介充斥,并不断贪求和投降于电子媒介所带来的刺激,从而过度地摄取虚拟的快感时,身体的感知能力就处于钝化或被截除的状态,即清晰地、准确地感知自己身体与周围世界的特殊能力逐渐下降。电子媒介所带来的极限快感缩小了儿童可感知的范围,钝化了儿童知觉和情感的敏锐度。正如查理德·舒斯特曼所说:“我们被持续不断的信息革命改造着,被日益增长的符号、意象和假象洪流淹没着,我们已经无暇顾及我们自然、社会和实质性经验的世界的周围环境。”③查理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商务印书馆2011 年版,第12 页。此外,智能技术侵占儿童的生活世界,导致儿童与大自然接触的机会愈来愈少,大自然所能带给儿童的那种神秘、亲切、愉悦、放松、情趣的感觉也逐渐在技术世界中失落。“自然缺失症”儿童就由此产生。据此,有家长感叹道:“那天天气棒极了,四周很宁静。孩子们顺着山坡往下滑,但是他们居然戴着耳机听音乐。他们不会独自欣赏自然的声音,不会自己玩,总要通过什么东西才行。”④查理德·洛夫:《林间最后的小孩》,自然之友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 年版,第4 页。
智能时代,技术的渗透加剧了身体与空间的隔断。当儿童的身体在数字世界中游弋,脱离于身体所依赖的实体空间,与同一空间中其他人的身体相分离时,身体与他人共同在场的会面不断减少,或者虚假在场(身体在场,却与周围人群无关)的频率越来越高。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将这种身体不在场的交流称为撒播,撒播是一种单向的交流形式,它对受众漠不关心。⑤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对空言说》,邓建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年版,第74-76 页。身体不在场,导致个体之间相互作用的模式发生改变,身体与身体之间的互惠减少或消失。互惠的消失,削弱了儿童在与他人相互作用过程中对共同人性的感知以及对他人遭遇的共情,加剧了无道德关怀地漠视人际关系和道德伦理凋零的情形,助长了个人主义的形成,导致了“人的关系”的消失。
数字空间中,由于身体的不在场导致互惠的消失,儿童不需要回应屏幕影像并对其感同身受,这使得儿童对暴力等血腥场面的接受程度提高。身体的缺席导致儿童同情、怜悯之心消失,继而造成其对生命的漠视。此外,与成人相比,儿童的情绪情感更为丰富,需要得到更多的满足与释放。⑥戴唯信:《数字时代儿童身体的遮蔽与复归》,《天府新论》2021 年第5 期,第96-105 页。而身体的不在场使得儿童的表达更为自由,互惠的消失也使得儿童对他人的倾听与理解减少。数字空间中的娱乐成为儿童的个体之事,无须他人的理解与合作。这些都加剧了儿童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情绪的情形,甚至引发网络欺凌事件。
身体是审美欣赏与创造性自我塑造的核心场所。①查理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商务印书馆2011 年版,第33 页。没有身体的存在,就不会有审美的发生。然而,伴随着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身体沦为虚拟化身体和数据化身体,数字屏幕取代了身体,成为感知和体验世界的主要方式。对世界直观性、个性化体验的缺失,以及越发同质化的屏幕内容,造成身体审美经验的单一化与同质化。
相较于精英时代的文化垄断或少数人的信息占有,智能时代的信息则对所有人开放,并遵循自愿的原则。现代技术赋予个体审美的自由,给予个体主动操纵的权利。但事实上,个体依旧没有逃脱技术理性的“铁笼”命运。作为一种单向度的意识形态力量,网络大数据的客体性数据封存了儿童独特的生命感受,大数据算法机制削减了儿童的自主性成分,数字化的界面提供给儿童统一化和单一化的审美标准。拉康认为,主体是通过与他者的认同形成的。②张法:《身体美学的四个问题》,《文艺理论研究》2011 年第4 期,第2-8 页。儿童在看他人的过程中建构自己,他者在某种意义上组成了自我。相较于成人,儿童的主体性力量更为薄弱,对屏幕中的信息缺乏批判性的反思,儿童的身体主体更容易消极顺从地沦为政治精英和信息精英的技术设计的定位场所。在政治精英和信息精英的操纵下,儿童身体的资本化审美逐渐形成,审美倾向于他者化。质言之,当下审美经验不再是儿童此时此刻独特的生命感受,而是智能技术所构建的算法结构。审美的本质是个性化的,是某个人的个性、表情动作和存在方式。③乔治·维加莱洛:《人体美丽史》,关虹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年版,第235 页。而智能技术造就的是“大众的个人主义”,即具有明显模拟型人格、感觉、思想和渴望的儿童④约翰·阿米蒂奇:《维里奥论媒介》,刘子旭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35 页。,是千篇一律的儿童。总之,当我们的身体不断地适应各种视觉技术时,我们对事物独特的美的感受就消失了,我们也就消失了。
“有史以来,直至我们这个时代,需要隐匿于私下的东西一直都是人类存在中身体的部分,即一切与生命过程的必然性相关联的东西。”⑤汉娜·阿伦特:《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载《文化与公共性》,汪辉,陈燕谷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年版,第101 页。然而,智能时代,大数据、物联网、5G 技术、人工智能等现代技术构建了一个无孔不入的数字化全景敞视主义。为确保权力的发挥,数字化全景敞视主义采用全透视的、无死角的运作方式,借用隐蔽的技术手段全方位地追踪、记录、监视儿童身体,使得儿童的身体处于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视状态”。⑥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版,第226 页。在智能时代,儿童身体被简化为涵盖身体习惯、兴趣、喜好、活动轨迹等各类身体数据的数据包。当权力持有者需要时,原本悉心保护的身体隐私数据可以随时被调用,儿童身体由“私人领域”走向“公共领域”。
智能手表、智能玩具、可穿戴监测器等家长所热衷的新型育儿机器,在为家长提供监管便利的同时也可能侵犯儿童的身体隐私。德国联邦网络管理局曾要求紧急停售装有摄像头和麦克风、在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读取儿童数据的智能玩具——“凯拉”,并禁售为黑客读取儿童数据、定位跟踪儿童位置的设备——智能电话手表。⑦付新华:《大数据时代儿童数据法律保护的困境及其应对——兼评欧盟〈一般数据保护条例〉的相关规定》,《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12 期,第81-93 页。“晒娃”热潮更是推动了儿童身体“私人领域”的消解。同时,智能时代剥夺了个体被遗忘的权利,网络数据一旦被生产就很难删除。⑧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删除:大数据取舍之道》,袁杰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6 页。因此,身体数据的暴露不仅在当下对儿童造成伤害,对儿童未来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美国哈佛法学教授莉亚-普伦基特(Leah Plunkett)为此表达了担忧:“在未来,每个孩子的数据都可能被科技公司使用,无论是上学、择偶、找工作,他们都会陷入数据泄露造成的深渊中。”⑨Sharenthood:Why We Should Think before We Talk about Our Kids Online,载https://mp.weixin.qq.com/s/N3OWKWyc117b-K0oOf-Nftg,最后登录日期:2023 年2 月3 日。
从古希腊哲学时期起,身体就被认为是消极的存在,身体与心灵相分离。这种思想从柏拉图经由笛卡尔深深影响了社会和人文学科。长期以来,在传统身心二元论的影响下,人们重视儿童认知、心智、理性等方面的发展,却对身体视而不见。少有的关于儿童身体的讨论中,也大多是关注儿童身体健康,身体未真正地被问题化。然而,身体是儿童感知与体认世界的物理实体,在感知与体认过程中,儿童将自身的认识、情感、习惯与思想铭刻于其身体之中,并通过身体进行呈现。因而可以说,身体是构建自我和世界的存在,世间万物都经由身体组成一个整体。①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 年版,第265 页。
智能时代儿童身体异化产生的首要根源,在于成人对儿童身体的片面化理解。要想改变人们错误的意识观念,反抗技术世界对儿童身体的奴役,就需要重塑身体观,将儿童身体的多元化面向贯彻到技术实践之中。由于儿童理性思维发展不足,家长往往作为儿童技术使用的监护人。而在大部分家长的观念中,身体并非身体主体,身体只是没有灵魂的肉身载体。因此,在儿童技术使用的指导中,就会出现只关注儿童身体的生理健康,如近视、骨骼变形等的情形,而对儿童身体的知觉、情感、审美等关注不足,而这些忽视恰恰容易引发更深层次的身体异化。重新发现儿童身体就意味着关注儿童身体的丰富内涵,并从儿童成长的需要出发,建立起多元化的身体观念。由此,智能时代儿童健康成长的目的才能从单一的身体健康,走向作为人的主体性的全面发展和个性发展,享受生命的鲜活体验。
儿童并非是在虚拟的环境中成长的,而是在现实的生活世界中成长的。生活世界能够提供给儿童广阔的、自然的生长空间与丰富的生长资源,“有此生活关系和生活世界,人才能够活动,才能成为人”。②金生竑:《理解与教育》,教育科学出版社1997 年版,第61 页。儿童健康体魄的养成源于儿童在生活世界中的奔跑与跳跃;儿童的认知发展依赖于儿童通过身体与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发生联系而形成的生活经验;儿童德性的养成源于与生活世界的互动与耦合中获得的真实的、内化的情感体验;儿童欣赏美、感受美、创造美的审美能力也来自亲历生活的个性化感受与体验。
“现实地由感性给予的世界,总是被体验到的和可以体验到的世界——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便被暗中替代了。”③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版,第67 页。当儿童沉溺于智能技术所带来的高速下的虚空时,技术就取代了儿童与生活世界的肉身联系,儿童就无法对世间万物进行亲身经历与体验,他们的知觉、认识、情感、审美等就失去了根基,儿童的身体也因此异化为畸态、钝化、冷漠和相同的身体。智能时代儿童身体的解蔽和回归,必须消除儿童对虚拟生活的过度依赖,让儿童回归自己的生活世界,亲历生命、感悟生命。一方面,回归生活世界必须充分考虑儿童主体的生活经验,智能媒介的内容、呈现方式等选择要贴近儿童的生活经验;另一方面,要引导儿童从真实的身体活动中看到多彩丰富的生活世界,鼓励儿童走向社会、走向生活、走向自然,在亲历生活与自然的过程中,丰富儿童的身体经验与体验,建立与世界的联结,培养对世界的感受力与创造力。
儿童作为“身体-主体”,能够能动地参与并构建社会。任何人都不能因为儿童年幼不成熟而否定其主体性。在技术世界中,儿童是技术的主人,而不是技术的奴隶;儿童是信息的操控者,而不是被信息单向度地改造的对象。总之,儿童身体既是反思的客体,也是反思的主体。因此,作为具身存在的儿童,应该学会转换视角,从身体出发而非从技术出发,去思考技术的本质。
作为教育者,我们要通过案例与提问不断帮助儿童反思:“技术是什么?”“技术带给我什么?”提高儿童对技术的反思与批判能力,帮助儿童掌握正确使用技术的方法。在针对同一事物的学习中,我们可以采取现场学习和线上学习两种方式,让儿童体验真实情境和虚拟情境的差异,从而对技术产生更加真实的感受和认知;同时,在日常生活中,家长可以采取阅读绘本、讲故事、做游戏等多种方式培养儿童正确的价值观,从而帮助儿童甄别技术世界中纷繁复杂的信息,反思负面信息如暴力、色情等对自身的危害性。总之,儿童身体反身性的形成,可以帮助儿童从对技术的依赖与束缚中解放自己,形成真正的自发性,即对技术形成抑制控制能力和积极行动的能力。如同杜威所说:“从此以后,真正的自发性不是与神俱来的成就,而是最后的成就,是完美的征服,是艺术——意识控制的艺术。”①约翰·杜威:《杜威全集·中期著作·第十一卷》,马迅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352 页。
“技术具有本质性的、结构性的含混性的两个维度:任何一种技术人工物都可以置于多重使用情景中;任何一种技术意图都可以由各种可能的技术来满足。”②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140 页。这种含混性直接导致了“人-技”关系的相对性和技术价值取向的不确定性。技术既可以为人类创造美好生活,也可以因其滥用和误用导致自身异化,对个体的生存和发展带来困境。正如儿童智能玩具最初设计是为了带给儿童快乐,开拓儿童的思维,并非为了窃取儿童的身体数据。面对技术异化的问题,成人应树立技术向善的理念,为儿童创建健康安全的技术环境,保障儿童的身体权益。
“技术向善”指技术在使用性意义的基础外,还承载着以人为本的价值性意义。因此,在技术的设计与使用中都必须关照儿童的发展需要。从产品设计者的角度出发,智能产品设计者需要应本着以儿童为本的初心,创设健康的、适宜儿童身心发展的内容与形式,以技术工具效用与价值效用结合的方式共同促进儿童的成长;从技术使用者的角度出发,技术使用者的技术意向性应该与技术设计者、技术接受者的技术意向性保持统一,即儿童的健康成长。并基于此,规范技术的使用方式。
综上所述,成人必须对技术高度敏感,更加谨慎对待与技术息息相关的面向与力量,看见技术的不确定性,发现技术统治下儿童身体的“是其所是”与“非其所是”,并明晰其“之所以然”。没有技术的生活只是一种抽象的可能性③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14 页。,我们不能一味地排斥技术。而应转变传统的身体观,看见技术对儿童身体的多重影响,回归儿童生活世界,以多样的身体活动丰富儿童的身体经历与体验;以技术向善的理念为引导,保障儿童身体权益的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