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家

2023-03-01 11:15郭去疾
少年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永动机沙包火箭

我敢肯定,童年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所以,请多想象,多读有趣的书,在玩乐中思考,还有,记住那些美好的故事。

——郭去疾

每年过年,我和张小虎都会在一起吃一顿饭。每当我们聊起小时候的事,我总喜欢拿他开玩笑,讽刺他喜欢吹牛皮,不着边际,搞的那些小发明从未成功过,他则红着脸揶揄我投机取巧,想象力丰富,做出来的东西却没有技术含量。

每次一聊到这些话题,我和张小虎又总是感慨万分,甚至是痛心疾首。张小虎说:“现在的小孩,农村的也好,城里的也好,要么待在家里玩手机、电脑,要么憋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做作业,有几个有我们当年的那种创造力呢?”

“是啊,真不知道对教育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说。

“好事坏事且不说,我只知道对孩子来说,这种童年是存在缺憾的。”张小虎说。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我曾不止一次听到朋友和同学们咬牙切齿地抱怨自己的童年,总结起来无非是,和别的孩子相比,他们的童年索然无味,即便是读了大学,也茫茫然不知未来的路在何方。

我叹了一口气。在桌子前,我的孩子和张小虎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嬉笑玩乐,一如我们童年时那样。

我和张小虎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七岁那年我们一起上小学,后来一起去镇上读初中、去县城读高中。再后来,我读了文科,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工作,平日里与文字打交道;张小虎则学了理科,一直读到博士,成了一名年轻的物理学家,毕业后在某研究院研究时髦的量子力学。

“我小时候就猜测你有可能成为一名科学家。”我说。

张小虎大笑起来:“是吗?你真的应该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我看就写成小说吧。像我们这一代从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身上,必定会有一些值得人们总结的经验存在。”

我再次点头,脑海中闪现出儿时那些奇妙往事。

我和张小虎家门前是一大片农田,每年春天,农民们把稻种播进田里,待秧苗发芽,再把它们拔出来,整整齐齐地重新栽到水田中。到九十月份,水稻成熟,农民们把金黄色的稻子收割回家,在田里留下一堆堆稻草。秋收季节,我和张小虎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从田边的高坡上纵身一跃,跳到又高又厚的稻草堆上,体验在空中短暂飞翔的快感。

时间久了,我们迷上了所谓的“轻功”。

张小虎说,如果练成了轻功,我们就能从任意一个地方一飞冲天或飘然而下。

某天,张小虎在家里找到一本破旧的老杂志,其中有一篇《轻功大师如何练轻功》。他把杂志带到学校,吹嘘自己找到了练轻功的方法。

我们抢着读那篇文章,可看完后都大失所望,因为文章通篇讲的都是武术家的个人经历,对于如何练轻功的部分则如蜻蜓点水,一笔带过。

曹睿气恼地说:“什么嘛,根本就没说轻功到底是怎么练的。”

“我觉得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轻功。”李斌说。

刘晨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急败坏地嚷嚷:“就算有,人家也压根不会把轻功秘诀告诉我们。”

我沉默了一会儿,把杂志拿了过来,准备再读一遍。我相信这世界上是有轻功的,一个会轻功的人,只要轻轻踮起脚尖,小腿稍稍用力,就能像一只张开翅膀的白鹤一样,轻盈而优雅地飞向天空。

“这种东西也有人信。”孙兰兰冷笑一声,揶揄道。

“为什么不能信?”见到同学们都很失望,张小虎拍着胸脯,“你们别急,待我回家研究一下,明天告诉你们怎么练。”

张小虎回家后苦思冥想,第二天一早,他带来了两个小沙包,往桌子上一扔,自信满满地说:“我已经找到练轻功的方法了!”

我们半信半疑地靠拢到张小虎身边,他把沙包绑到脚踝上,说:“练轻功关键在于练腿力和脚力,练腿力和脚力的最好方法,就是每天上学时在脚踝上绑上沙包,晚上洗澡前再取下来。坚持个把月,腿力和脚力有所进步,再换更大的沙包。如此循环往复,不停地训练,直到自己绑着十几斤的沙包走路,也能身轻如燕,稳如泰山,不觉得吃力。”

“这跟练轻功有什么关系?”我不解地问。

张小虎充满嫌弃地瞅了我一眼:“你怎么这么笨?腿力和脚力越来越强,腿脚的承重就大了,相比较而言,身子实际上就轻了,这样就可以越跳越高,高到一定程度就飞起来了。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分母变小,分子变大,得出来的结果就更大。”

我们都觉得张小虎说得挺有道理,纷纷决定去买沙包。

我让在县城读高中的表哥给我买了三副不同重量的沙包,准备大干一场,花一两年时间把轻功给练出来。但练了一两个星期后,脚踝练肿了,也没见有什么进步,就放弃了。

这世界上真的有轻功吗?张小虎一直坚信是有的,他始终在探索各种练轻功的方法。比如有一段时间,他嘗试用铁丝制作一个巨大的弹簧,把自己弹到天上去。当发现铁丝做的弹簧根本没有弹性时,他又用竹子制作了一张巨大的弓,说要把自己射到天上去。再后来,他竟要发明一个电动螺旋桨,背在身上,带动自己飞翔。

这几次尝试的结果可想而知。但对张小虎来说,这些尝试不仅锻炼了他的想象力、动手能力和思考能力,还让他慢慢地总结出了一些朴素的科学知识,并对发明创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和张小虎不同的是,我渐渐认为,轻功在现实中存不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人们的想象中,轻功一定得存在,否则生活就太无聊了。

所以,我准备写一本武侠小说。大约写了二百字,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词汇描述轻功,我只会写某人“跳了起来,跳得很高”,或者“飞了起来,飞得很高”,文采极度匮乏。小说写不成,我又画画去了,虽然画得很丑,可总算画出一本名为《神龙大侠》的漫画。

包老师让我们在暑假里每人设计制作一条小船,开学时带到课堂上,全班投票评比,他将会给前三名每人一本漫画书。听到奖品是漫画书,全班人都来了劲。

暑假开始的那几天,张小虎一直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肯出门。我知道,他准是在家研究如何做船。于是我也决定认真对待这次比赛。可是用什么做船呢?做纸船太俗套,做竹船程序烦琐,做木船缺乏工具……思来想去,我觉得做一艘泥船最特别,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好主意。

大约一周后,张小虎终于出门了,他兴奋地跑到我家,告诉我他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计划。“我只要能把这艘船做出来,绝对是第一名!”他信心满满地说。

我追问了好几次,张小虎才把计划告诉了我:“我要做一艘由永动机驱动的船!”

“啥是永动机?”我问。

“永动机就是永远都能动的发动机,不需要电,不需要任何能源,自己就能一直不停地运动。”

“那简单,用风吹不就行了。”

“你是不是傻,风不也是能源吗?我要做的永动机不依赖任何能源。”说罢,张小虎跑回家拿了一张他画的图纸,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铺开。图纸上密密麻麻地画着许多相互交错在一起的圆圈、齿轮和杠杆,虽然看不懂,但感觉蛮高端的。

到了八月份,我已经用河边挖的黏性较高的黑土和黄土做了一个驱逐舰模型。驱逐舰大约四十厘米长、十厘米宽,上面有船舱、桅杆,还有一排士兵和一架战斗机。我没有向张小虎炫耀我的成果,因为我要保密,出奇制胜。

这中间我一共失败了五次,每次都是模型做好了,可在太阳底下一晒,船体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缝。我爸说,泥做的东西容易碎,高温烧一下才能结实。于是,我在我家屋后的老柳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塞了一大堆稻草和树枝,把驱逐舰扔了进去,点了一把野火。大火烧了好几个小时,那棵老柳树甚至差点被火舌吞掉了。第二天早上五点,我早早起床,把烧得黢黑的驱逐舰从灰堆里挖了出来。驱逐舰上的士兵被烧得脱落了一个,桅杆断了一半,舰身上烧出了一道裂缝,但我觉得这些小瑕疵无伤大雅。

我敲了敲驱逐舰,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它看起来接近陶器,可是又烧得半生不熟,没有完全变成陶。

得知我烧出了一艘驱逐舰,张小虎也加快了“永动机”的研发速度。有一天傍晚,张小虎老妈拿着扫帚追着他打,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张小虎把家里的自行车和老式收音机给拆了,如果不是他老妈制止得及时,恐怕连电视机也保不住。

那些天张小虎家里時常传来各种躁动喧闹的声音,我总是忍不住趴在他家的窗台上,偷偷地瞄着里面,想看清楚张小虎到底在搞什么鬼。可张小虎总是小心翼翼,我并没有找到窥探的机会。

八月底,张小虎告诉我,他的船已经造出来了。

九月二号开学第一堂语文课,所有的学生都拿出了自己的作品。曹睿用稻草扎了一只草船,取名为“诸葛草船”;李斌用旧报纸糊了一只船,他说自己这是在废物利用;刘晨暑假特地跟着村里的篾匠学了一门手艺,用竹篾编了一只小船……当然了,论艺术感,论震撼程度,我那艘黑黢黢的驱逐舰毫无意外地获得了满堂喝彩。

从包老师充满惊喜的眼神和同学们的欢呼声中,我想第一名应该是我了。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人——张小虎还没有展示他的作品。

“你的船呢?”包老师好奇地问。

“我的船太大了,我把它停在了水库里。”

我们学校附近有一座水库,中午放学,张小虎威风凛凛地带着包老师和全班同学去水库边欣赏他的作品。他走到浅滩边,拨开水草,从中拖出一艘长约两米、宽约半米的木船。木船尾部安了一个轮胎,轮胎上用钉子钉了一圈木板,看起来如同一架轮盘状的水车。船里面安装了一个轮盘,还有各种线路、仪器,让人眼花缭乱。

张小虎熟练地坐到船上,弓着身子踩动船底的踏板。原来,他把自行车拆了,就是为了制作这样一套脚踩式的驱动装置。

船动了,岸上的人们一片惊呼。不一会儿,张小虎把船开到了深水区,却并没有回头的意思,这让我们心中又是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快回来!张小虎,快回来!”包老师和同学们全都紧张地大呼小叫。

“谁是第一名?”张小虎回过头,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快告诉我,谁是第一名?”

“是你,你是第一名!你是第一名!”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就这样,张小虎虽然没能发明永动机,但是却依靠超越同龄人的精湛技术,以及巧妙的“阴谋诡计”,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第一名。

至于我呢,则拿到了第二名,也算是皆大欢喜。

张小虎没能设计出永动机,但他对永动机的兴趣并未消减。

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物理学,我说我知道,初中要学物理。他让我说得详细一点,比如物理是研究什么的,都有哪些概念。我想了好半天,最后一本正经地说:“所谓物理,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比如搞清楚竹子为什么是竹子,田里为何能长水稻,水火为何不容,飞机为何能如鸟儿一般自由飞翔,什么是钙铁锌硒维生素,什么是阴阳相生金克木,以及原子有多小、太阳有多大,火星上为什么不长树,满天星星为什么会孤独……”

张小虎哈哈大笑,说我说得对,但也不太对,说起话来像个诗人——不对,像个街上吆喝着顺口溜的小贩。

“你才是小贩!”我不满地说。

总之,从那时开始,张小虎的梦想就是当一名物理学家,而我则突发奇想,把奶奶给我讲的睡前恐怖故事添油加醋地写成了小说。恐怖故事中还出现了一些新概念,比如宇宙、火星、原子、中子……到寒假时,小说一共完成了五篇,每篇三四百字。

过年前,张小虎告诉我,为了检验他的物理学水平,他打算设计一枚火箭。

“你还能造火箭?”

“当然,不仅能造出来,还能让它飞起来!”张小虎自信地说。

“你的火箭要是能飞起来,我写的恐怖故事也能成为现实。”

“你可真能扯!死的也能扯成活的,不讲科学!”

“比你天天吹牛好。”

张小虎还真的行动了。

农村过年时鞭炮跟不要钱似的,从早上放到深夜。那时候的鞭炮质量普遍不高,一串鞭炮少说有十分之一的哑炮。张小虎挨家挨户去捡哑炮,把里面的火药取出来,装到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里。一天工夫,他就收集到了满满一瓶子火药。

张小虎弄了两截竹筒,第一截大概有大拇指粗,约二十厘米长,第二截比第一截粗一圈,六七厘米长。他把第一截竹子里塞满了火药,留下了一根长长的引线,再用纸团轻轻地堵住竹孔。随后,他把第二截竹子埋进土里,把第一截竹子插入其中。

“我只要一点燃引线,火药就能产生强大的推力,这样火箭就飞起来了。”

“别吹牛,我不信,根本飞不起来。”我说。

张小虎的构想并不复杂,大多数小学生都能想到,但张小虎最让我佩服的地方在于,他想到了就会立马去做,即便他那不成熟的想法中隐藏着极大的危险性。

大年初二的晚上,张小虎点燃了火药的引线。被点燃的引线在黑暗中摇曳,闪耀着诡异的光芒。我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心中惴惴不安。果然,火箭并没能像他预想的那样一飞冲天,而是原地爆炸,激起一团明亮而绚烂的火花。由于张小虎靠得太近,被一块炸飞的石子击中了耳朵,蹭掉了耳朵上的一大块皮。

初三早上,我刚起床,正在刷牙,张小虎跑到我身边说,昨晚的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一夜没睡,设计出了更加稳妥安全的火箭推进方案,这次一定成功。

我一口刷牙水喷在他身上,不屑地说:“行了,你自己玩去吧,这么危险的事我可不掺和。”

说是这样说,但张小虎天天渲染自己的火箭计划,让我和曹睿、刘晨也蠢蠢欲动。

我和曹睿、刘晨私底下试了几次,造出来的所谓的火箭都炸了,无一成功。至于问题在哪,在信息匮乏、教育落后的年代,我们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弄清楚。

恰巧在那段时间,表哥给我从县城里买了一本凡爾纳的《从地球到月球》。小说讲的是主人公准备乘坐一枚“炮弹”,从地球上飞到月球探险的故事。小说写于1865年,这里的载人“炮弹”,显然就是航天火箭的雏形了。

我读完小说后,用竹子做了一个火箭模型,后来觉得仅仅如此并不过瘾,便自己也写了一个科幻故事。故事讲的是,张小虎无意中建造出了载人火箭,搭载着我和另外几个好友一起飞向了太空。

张小虎读了我的小说,信心大增,又去折腾他的火箭去了,只不过每次都失败了。

直到快开学时,张小虎才对我说,就在前一天下午,他的火箭终于飞到了空中。他还说,他这次采用了两级推进设计,并且对火箭的箭体进行了加固——其实就是包了一层从易拉罐上剪下来的铝皮。他说,在他的精妙计算下,增加了火箭的推进力,且降低了发生爆炸的概率。

“所以,火箭‘嗖的一声就飞到了空中,少说也飞了十米远。”张小虎眉飞色舞地说。

我听得云里雾里,分不清是真是假。但有一点一定是真的,自打上初中后,张小虎就一直很热爱物理课,他的物理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高二那一年过年,我亲眼见证了张小虎所制造的小型火箭模型的升空。

从那天起,我不再怀疑他了。

正如后来我和张小虎在聚餐时一直想表达的那样,我们的童年,尽管物质生活并不丰富,但我们却一直在尝试探索着什么——少年们应该是有这种生机勃勃的创造力的。

“但现在这种原始的创造力还存在吗?”张小虎问。

“也许一直存在,只是需要时间的检验。”我说。

我和张小虎都大笑了起来,我们明白,每一代人,都觉得自己是最优秀、最幸福的一代。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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