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驴,本名郑朋,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专业,现就职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出版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痒》《少儿不宜》《蚁王》《消失的女儿》《天花乱坠》,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曾获茅盾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捷克、西班牙等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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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废弃的老仓库前捉迷藏。那阵全水车的孩子都痴迷于捉迷藏。我们已经厌倦了滚铁环、抽陀螺、打宝和弹弓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抵得上捉迷藏的紧张刺激呢?隐伏于暗处,焦虑不安地等待对手的到来,生怕被发觉,又担心过于隐秘而被人遗忘。即使寒冬腊月,我们手心和头顶也都是汗。
西北风透过老仓库破败的门窗,发出阵阵惊恐的呼啸声。风力再猛点,屋顶的黑瓦保不准就要被掀走了。即使这样恶劣的天气,也抵挡不住我们捉迷藏的热情。一群小伙伴站在老仓库的门前,个个脸上红扑扑的,鼻翼都挂着两条长长的“红薯粉”,寒风吹拂,鼻涕摇摇欲坠,眼看要断,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吸溜声,鼻涕又缩了回去。这需要技术,也讲究分寸。谁要不小心掉胸襟上了,保不准会挨我们一顿白眼。
我们中要数火鸡最强壮,寒冬腊月,他还穿着雪莉大前年织的毛线裤,凉拖鞋,光着脚丫子,裤脚已经磨掉一大截。我从来没见他穿过袜子,脚丫子冻得像根红萝卜,每瞅他一眼,我就忍不住打哆嗦。我们没好气地说,穿那么少,不冷啊?火鸡嘿嘿傻笑,他不仅不冷,脸色红润,从不感冒,换我妈的话,他皮肤就像刚剥壳的春笋。他只须稍微动一动,头顶就冒热气,像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这家伙,让人打心底里嫉妒。
我们猫在老仓库屋檐下,都仰头望向屋檐。屋檐挂着一长溜冰凌条儿,亮晶晶的,像一个个寒光闪闪的长矛头。老六找来竹竿,敲下,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条,像握着火把,有些烫手。兴奋地比画,比谁的长,谁的硬。我忍不住用舌头舔了下,有点甜,凉凉的,粘舌头,嘎吱嘎吱嚼一口,冷意袭来,满腔寒意,牙龈痛。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地上的枯枝败叶四散而逃。数九寒天,连狗都懒得出窝了,只有我们还在外边疯,把大人们的呵斥当耳边风。
这一局轮到郑妹找人了。火鸡用那块黑乎乎的毛巾紧紧绑住郑妹的眼睛。那块毛巾是火鸡从二先生拖拉机的工具箱偷来的,沾满了机油,乌漆麻黑,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只要绑住眼睛,什么都莫想看清。郑妹一个劲喊,轻点,轻点呀,眼睛痛!火鸡没理她,绑得紧紧的,还打了个死结。郑妹双手乱抓乱舞。火雞趁她不备,往她头上赏了两个爆栗。声音很清脆,像熟透砸在地上的板栗。火鸡敲完撒腿就跑。郑妹大声骂道,火鸡,你娘卖屄的!伸手要去揭毛巾。月宝呵斥,你莫耍赖啊,再耍赖把你推进塘里试试。郑妹哪个都不怕,就怕月宝。月宝有一次真把她推进了水塘。郑妹就停止手上动作了,噘起嘴催促说,都藏好了没?我喊三二一!
大家纷纷作鸟兽散。老六跑得最快,他跑到水井旁边的稻草堆,像小猪拱白菜似的,三下两下就钻了进去,顺手抓来两个稻草垛,往头顶一罩,严严实实的,这下连他家的黑狗都找不着他了。我打心底里佩服老六。月宝钻进老仓库塌陷的地板下。他弟弟星星也想挤进来,被他一顿大白眼,没好气地轰走了。星星四处张望一番,决定躲进柴火垛,挪了一把茅草,潦草地遮挡住了身子。
我正发愁往哪儿藏,抬头一眼就瞥见火鸡,他正沿小土路飞跑。前方是个小坡,坡上停着二先生的衡阳牌拖拉机,旁边有棵苦楝树。他好像早就想好了,径直奔向拖拉机,没丝毫犹豫。拖拉机自从秋天开始,和苦楝树一样,就在这里扎了根。据说哪个地方出了故障,二先生鼓捣过几回,也没解决问题。那可是一辆衡阳牌拖拉机啊,墨绿色的车头,锃亮的挡把,高高的座椅,即使趴了窝,也威风凛凛,比长顺爷爷的大黄牛牛气一百倍。去年春夏,它还生龙活虎的,轰隆隆,轰隆隆,整个山谷都被它惊醒了。平素龇牙咧嘴的狗,都吓得钻进狗窝,探出半个脑袋,屁都不敢放一个。鸡鸭鹅扑扇着翅膀,落荒而逃,满地毛羽,四处飘飞。它们打娘胎起就没见过这样的怪家伙。
只有我们不怕。听见轰鸣声,就晓得二先生回水车了。那声音如此悦耳动听,让我们个个热血沸腾,呼啦呼啦地冲出家门,去迎接二先生的拖拉机。有时忍不住会攀爬上去,试下坐拖拉机的滋味。最难忘的一次是有一年开春,拖拉机满载着化肥从小石拱桥上驶过。小石拱桥比长顺爷爷的背还驼,拖拉机开足马力,从桥头冲上去,我们就像一个个小土豆似的高高扬起,屁股悬空,双手乱抓,突然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流从胯间涌过,像触电似的酥麻,电光石火间,拖拉机已经越过桥身,重重地落在桥尾。我们脸上都红红的,那股神秘的体验谁也羞于描述。
也不是每次都敢去爬二先生的拖拉机。大多数时候,我们刚攀爬上来,还来不及站稳,二先生扭过头来,狠狠瞪我们一眼。刚打了一通宵的“升级”,可能还输了钱,他的眼睛红亮,像两粒烧红的火炭,吓得我们慌忙跳下去。
拖拉机开得不快,我们继续追着它跑,直到它在老仓库门前停下来。停下来它依然嗷嗷嘶叫,像头负伤的巨兽,直到熄火,它才彻底安静。车头还是热的,摸上去烫指头,余怒未消的样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柴油的味道。我们贪婪地呼吸着。1993年,柴油是世界上最新鲜好闻的东西。
二先生经常开着这辆衡阳牌拖拉机往返于枫树、水车、青花滩和石门一带。回来的时候,拖拉机装满了煤球、化肥或水泥。赶集时也拉人。拖斗里挤满人,连插筷子的地方都没有。大冷天,大家都将手拢在袖口或裤兜,嘴里叼着烟,拉家常,讲荤话,偶尔爆出一阵笑声。拖拉机上青烟缭绕,像着了火似的。老六爹经常被人开涮。昨夜听说你和老婆犁田了?老六爹叼着烟,斜着眼,也不生气,只怏怏地笑。老六上幼儿园,夜里醒来,发现他爹趴在他娘身上,他听见娘在哼唧哼唧,很痛苦的样子。他大声喊,爹,你干吗欺负我妈!?吓得他爹一个猛子翻下床,慌忙哄他说,我和你妈刚才在商量犁田的事。第二天,老六就把这事告诉了月宝,月宝又告诉了火鸡,不过一两天,全水车都晓得了昨夜老六他爹“犁田”的事了。水车人经常打趣,昨晚田有水没?犁快不?犁有没有劲?
这样的荤话水车人都讲,只有二先生不讲。二先生穿皮鞋,擦得锃亮的。穿西服,偶尔还要扎领带。一头乌亮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着,有时还抹上摩丝。他是全水车最洋气的人,很招女人喜欢。他家兄弟仨,他排行老二,起先大家都叫老二、老二。后来才晓得老二就是那家伙。那家伙来脾气时也很神气,但更多时候垂头丧气。
也不知谁先改口叫二先生。二先生果然很受用。叫二先生,他笑容满面,还会递根长沙烟。叫老二,保不准会黑脸。要是二先生黑了脸,以后就甭想劳烦他了。毕竟全水车就他开得动这辆拖拉机。拖拉机一响,脾气再大的人也不敢不听二先生的话。二先生叼着烟,双手掌控着方向盘,牛气冲天地朝石门方向开去。他嘴里的烟仿佛没断过,抽完一根,马上就会有人补上火力。他的两只耳朵也没闲着,耳轮上永远夹着两根,随时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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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鸡双手攀住拖斗的门板,小腿一蹬,麻利地上了车,紧接着小身板一闪,人就隐没在拖拉机拖斗里。拖斗有雨篷,里面堆着干稻草,那真是一个谁也不敢怀疑的藏身好去处啊。我有点艳羡起火鸡来。怪不得大家说火鸡有个两个胆。上次他偷了五毛钱,被他妈雪莉发现,举着一把荆条,扬言要他屁股开花。火鸡一溜烟爬上老仓库的屋顶上,一顿脆响,黑瓦嘎吱嘎吱往下掉。雪莉就他一根独苗,膝盖发软,差点要哭了,求爹爹,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箩筐,哀求他下来。火鸡说,我才不下呢,下来你就会打死我。雪莉再三保证,火鸡说,我就信你一回,你说话要当真,不然我就跳下去。
火鸡不怕他妈,只怕二先生。要是二先生晓得火鸡藏在他拖拉机上,保不准赏他一记耳光吃。平时大伙谁也不敢靠近拖拉机,更不用说在拖拉机上耍了。有一回我们在拖拉机旁边玩,大老远就是听见一声暴喝,快给我滚,一会儿让我逮到,给你们脑袋调个方向。我想要不是二先生一个冬天都没在水车露面,给火鸡二十个胆,他也不敢躲在拖拉机上。
老仓库阁楼上有架破风车。转轴和木页早就坏了,还瘸了条腿,用两块红砖垫着。我很小的时候,风车就摆那儿了。之前怎么没人想过躲风车的谷仓呢?我灵光一闪,小心翼翼爬上风车,像只小狗似的蜷伏在谷仓里。要不是我个头小,那么狭窄的谷仓根本没法藏身。我听见郑妹在外边拍打着手掌喊,哈哈,水壶,我看到你了,快出来吧!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我心想。寻人的时候,大家都会说些类似的话,虚张声势,打草惊蛇而已。之前我可没少上当,听到喊声就乖乖就范了。这回天塌下来,老子也不会再犯傻了。我蹲在风车谷仓里,屏息凝神,四周一片静谧,只听见隔壁老六家猪圈里母猪一直在拱栏。他家今年养的母猪一点不听话,已经拱坏几次猪栏了。房梁上偶尔有几只小老鼠追逐打闹,抖落几缕草屑。
風车积满了灰尘,散发一股陈年稻谷混合着灰尘的霉味儿。味道有些刺鼻,我的鼻孔痒痒的,仿佛无数条小虫子在爬。我捏紧鼻子,使劲憋住喷嚏。耳朵里嗡嗡声消失了,母猪安静了,郑妹的喊叫声也消失了,万物僵死。她也许就藏在附近,正蹑手蹑脚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声响呢。我们经常靠一些细微的响声来判断对方的藏身之处。我一动也不敢动。
果然传来郑妹的欢呼声,原来星星最先被发现了。星星闷声闷气地说,这盘不算数,是你搞鬼。郑妹得意说,谁让你先动的。她咯咯地笑着,拍打着小手,去找下一个了。我有些担心她上阁楼来,听了半晌,屋外又传来她的欢叫声,找到啦,找到啦,不要再藏啦!原来藏在稻草垛的老六被她找出来了。郑妹怎么晓得老六藏在稻草垛呢?难道她作弊了?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又传来郑妹的喊叫,原来藏在楼板下的月宝也暴露了。
月宝和老六、星星站在老仓库门前,几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用猜我也晓得他们的鬼把戏,他们被暴露了,现在倒打一耙,反倒帮起郑妹的忙来。果然我听见他们大声呼唤起来,水壶,火鸡,出来咯,都出来咯,我看到你啦!游戏结束啦!
尖啸的寒风从窗户透进来,风大得像要将老仓库吹跑。这会儿我已经习惯霉味,不再打喷嚏,只觉寒意彻骨,身子像纸片一样薄,浑身忍不住颤抖。这会儿要是坐在温暖的火塘前该多好。再往旺盛的火塘丢几个地瓜、板栗,煨熟,掰开,空气都是香甜的。这样想的时候,我感觉饥饿也如影随形。我想吃地瓜,想吃腊肉,想吃猪蹄,想吃猪血丸子,想吃刚炸的油渣,我吞咽着口水,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嘟声。
我偷偷将头伸出谷仓,透过阁楼破败的窗户,看见火鸡依然伏在拖拉机的拖斗里。他用稻草盖住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要不是我站在高处,还真难发觉。既然火鸡还没暴露,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认输。我铁了心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他们到处鼓捣,想把我们揪出来。其间上了好几趟阁楼,到处翻找,谁也没发现我。我心里暗暗得意,这真是一个好藏所,谁也没料到我会藏在这架破风车上。他们找了半天,都有些泄气,嚷嚷起来。再不出来,我们都回去啦!这是老六的声音。回去啦!回去啦!月宝也在附和。过了一会儿,四周安静下来,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原来他们在马路上踢起毽子。我猜不准他们是真的放弃了,还是故意引蛇出洞。我也想踢毽子。踢毽子暖和。
上回踢毽子还是立冬那天。月宝家杀鸡,我们用刚拔下来的鸡毛做了个新毽子,在老仓库前玩得热火朝天。刚刮了一夜的大风,老仓库前满阶黄叶,已经穿得稳厚外套了。我们的欢呼声穿过银丝般的细雨,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正当我们玩得起劲,老六猛地一踢,鸡毛毽子顿时飞去丈把远。我们愣愣地望着鸡毛毽子高高扬起,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最后稳稳落在二先生的拖拉机上。
细雨霏霏,四周除了我们几个,只有老六家湿答答的老黑狗和月宝家那群在小路边觅食的鹅。那是群趾高气扬的鹅,每次有人路过,它们都会拍打着翅膀伸长脖子啄人。我被它们啄过一回,屁股麻辣火烧,好半天还痛。哦,还有一只灰喜鹊,沉默地蹲伏在光秃秃的苦楝树上,像是个看把戏的。我妈说,这世上什么鸟都可打,唯独喜鹊不能打。喜鹊是报喜的,你打它,以后就没你喜事了。我妈说的话我都当耳边风,唯独这句话我牢牢记住了。我们观察了一番,都心照不宣地朝拖拉机走去。雨越下越密,有些冷,冻得起鸡皮疙瘩。前两天,虽是阴天,但还没落雨,气温也没这么低,我们几个在收割后的稻田放鸭子,捡来一些干稻草,将地窖里偷来的红薯丢进火堆,煨红薯,摔跤,捉泥鳅,玩了个痛快。想起那堆旺火,我下意识摸了下裤兜,那盒洪江牌火柴还在,还剩大半盒呢。
鸡毛毽子落在车斗上,火鸡爬上去,很快取了下来。取走鸡毛毽子,谁也没要走的意思。冬日雨天,也没什么农活,大人们都猫在家里扯淡,打牌,没人留意我们。我们坐上驾驶室,像串小猴子似的,坐的、挂的、爬的、攀的都有。每人轮流坐一下主驾驶位。我想象着自己正在驾驶这台铁家伙,嘴里发出嘟嘟嘟响亮的声音。老六突然冷不丁说,你们晓得不,柴油点不燃呢!我们都停下来,愕然地望着他。胡说,柴油怎么点不燃!月宝说。我也不信。我家每晚都点煤油灯,划根火柴,小火苗噌噌往上蹿。既然煤油能点燃,柴油就没点不燃的道理。老六见我们不信,说,你们自己去看。
我们围着油箱,轮流将头探向油箱口。歪脖子加油孔口径有搪瓷杯粗,凑近了看,能看见大半箱黑乎乎的油,上面漂浮着几根惨白的火柴棍。我们都倒抽一口冷气。果然如老六说的,有人用火柴试过了,没有点燃。好几根火柴棍,说明有人试过多次,都没成功。
是不是你干的?月宝盯着老六说。所有目光都望向老六。老六慌了,发誓说,要是我干的,我是你崽。月宝说,不是你干的,你怎么晓得油箱里有火柴棍?我们都附和说,是啊,你怎么晓得火柴点不燃,莫非你亲眼看见?老六小脸憋得通红,说,是真点不燃,我亲眼见的!我也很纳闷,为什么柴油点不着呢?我们说,你见谁试过?老六瞟了我们一眼,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月宝催促说,你快讲啊!我们都很好奇,纷纷附和,催他快点讲。老六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神色,说,你们发誓不讲出去?我们用力点点头,纷纷发誓说,崽就讲出去!老六说,好,谁讲出去,谁就是我崽。我们都答应了。于是老六悄声说了一个名字。听到名字,大家都安静下来,都觉得诧异。雨势渐渐大起来,绵绵细雨变成了一场大雨。雨滴噼里啪啦落在黑瓦上,发出清脆的回响。我听见老六家的猪圈母猪在雨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嚎叫。声音像把利刃,穿越雨幕,直贯我们耳膜。火鸡突然怒吼了一声,说,老六你妈的胡说,我爹才不会干这种事!见我们也都有些迟疑,老六说,崽骗你们,我亲眼看到的。火鸡站在雨幕中,冰冷的雨水从他的发尖滴下,顺着脸颊滑落。他眼眶泛红,说话带着哭腔,狠狠地剜了眼老六,转身朝家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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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说,其实不只火鸡爹,还有人也这么干过,好几回了,都没点燃。我们对谁干过这事没兴趣,感兴趣的是柴油能否点燃。真的点不着吗?月宝头一个质疑。星星紧接其后,说打死我都不信,猪油都能点着,何况柴油。我们听后纷纷点头,表示猪油都能点着,柴油就更不成问题了。老六急了,掏出一盒火柴,梗着脖子说,谁要不信,就去试试。他高举着火柴盒,就像举着一颗定时炸弹。这下谁也不敢吭气了。都戳在那儿,你瞅我,我瞅你,大气不敢出。油箱里还剩大半箱油,黑黝黝的,散发着一股柴油特有的气味。那股气味曾让我们无比沉醉,现在闻起来突然觉得很刺鼻,充满了某种未知的危险。我又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的火柴,硬邦邦的,火柴盒的尖角抵着我的大腿,我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件事后,有一段时间火鸡见到我们就躲得远远的。以前玩游戏他最来劲,只消在他家屋前喊一声,他立马钻出来,比狗反应还快。后来我们再喊火鸡,喊破喉咙,也不见火鸡人影。恨得我们跺脚骂娘,抓土块丢他家屋檐,使尽招数他就是不肯出来。火鸡爹在湘潭砌墙,平时很少回来。他爹不在家,他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反正他妈雪莉管束不住。他爹一回来,火鸡立马就老实了。水车人都叫他爹老罗。尽管他年纪不大,但显老,所以早早就得了这个绰号。不像雪莉,瓜子脸,水蛇腰,嫩得掐得水出。老罗和二先生玩得来,二先生常在他家打牌喝酒。全水车都晓得,二先生和老罗关系铁。去年开春,老罗不在家,二先生给他们家拉了化肥和煤球,一分钱都没肯收。老罗往二先生油箱里丢火柴,谁都不敢相信。
过了大半个月,火鸡才和我们恢复往来。他的眼神依然有些怯生,没以前透亮。我提议一起玩玻璃珠游戏,他起先站在边上,怎么也不肯加入。后来心痒难耐,便加入了我们的游戏。他一参战,就没我们卵事了。还没一顿饭的工夫,都输掉了老底,唯独他每个口袋都沉甸甸的,心满意足回去了。那个令人头疼的捣蛋鬼又回来了,看上去和往常没两样。
这个冬天我们还一块儿干了件非常顽劣的事,小寒那天,我们将长顺爷爷杂物间的柴火偷了出来,在清江边烧了一堆熊熊的大火。寒风劲吹,火苗蹿起两米高,人根本拢不了边。火鸡从家里偷了一只肥鸡,我们烤熟,每人吃得油光满面,打着饱嗝,直到看到月宝娘举着一把荆条朝我们跑来。
事后我们回家都挨了一顿饱揍。我妈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她将我堵在灶房,举着荆条,生怕一个疏忽,我又偷溜了。是谁让你偷长顺爷爷的柴火的?我起初不肯吭声,挨了几下,虽然是冬天,衣服厚实,我妈也晓得,其他部位怎么抽打都是挠痒痒儿,唯独手臂和小腿肚是薄弱环节,她专抽那儿,抽得我嗷嗷叫。我招架不住,只得如实交代,偷柴火和鸡都是火鸡的鬼主意。我妈听到是火鸡的主意,更加生气了,说,火鸡让你吃屎,你也吃吗?!这句话真把我给恶心坏了,我一整天都吃不下饭。
后来我才晓得,雪莉和二先生的事已经传开了。有人说早在夏天,親眼看见晚上雪莉上了二先生的拖拉机,两人在拖斗里,待足了一炷香的工夫,雪莉才衣衫不整地从车上下来。这件事起先是月宝告诉我的。月宝故作神秘地凑在我耳边,说火鸡他妈偷人呢,我问偷谁,他说是二先生。后来我发现不仅月宝晓得这事,连郑妹都晓得了,那大人们肯定早就晓得了。我心里一下豁然开朗了。怪不得火鸡有一天气鼓鼓地发誓要烧了“这台破拖拉机”,那老罗往二先生拖拉机油箱丢火柴,估计八成也是真的了。
整个冬天,我们都没见过二先生的身影。很多人都在找他。有关他的传闻越来越多,听说他欠了很多赌债,生怕被人堵门追债,不敢在水车露面。有人声称在县城还碰见过一回:这个娘卖屄的,在县城又搞上了一个,还是个开发廊的,穿丝袜皮裙,头发烫成方便面,啧啧啧,骚得打战战。
赌债只是其一,他不敢露面据说还有别的麻烦,传闻他和水车很多女人困过觉。这个流言像颗炸雷,每个水车男人心肝都要颠一颠。二窖爹有一回喝了二两烧酒,站在老仓库前当着众人的面说,下回让我逮住他,我保证打得他两头出屎两头屙尿。我才发现火鸡爹也回来了,正蹲在台阶上沉默地抽烟,没说一句话。满嘴胡须,头发蓬乱,像个棕树蔸,我差点没认出来。他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蹲着,听他们讲,一声不吭,眼神冷冷地盯视着什么东西。烟雾漫过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我不太敢多看,他的眼神带着寒意,有些吓人。
我倒是很盼二先生回来。那辆衡阳牌拖拉机已经许久没动了。它曾经势不可当,如今低眉顺眼,不再轰鸣,不再动弹,仿佛没了脾气,两个后轮也逐渐瘪了,威风扫地。自打秋天起,水车很久没来过一辆拖拉机了。我们怀念那熟悉的声音,怀念空气中弥漫的柴油味。每次路过它的时候,我都会驻留一下,忍不住往油箱里瞥一眼。那个时候,我会下意识摸摸裤兜,很想试一试到底能不能点燃它。有一回我甚至划燃火柴了,当手心那束火苗离油箱越来越近时,我看到了黑暗中那黑亮的流质,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颤抖着手,想象火光冲天的场景,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两条腿在寒风中微微地抖动。我用力并拢双腿,极力克制内心这股邪念。突然胯间一阵奇妙的电流涌过,我想起上回坐拖拉机在石拱桥上腾空而起的那一霎,就是那种感觉。我在想象的大火中落荒而逃。
柴油能不能点燃,这成了我的一个心结。后来,我无数次从拖拉机旁经过。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引着我。我被这个疯狂而隐秘的念头折磨着。离拖拉机越近,那股疯狂的念头就越强烈,强烈到要将我整个吞噬。有一天夜里,我梦见终于点燃了油箱。冲天大火,滚滚浓烟,整个天空都是血红的。我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世界一片漆黑。
直到有一天月宝兴冲冲跑过来,推了老六一把说,你这个骗子!我这回特意问了我小舅!说的时候,他又推了老六一把。老六连打了两个趔趄,急了,说你小舅又怎样?月宝气咻咻地说,我前几天去找我小舅,他正在修面包车,我就问他如果往油箱划根火柴,能不能点燃,我话还没讲完,我头上就挨了两个爆栗。我小舅说,以后我要敢干这样的蠢事,准会把我绑起来用皮鞭抽。我们都晓得月宝有个小舅,曾在兰州当过汽车兵,退役回来在县城开了家汽车修理店,他平时没少拿他小舅向我们吹嘘。既然他小舅都这样说了,那证明往油箱里丢火柴是很危险的事。听完月宝的话,我们都庆幸自己没干傻事儿。只有火鸡不信,他满脸不屑,走过来冷冷地说,你小舅骗你的,你们都是傻瓜。
油箱里的火柴棍越来越多了,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油箱里还漂浮着一个烟头。显然有人试过了火柴,发现不管用,于是将尚未抽完的香烟扔了进去。这个烟头让我又一次陷入了困惑,到底是哪些人在点火?为啥扔烟头都燃不起来?现在,我很想知道是谁在点火了。我暗地里观察了好几天,也没发觉什么端倪。倒是火鸡家出了点事。有一天他爹和他娘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干了一架。老罗头一回揍了雪莉,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作为回报,老罗脸上多了五道抓痕。火鸡娘就像练过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抓得又狠又准,沿额头而下,气贯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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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几个在外边踢得热火朝天,好像真的忘了我和火鸡的存在了。我有些恼怒起来,发誓下次轮到我,也将他们晾一旁,让他们好好尝尝躲在寒冷的角落里忍饥挨饿的滋味。我伸头往外望了望,已经傍晚了,苦楝树和拖拉机浸泡在冬日灰鼠色的暮霭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我不确定火鸡是不是还藏在车上。阁楼上的光线本来就阴暗,这下更黑了。房梁上不时有老鼠出来晃悠,一群伙,在黑暗中肆无忌惮,不给我丝毫面子。我突然想起长顺爷爷说,老六的爷爷当年就是在老仓库的阁楼上吊死的。说舌头伸到胸前,比丝瓜还长。我脑海浮现出香港鬼片里的吊死鬼,穿长袍,伸长舌,蹦蹦跳跳来捉人。房梁黑黢黢的,一阵风刮过,吹着什么东西不停飘荡。我吓得尖叫一声,从风车一跃而下,慌不择路地跑了下去。
老仓库前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踢坏的鸡毛毽子。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散的。我已经顾不得埋怨了,一溜烟跑回了家。我妈见我脸色苍白,問我怎么了。我没敢说实情。扒完晚饭,外边已经漆黑,像罩了一只巨大无边的黑锅。我想起傍晚的事,心里还恨得痒痒的,寻思明日怎样复仇。
火势就是那会儿燃起来的。我听见有人在呼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我跑出家,远远就看见了那团大火。火势很大,噼里啪啦的,大半个夜空都被照亮了。拖拉机被烈焰包裹,变成一只巨大的火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煤油和稻草味。我从没见过如此凶猛的火,隔着很远都能感到胸前一股透明的热浪,在逼人不断后退。火势借着西北风,呼呼往上蹿,像无数条扭曲狂舞的火蛇,张开血盆大口,舔舐夜空。这时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从土坡上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打着哭腔,不要啊,爸爸!我听出是火鸡的声音。黑暗中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很快又爬起来,继续朝我们这边跌跌撞撞跑来。火光映照着一张被烟熏得乌黑的脸,满脸惊悚,像刚从灶膛爬出来,浑身上下唯有眼睛是白的,白得如此耀眼,像两颗刚剥壳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