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满族。河南鹿邑人。1972年入伍,曾任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主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远去的白马》《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电视剧《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第一、五、九、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八、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2017年度中国好书。
督察室设在局办公大楼地下一层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不是被带进来,这件事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带他进来的是警务督察小耿。进门时崔无畏看了一下表:15 43。
设施比一般办案用的讯问室简单。一张简易桌,两把带靠背的折叠椅。面对着一张供被讯问者坐的木椅,油漆都剥落了。木椅上也没有附加对付犯罪嫌疑人必有的戒具。
四面白墙。正面墙上挂一个电子挂钟,很廉价的那种。时针和分针显示时间是15 41。
他在心里笑一下。他的表每天都校,误差小于一秒。这督察室的钟慢了两分。
“崔队,请坐。”年轻警察说,态度还不错。
他在那张没有戒具的木椅上坐下。过往三十年的警察生涯里,他的位置都在对面的简易桌后头。
现在坐在那里的是小耿。年轻人入行时他就是个“老警”了,参加了那批新人的入警仪式。这个个头高挑、长得挺帅的小伙子当时和他并排立在队列中。所以应当说小耿入警当天两人就混了个脸儿熟。
“崔队,对不起啊,你知道,我是奉命办案。不,办差。”小耿说,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但话说得并不气馁。对于这一点,他心里认可。身为一名人民警察,无论面前坐着谁,话可以说得婉转,底气却要倍儿足。
他想起了一件事:小耿入警那天家属也来观礼。他侄女小莉——刚考上省城财经大学,读一年级,十八岁——五一假期回家,非要来局里见见世面,就谎称是他的女儿跟着他媳妇混了进来。说混进来不确切,他没有这么大的闺女局里谁不知道,但门卫老曾还是让媳妇领着小莉进来了。当晚忙完局里的事回家,媳妇就对他说:
“你侄女给你派活儿了。”
“你说啥?”
“你侄女看上白天你身边站着的那个年轻人了。”媳妇笑吟吟地对他道,“说要你帮她弄到小耿的电话。”
他鼻子里哼一声,没当回事儿。过几天想起来,媳妇说她自个儿早把事儿办了,不是通过小耿本人,是找小伙子的师父、老资格刑警队长肖天明要的,當时给了小莉。媳妇还关切地问过孩子,要不要请他这个做叔的帮忙正式介绍一下。
“小莉怎么说的?”
“她说不用。”媳妇说。
接下来有一阵子小莉好像很主动,两人貌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建立了准恋爱关系。可他反对,觉得侄女太小,刚上大学,这么早谈恋爱不好。有一天他夜里11点才回家,又饥又渴,打开一瓶矿泉水就“咕嘟咕嘟”灌下去。媳妇走过来说:
“小莉要跟小耿同居,你管不管?!”
“胡闹!”他大吃一惊,吼一声,顺手把已喝了大半的矿泉水瓶子摔到地板上。平时他是有名的好老公,对媳妇说话从来轻声细语,“啥情况了就要同居呀,反了她了!她才多大!不行,我不答应!”
媳妇被他的脸色吓住,半晌才说:
“你咋啦!啥年月了,这不都……自由了嘛,再说你侄女都上大学了,你管得了她吗?”
鉴于这么些年的职业体验,他心里并不是很赞成侄女嫁给警察。这时他心里翻腾的是:小莉呀小莉,你都去省城上大学了,毕业了不就地找个有房有车家庭有背景的高富帅嫁了,一步跨进福窝里,非要回我们这十八线小县城嫁给一个小警察,他除了人帅点儿要啥没啥,你这什么脑回路啊!
不过媳妇说得对,就小莉那疯魔的行事风格,真要和小耿怎么着,甭说他这个叔,就是自己的亲大哥她亲爹活着也没辙。但不是这样一想他就能把事情忘了。根本没有。有一天他又想起这档子事儿来,问媳妇:
“我挺纳闷的,怎么这一阵子不听你这个‘小广播说小莉和小耿的事了?”
“谁是‘小广播,谁是‘小广播?”媳妇生气了,一边反击一边用一对拳头捶他,让他一天出警下来酸痛难忍的背好受多了,“人家给我起外号,你也跟着叫,你也不想让你媳妇好是不是?”
“得得得,回答问题!”做丈夫的人说。
媳妇的拳头停止,转到他面前来,瞪眼看丈夫,很惊奇地说:
“你还不知道呀,小莉多实际的人哪,瞒着我们悄悄去了一趟小耿乡下家里,回来就跟人家拜拜了!”
他什么话也没有再问。四年后,小莉刚拿到毕业证,大嫂就打电话说她要出嫁,只是对象年龄大一点儿。
“大一点儿是多大?”他随口在电话里问了一句。
大嫂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嗓子,他没听清,再问。大嫂又补了一句,声音依旧含混,这次他却听清楚了:男方足足大小莉三十五岁。
“他叔,你大哥不在了,我眼下这个模样,怎么去得了省城啊。三年前听说了她的事,我就一直哭一直哭……事情要是传到家乡来,咱家也丢不起这个人哪,好在当时她才十八,不到结婚年龄,我逼着她把孩子打掉了……这不,好歹把大学读完了……孩子结婚,娘家不去个人终归不合适……兄弟,你是公家人,比嫂子体面些,嫂子求你了……到了日子口,你替我去!……”
直到这一天,他才知道媳妇和大嫂瞒了他四年的事:小莉十八岁上大一那年就被她今天要嫁的这个老男人骗了,几乎是强奸,还怀了孕!
婚礼定在星期天。他做了自己一夜的工作,才软下心肠,和媳妇两人一起去了省城,参加侄女和那个名叫魏鹏程的老男人的婚礼。
到了婚礼现场,第一眼认出新郎是谁,他掉头走掉,被媳妇死死拉住。原来新郎原籍不但是他们那个西部山区县的,老家和小耿还一个乡,小名魏狗子,绰号“喂不够”,年轻时是村匪路霸一号东西,改革开放后先是盗墓,后来倒腾文物,发了,离开家乡定居省城,不知啥时候改了这个听起来十分高大上的名字。
真没想到小莉十八岁那年是被他祸害的,四年后居然还嫁给了他!
婚礼现场很快演化成一桩丑闻。新郎的三任前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来闹场,把小莉的脸也抓花了。他和媳妇强忍屈辱和怒火挨到成礼,茶没喝一口就离开了。出了门媳妇才给他解释:
“不嫁怎么办?有一天大嫂不经意说漏了嘴,她说小莉大学四年一直没离开过他,他祸害了她又霸占着她,威胁她不准离开,他答应和她结婚……这会儿她也不情愿,可肚里又有了他的孩子!……”
一年后小莉带着孩子离婚,第二天这个诨名“喂不够”的省城“知名企业家兼秦汉古文物鉴赏家”就又和一名大了肚子的女大学生举行了婚礼。
过了两年,已经是年三十了,大嫂走数十里山路——年关县城通山里的公交车全停了——到了县城,进门就哭了,末了对崔无畏说:
“他二叔,你是警察,公家人,有枪,又有权势,嫂子就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把他……我知道不能让你去杀了他,那犯法,可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弄去坐大牢,让他去里头受罪,听说进去了不管是谁都要受‘牢头的打……我就是想,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能治住他的地方!……要是没有,你嫂子我心里这口气,到死也出不来了!……”
崔无畏和媳妇围上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嫂子说:
“他……把小莉一辈子都给毁了!这会子小莉是死是活他不管也就罢了,可孩子总归是他的吧,一分钱不给……我刚听说的,大过年的,娘儿俩上大街捡菜叶子吃!……”
崔无畏的脸黑下来。小莉的事早有人跟他含含糊糊地讲过,可他又能做什么?“喂不够”不给他的前妻和孩子提供抚养费,归根结底是民事纠纷,而且他和小莉母子的户口都在省城,就真是犯罪也不归本县司法机关管辖。何况即便归本县管辖,他一个刑警队副队长也插不上手,再说就是能插上手他也要一切照法律办事。嫂子一辈子活在大山里,没文化,能记得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被人毁了,她对这个坏蛋满心都是恨,又想不出办法报仇,就跑到城里找他这个做“公家人”的婆家兄弟来了。
“嫂子,回吧,这种事情……”他含糊地对那个后来一直坐在地板上哭个不停的女人说,“只能走法律程序……我这里……”
他说不出“我这里做不了啥”这句话。嫂子能来找他,就是说她把自己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但她看不到面前有路,无论怎么做她都救不了女儿,更不能有效地向那个坏蛋报仇。
“嫂子,你知道的,你这个兄弟虽是个‘公家人,但他特没用,”媳妇也在一旁帮腔,“就像前些年那件事,邻居家强占咱家房基,娘一趟趟朝县城里跑,他都——”
“兄弟,你给我一把枪吧……我去省城,找到他住的地方,我就在门外头等他,大不了我跟他一命换一命!……”那个在山里劳苦了一生的女人抬头,对崔无畏说。
那时他看媳妇一眼,媳妇马上就明白,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嫂子!瞧你说的是啥呀,无畏是有一把枪,可那是公家发给他办案用的,只有碰上坏人才能用,哪能随便给人哪!自家人更不成,那是犯罪!”
坐在地板上的乡下女人不理弟媳妇,两只哭红的眼只是不管不顾地望着崔无畏,说:
“‘喂不够还不是坏人?他是天底下最坏的坏人!你那把枪真要是对付坏人的,你自个儿为了你的官帽子不敢用,那就借给我。我又不吃皇粮,为了给我的孩子讨个公道,我不怕公家把我拿了,不怕一命抵他的一命,只要能灭了这个祸害,我死都高兴!……”
后来,见死活说不通,他只能去到另外的房间里打手机给大嫂的兄弟,让他来县城,好歹把大嫂一路号啕地带回山里的家。
大年三十晚上,他年也不过了,瞒着大嫂,和媳妇两人悄悄去省城,真在菜市场外的垃圾桶旁找到了小莉和她的儿子,震惊地发现侄女精神已有点不正常了。两口子用带去的钱直接送她去看精神科医生,回头又安置了母子俩的生活,请在省城工作的老乡经常过来看一眼,说有情况立即给他打电话,由他和媳妇来省城解决。好消息是,大半年过后小莉病情明显好转,已经可以去超市做一份理货员的工作。孩子也进了幼儿园。
一转眼五年过去,面前的小耿已由一个新入警的“菜瓜”成长为业务精熟的刑警。他师父肖天明当了局长,上任当天,他就让小耿兼职做了本局的警务督察。
警务督察被自己人称为“警察中的警察”。《督察条例》第二条第二款明确规定:“县级以上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公安机关督察机构,负责对本级公安机关所属单位和下级公安机关及其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职责、行使职权和遵守纪律的情况进行监督,对上一级公安机关督察机构和本级公安机关行政首长负责。”小耿年纪轻轻就被委以如此重任,可见局长对年轻人的品行和能力有多欣赏。这是个在县局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
有一会儿崔无畏又走了神,不由自主地想:要是小莉五年前不嫌弃小耿家在大山里,是个县城警察级别的“凤凰男”,和他顺顺利利地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小耿去年才结婚,媳妇是局里的内务警小吴,相貌一般,但人好,夫妻相得,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啊,不久前还听说他媳妇生了女儿,产假没休完因为局里缺人手就来上班。他和小吴见过一面,发现那丫头胖了不少,一脸自然溢出的幸福表情。当时崔无畏也想到过小莉,他想这个幸福平静的女娃儿本来也可以是小莉啊。
让崔无畏不能接受也要接受的是,直到今天,不但“喂不够”仍旧逍遥法外,继续作恶——他在小莉之后五年间又用同样的戏码套路了一个又一个和小莉当初年龄相仿的女娃儿,都是本县籍,好不容易从山里走出去——现在又加上了他的儿子,那个被人称为“又不够”的魏发展,也有样学样,在他们老家的大山里,祸害起一个又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娃儿来!
今天,小耿奉局长之命,将他请到督察室问责,就是因为一个和魏发展有关的案子!
“我们开始吧。”小耿说,并不看他,仿佛在另外思索着什么,但也许只是在回避他的目光。“魏发展的父亲,你知道他,我也知道,魏鹏程,给省委政法委写信,实名举报你利用职责,放纵犯罪嫌疑人冯德清,对他的儿子——知名企业‘武陵石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魏发展实施杀人犯罪。崔队,你是前輩,知道现在的情况,上级对警风警务这一块抓得贼紧,省委政法委既然收到了一位所谓知名企业家的举报信,从省厅到市局再到县局,就不能不一查到底。这个差事落到我头上,我——”
“小耿,这些就不说了吧,我都理解,这没什么,”崔无畏说,努力显得平静,还有耐心,“你在工作。我也正想趁这个机会,把事情都说清楚,解除‘喂不够,不,魏鹏程父子对我的误解。”
小耿打开录音设备——原来这里也和讯问室一样备有录音设备,让崔无畏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释然了,因为有也正常——同时打开了做讯问笔录的小本子,开始做笔录。
“我好了,前辈请讲。”他说。
“魏发展的案子……我正式接办这个案子是前天,不,6月17日拂晓4点多,准确地说是4点13分10秒。时间我是记录在案情笔记上的,错不了。这么多年,可以说入警以来,我已经习惯把办案过程中每一个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结果,详细记录在案情笔记上,这样以后查起来方便。”
“这个谁不知道,”小耿说,有意使气氛缓和下来似的,抬头正视着被督察的老警察,“前辈,要不几任局长都称你是‘活动的记录本呢。你这种办法都作为经验上了部里的报纸。入警第一天我师父肖局就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向你学习哩。”
“這时距离云前乡云上村第四组村民李得望的小女儿李秋分报案给乡治安所,已经过了六小时十五分。原因后来我认真查过,是云前乡治安警老顾喝醉了,不管别人怎么叫一直不醒。头天老顾的外甥女出嫁,女婿家有点强势,他是舅舅,还是他们那一大堆山里亲戚里面最有头有脸的人,所以必须到场,给姐夫一家和外甥女撑场子,不喝还不行,结果就误了事,让人家报案报了六个多小时,醒过来才把案情报给县局。”
“老顾这件事,我们督察室已经在查。”小耿一边做笔录,一边插了一句。
“从老顾报案给县局,到我们刑警队接警,再到肖局亲自打电话将案子交给我办,时间只过了一分钟。这个我也有记录。刚才说了,我接到肖局电话是凌晨4点13分,边起床边打电话通知我的搭档陆小跳起床随我出警。陆小跳动作挺快,十分钟后就从局里为单身警员新建的集体宿舍赶到了车场。这时我也到了,时间是4点23分。给了我们一辆哈弗H9,那车跑山路还行,只是车老了点儿,发动机点火有点麻烦,好在小陆懂一点修车,五分钟就弄好,我们开车出门的时间是4点28分。”
“崔队,时间有限,你不用讲得这么详细,拣主要的讲就好。”小耿抬头,提醒他道。
“好吧。我还以为你们搞督察,一定需要我把情况讲得细一点呢……那我下面就挑重点。哪里需要我多讲、讲细,及时提醒我。”
“好的。”小耿这次回答得十分简洁。
“我和小陆4点28分上路,五分钟后出城,上582国道,这么快是因为这个时段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小陆为了赶时间把车开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后我们就下了路,进入省道。这就不好走了,不知哪家单位搞的什么工程,把路挖断了,我们只能开车从稻田里绕,结果陷进了一个水坑。走运的是这时开来一辆矿用挖掘机,听说是公安的车,司机很热心地帮我们把车拖了上来,也没要钱,但他要走了我的手机号码,说没事不找我,有事了才打,让我一定还他的人情。”
“崔队,还是太细。”小耿再次提醒道。
“小耿,这算是职业病吧,陈述案情要过细,不能漏过每一个细节。不瞒你说,多年来在家里跟你嫂子都不大敢说话,我一张口她就说我‘职业病又犯了啊,‘又不是让你在案情分析会上陈述案情,你讲那么细干吗。可是你懂的,我要是没有这种职业病,做不了警察的。”
“噢……崔队,还是直奔主题。你看,时间不早了。我师父,啊,肖局说,下班前我们就要直接给省厅回话,同时抄报市局,上面都在等结果……是省城那位‘著名企业家兼文物鉴赏家魏鹏程先生在等省委政法委对他的举报给予正式反馈。”
“好吧,我尽量。我们出了那个水坑,由省道进入县道,然后是乡道和村道。我们没去云前乡治安所找老顾,为节省时间,我在路上打手机给老顾,让他直奔报案地云上村等我们。入县道就是进山,这你熟悉,进入乡道和村道就全是爬山了。要说乡道相对还好,可是村道,你也天天进山办案,知道有多难走。又刚刚下过雨,山路又陡,车轮子老打滑,很危险的。山里的气候就那样,你我都是山里长大,都熟悉,到了眼下的季节,一天到晚老下雨,来一块云彩一场雨……害怕出事故,我让小陆把车速降下来,所以,直到早上7点34分,天都大亮了,我们才赶到云上村。”
为了让他尽快说下去,小耿不再搭话,只是低头不停地做笔录。
“老顾早到了,正在村头等我们呢。村支书、村主任也在。还有一干他们认为和案情有关的人,也都站在村头那棵千年大榉树下面等。乡里乡亲的,很多人我都认识,有些还是我家的远房亲戚。但是办案子要紧,我跟他们一个招呼没打,直接进入案情调查。老顾先陈述案情,和我从局里接警时看到的记录差别不大。省城那位‘著名的企业家和古文物鉴赏家魏鹏程的独生子魏发展——啊,不能叫独生子,魏鹏程结了十次婚,离了九次,这些前妻给他生了四个女儿、五个儿子——称他为魏鹏程的大儿子吧。魏发展三年前为了追求云上村第四组村民李得望的大女儿李春分——报案人李秋分的姐姐——从省城回到了老家,也就是本县云前乡的云上村,表示要在村里投资三百万人民币,开办一家矿泉水厂、一家花岗岩石材厂,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除了技术人员,工人全部雇用云前乡尤其是云上村的村民,他要以这种方式带动乡亲们脱贫致富。但他有一个条件,村里要帮他动员李春分嫁给他。他希望他投资办的两家企业开张之日,就是他和李春分成婚之时。
“李春分是云上村近年,不,实际上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考进省城艺术大学的女娃儿,到目前为止还是唯一的一个,学的是电视主持兼戏剧表演,据说一入校就成了那所出过许多影视大咖的名校的校花。她能唱山歌,会跳我们家乡的各种民族舞,上过电视,演过电影,在全国主持人新星大赛上拿过金奖。魏发展第一次看到李春分是在陪他父亲魏鹏程出席省春节联欢晚会彩排的现场,李春分那女娃儿当晚被省电视台临时请去客串做主持人之一,原因是省台的台花刘小晴前一天得了急性阑尾炎,不能登台,省台一时手忙脚乱,就请了李春分。没想到当晚李春分一出场,全场就嗨翻了,魏鹏程的儿子魏发展更是被她的形象、气质、风采震住,当时就魂不守舍,用身边人的话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当时就对他父亲魏鹏程说他这辈子非李春分不娶了。但是有一个情况对魏发展不利,他结过婚了,还不止一次。这件事后来我让小陆做调查,发现这个魏发展年龄不到三十五,却已和七个被他在不同地点不同原因看上的女孩子结过婚,生了六个孩子,先头的都离了,最后这一个没离的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就要生了,他却因为对李春分一见钟情快刀斩乱麻地跟人家离了婚,回头对李春分展开猛烈攻势。用的花样很多,有一次居然用卡车拉了一车的鲜花,把省艺术大学的校门都堵了,闹得全校轰动,全省城轰动,妇孺皆知。
“但是效果一直不好。我简单说。无论魏发展在李春分这个女娃儿身上用了多少他爹用过的‘大招儿,花费了多少心思,在学校和社会上造成了多大的‘轰动效应,那女娃儿口中就是两个字,‘不嫁!后来变成四个字,‘死都不嫁!不少人传说魏发展听了这话把他们父子在省城的豪宅也给砸了。他父亲,也就是‘喂不够,刚刚举报我的魏鹏程先生,受不了自己儿子的胡闹,亲自参与进来,给儿子出了又一个‘大招儿,直钩钓鱼不行,就用弯钩。这弯钩就是回老家,当然也是李春分的家乡,投资办厂,动员,不,先是利诱,然后是威胁,让家乡的乡长、村主任、有点头脸又想占魏家便宜的各类人等,七大姑八大姨,一起来胁迫她的父母家人,首先是她爹李得望,要他逼自己的姑娘嫁给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富豪,不但自己摇身一变就是阔太太了,他们全家、全云上村、全云前乡的父老乡亲都跟着‘沾大光。李得望两口子我熟悉,论起来我们还有一点亲戚关系,只是隔着一座大山,来往不多,老兩口一辈子都是最老实的山里农民,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再说也架不住乡长、村主任、各种头面人物一天到晚地发起车轮攻势,当然其中也少不了让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胆战心惊的弦外之音,不是恐吓也是恐吓,不是威胁也是威胁。最后他们更架不住的是魏发展自己,不管他们答不答应,已经在乡长、村主任陪同下以毛脚女婿的身份上门了。魏发展一次次在李家门前卸下了成车的礼物,吃的喝的、衣服首饰要啥有啥。于是,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我是说,李春分屈服了。
“魏发展在李春分答应嫁给他的当天快刀斩乱麻地和前一任妻子离婚,后者头天刚在医院生下了他的第七个孩子。魏发展在和李春分花好月圆后十分满足,不惜要他爹魏鹏程花费重金在云上村外的山林里买地,建了一座被当地百姓称为‘魏家皇宫的豪华大宅。魏发展自己请人给这座豪宅起名叫‘云上魏府。——我之所以讲得这么详细不是要给你听,你什么都知道。我这么讲是为了你方便向上级报送这份督察录音和相关的文字材料。
“李春分中断了学业,辞掉所有请她毕业后去各地电视台做主持人的工作邀约,和自己的新婚丈夫住进了这座深山中的豪宅,过起了衣食住行都有人侍候的阔太太日子。这一切本来挺好,只是魏发展答应给云上村建的两个厂子没有兑现,我们局里却不断接到举报,说一直受到严格保护的位于云上村周围大山里的秦汉古墓葬群遭到了大规模窃掘,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魏鹏程、魏发展父子。他们建在深山里的豪华大宅‘云上魏府被怀疑成了父子二人组织盗墓以及窝藏、转运赃物的秘密据点。
“出于各种我无从猜测的原因,魏家父子涉嫌大规模盗掘云前乡秦汉古墓葬的案子没能查得下去,一直被金屋藏娇在‘魏家皇宫里、被山里女人传说洗澡都用牛奶的阔太太李春分,却在半年前一个早晨被打柴的老汉发现已经死了并被抛尸荒野。那次也是我和小陆去的,也是老顾先到。他红着眼睛对我说:‘没有跑儿,一定是魏鹏程父子干的!说不定还是父子两个人一起干的!他们不是人,是禽兽!后来我查了一下,老顾能说出这种话来是因为他家和死者家也有一点沾亲。你也是山里长大,知道山里人不知怎么好像人人都有可能沾亲。”
“时间不多了,崔队,还是要更简洁。”忍了他许久的小耿再次开了口,并且看了下表,“5点整。我5点40分前得向局长报告督察结果,6点前他要亲自报告省厅并抄告市局。”
“好吧。更简洁就直接说结果。虽然是我最初接触案子,但后来还是被别人接管了。拖了几个月才有了个不算是结论的结论,说是没有证据证实人是魏家父子尤其是她丈夫魏发展杀的。而这时李得望老汉早就扛不住了,答应让女儿下葬。这件事你一定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了犹未了,不了了之。
“坦率地说,没有人能忘记李春分这个女娃儿的死。甚至有和魏家接近的人透露消息说,是某一天女娃儿李春分发现了魏家父子从事盗墓并大批盗卖古文物的事实,眼里不揉沙子,要嚷出来,魏家父子提前出手,直接弄死了她还抛尸野外,制造了她单独外出坠崖身死的假现场。但是李家无人出头,这样的事民不告官不究,不了也是个了。魏家父子倒识趣,李春分活着时他们一直拖着不兑现承诺,人死了良心发现,真的投资在云上村建了一家花岗岩石材厂,让一部分云上村村民去厂里开采花岗石,做成石材,全国各地出售。至于矿泉水厂,就没有了。有人说这是破坏环境,得不偿失,但得到工作的人不这么想。不管怎样,云前乡招商引资终于成功了一例,几十个云上村人靠打石材增加了收入。
“我原来也以为李家的事情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下文,只有一个和女娃儿真正死因相关的阴森故事永远在暗中流传。但我们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当初和女娃儿青梅竹马,互为初恋,女方读大学时他去当兵,行前两人海誓山盟,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女娃儿嫁给魏发展时小伙子都绝望了,发誓要彻底从李春分的世界里消失,但现在他爱的人死了,而且他一定听说并相信了那个广为流传的真正死因。当了五年特种兵的复员军人,冯德清,小名盼娃,大山那边凤凰乡的人,对了,他和你一个乡,忘不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初恋,发誓要为她报仇,声称魏家人索了李春分的命,他也要索魏家父子两个人的命,首先是魏发展的命。
“这就是我今天对你,不,对局里的警务督察陈述的全部案情。我接着刚才的话头讲,我和小陆一大早赶到云上村,见到了云前乡的治安警老顾和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当然也见到了李得望和他那个报案的小女儿李秋分。这姑娘今年也大了,十七岁,她又当着全村人和老顾的面将报案内容对我和小陆复述了一遍。她说冯德清要杀魏发展偿命的事是前特种兵亲口告诉她的,不让她跟任何人说起。可她还是害怕,所以就说出来了,报了案。小耿,我当时就看出来了,现在仍然认为这女娃儿之所以选择了报案,而不是默许冯德清出手为她姐姐报仇,很大的可能性是她爱上了这个当初有可能做她姐夫的复员军人,她一边跟我和小陆讲冯德清对她讲过的每一句话,一边大声痛哭不止,甚至要跪下来求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救冯德清,她不相信冯德清单枪匹马真的斗得过魏家父子,更不想看到冯德清也像自己的姐姐一样匡扶不了正义反倒落个暴尸荒野死不瞑目的下场。”
崔无畏说到这里停下了,看着小耿。年轻警察敏感地抬头,说:
“下面才是最要紧的,也是这次督察的主要部分。崔队,告诉我,你和小陆接下来做了啥?”
“按照办案的一般流程和纪律要求,我在做完最初的案情调查后,及时用手机向肖局做了全面汇报,提出了下一步办案的方向,得到肖局批准后就和小陆、老顾一起去云前乡见了乡长,请求配合,动员全乡首先是云上村的村民,在全云前乡首先是云上村全境展开对冯德清的搜捕工作。接着我和小陆又爬过凤凰山去了凤凰乡,因为冯德清本人的家不在云前乡而在凤凰乡。我提前打手机给凤凰乡的治安警老谭,要他等我们,然后一起去乡里见凤凰乡的乡长,讲述案情并请乡里配合办案。这第一个白天其余的时间里我们又做了两件事,一是搜查冯德清的家,试图通过询问他的家人、最要好的同学和战友找到他的下落,哪怕是线索也行;二是让凤凰乡像云前乡一样,组织人马在全境搜捕冯德清。到了这时天就黑了,我们又马不停蹄赶回云上村,打算进入魏家的大宅,跟魏发展见个面,请他谈谈情况,也许能帮我们尽快发现线索。但魏发展拒绝了我们,他在手机里说他害怕极了,不能见我们,也不让我们进他家的大宅。他让一个替他看守大宅的保镖头目对我们说:‘小魏总不在家,躲起来了,啥时候你们抓到冯德清,他才敢出来见你们哩!
“我和小陆加上老顾第二天主要是等待两个乡的反馈。据两位乡长说人都派出去了,直到晚上我们才接到消息,两个乡都没有发现冯德清,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向肖局报告,肖局让我们继续,不要回来。接下来就是今天了,这不,我今天中午突然接到了局里的电话,说要督察我和小陆,我们就回来了,眼下我正在接受你的督察。讲述结束。”
“啊,很好,”小耿说,像是想了想,才抬头直视着崔无畏,接着说下去,“是这样的,崔队,我刚才听了你的叙述,表面上看,没有瑕疵。可是我这里有一份省厅转下来的举报材料,举报人在材料里反复只举报你一个人——没小陆什么事儿——他是这么说的,‘在办案过程中,民警崔无畏好像什么都做了,但实际上是在‘走过场,‘玩花架子,‘有意拖延时间,放任犯罪嫌疑人对我的儿子魏发展实施杀人犯罪。举报人还说,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想借这个案子‘公报私仇。具体说就是用冯德清这个据说在部队学到了飞檐走壁功夫的特种兵的手,杀掉魏发展,然后还要威胁他本人,‘替你的侄女崔小莉报仇。”
崔无畏这次沉默了好一阵子,不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警务督察,神情像方才一样平静。
“举报人并不仅仅在空口说白话,他还提供了一份视频作为自己举报的证据。是他家的监控系统拍下的,经过核实,我们认为视频中的人就是你。”
好大一会儿崔无畏仍不说话。
“崔队,我直接说证据。你是否承认4月12日夜晚11点13分,曾经持枪到过举报人魏鹏程在省城的家?你在他家院子外面转了三圈,还用枪瞄了他家二楼主卧室的阳台?”
崔无畏仍在沉默,这次时间长了点儿,年轻的警务督察坐不住,不停地在并不舒服的折叠椅上挪动屁股。这时,他却听到面前的被督察对象开了口,但更像是自说自话:
“小耿,我的名字叫崔无畏,上小學时叫崔无畏,当了警察还叫崔无畏,成了老警察也还叫这个名字。可我其实是个怯懦的人,配不上这个名字。”
“崔队,请回答我的问题。”
“不说我侄女,说另一件事。和魏家没有相干。听完你就会知道,我这个受过部级表扬的‘警察英雄内心有多怯懦了。”
年轻警察这次没有再试图去拦阻他的话头。
“我还是尽量简洁。我们家住在云前乡政府所在的镇子上,这你知道。但你不会知道我们家那两间临街的铺面房怎么来的。它是‘土改时分的。
“最早是两间半。那个半间在两间铺面房的后面。为什么会分给我们家两间半房,因为‘土改时我们家四口人,我们家的邻居只有娘儿俩,就分了后面不临街的一间半。你可能已经明白了,他们家的半间和我们家的半间加起来就是那被两家共占的一间。
“邻居小时候还没啥。但后来他长大了,要娶媳妇,他母亲和他三番五次来求我父母,要把我家后面的半间让给他。我父亲是个软弱的人,又可怜这娘儿俩,就答应了,从此我的邻居就占有了我们家的那半间房子。
“这时他们家有了两间房,但不临街,邻居就在这两间房里娶妻,一口气生下五个儿子、一个闺女。
“这么多人口两间房子肯定住不下。他们开始向当时的生产队申请宅基地盖新房。事情并不容易,过程很曲折,拖了许多年,但生产队还是答应了,分给他们一块宅基地,条件是用他们现在住的两间房的房基去置换。当时他们家的五个儿子还没有长成彪形大汉,虽不情愿,也只能答应,于是生产队研究,将原本属于他们家的一间半房基给了另一户,而把我们家的半间房基还了回来。生产队这么做是考虑我那时已经入警,结了婚,每次回家都没地方住。后来我父亲就在那半间房基上盖了一间小屋,让我和爱人回去后有个歇脚之地。
“但后来生产队解散,邻居家五兄弟长大成人,加上他父亲,开始在我们镇子上称王称霸。只有在镇上生活过的人才知道每一间临街铺面对靠它生活的人家来说有多要紧。我家‘土改时分到的两间临街房成了邻居家一直觊觎的对象,他们用各种威逼利诱的办法想从我父亲手中撬走一间,但一直不成功,恼羞成怒,心生一计,仗着他们家人多势众,先是声称当年生产队欺负他们家,夺走了‘土改时分的两间房基,现在他们要拿回来。这第一闹还真见效果:当初占用邻居家那一间半房基的人家一直也没在上面盖房子,此时不屑于惹这一家子,早早声称那一间半房基他们不要了,于是邻居家兵不血刃就拿回了自己‘土改时分的那一间半房基。但是他们不满意,隔三岔五全家一起到我家大闹特闹,非让我家将原本就是我们家的半间房基也‘还给他们。不答应就让我们家过不成日子。我父亲生病,我大哥怯懦,我母亲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县城里找我,要我这个吃公家饭的人回去解决。又因为我在公安上,母亲说,人家这么欺负我们,明摆着要硬吃。一间小房要不要不打紧,但若是这口受欺负的窝囊气出不来,我们家在镇子上就甭过了,谁都可以欺负我们了!
“初听我都不敢信,什么年头了还有这事。找人了解情况后不相信也信了。真正的原因不是他们家缺那两间旧房基——生产队解散后几年间这一家子不知倒腾什么生意挣到了钱,已经买了三间临街的铺面做生意,要说不该再稀罕加上我们家的半间才两间大的不临街的房基——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出于迷信并且嫉妒我家出了我这么个‘公家人,请一位‘大师来看风水,认定我家占的那两间半房基‘风水大好,所以才一定要把原本属于我们家的那半间房基在内的全部两间房基都夺回去。给我透露内情的人还说,他们家也没想过要把我们临街的两间房子也赖走,但据风水先生说只要能拿回那半间房基,他们家的后代子孙就能沾上了我们家房基的‘贵气,以后就能‘发达。
“我和时任村干部通了电话。我们是干什么的,马上明白这几个人早被那一家子拿小钱买通了,可笑的是他们这会儿想两头吃,我家不想破财消灾就得任由邻居闹下去。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当口老天帮了他们,一场暴雨将我们家两间临街的老屋淋塌,我父亲和我大哥只能重修。修房子的师傅请来了,就要动土,邻居全家又来了,坐在我们家的房基上不让开工。我父亲本来就病着,听到消息立马就撑不住了,我大哥跟着病倒,母亲又一次来到县城,逼我回去帮全家‘平事儿,‘出这口气。她说:‘全镇子上的人都看着你呢!
“最初我想走法律程序。‘土改时的旧卷底可以为我家拥有包括那半间房基在内的两间半房基的所有权做证,当年生产队决定将那半间房基归还给我们的会议记录也还能找到。但这时老家又传来消息,说是那一家子扬言,上述两份证明他们都不认,‘土改时分房的旧卷底是我这个公安人‘伪造的,生产队的会议记录也是我让人搞的,他们家当年一点儿都不知情,现在自然不会认账。他们造谣我不怕,但另一个信息还是对我通过打官司解决纠纷形成了最重的一击:这一家子可能过高地估计了我在县乡两级法院的影响,认为只要和我上法庭,必败无疑,于是公开宣称,他们家不会和我们家打官司的,反正他们家人多,他们准备拿他们家的一条命换我的一条命。另外,他们还决定全家一起和我们家‘耗,无论打官司输赢坚决不会让我大哥再把那两间塌了的临街的房子盖起来。我们家虽是农村户口,但没有多少田地,一家的日子主要靠这两间铺面房支撑。房子盖不起来,全家人马上就会失去近乎全部的生活来源。
“事情拖了三个月后我终于做出一个极不情愿的决定,我找到一直置身事外的弟弟,让他代我回去寻人和邻居谈判。我对弟弟说,那半间房基我们家不要了,送给他们,以此换取这一家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从我们家的房基上撤离,不再阻止我大哥建房子。同时我还找了镇上的土地管理所,由他们出面为我们家剩余的两间房基确权。事情又过了好几个月才平静下来。邻居拿走了本属于我们家的半间房基,我大哥也在剩余的两间房基上建起了新房。
“这一家子可能没想到他们能以这样的方式成功,一旦发现真搞成了欣喜若狂,在镇子上很是张扬了一阵子。为避开不必要的纠纷我隔了半年才第一次回山里看望病重的父亲,一些同情我家遭遇的乡亲见到我,个个都提起邻居家霸占我家宅基的事,但我拒绝和他们中任何人讨论它。我总说事情过去了,不说也罢。见我是这种态度,义愤填膺的人开始用不屑和嘲笑的眼光瞧我,更多的人表现出的是不理解,认为我们家白白‘出息了我这么个‘公家人,手里有枪,居然听任邻居一家骑到我父亲和大哥脖子上拉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伸伸脖子忍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所有人可能都认为我已把它放下。可我沒有。它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在我心上流血、作痛。事实上它成了我自己认为的一生的奇耻大辱。我也知道那个‘六尺巷的故事,想像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样‘让他三尺又何妨,不再计较此事,哪怕对方是一家子山村恶棍。但我想不到的是我如此平息此事后给我的亲人们造成的伤害。我父亲在这件事过后很快去世,大哥见人不敢抬头,不到六十岁撒手人寰。过去我是我母亲最能拿得出手的儿子,从这时起她老人家再也不跟镇上人提起我。父亲和大哥相继去世让她老人家一夜间老得头上不再有一根黑发,眼睛也不行了,当面都不能很快认出我来。
“老人家后来又活了十年。我和我媳妇一直想把她接到县城养老,她不来。她一直守着我大哥翻修过的那两间临街的房子,就像守着一座属于她自己和她的亲人的堡垒。我知道她在心里怎么想我的,我让她丢了脸,一个在县城当警察的‘公家人居然连让自己家不受邻居欺负这么一点子事都做不到。她不能忍受当这个家需要我和邻居拼命时我竟然选择了躲开。她认为我后来的做法就是躲开。她认为我是怕了,我不但不像她一度认为的那样有权势,甚至都没有种,不像个男人。这些话她至死都没对我说出来,但我从她对我的态度里解读出来了。在所有对我极其失望的亲人中,我母亲对我的失望给予我的打击最大,因为她是母亲,曾经处处包容我、为我辩护,可到了她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我给她的却是难以咽下去的羞辱和苦涩。
“没有人理解我当初为何做出了那样一个决定,甚至好像也没人试图去理解它。这件事我也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事实上邻居一家开始时并没敢小瞧我,是我一旦了解了这一家子是怎么想的,怎么打算的——他们狂热地相信哪怕一命换一命也要从我们家争到那半间‘风水大好的房基——就已经明白我别无选择了,无论我通过法律还是像家里人希望的那样直接和他们硬刚,也就是打架,血溅三尺流血五步,最终还是无法阻止他们在迷信和对蛮力的崇拜下把这件一定会闹出人命的事干到底。只要他们家不能承受失败,我们家也不认输,死人的事就太容易发生。他们和我家里人不懂法律,但我不是他们,不管我父母和大哥想让我在这场似乎不死人就收不了场的冲突中做什么,都会正中那一家子的下怀。
“坦率地讲,我母亲没有猜错,我是怕了,但不是她理解的那种‘怕。我们家希望我能冲上去以一人之力挡住这一家子的侵害,无论我会付出什么代价——他们可能完全不去想我会付出代价——但我不能不想这一点。一想到这件事我马上就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们家人老几辈子才出了我这么个‘公家人,其实我也就是刚刚走出大山,并没走太远,只走进了县城,但只要我一动手,我这个人、我的公职身份、我今天的工作和生活,就全完了。那些日子里我的血一直都是热的,天天往脑门子上撞,但我的心却越来越冷静和清醒,支撑我做出了那个怯懦的决定的是这样的一个思想——我不能因为一伙村贼乡霸由于迷信愚昧加上嫉妒故意挑起事端、胡作非为,把我自个儿也毁了。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准备——虚张声势也是可能的——我都不能上当。原因很简单:他们不配,那一家子人中任何一个人的一命都比不上我的一命!还有一个思想是,如果没有一个人为我的生命负责,我自己就要为它负责。除非我傻到了第一,否则绝对不会用我的生命去为另外一些人的荒唐、愚昧买单!”
老警察不说话了,长久地低下头,看着地面,仿佛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他的力气耗尽了。但年轻警察还是注意到他在低头时又不经意地看了下表。后者受到感染,也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
17 56。
“崔队,你老是在看时间,你不是在等什么吧?”年轻警察说。
老警察明显地一惊,但瞬间就掩饰了过去。
“职业病。我喜欢看时间。时间对我们警察太重要了。”
年轻警察仍然盯着他看,不说话。
“没事的时候我也喜欢看表,记住时间。”老警察难得地笑了一笑,说,“难道你就没有职业病吗?”
年轻警察不再说什么,开始把注意力回到正题上。
“崔队,我们还是说那份举报材料。魏发展的父亲魏鹏程提供的视频能够证明,你在4月12日夜晚11点钟真的去过省城他的住宅周围。你整个晚上都在他的住宅周围转悠。我查过枪械使用记录,那天晚上你身上确实有枪。魏鹏程说,要不是他一直躲在二楼主卧室里,没敢出现在阳台上,你就对他开枪了。所以,除了举报你身为魏发展一案的办案警官,有意拖延时间,放纵犯罪嫌疑人冯德清杀人犯罪,他还同时举报你早就有挟愤枪杀他的行动。”
老警察盯着年轻警察看了一会儿,很明显他仍处在方才的情绪中……过了一分钟,才开口道:
“我刚才说那桩陈年往事,就是想对你说,我这个人,连我母亲的愿望都无法满足……我母亲私下认为我就是把公职丢了,为了我父亲和她,还有我大哥,也该和邻居家拼个鱼死网破。她老人家至死都认为她养的这个儿子没有血性。”
“崔队,现在我们谈的是魏鹏程对你的举报——”
“我说的也是它。我连我母亲一生中对我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愿望都不能去满足,我侄女小莉被魏鹏程从诱骗到强奸再到霸占直到始乱终弃,眼下在省城捡菜叶子过活,就更不算什么了。可是……我虽然怯懦但我仍然痛苦。因为痛苦,4月12日那天我到省城再次将小莉送进精神病院后,盛怒之下确实去了魏鹏程在省城的豪宅。我围着他的院子转了一圈,而不是他说的几圈,我一直没有掏枪,所以是不可能向他家二楼主卧室的阳台瞄准的……再说一遍,我是个怯懦的人。当年不愿为我父母和大哥与邻居家拼个你死我活,今天更不会冒着葬送自己的一切的危险为一个感情上十分疏远的侄女打魏鹏程的黑枪。事实上,那天我在他家周围转了一圈后,就已经冷静了,然后选择了离开。”
“看视频你确实没有掏枪,也只转了一圈,魏鹏程举报材料里那样说也只是一面之词,存在着臆想的成分……嗐,都说到这里了,我倒想多问一句。你那邻居,竟敢和你一个在我们山里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一个警察拼个你死我活,胆量从哪儿来的?和魏鹏程一家有牵扯吗?魏家当时好像也住在你们镇子上。”
“没有。”崔无畏诧异地看年轻警察一眼,“你怎么能这样问?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前,魏鹏程除了是个盗墓贼,还啥都不是呢。”
“对不起,我就是有点好奇。”警务督察不好意思地说。
“不说全中国的乡下,范围太大,咱也真不熟悉,只说咱们山里的老家,民风啥情况你还不门儿清吗?……二十年前没有魏氏父子这样的黑恶势力撑腰,就没有我邻居那样的山贼村霸吗?山里祖祖辈辈啥都缺,就是不缺恶人。”
“同意。还有一个好奇点。从你们家赖走了半间‘风水大好的房基,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他们家‘发达了吗?”
老警察又抬头看年轻人,目光中全是冷淡和责备。
“‘发达!本来就是迷信、愚昧,加上嫉妒,怎么可能?……生产队解散后那几年,趁着各种混乱,加上人多势众明抢暗夺,这一家子红火了一阵子,个个穿上了那种从海外贩回来的二手西装……由于欺负我们家成功,他们照方抓药,在镇上横着走路,欺弱凌强,谁都不敢惹……谁都不敢惹的反面是谁家也不和他们来往,结果迎风臭十里……再后来当爹的死了,五兄弟群龙无首,开始不成气候……下一代更没出息。有那样的长辈能教导出什么好孩子?……”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好久,像是都在想心事,连墙上电子钟报时的响声也没有惊动他们。
“崔队,跟你说一个我家的事,想听吗?”终于,年轻警察打破沉默,抬头说。
老警察吃惊地瞥了他一眼,心里在想:都6点过了,不是说6点前要向局长报告督察结果,局里要向省厅报告,省厅还要报给省委政法委,给那位“著名企业家兼古文物鉴赏家”做出正式反馈吗?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目光也没再离开年轻警察……他在等待着对方说出自己的故事。
警务督察面前的电话突然大响。
他立马抓起话筒:“喂!我是……啊,是师父!”
两个人之间还是有距离……以后的几分钟崔无畏完全听不到小耿的师父也就是肖局对他的徒弟说了些啥。他听到的只是小耿响亮有力的回答:
“报告肖局,我和崔队还在谈!情况有点复杂!估计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师父您要是急着向省厅报告,就对他们说,我们对举报人的举报非常重视,正在展开详细调查。请他们让举报人多等一会儿!”
老警察仍然没有听到电话里肖局又说了什么,小耿就把话筒扣下了。他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松了一口气。又看了一次表。
6 10。
小耿在看他,说:
“崔队,刚才你讲了自己的故事,想用它来证明自己的怯懦,可是……事情過了二十年,今天你说起它,还像刚发生一样……你给了我一种感觉,就是事情再发生一次,你的选择还会和当初一样。”
“就算是这么回事,它也和我今天接受你的督察不相干吧。”老警察说,话里话外已多了嘲讽的意思了。
“当然相干,太相干了。”年轻警察说,一边仍认真地直视着老警察的眼睛,“你怯懦,没有血性,当年邻居欺负你们家人,你选择忍受;魏鹏程欺负你侄女,把她的一辈子都毁了,你带了枪去省城,也只敢夜深人静时去他家周围转一圈,枪都不敢掏,还说你在那里找回了冷静……可这个案子里的冯德清和你不一样,他一听说魏发展害死了他的初恋,二话不说就开始了行动,要杀死魏发展,为冤死的李春分报仇。”
“你到底要说啥?”
“不是我面前的你,而是‘另一个你,一直深藏在你心里,尽管这‘另一个你不动声色,心里有话也从不对外人讲,但他却不像你那么怯懦。恰恰相反,他在听到你们家受邻居欺负的消息后一分钟都没有迟疑,当时就回了家,不容分说就向着你那无赖邻居冲过去,直接给他一枪……也许根本用不到枪,这‘另一个你直扑上去,掐住对方的喉咙,直到将对方掐死。”
“……”老警察什么也没说。
“这‘另一个你,4月12日夜里到了省城,找到魏鹏程的家,什么围着他家的围墙转圈子,不,直接破门而入,掏枪,一枪将他的仇人爆了头!”
老警察似乎突然就生气了,高声道:
“办案过程中偶尔放纵一下想象可以,但它代替不了办案……真为你可惜,当年我没有一听到消息就回家,扑上去掐死我的邻居;4月12日夜里也没有冲进魏鹏程的家一枪将他爆头。甚至那天我带枪去省城也是有原因的,并且报告过肖局,得到了他的批准。”
“这个挺重要的,能讲一下吗?”
“4月12日我奉命去邻县抓捕逃犯,任务完成后直接去省城,第二次送小莉住院。我时间不多,完事后还要马上赶回来办另一个案子,只能从办案地点带枪直接去省城。在这件事上,我做得没毛病。”
“前辈,下面的话你可听可不听。就当你不是当事人,我也不是你的警务督察,我们俩只是在讨论一件别人的案子……刚才我说到你心中一直藏着‘另一个你,尽管你不承认,因为你永远也不会让他出场,但在这个案子里,冯德清的出现,却让你看到了一个可以代替你心中的‘另一个你去行动的人。他和这会儿正坐在我面前的你不同,在面对魏氏父子这样的杀人嫌犯时,他第一不会怯懦,第二行动迅速,毫不犹豫。”
“……”老警察不说话,但听得认真极了。
“在已经过去的两天多时间里,你看似做了很多与本案相关的工作,在两个乡里对冯德清的搜捕搞得轰轰烈烈,哪怕没有魏鹏程的举报,有一件事也明摆着:直到此刻,犯罪嫌疑人冯德清仍然在逃,甚至还能像案发时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向他的犯罪目标魏发展发出一个死亡威胁,我说的是手机短信……仅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做出合乎逻辑的判断,冯德清一直都没有受到真正的被抓捕归案的威胁,并且还有可能得到了有效的外部援助。继续顺着这个逻辑往前走,魏氏父子认为犯罪嫌疑人掌握魏发展藏匿的每一个最新地址,随时可能出现在那里对魏发展下手,也不只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臆猜。”
老警察一边老得有点下斜的嘴角再次因意存嘲讽微微翘起。
“小耿,你可以这么想,魏鹏程、魏发展父子也可以这么想,可是……我不明白这种臆猜现在真有意义吗?不要忘了冯德清是特种兵,懂得许多侦察和反侦察手段,各种部队培养的特殊通信手段,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另一个人帮他盯住魏发展就能准备掌握后者的行踪……啊,如果你怀疑我在帮助他,那就是严重的指控,请局里上措施,对我正式展开刑事调查。”
“当然会调查。但在查实之前,前辈仍然是清白之身。”年轻警察笑了笑说,“接着往下说。魏鹏程在举报材料里也是这么说的,你作为警察资格老,经验丰富,心思缜密,是公安部授予过‘警察英雄称号的超一流刑警,要是你愿意,甚至不需要直接参与犯罪,只像过去两天多那样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上却在拖延时间,让犯罪嫌疑人逍遥法外,自由行动,目的就可以达到,因为你知道冯德清要对魏发展下手是认真的……前辈,如果真是这样,而且冯德清真像魏氏父子和你刚才说的那样厉害,我就更有理由怀疑你确实正在利用你心中的那‘另一个你——我说的是冯德清——做你过去不能去、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情。
“前辈,我这么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和你一样,也一直坚信李春分是魏发展杀的。为公平伸张正义是我们警察的神圣职责,即使单纯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场上,我也和你一样认为魏发展死有余辜……不,如果我没说错,你一定还希望你的这‘另一个你一不做二不休,连魏鹏程也一块儿干掉,替你的侄女小莉报仇,也让你终于可以吐出一口一直憋在心里、吐不出来的恶气!”
“抗议。作为一名警务警察,你正在越界。我不会上当的,因为你讲的这什么‘另一个你不是事实。”老警察说。
“我只是没有证据,是我的心告诉我,那‘另一个你就在你的心里,和我面前的这个你一样真实。现在这个案子里的冯德清就是它的外化。我之所以坚持这么说,是因为……像你一样,我也是一个怯懦的人。”
崔无畏两条浓眉中的一条猛地向上一扬,这是吃惊的表现,但瞬间又平静了。他说:
“胡扯。”
“其实我有证据,但不是直接证据……譬如说,像你这样的‘警察英雄,办案经验那么丰富,用不着在山里兴师动众你就猜得出冯德清眼下藏在什么地方,可在过去的两天多时间里,我没有看到你的经验在办案过程中哪怕闪烁出一点亮光。”这次年轻警察直盯着崔无畏的眼睛说。
老警察不动如山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才一字字道:
“我并不知道冯德清眼下在什么地方。”
“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但你一定早就判断出了他的大概位置。”年轻警察不想退缩,道。
“是个警察都能判断出他的大概位置。這不算能耐,”老警察这次选择了直接?回去,“魏发展有可能藏在什么位置,冯德清就有可能待在什么位置。”
“狡兔三窟,魏家在我们老家的山里可不只有三窟。”年轻警察说,“你是前辈,早就掌握魏氏父子在老家山里共有几窟,当然知道魏发展在过去的两天多时间内有可能藏在哪一窟。”
老警察还想给他?回去,临时又改了主意,用一种突然松弛下来的口吻说:
“不是要说你的故事吗?说吧。”
边说又边瞟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身子也动了动,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19 35。
“我的故事也和魏鹏程父子有关。”年轻的警务督察说。
老警察难得地发出一声惊呼,“啊!”他小声叫道,一直黯淡的目光悄然亮起。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又说:“怎么到处都有他们!”
“当然也可以说一个和魏氏父子无关的,前辈想听吗?”
老警察想了想道:“好吧,还是说一个和他们无关的。你我正在办的案子都和这两父子深度关联,不宜多谈自己和他们的私人恩怨。”
“同意。”年轻人说,还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只小虎牙,“到底是老同志,原则性强,觉悟高,守纪律,值得学习。”
“行了。愿意你就书归正传。”
年轻人心里想:这个人一辈子不苟言笑,难道我就不能跟他开个玩笑吗?嘴里却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光工作,饭也不吃?”
老警察回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啊,你小子。没想到过这么快。怎么,服务意识有进步,督察室眼下也管饭?”
年轻警察打电话给什么人,让对方送两份盒饭到督察室。他还故意亮出高腔提醒对方:“崔队老同志啊,胃不好,不能吃辣的!”
看着他放下电话。老警察说:
“谢谢。”
电话铃瞬间再次爆响。年轻人一把抓起听筒:“喂,哪位?”
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在房间里炸开:“这个这个怎么搞的?小耿,这个这个你那里还没结束吗?省厅又催了!”
“关局,是你?”年轻人一时有点失色,“你值班哪?我师父呢?”
“这个这个肖局有别的公务!让我来顶岗。说吧,这个这个你和崔无畏同志谈得怎么样?”
关局是副局长,管刑侦,不管督察,但有时候不管的事也要管。他还有个外号叫“这个这个”。
“关局,还在谈。”小耿说。
“这个这个一下午时间还不够?还谈?”
“报告关局,情况比想象的复杂,所以时间长点儿。再说,你老人家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要把每一个案子都办成‘铁案——”小耿在和这位一听脾气就很大的领导周旋。
“眼下这个这个你和老崔还在督察室里?”
“是的关局,不在这儿我们能去哪儿?”
“胡闹!你们还在一起这个情况怎么不报告?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汇报!这个这个让崔无畏同志在督察室等一下,他暂时还不能离开!”
“是,关局。我马上到。”年轻人扣上电话,收拾讯问笔录往外走,一边回头看崔无畏,“崔队,你都听到了,关局让你暂时在这里等!”
崔无畏点一下头。他觉得这一刻不需要他说什么,坐着等就行。
小伙子还是年轻啊,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年轻真好,这么麻利,人透着一股子机灵,情商高,智商不差,工作上肯干,又能干,嘴巴该甜的时候还甜,哪个领导不爱呀。小莉当年要是不嫌弃他家在山里,父母将来没有退休金养老,是个凤凰男……呸,不想这个。
他一边想一边又看了一次墙上的电子钟。
19 50。
应该是19:52。这表慢两分。他想。
一日长于百年。过去听人说过这句话,不过他都是个老警察了,办案过程中如何消磨难熬的时光,他也琢磨出过一些办法。
今天是他接案的第三天。与前两天比,今天才真有点“一日长于百年”的意思呢。
想点别的。什么都行,只要和案子无关。比方说,打开手机看一会儿《小猪佩奇》。
但终究也没那么办。他一个人坐着等到20 15。一个很年轻的女警察敲门走进来,为他送来了盒饭。
“崔叔,饿了吧。”女内务警说着,将两个盒饭放到崔无畏面前一个,另一个放到对面折叠桌上,忽然叫一声,“啊!这一份不辣,差点弄错!……崔叔,饭是食堂打的,菜是我自个儿回家炒的。食堂里的菜都辣。所以,就晚了。”
是小耿的媳妇小吴。这个人见人喜的丫头,不笑不说话。怪不得小耿刚才打电话要盒饭时态度豪横。这么想着小吴已飞快地将两个盒饭倒腾过来,还为他掰开一双方便筷,又动手帮他打开盒饭。
崔无畏伸手挡住:“不用,自己来。”
小吴看他,要走又不走,一双大眼忽闪地看他,站着,还是笑,陪他说话。
“崔叔,昨天看见我王姨了。你给她吃啥了呀,皮肤比我们年轻人还好呢。”
这丫头又懂人情世故,又會说话,还会工作,会持家,听说把小耿在山里的爹娘给接来城里养着了。这么好的丫头确实应当嫁给小耿这样的好男儿。从这个角度想,小莉有今天的遭际,也不能全怪她遇上了“喂不够”。
“哪有,”他说,逢场作戏谁不会呀,“你王姨人老珠黄了,年轻时还行,那时把我迷得……不过我会把你这话带给她,让她高兴。”
“我大兄弟今年要考大学吧?在县中他的成绩可好咧!将来一定比我那兄弟有出息!”小吴又说。
他笑了。不能因为人好,就一直让孩子站这里陪你。这个点儿,人家家里也有老人孩子要照顾呢。
“罢罢罢,小吴,回去。说不定今晚上我和小耿还要挑灯夜战哩!”
小吴多识趣的孩子,边说边笑着往督察室门外走:
“崔叔手下留情,他哪是你的对手咧……不对,你要趁机教他两手,让他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这次一阵风般冲进来的是小耿。
“吃饭。你媳妇送来的。”老警察友好地提醒道。
“崔队,吃不了了。关局说,省厅又来电话,说这回人家连我们局也给举报了。名目更不善,不是不作为,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放纵犯罪嫌疑人作案,是全局办案人员和黑恶势力沆瀣一气,里应外合,一同作案,对一位守法公民实施生命侵害。”
老警察又看表。“饭总是要吃的吧。”他说。
20 00。
“还是带路上吃吧。”小耿说着,已经麻利地把盒饭装进塑料袋,提在手里,“崔队,也有你老人家。车上吃吧,关局等着呢。”
他不用问就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要问清楚,这也是经验。
“去哪里?”
“云前乡。恐怕还要去云上村。我师父在县委政法委开会,还没散。两位局长刚才在电话里研究,我们人到云前乡后兵分三路,一路去云上村,一路去‘魏家皇宫,还有一路和武警配合,搜查云上村周围的山林,明天拂晓前一定要把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
崔无畏有点吃惊,人站起来,望着摆好架势准备冲出门去的年轻警察,手里还捧着没吃上一口的盒饭。“谁告诉你冯德清藏在云上村周围的山林里?”
年轻警察转回身子盯着他看。
“崔队,这我就有想法了啊。你怎么有这一问?”
“你跟你师父,肖局,这几年都学了点啥,不会连这话都听不懂吧?”
“请您老人家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其实我还有一问。不过我还是使用陈述句吧。谁都不知道魏发展是不是还藏在‘魏家皇宫里。万一这会儿他早就逃回省城,躲进魏家大宅,魏鹏程虚晃一枪,把我们像傻子一样往沟里带,我们真就带着大批武警到山里乱搜一气呀!”
“可是崔队,我觉得不会。你想啊,三天来冯德清不定时地给他发信息,搞得他如同惊弓之鸟,不管他现在藏在他家在山里的哪一窟,大概率都不敢贸然离开那里逃回省城,他可能会认为——也可能真是这样——冯德清就堵在门外头等着他哩。对了,还有个情况你老人家了解吗?云前乡的老百姓都在传,冯德清手里有枪,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
“也可能就是一支过去山里人家家都有的‘大抬杆。这个是有可能的。”崔无畏说。
“这种‘大抬杆我见过,有一年,我亲眼看见,有人用这种‘大抬杆,一枪崩掉了一头熊瞎子的天灵盖。”警务督察说。
外面警车鸣笛的声音传了进来。
“关局等急了,”崔无畏说,一边放下盒饭,想饭就不吃了,反正也觉不出饿,“走吧。刚下过雨,云上村周围山林里躲不了人。冯德清是本地人,他不会傻到躲在林子里,又冻又饿。”
“前辈行个好,点拨一下,告诉我他这会儿躲在哪里。”年轻人不依不饶地看着他,说。
崔无畏心想:说这些年你都练成了,看来还是差火候。不过也可能是装嫩,故意的。他什么都没回答。
两人走出督察室上一楼,到大楼前上车。关局黑着脸看他们,直到车开动了也不说话。崔无畏再次瞥了一眼腕上的表。
20 13。
年轻警察又看他,什么也没说。
警车出县城,上国道。关局这才哑着腔子,很生气地问了一句:
“这个这个从魏发展报案,到这个点儿,过去多久了?”
坐在后座上的两个人互看一眼,首先他们要弄明白关局在问谁,然后还要交流一下该由谁回答。年轻警察的神情表明他的观点是崔无畏虽然正在接受督察,但局里既然没有让他从这个案子里撤出,回话的仍应该是他。
跟你师父,肖局长,学了这几年,学到的原来是这个啊。崔无畏在心里浅笑一下,想了想,才对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的关局说:
“领导,我现在还负责这个案子吗?我正在被督察。”
“你啥意思?”关局一开口火气就很大,“崔无畏同志,这个这个你是老同志,老英模,刑警队副队长,还不知道规矩?这个这个局长正式通知过你撤吗?既然没有,你就要继续把案子办下去!这个这个回答我的问题!”
崔无畏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身边的年轻警察——后者正努力绷着,才能不让老警察看出他差点儿笑出声——让心情平静了一下,才说:
“下午我向局警务督察耿小山同志刚讲过一遍,现在再简略地向关局汇报一下。6月16日21时57分云前乡云上村第四组村民李得望小女儿李秋分报案,6小时15分后云前乡治安所老顾,啊,顾水库同志,向县局报告,我于17日4点13分正式接案。从报案时间算起,这个案子到这会儿已经过去了两天二十三小时十分。从我接案算时间,是两天十六小时八分。”
“这个这个你知道这样的案子,每过去一分钟都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吗?”
“知道。每过去一分钟,发生凶案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
“知道还让人举报你们!这会儿把我们局都扯了进去,只差说我们也是黑恶势力的大本营了!你知道这个这个就我刚才在楼前等你们上车这一会儿,我们局又受到第二次举报,你自己是第三次受到舉报!”
“是吗?”崔无畏以为自己不会吃惊,但还是小吃了一惊,忍不住笑了,又赶忙收住,“还是‘喂不够,对不起,魏鹏程,告我故意拖延时间,给犯罪嫌疑人提供作案机会?不,好像又不是了,说我和犯罪嫌疑人沆瀣一气,共同作案——”
“这个这个知道你还问什么?”关局火气更大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要问你,真像他多次举报的那样,这个这个你因为自己的侄女和魏发展的父亲,魏鹏程,有过这个这个什么……啊,婚姻纠纷,就故意放纵犯罪嫌疑人冯德清在他儿子魏发展身上实施报复,要借冯的手杀死魏发展,替侄女报仇?”
“不。”崔无畏说,车里另外三个人——加上司机小卫——从他语气中甚至都没听出情绪,“我没有。我是人民警察,保护每一位守法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的责任。再说了,我即使真像举报人说的那样,对魏鹏程心存报复之念,也不会那么做。”
“那这个这个又为啥?”
“他们父子不配。”
车里另外三个人中,只有小耿一个人听懂了他的话。
“你这个这个又是啥意思?”关局果然没听懂,火气更大地问。
“关局,我是说,如果我那样做,我就是徇私枉法,是犯罪,我会因为知法犯法受到严厉惩处,直到丢掉公职。可我一直认为我的命比魏氏父子高贵,他们只是一对人渣。我不会为了两个人渣毁掉自己。”
这下连关局也沉默了。
警车在深厚的夜色里奔驰,谁也不说话。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崔无畏看表,发现时间又过去二十分钟。
“关局,崔队,我讲个我个人的故事,本来刚才要讲给崔队听,后来关局你打电话,让我上去见你,就——”
“这个这个你是怎么工作的?让你对他进行督察,你就闲成那样,在工作时间这个这个扯闲篇儿?……你的故事,你小小年纪有啥故事可讲?再说这个这个局里发工资给你是要你跟你的督察对象聊大天吗?”
“关局,我们不是聊大天,”这次是老警察在替年轻人说话,“我们聊的是正题。”
关局不说话了。另外两个人也不再说话。司机小卫更是一直都不说话,但他的耳朵没闲着。
“哎,怪闷的,小耿你有故事就说嘛。”过了一会儿,小卫瞅一眼关局,有点不识相地对小耿说。
崔无畏看表,又过了十五分钟。
小耿干咳一声,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每个人却都感觉到了他的尴尬。但他不惧。“男人丢了丑,满大街上走。”他最近经常用这两句话在尴尬时刻为自己解嘲。所以,有时候崔无畏也在想:这小子将来一定能当局长。他这才当了五年警察,就学会了在任何需要的时候让自己的脸皮变得比城墙稍厚。
“崔队,我还是对你讲吧,关局和小卫沾光听一听免费。关局,我这么说你甭生气,刚才崔队给我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我答应也要讲一个我的故事。我们这是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的。
“大家都知道我老家是山里的,山叫凤凰山,乡叫凤凰乡,村叫凤凰村,所以,无论我是不是进县城工作,都一直是个如假包换的‘凤凰男。”
没有人打断他,他也没给任何人打断他的机会——开场白过后直接进入故事。
“一点都不吹牛。我这个‘凤凰男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我们凤凰乡读的——一直都是班级第一名,偶尔一两门功课考过第二名或第三名,但期末考试总评分还是第一。所以,我在我们学校、我们班甚至于我们村,从来都是最受人欺负的孩子。
“你们城里人不可能理解的。一个学习成绩格外‘拔份儿的孩子怎么可能天天受人欺负?那我告诉你们,你们真不接地气。当然不是每个同学都欺负我,欺负我的一直是一个家境比我好、年龄比我大两岁、主要是个头比我大得多的男同学。这家伙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包括上学背的书包都比我好很多,兜里还有零花钱,一放学出校门就到小吃摊上买零嘴,还可以用这钱笼络同学,呼朋唤友,在学校和村里横着走。但唯独学习很差,任何一位老师都不给他‘脸,整天在学校受人埋汰,这样他学习积极性就很差,学习就更不好,每次期终考试总是最后一名。回家就挨打,他父亲一边打他一边就拿我跟他比,说他儿子比不上谁都不该比不上我,在我们凤凰村再没有比我父母更窝囊更让人瞧不起的了。他爹越是这样喊这么想,心里就越气,下手就越狠。他儿子也就越认定了我生下来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认定我学习要是没那么好他父亲就不会打他,即使打下手也不会那么重。为了报仇,他天天在我上学必走的每一条小路上拦路揍我。我小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欺负的,就拼命地跟他打。但我个头小、力气弱,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提起来扔沟里去。稍大一点我就不跟他打了,他要拦我我就躲,他在这条山路上等我,我就走另外一条山路。当然不是每次都躲得开,一旦让他逮到我什么‘面子也不要,撒丫子就跑,人家就带着他那帮喽啰在后面追,起哄,骂我,嘲笑我。有时他干脆在放学时将我堵在教室里打。越是临近期终考试打得越惨,所以一到那时我头上脸上基本没有断过伤。但我绝对不反抗。我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忍,任他们下狠手一声也不吭。因为——就像崔队刚才说的——我可以和他一命换一命,但我早就想明白了,他的一命不配换我的一命,我不能让一个小小人渣毁了我的一辈子。正是这种念想给了我忍受他欺负的强大力量。
“可这种事也不是每个人都看得下去的。高一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并不是同一个村——开始和我并不亲密,就因为我那个流氓同学天天欺负我,他看不下去,有一天突然出手为我解围,和流氓同学干起来,他的个头比我大,但没有流氓同学大,不过两人真打起来流氓同学却吃了亏。原来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同学的父亲会武术,他捎带着学了两手,就让那流氓同学两眼乌青哭着回家了。当天他父亲带他找到这一家去,看到我那同学的爹手里随便舞着两个上百斤重的石锁出门相见,父子两个当下脸色就变了,再不敢开口要对方给儿子出医药费,蔫不啦唧地就回去了。第二天他儿子还要拦我,远远看见我那同学的影子,转身就跑,速度快得都可以参加全县中学生田径赛了。可我那同学还是受了流氓同学父亲——一个在本地称王称霸数十年的村干部——的暗算,学校硬是惹不起他,竟以打架斗殴的名义将我那同学除了名。
“高中毕业时我的物理成绩很好,十分迷恋新物理学,但还是选择了报考警察学校。以我的物理成绩,我本来可以报更好的大学的,毕业了留在一线城市甚至大学里工作,但我想都没想。我心里也有一个‘另一个你,他就是那个替我打抱不平的同学。当初我虽然不能狠揍我的流氓同学,但每次这‘另一个我都会幻想我就是那个同学,当他痛快淋漓地替我揍那个小恶霸时我却在幻想是我自己在揍那个小恶霸。高考时选择报考警察学校而不是某个名牌大学的物理系,就是为了毕业后能回家乡成为我心里的‘另一个你,而我真的做到了。我成功地入职做警察,还是在我们这种偏僻山区县里做‘另一个你,不过是照法律来做,也就是我,我还是没有做成‘另一个你。
“那位替我打抱不平的同学因为早早被学校除名,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后来他去当兵,本就一身武功,又当了特种兵,如虎添翼,说他会飞檐走壁都不一定是吹牛。入伍那年他就告诉我他爱上了我们共同的同学、云前乡云上村第四组村民李得望的大女儿李春分,这一辈子非她不娶。但据我所知李春分并不爱他,李春分当年心气多高啊,高考时报了省艺术大学,学电视主持兼影视表演,最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被录取了,一入学就成了校花,上电视,演电影,在全国主持人专业新星大赛上拿金奖……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经过了种种挣扎她最后还是嫁给了魏发展,半年前被人发现死在荒野里。案子好像也是崔队你带小陆一起去办的,后来被别人莫名接管,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结论——没有证据证實人是魏家父子尤其是她丈夫魏发展害的。关局你知道,我一直有不同看法,但又能怎样?听说李春分的父亲李得望从魏家得到了一笔钱,李春分就被急急下了葬,然后事情就没人再提了。”
“停车!”关局突然开口,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这个这个”。
小卫把警车停在路边。
“啥?这个这个当年在上学路上替你打抱不平的人就是我们要抓捕的犯罪嫌疑人冯德清?”关局从前排回头,两只被惊住的三角眼直直地瞅着小耿,大声喊,“那个欺负你的同学不会就是魏发展吧?”
“不是他,是他堂弟。这有区别吗?刚才崔队说,这一类人渣在我们山里还少吗!当年我这个流氓同学的爹在我们老家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真正的地头蛇,他儿子就敢在上学的路上公开欺负我。眼下这一对父子倒是退出了历史舞台,老的死了,小的销声匿迹,不知所终,轮到魏鹏程父子以自己的财力和社会影响力庇护新的一茬流氓恶势力继续横行乡里,直到让一个本来前途无限的女娃儿不明不白地葬身荒野,却什么也做不了。”
崔无畏下意识地看一下表:21 11。距离他接案出警已经两天十六小时五十八分。从云前乡云上村第四组村民李得望小女儿李秋分报案算起,案发时间已有两天二十三小时十四分。
距离案发时间三天整这个时间点只剩下四十六分钟。不,现在只剩下四十五分钟。
但小耿讲出的故事还是惊动了他的心。但他不想让人看出来。案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如此旁逸斜出的情形虽然令人意外,但他却不觉得难以想象。
也许真正让他想不到的是,小耿居然自己讲出来了,和崔无畏一样,他心里也藏着那个“另一个你”。
“要是这样,你们两个都‘擦边了。”是关局在说话,“按照相关回避规定,你们虽不是本案当事人或者当事人近亲属,本人或者近亲属与本案也没有利害关系,但你们都与本案当事人有其他关联,可能影响到案件的公正处理。所以,我现在就要报告肖局,把你们俩撤下来,换别人办理本案。”
小耿赶在崔无畏前耸了耸肩,表态说:“我无所谓。不是要我督察崔队,我本来就没有进入本案。”
关局看崔无畏:“老崔,你有什么想说的嗎?”
崔无畏一时没回过神来。他这时还在算时间。又过了三分钟,距离那个他一直盼望的时间点只剩下四十三分钟。
老枪了,竟然还会有点激动。当然这个时间点算不了啥。让一个罪犯内心崩溃,用时或长或短,3天、7天、30天甚至半年,都是重要的时间节点。但他仍然强烈地相信,像魏发展这种人渣,其实并没有他父亲魏鹏程那种老流氓才有的强大的心理素质,案发后三天整对魏发展来说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如果魏发展没在被追杀的极度恐惧的压力下精神崩溃,他会失望,但也不会真的感到诧异。
身为一名警察,他心中尚且有“另一个你”,在像魏氏父子这样的人渣心里,存在着另一种他不熟悉的‘另一个你也是正常的。
越是接近这个他心中一直在热切盼望的时间节点,他越是不停地告诫自己:沉住气,过了这个时间点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正常,他还可以等待下一个时间节点。
“老崔,你怎么不回我的话?”关局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说。他已经有一阵子不说“这个这个”了。“按照规定,我可以报告局长,让你和小耿撤出案子,但这样做之前,还是照规矩听听你的意见。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合法,或者你有别的不适合回避的理由,可以讲!”
“小卫,这会儿咱们到哪儿了?天黑得太厉害,外头啥也看不清,”崔无畏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一句,才回头看等他回话的关局,“关局,我们快点开吧,这儿离云前乡还挺远的。”他边说边又看了一下表。
21 20。
小卫看关局。关局没再说什么。警车开动,下国道,入省道,出现了明显的颠簸。
“这么走太闷了。”十分钟后小耿说,“关局,说点啥吧。刚才我和崔队都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结果我发现他和我一样心里都有‘另一个你。这会儿我挺好奇的,关局你心里有没有‘另一个你?譬如说,你见到一个坏蛋、人渣,明知道他是恶棍、浑蛋、盗墓贼、杀人犯,活着只会祸害社会,毁掉别人的一生,你心里的‘另一个你会不会也像我和崔队一样,时常会有一种冲动,想拔枪对准他的脑门子搂火……这样的冲动你有吗?”
“没有。”关局干巴巴地说,“什么‘另一个你,这个这个我们是警察,是执法者,心里只应当有法律。”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小耿扭头看崔无畏。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下,又各自躲开。
21 30。
剩下的二十四分钟内应当发生点啥。不发生点啥不是不可能,是他自己难以忍受。他现在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
如果到了三天七十二小时这个时间点魏发展内心没有崩溃,这个人渣就有可能撑过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满一个月三十天他就有可能认为危险已经过去。有过这一番历练,魏发展这个以往只在他父亲魏鹏程羽翼下为非作歹的人渣就有可能长出胆儿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渣,以比他爹更狂妄的心态祸乱一方。
“你怎么老看表?”关局猛回头看他,原来这位老刑侦一直在通过前排反光镜悄悄盯着他,“犯罪嫌疑人冯德清这会儿到底在哪里?”
崔无畏不看表了,抬头看关局——有一段时间他们在刑警队还是搭档呢——目光坦率有力。这一点他身旁的小耿也注意到了。
“我不知道。”
“局技术科小马告诉我,你安排的,让他‘抓住魏发展。”
“不错。我们一直不掌握犯罪嫌疑人的行踪,只有‘抓住魏发展,才能真正对他实施有效保护。‘抓住了魏发展,我们也能大致上判断出冯德清的位置。”
“魏发展说你要他每次转移藏匿地点后马上向你报告,不然就不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这就是说……你真的没有把被保护人的藏身地点暴露给不该知道的人?”关局问这句话时,目光并没有从崔无畏脸上移开。
小耿看一眼关局,又看一眼崔无畏。
“我没有。我是一个老警察,知道必须坚守某些边界。”迟了一分钟,崔无畏才用一种略带气愤的口吻回答关局,“刚刚我还在督察室对小耿说,我是一个怯懦的人。为了一个人渣,我不会把自己赔进去。他们不配。但即便这样,今天我还是受到了督察。”
“那你呢,你有没有利用关系,从技术科了解到魏发展案发后的实时位置,然后告诉你那位同学——犯罪嫌疑人?”这次,关局是在回头问小耿,目光炯炯,神情生动而严厉。
“我?怎么可能?不,我也没有。”小耿说,嘴角还翘起来笑了,“关局,你开玩笑吧?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近来工作挺卖力的呀,也没故意惹您老人家。”
“不是你们两人中的一个,还会有谁?既能随时获得魏发展的实时位置,又有条件联系到犯罪嫌疑人……冯德清怎么可能知道魏发展藏身的每一个位置……而且总是魏发展前脚到,他的威胁短信就发到了魏发展手机上,逼得后者不得不马上再换手机号码和新的藏匿地点?”关局越说越生气了,三角眼瞪得老大,声音也更凶更响亮了。他又有一阵子不说“这个这个”了。
车内四个人中,只有一直置身事外的司机小卫意识到了一件事。关局的声音如同一群大鸟,刚刚还在狭小的车内空间中乱飞,碰得车篷嗡嗡响,可他的话音刚落,那些大鸟就不见了,车内顿时空旷得如同一片夜间的荒野。
沉默和寂静持续了一分钟。“有人。”小耿忽然抬头,看着关局,说。
“你说啥?!”关局又生气了,又吼起来,车里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气恼,因为他那两只三角眼里有火苗子要蹿出来。
“我说有人,是有根据的,”小耿说,“譬如你,譬如我们局参与此案的任何人,只要他心里也像崔队和我一样,有‘另一个你,都有可能这么干!还有全云上村、全云前乡的人,只要不是魏氏父子一伙的,心里都会藏着一个‘另一个你,都有可能暗中去帮助冯德清!”
“你胡说!给我住嘴!我没有什么‘另一个你!局里别的同志也不会有!”关局大为光火,每句话都是吼出来的,脸上的青筋根根暴出,一时间车内山摇地动,“连你们俩都知道无论啥情况都要坚守住警察边界,我还不懂?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那您老人家心里就还是有。”小耿说,“没有‘另一个你,你就不会像我和崔队一样经常想到警察边界,想到不能为了一个人渣毁了自己,他们不配!”
关局不再吼了,回过头去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儿,默默地望着被车灯照亮的前方,像是在想别的事儿,忽然又拿出手机,要跟什么人通话。但这时他的手机先响了。
“肖局,是我。”关局接手机,说。
“我师父。”小耿兴奋地看崔无畏,小声道。
关局将手机捂在耳边,回头看后排的两个人:“你们下车,小卫也下去。我要跟肖局通话。”
三个人前前后后下車,走得比较远。这也是规矩,避免被人认为自己听到了两位局长的通话。
21 40。
崔无畏半天才扯开拉链,将那东西掏出来排水。其他两个人已经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操作完了。
21 46。
还有最后十分钟。这种事情,也就是算个大概,早十分钟晚十分钟没有意义。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失望!
“哎,你刚才说你一直喜欢新物理学。现在还喜欢吗?其实我也挺喜欢的。”一路上一直没怎么捞到机会说话的小卫开口了,话是说给小耿听的,
小耿吹了一声口哨,明显想打趣对方:“就你,还喜欢新物理学?”
“怎么,不行啊?”小卫反唇相讥。
“那给我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量子纠缠。”小卫说,“现在最热的就是量子纠缠了。比方你刚才说,你和崔队心里都还有一个‘另一个你。我觉得,这就是量子纠缠。”
“好家伙,见到大神了,”小耿真的吃惊了,笑,“什么量子纠缠,说说!”
“量子纠缠……书上是这么说的,‘在量子力学里,当几个粒子彼此相互作用后,各个粒子拥有的特性已综合成为并拥有了一种整体的性质,无法再单独描述各个粒子的性质,只能描述整体系统的性质,则称为量子缠结或量子纠缠现象。量子纠缠是一种纯粹发生于量子系统的现象。我的理解是,个体大于整体。”
“嗬,平时还真小看你这小子了!”小耿说,拍了一下小卫的头。
“我还没说完呢……以前我只知道书上的话,不过今天我真的看到了量子纠缠现象。它们根本就不在远处。它们就发生在你们俩身上,你们就是你们的量子纠缠。”
“要闹鬼了。”小耿对崔无畏说,“像不像鬼话?”
“听我讲嘛。最近关于量子纠缠,传得最玄乎的就是只要有一个量子,在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就有另一个量子和它纠缠。你们两个人,就像两个量子,你们心中的那‘另一个你,就是另一个与你们自己纠缠的量子。你们这两个量子一直在和那两个量子,就是你们说的‘另一个你纠缠。”
“这小子不简单。”小耿对崔无畏说,“他要成精。哎,小卫,我问你,它们为什么要纠缠?这个你想过吗?”
“说不好,可能是因为它们痛苦。”
“越说越吓人了。它们为什么痛苦?”
“可能是因为……我用社会学而不是物理学的语言来表达吧……可能是有时候你觉得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公平还是在一段时间内得不到实现,正义也得不到伸张吧。”
小卫说完了这番话,很期待地看着崔无畏和小耿。
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了。
“哎,我还有话要说呢。”小卫又说,“小耿,我多问一句啊,这个冯德清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他爱李春分,可你刚才说李春分不爱他,这会儿李春分都死了,他怎么还偏要不顾死活地去替她报仇?”
小耿看一眼崔无畏,笑着回答说:“这没办法解释。世界上你不爱我我偏要爱你的事还少吗?……不,能解释。你小子刚才还在说量子纠缠,这也是一种量子纠缠吧。你不爱我我偏要爱你,你死了我也要为你报仇,生生死死都纠缠在一起……啊,对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另一个你,是它在和死去的人心中的‘另一个你纠缠!”
小卫却像是真听懂了,迎着夜间的凉风叹口气,道:“越说越像鬼话了,不过……是得有个这样的人啊。不过……也可能是有人做局,拿一个号称能飞檐走壁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特种兵吓唬魏发展,让他崩溃。”
另外两个人谁都没回答他的话。
警车的一扇车门“嘭”地被推开,声音响亮极了。夜又静,两边山野里都能听到轰鸣声。
“过来!局长要跟你们讲话!”关局下车,半截黑塔般站在车门前,大声招呼他们,声调儿都变了。
“啥情况啊!”小耿末了还是冒了一句,但他的声调也变了。
如果……也不能说太意外,毕竟他,也许还有小耿……谁知道呢……都为破这个案子做了那么多!
“魏发展‘撂了!”没等他们走回去,关局先大喊起来,“老顾,到底是老警察……就刚才,一小时前,魏发展撑不住了,要老顾去他的藏匿处听他自首,他还是不敢出门。老顾去了,他坦白了两件事。一是李春分的死,人不是他杀的,是他父亲魏鹏程藏匿盗墓的赃物的地窖让李春分发现,魏鹏程要杀人灭口,李春分求魏发展放自己逃出去,结果慌不择路,夜又黑,从悬崖上摔下去,头磕在石头上,当时就死了;二是他举报他父亲魏鹏程以让他回乡开办企业做掩护,组织盗墓团伙对云上村周围的秦汉古墓群进行大规模盗掘……刚才肖局让我带你们连夜赶往云前乡时,案子就破了,省厅率先行动,在省城突袭魏家大宅,抓获了魏鹏程,查抄到一大批装箱准备走私海外的文物……肖局说,省城那边的事情完了,我们这边可以行动了!”
另外三名警察站在他面前,有一阵子谁都不说话。
“你们怎么不兴奋?……啊,案情这样发展,我刚才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老顾,先和肖局单线联系,我也被他们蒙在鼓里……不过这下好了,案子破了怎么都行!走,直接去云上村,看看魏鹏程的那个宝贝地窖里还藏着多少价值连城的文物!……”
警车入了村道,拼命颠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