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阳,男,1973年生,湖南邵东人。近年有小说在《草原》《延河》《北京文学》《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山西文学》《长江丛刊》《满族文学》等刊发表。
近来天气倒是好得离谱。
前一段居家的人们憋坏了。大概天老爷也意識到欠了天底下最大的人情,进入腊月以来,一天接一天的好太阳,早早就在后山露了头。上午开始,在堂屋门口久久盘桓,像来外婆家里走亲戚,小辈一般承欢膝下,态度温驯。多晚了,还像赖皮客一样,等着主人家留夜饭,迟迟疑疑不肯起身。
今天赖皮客又来了。
徐徐吹开刚泡好的牛奶上的泡沫,洪图嘴上没作声。明天晚上小伴,后天晚上大伴,哪里的客都要来了,临到快要大起场,洪基、洪业还在慌三忙四联系茶摊子。
排班排满了呢,现在俏得很,洪业没关严车门,就对坪里迎上来的主事的堂叔萧致和说。他提一提皮带,撅起屁股收起腹,把衬衣下摆掖到裤头里。枫林坳的班子,也打不上算盘,他边走边说,娘卖肠子的,这头铁皮灶还没熄火,那边柳桥的人就来接了,一台办下来,少则又是两天。现在的行情,六十块一桌的工钱,一天一个价,像是搞竞拍,这几天已经涨了十五。可恼的是加价也请不动人,能上的茶摊子都上了,不光死个人要择时辰,办豆腐也要预订。
这年岁。致和沉吟着说。
丘山这一带,方言里的“年岁”,是年景的意思。
堂屋里的洪基只露出一截,他跪在蓑衣上,往老母亲棺木底下的小瓷碗里添香油。本来治丧班子安排有专门的香灯师,但洪基凡事不放心,鸡鸭进埘,门窗落锁,都总要多查验一回。何况此人办事神不隆通,尤其让人放不得心。思齐,他唤着蛤蜊的官名和和气气说,两个钟头你要拢来看一趟,香油燃得快。人死如灯灭,五十多岁的老单身公蛤蜊朗声说,跟着洪基在老人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
洪基撩起孝服,从褐色羽绒衣兜里掏出烟来,把烟盒里面的锡箔纸扒开,给神龛前的和尚师父和他看起来没成年的徒弟伢子,还有跟在身后的蛤蜊,各敬了一支芙蓉王。虚眼半开正在唪经如学生早读的花和尚声音低了半秒,腔调就又扬上去了。
嫩黄的日头底下,洪图喝了牛奶开始叉腰摇胯。他想起来要喊洪基商量某个事,突然又忘记了到底要商量什么,仔细想一想,脑壳里居然半点线索没有,就用食指、中指点了两下太阳穴,又挠了挠头。洪图挠头的手法比较特别。他瞥见身躯高大的洪基到隔壁看了一下充电的手机,没拔下插头,继续充着电。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电,洪基也是要及时充满的,满格电让他心里踏实。看洪基的表情,估计大水田的信息还没有回过来,那边的茶摊子也靠不住。洪基迟疑了一下正要转身,麻将桌上的林伶俐回头把他喊住了。伶俐把面前没下地的一排麻将调整了三十度角,指头弹着最右边的那一张,要他看。伶俐是经营门前清的高手。洪基脸上才浮出笑容,分别坐伶俐上下首的棠红、菊红,麻将像新兵连一般一齐卧倒了,平铺在桌面盖住。洪基的笑容停在颧骨边,没有再升上去,他实在是不擅长微笑的。哪张都是好牌,这个大家庭的长兄说,揉捏着手里的那几支线香。对面的泰来,洪基的大儿子,盘腿坐着,面前开了一道暗杠,一道明杠。爷老子,乡里请不到,就请县里的专业班子,娘卖麻辣三合汤的,泰来抓牌顿了一下说,我跟臭字,打五万,昭陵街上还没正常营业的餐馆有的是。
坐在石墩上的黄蓉看起来神色忧戚。平时洪业一高兴就要上去抱一抱,说黄蓉是他的女朋友,其实黄蓉还不到一岁,是条毛色油亮的土狗。黄蓉的古怪名字是洪业取的。现在洪业无事可做,撕开一截牛肉干含在自己口里,拿另一截去逗,黄蓉快走几步趴到了门槛边;再逗,黄蓉毫无反应。洪业把牛肉干凑到黄蓉鼻子底下,小家伙干脆把小脸别转到了另一边。
第三天了。今天腊月十六。
都说老娘八字好,八字是好。两千三百多人口的整个丘山村,几十年来稍微上点年纪的人无人不说,可惜致贤三爷死得早,萧太后年轻时期亏都吃尽了,老来八字好。三个崽,两个女,一大家子,现在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从医的从医,教书的教书。一家人和和睦睦,大孙女芷晴还在英国留过学。族间偶有学问博洽人士问起老娘,芷晴出国留学除了托福之外还要考些什么,老娘干干脆脆说,托大家的福,考文垂。
客登旺家门,富贵病也来沾一家人的喜气福气。老娘糖尿病快二十年了,那时候才六十出头,洪图刚刚在县局当常务,在他手里单位开始兴起了搞职工体检。老娘体格大,食量倒是相当于一个半下气力的青壮年人,瘦归瘦,非要说有病,真是半点看不出。第一次体检,洪图把自个的指标给了老娘,要伶俐陪,体检安排在她当工会主席的人民医院。伶俐楼上楼下跑,抽血,检尿,照片子,还多加了几个自费项目。老娘全不像个乡下老人,反应跟得上,管事得很,处处顾念着洪图、伶俐的脸面,到哪个科室窗口都笑眯眯的,过道里要数她的嗓门大,一句话过得了三斗水田。
不检查便罢,一检查就识出了病。
后来慢慢发展到要透析。洪图、洪业、棠红、菊红都住在昭陵县城,平时各管各家,工作又忙得很。伶俐还是叹惜娘,把参加工作那会儿就住的单职工宿舍腾出来,刷了腻子灰,请保洁公司彻底做了卫生,还答应给请个保姆或是医院的护工,费用先由他们两口子来。姊妹当中棠红又是老大,一边劝娘,在嫂子的宿舍安安心心住,里里外外,方方便便,一边出钱给置办了全套被褥,一线品牌,清一色的梦洁。话也说得贴心,如果不是药店要经管离不得人,娘由她来照顾,一百个心甘情愿。菊红负责跑腿大包小包把老娘的生活用品买齐。全家人在医院边上的小店里边划算边吃饭,她表态也不含糊,以后每个周末她去给娘做饭,省得一门心思记挂着麻将,反正儿子上了大学,教学任务比以前轻松,说没事也没事。到底娘不肯,嫌那天店里的莜麦菜油齁盐重,还是洪基的儿媳妇采芹做的香椿煎蛋和藠头焖泥鳅对味。单位里的房子下个楼,择个葱,百样不方便,老娘说,丘山村的老院子养人。没说出来的,兄弟姊妹也都懂了。
还是跟大崽八字相生,伶俐回到家里对洪图说,我们是不是操心操得有点过了?洪图好久不作声,在单位,在家里,洪图都是不太来话的人。洪图不作声,伶俐就不再说第二句,低眉顺眼去敷了个面膜才出来,省得不晓得用什么脸色,来面对这个平常看不出喜怒的男人。
在老娘嘴里,六十年来,洪图没赚到几句好听受用的;洪业也不让她省心,特别是身边人一提到洪业做生意,老娘就会说,好好地端着公家的碗,偏偏还要去寻鬼作孽;洪基嘴拙,从小到老忠厚恭顺,倒像他才是老娘唯一的亲生儿子。
八九年了,洪图心里想,亏得洪基一个星期两次,从丘山到南塘,从南塘到丘山,来来去去,送送接接,那时五十多岁了还去考驾照,专门买台微型车。
要办得体体面面,致和老叔说。这几天召集族间议事,他都是用这一句开场打头。我屋里三娘生前就是讲究人,子子孙孙,体体面面。这次,喊洪图三兄弟拢来,他多强调了这几句。
在乡下,丧事简办的新风还未普及,依着远远近近的规矩,且萧家在丘山又是头号大姓,孝悌仁爱,那是半点不马虎的。办白事历来都由亲族耆老主事,大一点的事体安排,包括几兄弟先各拿几万块钱出来起场,哪个老先生看日子,何时发丧,哪个地仙来选址确定老人百年归寝的风水佳城,划算多宽的客面,摆多少桌,从哪里请和尚班子茶摊子,哪里请戏班子腰鼓队,等等;细一点的,包括族间帮忙人员的内部分工,奉茶的是哪个,筛酒的是哪个,燃灯点香的是哪个,放炮火的是哪个,引导停车的是哪个,山上打井穴的是哪个,举祭的是哪几个,抬柩的是哪几个,等等。这些杂务,族间定了就定了,由牵头主事的负责宣布。孝家自己的想法,这个可以有,权作参考,女眷一律要回避。语气像是跟孝家打商量,也就是个面上的礼数,当不得真;条件好的事主,尤其当不得真。当大事,花钱方面,从来就紧有紧用,宽有宽用,关乎大姓人家共同的体体面面,只要做得来,族间断不会抠抠搜搜,几百双眼睛看着哩。
祖辈手里传下来的老一套,洪图弄得不是很清白,一直嫌它烦琐,视为陋习。这几年闲一些了,偶尔还在丘山小住,方始略略留心。事情今日落到自己头上来了,致和一招呼,說个一二三,只要洪基恭恭谨谨应了个哦字,他就跟着点头。
致和跟老娘同年,明年春上满八十。今年上八十,在祠堂里办了三十多桌海参席,不论老幼都发一百的回礼红包,老娘跟洪基、洪业都在。老娘回到家,把路边水坑里捡的被三轮车压伤爪子的黄蓉,抱到重孙子萧遥用过的摇篮里,一边对采芹说,酒办得好,每桌上四个面子扣肉、两个猪肘,只差请王母娘娘来坐上席。说来致和崽崽女女条件都好,家里老二的烟花爆竹公司,就开在离畔塘不到一里路的老水泥厂,老二早有句话,明年要给老爷子做寿。三十多年前开始,致和在大队,后来是村里,当过多年会计,算是跟那时当妇联主任的老娘共过事,老娘也常说,且不去和年轻的打比,论公心,论识见,致和是个明白人。
洪基啊,现在致和说,你们洪图、洪业三兄弟在这儿,万事俱备,只等茶摊子进场。我屋里三娘八字好,结人缘,也结天缘,天气赛过小阳春,我穿件皮褂子还觉得热,火龙袍一样。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近半个多月,到处老的人都在邀伴,原先的几家茶摊子实在忙不转手脚。你们兄弟朋友多,面子广,脑壳转筋快,办法想尽,目前还是没定妥。
致和还是兴老辈的规矩,称呼人,依着说话对象的辈分来。跟洪图兄弟说到老母亲,喊的是我屋里三娘;若是面前站的是泰来,喊的就是我屋里三奶奶。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基慢慢看了一眼洪图,躬身给大家又发一轮烟。他的动作总是慢慢的。
洪图,洪业,也说说。致和将芙蓉王在右手拇指指甲盖上磕了一磕。一边的洪图凑近了给他点上。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业跟着说,只要请得到人,队伍又专业,价钱方面一概好说。
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倒一头了,致和笑起来,有米之炊,难寻巧妇。目前不是价钱的问题。洪图贤侄,你当领导的,什么场面没见过,总有个周全妥帖的办法吧?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图说,我跟着也表个态,我一直是这个态。你老人家说得对,老母亲一辈子操持不易,百岁一回,是要热热闹闹,老母亲生前就是爱热闹爱喜乐的人。我原来提的一头一尾举丧三天,还是仓促了,虽则前天那时候,茶摊子没有近两天这么紧。
要厚养,要厚葬,这是第一条,对于你们又发人又发财的家庭,致和说,只是情况特殊。不是你们老父亲,我屋里致贤三爷,英年早逝的七十年代可比!致祥?致富?致华?你们没有不同意见就先别嗑瓜子,鉴于形势,我是这个建议:今天还是对付着来,上午组织洪基你们这五房头的妇女们帮厨,中午预算十桌,晚上十五桌,乐队跟戏班子下午就到,晚上要一起开餐。菜式可以简单,上七个碗,量一定要足。致华你继续负责联络,哪边的茶摊子先收场,就落实哪一家,工价在目前最高标准上增加五块钱一桌,下重金,出先手,要确保明天中午以前进场。洪业你也发动一下,泰来提过半句,南塘街上停业的餐馆班子该是有的,主动去掌握信息。重点是第二个,洪基,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要是明天中午茶摊子还定不下,致祥再延请老先生来算一算,阴历十九以后,二十四过小年以前,哪天日子最好,适合发丧。这样倒过来再定大起场的时间,反正控制好前后三天。大起场以前,就照目前这么个规模,散客流水地来,流水地陪,该吹的吹,该唱的唱。
要得,我的意见是要得。致祥说。
大家一齐说要得。
老朽了,致和说,洪基,洪图,洪业,老叔爷不周之处,万望你们孝眷海涵。
摆桌子没一点问题,屋面前坪里宽绰得很。致和都安排了。屋里一楼可以摆二十桌,坪里可以摆五十桌,还搭了摆三十桌的棚子,一起一百桌。只有大伴那天晚上,开餐才需要分两摊。
房子是2015年砌的。现在想来,为人处世,杀伐决断,萧太后还是萧太后。
洪图在2008年到市里西南那边的县局做政委,两年后任局长。小道消息才开始悄然流传,当面恭喜道贺的人就多,私底下更多同僚故旧认为,这个早年第一批警校科班生终于熬出了头。丘山也在传,洪基、洪业跟着高兴,不晓得洪基是嘴拙,还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半句也不多问。在畜牧水产局刚开上单位小车的洪业上了头,豪情满怀地说,以后家里当官的就指望二哥了。洪图自己没什么感觉,甚至不特别情愿去,要讲提拔,确实也轮到了自己,当主要领导,肩上担子又重得很。如此有喜有忧,内心那点静水微澜,算是大致相互抵消了。他晓得自个性情里是个萧散的人,对于当官从来不算热衷。考察组该来的还是来了,据说向一把手反馈的时候,组长慰勉有加评价中允,洪图就又回头做自己工作,反正逃不掉了,干脆给虎环狼伺的后来者腾个位置,昭陵也就巴掌大的天,继续趴窝尴尬得很。
说担子重,哪里的公安局局长担子都重。后来洪图总结,好在小县有小县的治理逻辑,何况民风淳厚,老百姓认理,讲感情。用他的话说,好比香葱煎鸡蛋,多一点熨帖关怀,少一点油重火猛。对自己也提了要求,是七字真诀,清心,守成,不出事。一晃当局长五年了,已经五十出头,换届的时候也思量着要动一动,不争不抢回到昭陵县搞个调研员最理想,清贵有余而杂事不多。到底没有如愿,来的调令是到市局接手经侦支队长。好歹算回了中途,离昭陵近了一步。
思量动一动的时候,更多心思是想在老家砌新屋。过年过节,家里老老少少坐拢来就有大两桌,原先三间平房还是局促了,早晨起来上个茅厕,也要轮候。按棠红的说法,像是打转转麻将,和了牌赶紧起身。扯洪基在旁边一提,洪基正是这个想法。洪图就又喊跟小辈一起喝大了的洪业。
洪业的想法竟然不同。不是不同意砌新屋,他是要砌别墅。他大着舌头,抡了呼啦圈那么一个大圈说,最少三亩地,把周边的地都拿过来,该买的买。我出面,或者大哥出面,不烦着二哥,本地的关系协调疏通没问题。建三层三小栋,围一个院子,前一阵我就在琢磨,他说。
那样造价蛮高,洪图说。
一年罚没收入上千万,二哥总比我有钱,那几年口气开始有些不同的洪业笑眯眯地说,我才一个小事业编,困难不是没有。带简单装修,八九十万一栋应该差不多了。
洪基只是呵呵笑。这个不常笑的兄长,笑起来嘴角倒是往里面收。
后来的方案,吃夜饭时就提到了老娘面前。
小心鲤鱼刺,戳伤你那夸夸其谈的阔嘴子。老娘不等听完洪业可行性论证的慷慨陈词,先给了他脑门一凿栗。
砌别墅?一个一栋?你们兄弟演三国,我当汉献帝?洪业你一年在丘山住得几回?哪次回来,不是点火一样,屁股没坐稳又要走?老娘等会儿放了筷子,就著伶俐端过来的清茶漱了口,用摇篮被护着膝盖,才缓缓开腔。三兄弟,一家人,别想多了,要砌就作一栋砌,不要东一坨,西一坨,又不是扒狗屎。就砌五间三层,带上偏厦猪栏边上的地,五间的面积就够。一层要高,保证五米。中间正堂屋,老堂屋的基脚不要动,对开往两边走,往高处走。一楼我住一套,当中给棠红、菊红两姊妹留两间客房,洪基一套,再从退堂屋后面上楼梯,二楼左右两套间,归洪基两个崽女。三楼洪图一套,洪业老三,你也一套。外观要一样,不要弄得花里胡哨,套间里面的装修,你们各自管各自。出钱方面,三兄弟三一三十一。
要不是老娘当时撂了话,一锤定音,哪有现在这样子方便?任由各家各户把大主意带回去商量,家家都有评委会和智囊团,再来碰头,不晓得冒出来多少一寸长一个的小主意。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里,洪基日夜操心,陪老娘透析的间隙,还要顺便在南塘进材料询价;洪业三天两头回来监工督工,朋友圈里发九宫格;洪图也没做甩手掌柜,亲兄弟明算账,安排伶俐跟着一五一十出钱。
兄弟同心,妯娌合力,高堂华府美名传四方啊,致和老叔领头正式来喝过火酒,后面一个个炮仗响起来像在舞火龙,人没跨进堂屋门就高声道喜。
还是规整得好,梁是梁,檩是檩。老娘不咸不淡地说。
就着好天气,洪图想到后山走一走。一个星期以前,每天早上七点,他都会换上作训服,到后山转一转,走一走。
也不晓得从何时开始,反正后山就叫后山。洪图懒得去深究,相对他们房子的方位来说,后山天造地设,取的名字直观又准确。致和郑重其事提起,萧氏祖坟其实叫厚山,仁厚的厚。老先生就着甜酒冲蛋、冬瓜糖、猫耳片,打算跟洪图这个读书人在八仙桌旁细细相磋。十多年前,那一阵致和主持修谱,纠舛匡误,披览无倦,开卷每有重大发现。
老朋友又来了,早上洪图对还卧在床头刷手机的伶俐说。多喝杯温开水,伶俐说,乡下日里夜里温差大,说不定昨夜着凉了。喂,洪图,这一款米色的,八百九十八,我一件,给芷晴也买件咖色的,大后天到货,你觉得怎么样?
年轻款。洪图瞄了一眼说。
洪图的生活很规律。通常每晚十点半上床,天塌地陷不管,每早五点半起来,五分钟洗脸漱口,喝一大杯温开水,客厅里爬行八百步,上了卫生间,穿上软和的布鞋,再下楼到小区卵石路上散步半小时。今年十月办了退休,正逢昭陵县形势骤变,传言蜂起,退了一年多的伶俐都被临时返聘,像个白袍小将再上疆场,洪图远避三十里,干脆一个人搬到丘山来住,也陪陪老娘。作息一如往常。每早一条裤衩爬行的规定动作,在卧室里转不开,客厅又不够私密,五尺男儿到底放不下身段,就换作在墙面撞背八百下。今天撞到五百多,该是动作大了一些,跟侧身去取响起来的电话或有关系,拉抻了一下猛的,突然就感觉腰部不舒服。
洪图把自己多年的肾结石和尿路结石,叫作老朋友。
老朋友一来,最先的反应是口苦,发干。到了半山腰,洪图觉得口苦发干更加明显。日头在山顶丛林间露着半张脸。老朋友也到了半山腰,腰眼处轻轻按压,就开始那种放射性的疼痛。几十年来不受欢迎的老朋友,可怠慢不得。本来洪图不抽烟,至少没有烟瘾,现在倒叼一支,不禁狠抽了两口。六十岁了,洪图还有着某种不太讲理的执拗,跟他同样不讲理的老朋友一样,一直没变。倒还好,大概有抽烟承担了连带责任,原本结石引起的口苦发干等生理性不适,作用在心理上,却像略略减轻了。
后山没有腰了,洪图微微笑起来,大声对一直跟在背后的黄蓉说,伙计,再这么下去,圆滚滚的你也没有腰了。几个月前,这条路边护坡泥坑里无人多看一眼的丧家之犬,现在是一家人跟前的萌宠,饫甘餍肥,确实有了点富态。黄蓉的眼睛水汪汪的,不但腿没瘸,深褐色的右爪子也看不出曾经受过伤,探出来,像草丛里刚刚落的小松塔,刚刚开的小蘑菇。
半山腰以下是几十亩茶园,腊月里仍一派郁郁葱葱,不管山下时序更替,独守一隅静好岁月。茶园是洪基在经管。当初洪业随口一提,洪基就大感兴趣,追着问,后来洪业过意不去,也一直牵线搭桥,全力协调,争取在县里立了项。机构改革以后畜牧水产局并到了农业农村局,在农业农村局参与土地整理的洪业手里掌握奖补政策,这个在其次,关键一点,平时纸牌麻将看都不看的洪基,一屁股坐久了就心慌慌的,觉得自己从此可以有个长久基业,不必五十多岁就守着宝山做闲人。跟人一样,地闲了就废了,洪基对洪业说。地里出来的万事万物,你诚心待它,它就诚心待你,洪基又对老婆茶香说。倏忽几年过去,人也请了,投资一再追加,就在茶香埋怨洪基大概要把自己一把老骨头埋在里面的时候,茶园有了稳定的产出。
半山腰以上,是萧氏祖坟。哪里的黄土都埋人。朝朝代代,万岁千秋,最好的黄土不舍得埋人。如老辈所说,晓得张嘴的就晓得要口粮,不管盛世还是荒年,天底下还是活人要紧。在洪基早年的印象里,深秋以后,后山一溜斜坡上,只见崚嶒的石头和杂草丛生的坟堆。要说还见得到黄土,那就只有秋风起处茅草偃伏又突然冒出来的几座新坟。现在,坟堆挤挤挨挨,世代族居,和睦共处,几无隙地。
山顶倒是开阔。林木以密密匝匝的桐梓树为主。年岁最老的,恐怕上百年了。洪基认得的,还有槭树、枞木、山毛榉、柞树和羊角刺。像许多杂姓人家,牵扯交缠,总归相处得不错。养猪场办起来的那年,洪业陪林业局意气风发地来登临过,后来洪基在电话里对洪图说,他们好像是商量着争取專项资金,要全部换种红枫或是红叶紫檀,改造成一片景观林。那次也刚好结石痛起来,不发脾气则已的洪图当场发了牛大的脾气,老祖宗头上天生地长,经过了多少天雷地火,去动?洪基在那头默了一晌。洪业的电话我来打,后来洪图语气缓和下来说。洪业接电话时不承认,模模糊糊说跟战友们在大排档喝酒,电话信号也不好,不认识谁是钟红枫、钟红叶,过几天了解一下,会不会是排头村钟家院子那两个。后来没有人再提,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右手边偌大的养猪场,也是洪基办的。
两天前,致和喊大家拢来一并讨论到办餐事宜,性子慢的洪基先插了嘴。山上猪也有,牛也有,萝卜白菜也有,塘里鱼也有,他说,早预备着这一天。他要表达的意思本来很明确,但最后补的那半句,经不住细嚼细琢磨,害得一贯咬文嚼字的致祥,在烟雾里呛了好几口。
你是长兄,价钱上面就吃点亏,还是只按照市面上的行情来,一秤称,连皮带肉统一算十六。致和这样拍板。哪个都晓得,你猪场里平时喂一色的苞谷和青饲料,去年过年边出栏价格就是十三。今年还涨得猛,何况现在。
要得,求人不如求己,刚好家里又样样有,致祥领头附和着说,办完大事三兄弟内部再分账。
不存在三兄弟再分账了,洪基说,老母亲只一个。我自个栏里喂养的几头畜生,没有账可算了,茶香跟泰来、采芹两口子,都是这个意思,当着长辈把话讲清楚。其他七七八八要配的菜,都依几个老叔,跟两个老弟。
洪图、洪业提出来,猪肉、牛肉、草鱼、鳙鱼一估算就是好几万,老大高姿态,不细算也可以,那么其他的菜钱,他们两兄弟全包。
洪基红了眼,笑起来像是要哭。他张了几下嘴,结结巴巴起来,本来爷娘疼满崽,老母亲生前对我这个不像样的老大,倒是格外偏心,照拂最多,整个丘山晓得,木偶菩萨都晓得。只有这辈子的娘崽,没有下辈子的娘崽,凭着两岁了还跟洪图一起在娘怀里抢奶头,三年困难时期那会儿刚刚过去,那是在吸娘的血。凭这个,这辈子谢娘的恩,谢一辈子。长辈们跟两个老弟,我这些都是天地良心的话,趁着老母亲现在还在堂屋里,大家要成全。
那就不提了,个个高风亮节,致和说,我屋里三娘也都听见了,这事就由你们兄弟协商一致。
后山北面,是左家岭。左姓人家后来迷信的说,要不是搞什么温泉项目,动了左家岭的龙脉,佑民还要升官,起码不会遭那么大的报应。
左佑民跟洪图是同班同学,初中,高中,一爪子刚好五年。两人成绩一直差不多,各有各的出娘胎就生成的犟性子,相处得倒熟腻无间。这一周你带榨菜萝卜炒油渣,下一周我带黑豆豉炒田螺贝壳肉,两个人常会坐下来一起打牙祭,等贵贱,均贫富。比较于洪图的数学常坐第一把交椅,佑民的语文更好一点,作文格外出彩,老师每回都做范文讲读,课后还要在班上传阅。高一下学期,有一次王老师念的居然是洪图的作文,附带讲评佑民的这次作文堆砌辞藻,言之无物,缺乏真情实感,洪图偷偷瞄了一眼,佑民的脸色比死了叔奶奶还难看。直到高中毕业,两个都考取了中专,佑民录上省里的农校,左佑民响亮的外号——座右铭——全校师生都这么喊,确实比萧洪图这个阳刚硬朗的名字还有名气。
中专第一学期寒假,变得长身白面的佑民,拿一本《中国青年》,农村人不常见到的彩色封面的大开本杂志,施施然过了后山,连外婆和舅舅那里都没去,先到洪图家里。洪图还没有放假。两天以后,洪图在地炉边把省城和学校的见闻感受说得眉飞色舞,洪基搬个马扎坐在边上听得入神,太凑得近了,订婚才穿上的崭新棉鞋,烧焦了鞋面子。老娘嗅出煳味,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一边扑打,一边朝洪图说,左伢子会做报告。
佑民人活跃,组织能力也强,坐在主席台上声音就抑扬顿挫无比洪壮,这些洪图一直都承认。
后来一起毕业一起参加工作。多年后在某个任职文件上,分管办公室的副局长洪图看到,左佑民变成了左又铭。洪图问起来,佑民说,“铭”字显得文气。洪图再问,佑民蘸啤酒在桌上一笔一笔把“铭”字画得有箩篼大,他说,“金”字的偏旁,代表着钱;“名”字,你自个去想想,“名声”的“名”,洪图你先把这一杯干了。
左佑民喜欢用槽牙开啤酒,开啤酒时腮帮子有一股狠劲。
工作履历比洪图复杂。先是分配在公社农业站,逢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政策,转身当上了副乡长,佑民说相当于洪图你们的治安股长,那时的乡镇长才副科级;因为笔杆子过硬,调到了县委政研室,好像是个副主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据说是深为原先赏识他的县委书记所不喜,在史志办副主任位置上徘徊了四五年,佑民又说,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洪图表示不懂;洪图当刑侦大队大队长的第二年,佑民当了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过年前专门到丘山找洪图喝了一次酒,喝高了,一脸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神情,指着洪图屋门口雾气氤氲云龙变化的畔塘说,某人,早晚,非池中物。
后来两人的交往不算多。洪图是安静的人,像个闷葫芦,佑民却骄矜自喜才气外露,深恐人不知。2000年从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转任畜牧水产局局长,佑民再一次愤愤不平。坊间传闻,某次省里对口部门来调研,他陪着下乡,指着农户家里那几头叫得欢快的架子猪说,来来来,拢来开个常委会。后来当农业局局长、交通局局长,一度听说要到政府办当主任,那可是更靠近权力核心的上升空间更大的岗位,佑民在洪图面前半点不忌讳,意见天大,带着久不得志的神情,坦言这个岗位十年前就应该是他的。
洪图为他好,生怕他的官做大了。后来佑民果真就再也没上去。十多年前佑民仕途受挫,洪业陪他喝酒解闷的时候多。洪图不拦着洪业跟他交往,毕竟洪业从部队回来那会儿,是在组织部工作的佑民出面,到人社局那些庙门里给飞针引线解决好的手续,比他这个懒作为慢作为的亲哥哥还上心。
佑民开始意气消沉使酒骂座,围着他转的牛鬼蛇神,特别是工程老板格外多,虾米爬盆一般,当时是那么个风气。凭左佑民一句话,后山这一厢的高标准山道就修起来了,顺带给了洪基的茶园猪场极大方便。丘山和左家岭的人都说,左局长比某某人更有家乡观念,洪图回来,左近有人真真假假笑他,洪图也跟着笑,表示自己都听见了。再后来,佑民的老弟在左家岭那边放炮修渠建温泉,到處是开出来的一丈见方的大窟窿。沿后山往下,左家岭是个“L”形地势,佑民的老弟说那是左家岭的太师椅。温泉就建在太师椅上。半日闲温泉主题公园开业后,红红火火了三个月,佑民就出事了,听说是省里要办他,县里兜不住。具体分析起原因,除了佑民兄弟不该动龙脉之外,左家岭的卓见人士还说,八条禁令一下来,公款消费现在没戏了行不通了是一方面,另一个,昭陵县真正有消费能力的,眼光高,胃口刁,会来泡你这个猴子屁眼大的温泉?
受贿,加上滥用职权,左佑民被判了十三年。这个结果,完全符合洪图当初的预判。接过佑民老婆哭哭啼啼递过来的起诉书,那时洪图贾其余勇,正打算继续参加司考,静下心来钻研一下法律,好打发今后闲来老去的无聊时间,心里多少有几分底,就向佑民老婆分析得丁是丁,卯是卯。佑民的老婆渐渐不高兴起来,挪着屁股直起腰板说,洪图,左佑民的罪名就在你这老同学口里坐实了,不开庭就判了?律师都说不服还可以上诉申诉。听说中院院长是你同届的校友,你又在市里,哪天陪我一起到院长面前咨询咨询?洪图终于晓得,跟这个美容院的幕后老板娘再说五百句也说不清,只好宽慰她,人在里面坐了一年多了,再等十一二年也就出来了。关键的,左昊今年参加市公安局遴选的政审,倒是要注意。女人益发激动起来,政什么审?萧洪业转业回来那会儿,怎么没听左佑民说半句要政审?听见女人橐橐橐出门的响动,早晓得少不了这一出的伶俐,削好两个梨子摆在茶几果盘里就去洗头发,此时在卫生间瓮声说,萧洪图,水温只有四十三摄氏度,情商为零。
佑民头次中风以后,洪图去三百五十公里外的监狱里看过。洪业开始答应由他开车跟着一起去,后来想个主意又没去,打开腋下的小包要洪图给他也捎上三千块钱。狱政科长是个娃娃脸的中年人,上唇的胡子刮得精光,下巴上倒留了刚劲有余的一小撮,查看洪图的证件后给足了面子,调整安排到亲情会见室,会见后还实心实意留洪图一行用工作餐。那时佑民的具体工作,是给以劳动人民为受众的新帆布鞋子穿线,一双鞋子十二排孔,定量每天穿一千五百双。进来之前交友不慎,算是瞎了一只眼,现在一双眼都快瞎完了,每天看到那么多鞋,我宁肯自己变一条千足蜈蚣,豁了牙说话跑风漏气的佑民说,洪图帮我带句好话,调个岗位,刷厕所都要得,还好活动筋骨。那次会见后不久,就听洪业说佑民又中风了,在办保外就医。再后来昭陵就传得沸沸扬扬,佑民死在医院里。
佑民跟洪图是同年同月人。
中午就依致和的安排,每桌七个菜,开了十桌。棚子里热热闹闹,人头起伏,像早年家电下乡搞展销。上午洪基从猪场喊了三个妇女也下山来帮忙,特意关照了,有晚上要回家做饭的,喊男人跟放假的孩子来这边吃,晚饭后还各自给家里老人带个面子扣肉。女人们的反应比较欢欣鼓舞,顺便提的要开加班工资的要求也获许了,洪基爽快,明确了就日清日结加一百块,女人们没羞没臊互相拍打着屁股,以志庆贺。洪图跟这三个女人坐在一桌,按压了一会儿腰,老朋友又在暗暗多事,此时见到桌上的大鱼大肉没有什么胃口,迟疑着没动筷子,要伶俐去屋里楼梯踏步底下的酸菜坛里,夹点酸豆角。邻桌的伶俐背对着他,可能没听到,正在就上午惊心动魄的麻将发表高见,说自己那把条一色被棠红抢杠和了牌,简直冤得撞了个菩萨。
洪图自个夹了小半碗豆角辣椒出来,发现桌上装了饭的女人都起了身,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在其他桌子边夹菜。腾出来的凳子坐着洪基,这时忙到最后的致和也过来,磕了磕筷子,轻轻叹气方才落了座。
都一起坐啊,还有塑料凳子,洪图仰着脸对那几个妇女说。
不会坐的,致和说,跟你一起坐,她们下气力的人吃不饱。
洪图一时没明白过来。
跟大领导坐一起,我们要像模像样装斯文,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扁鼻子年轻女人说。
洪图笑起来,连刚端起塑料酒杯的洪基也抿嘴笑了。
老母亲健在的时候,洪基中午晚上都到柜上取两套杯盏,陪她喝点小米酒,天天如此。老娘喝五钱,洪基喝一两。逢到老娘要上南塘透析,洪基又要开车,多有中午喝不了的时候,他们就回丘山晚上喝,老娘一两,洪基二两,算是把中午的补上。酒是洪基亲手烤的,两个月一坛,一坛二十斤,度数不高,十六七度。
洪基给致和满上,洪图表示他今天也喝一点。
那也倒一两五,堪堪一杯。洪基说。
老娘每餐的半杯酒,以后就全在大哥你杯子里了。洪图说。
要得。洪基说。
你不能喝酒,洪图,放了碗筷的伶俐用纸巾擦着嘴过来了,听你的家庭医生一句劝,你几十年的老朋友滴酒不沾,都戒酒五六年了。豆腐也别吃,结石哪里吃得了豆腐?洪图你猜洪业刚刚和个什么怪牌?莫急,坐向跟风水一样,真的讲不清,菊红也总说坐我的下首,两圈三圈根本进不了张。老爷的天,棠红的四坨该碰没碰,洪业一把就是四千八。海底龙七对。如果不换张,海底以前双龙七对也是自摸,同样九十六颗子。
不是打二十吗?致和问。跟洪基、洪图浅浅碰了一下杯。
洪业肯打二十?在外面跟别个都是一百两百地打,陪嫂嫂跟姐姐,自个屋里,才小打小闹。棠红跟菊红,一个是千年的麻仙,一个是麻坛的老祖,一贯喜欢瞒着老娘打大的,一听洪业说要升级到五十,才多少称心,就像吃汆汤肉。可好,原先打二十我还赢了快一副牌,现在一把回到解放前。
小点声,致和咂着嘴说,你们老母亲要是还在,纸牌麻将,在家里是一概提都别提的。
她自个后来也打,伶俐打开手里大半副扑克牌说,跟洪基和采芹打五毛钱的纸牌,每天晚上雷打不动一个小时。采芹每回当面开玩笑说,要是陪奶奶打牌还赢不到红票子,对自己的猴子疤屁股不住。采芹说话最出脆,也只有她敢当面喊奶奶萧太后,笑死个人。洪图,你扒几口饭先替我一个小时,我眯一会儿,你放手打,好手气从来不欺生,好好教育教育你那个老弟。你看,从一到十,按牌面数字算,一共五十五颗子,花牌JQK每张十五颗子,一共一百颗。我这里九十三颗,一手好牌。
接完电话的洪业从塘边过来了。我积极退赃,他捏一根酸豆角,仰面用嘴去接,赢了的你们三个长头发去分。泰来买齐了东西,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十分钟就会进屋,答应继续来凑角。等下我跟二哥钓鱼,看这水花、水温,娘卖肠子的今天正是钓翘嘴的头号好天气。
在年少的洪图看来,屋门口的畔塘大得就像一个水库,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有见过水库。现在更大了,修整成了一个规则的椭圆,该有十来亩。
畔塘旁边,是零零散散形状不一的几丘水田。洪图总记得早稻育秧移蔸,老娘在田里偶尔起身捶打腰背的样子,还有田埂上站着的十五六岁的洪基的那黑瘦脸膛。漠漠水田里,几只白鹭突然惊起,向着远处的淡墨青山翩飞。夕阳残照,万物岑寂,暮色里少年洪图在晚风里飘摇的心事,变得旷远而苍茫。
搞承包责任制以后,洪基成了家,洪图也参加工作了,每逢再次分田,那几处地势低洼灌溉方便的水田,几乎人人眼中有,最后,几乎个个手中无。怜弱恤孤,是丘山萧氏上了族谱的好传统,也是分田分地的一项基本原则。话由大队书记,或是兼着组长的会计致和提出来,村人口中概无异议,那三分七厘秧田就一直给他们家留着。状况在菊红考上地区师专,迁了农村户口要退田,才发生改变。那回,是妇联主任,这个家长期以来的最高权威,主动提出来的。叨大家多年的光,再不能要了,老娘端出盛满瓜子、橘子的茶盘说。
洪业主意多,能量大,请来林业局之后第二年春上又请来了水利局。听洪基说,那天是周末,洪业陪着一位副局长,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也姓萧,合起谱来跟洪业一个班次,是个股长。他们清早开始,在畔塘钓了一上午的桃花鱼。洪基的儿媳妇采芹掌勺下厨,陪老娘到南塘透完析的洪基,回家赶上了中饭。副局长对土鲫鱼焖野藠头、菜薹炒腊肉、蒸猪血丸子、洋姜麦酱,一一点评,相当之满意,敬了老娘,执意跟喝酒从来就只能慢慢来的洪基搞了一个大盅。搞大盅的专业术语,在副局长口里叫大办。等副局长豁出性命一般仰脖喝完,洪业抬手臂往堂屋八十米以外指,捋直舌头说,荒在那里,田里杂草有半个多人高,心痛。自个斟满了杯又来跟洪业大办的副局长按着胸口说,是心痛。
那年冬天,洪业从上面争取了资金,在村上也做了工作。过年前,两天工夫畔塘起了个底朝天,围观的人欢呼起来,都说洪基舍得下本钱,又勤快,人勤鱼不懒,喂的草鱼、鳙鱼、鲢鱼像一窝一窝猪崽子。箩筐里一尾最大的青鱼,好事者非要抬到堂屋里过秤,足秤二十三斤半。另一邊挖机进场了,从水田开始清淤,夯基,修涵洞,后来路面还铺上鹅卵石。畔塘像围上一条大珠链,面积扩大了一倍。大年初一早上,洪业把最大的神州春礼炮抱到畔塘正中央,搂着洪基三岁的孙子萧遥的背,萧遥一点一点往前探,去点引信。洪图站在坪里远远地看,像慢慢地在做米字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几场春雨下透,畔塘水满,像无比之大的一面珐琅镜子了。桃花开了,桃花快谢了。桃花快谢了的时候,洪基在畔塘放鱼秧子,五百尾草鱼,两百尾青鱼,一千尾鳙鱼,两千尾白鲢,还有各色杂鱼。洪业指挥工人们和十里春风,在塘边遍植柳树和银杏。都来了,他说,远远迎上去,跟才下车的水利局张副局长和萧股长握手打招呼。先来看看现场,报个餐,今天钓鱼我们去排头村,张副局长说。
洪图当然对畔塘有感情。十三岁那年夏天给队上打猪草,交卸了任务,还没息汗,他一个猛子扎进畔塘,舒舒服服泡在浅水里,翻拱子,后仰着朝水面露出肚脐眼,像一条黄泥鳅。老娘抄着柞木门闩在塘边骂,作势要打,洪图慌了,别转脸,青蛙一样使劲蹬腿往中间深水里游。一秒钟小腿就抽筋了,呛了水的洪图,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像蛤蜊的哥哥思贤伢子那样,淹死在塘里当个短命鬼。牙龈血红的天空,面目狰狞扑过来,马上就要彻底打翻它的一碟辣椒酱。那一刻,洪基的声音从水面向洪图传来,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个浪头打来,洪图又呛了一嘴,洪基的手臂伸过来像一截柞木,那水牛一样急吼着的声音,突然就近了。
洪图还真见过跟小人书上不一样的火牛阵。在田里斗架红了眼的水牛,用扎上稻草点燃桐油的长火把,烧尾巴,烧犄角,怎么都赶不开,后来一齐跌在畔塘里。看热闹的人各自走散,煮饭的回去煮饭,喂猪的回去喂猪,两头要死要活的水牛倒清清爽爽,亲亲热热,摆着脑袋一齐上了岸。两双牛眼彼此确认过了眼神,还是红的,长睫毛湿漉漉的,像是刚才在哪里相对哭过。
洪图还一圈一圈在畔塘边上走,跟左佑民。他们什么都谈,谈到了各自原本理想中的毕业去向,谈到了各自要担起责任的家庭。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饱满,却垂得很低,佑民说,操,像中年妇女的奶子。一路佑民说得多,洪图一路听,佑民神色肃然,说到了毕业前夕跟低年级学妹的第一回性经历。接下来洪图想简单讲讲给舍友代写情书的事,他觉得特别搞笑,而他的书法一直还可以。佑民突然叹口气说,别走了,露水上来了,别往回走,这时候往回走会碰到倒路鬼。
洪业说,没口。
旁边的洪图没问他,是洪业自己在说,有些像自言自语。他已经换了三处地方,像个交流干部。第一个地方像观景台,洪业说那就是观景台。后来他还发过图,上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归来不再是少年,家门口又一次深度迷失。观景台在自家房子的正前方,一百多平方米。桩基础先从畔塘打上来,有三米多高,地势跟前坪平齐,浇水泥硬化,护栏用的是花岗岩。洪业在观景台或坐或站,前前后后搞了差不多一小时,浮标发扬着钉子精神,远远地,在那里一动不动。换了寻常衣服的花和尚这段也像个时间管理大师,穿插着马上要去赶下一家,过来陪着抽了一支烟,第二支再不肯接了,说喉咙这两天像放焰火。洪业把烟屁股才从指间弹出去,自个又点上一支,焦躁得连骂了几句朝天娘。之后致和走过来,洪业以为老叔有灵堂里的零碎事要嘱咐,致和摆了摆手,洪业随着他深邃邈远的视线,又一起盯着浮标看。
不甘心地换了个地方后,洪业一屁股坐在畔塘斜坡上,交叉着双腿,百无聊赖之下,又在朋友圈发图片发感慨。这次更加文艺范:富贵于我如浮云,也如游鱼。今日诸事不宜。如有上钩者,殆由天授。
第三个地方就是回到老地方。洪基给他补了几勺玉米窝子。
二哥,没口。洪业无辜地望着洪图说。
你又不是专业钓手,抱平常心。洪图说。
开钓之前,我就想,如果今天钓到了草鱼或鲢鳙,茶摊子的事情今天就一定能落实。
两回事,洪图说,茶摊子会定好的。现在安安心心钓你的鱼。
心诚则灵,洪业说,两三个小时连鲫鱼都没钓上一条,大概老娘在怪我。今天你怎么不钓?你出手的话肯定钓上来了。
我腰痛。
腰痛?结石又犯了?
嗯。
洪业突然没头没脑呵呵笑起来。他眉眼飞动地说,半日闲温泉试营业的时候,左佑民的老弟送了我一些体验券,我带朋友去过好些回。莫看格局小是小一点,螺蛳壳里做道场,花样真还不少,可惜茶饮饭菜都一般般。后来再去,他攀住我肩膀,问二哥你怎么从来没去光临过一回。我晓得你哪里有时间,就打拱手说,感谢兄弟美意,我哥有尿路结石、肾结石,撒泡尿就自带温泉。
左佑民人都死了,这些话不消再说了,积点口德,不去损人家。
刚刚说到结石我才想起来这一桩,洪业正一正脸色说,开始在那边下钓的时候,左昊打了电话来,明天后天他在市局值主班,倒是不空,就晚上过来吊唁。
难得小辈有这个心。洪图说,芷晴也晚上回,她晚上八点多下高铁,大哥去接。
他们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时候,洪基就站在背后。试试蚯蚓,屋后面种紫苏和麦冬草的园子里挖的,茶枯育肥是最好的,蚯蚓壮得跟小泥鳅一样,洪基说,兴许手气好,一下就钓上来了。
董铁桥的电话,洪业说,二哥你来操盘掌舵,试试手气。
董铁桥在电话里说已经动身。
他现在是昭陵县局的常务。
洪图当大队长那会儿,在关山庙派出所工作两年的董铁桥刚到刑侦搞内勤。洪图参加工作十多年了,局里开始陆陆续续进本科生、专科生,董铁桥那一拨进得比较齐,好像有五六个。例行的迎新会上,洪图对董铁桥说,你们才是科班出身,有了工作基础以后,尤其要注重学习总结。董铁桥的字也不错,认真写来丰神俊逸,半点不像本人相貌那样团头大耳,案情分析会上洪图总喊来做记录,不用做记录也坐在一边听。研究案子洪图很认真,表达能力也比在其他场合好得多,平时他甚至是木讷的。有所会心时,洪图小动作会多起来,爱挠头。挠头也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半勾着头,一遍一遍,五个指头从颈脖,到后脑,过颅顶,径直往脑门挠。大概要以此强化一下逆向思维。后来有个董铁桥坐在旁边,他挠过自己,又去挠董铁桥,好像那伸手可及的脑袋,是个必欲挠之而后快的大香芋。有了一回兩回这样的经历后,洪图的爪子将到未到,支起一双猪耳朵的年轻人,粗短的脖子早就往回缩,一直缩到肩膀里,缩到制服里。
后来董铁桥开始接案子,跟洪图一起到云南出过差。第一回坐飞机的董铁桥去取登机牌,因为流程不熟,紧张得把咨询台上的背包都忘了,洪图不声不响给拎着,天老爷,案卷可在背包里。在登机口排队的时候,他排前面,等回过神来,执意把洪图往前面让,退到旁边,踩花了人家的高跟鞋面。洪图历来不喜这样的臭名堂,难得幽默一把说,革命不分先后,后来者居上。董铁桥说,师父,我第一次外出办案,还是该你在前面带我。洪图说,不是带你,是陪你,你是主办侦查员。
不几年工夫,副局长洪图分管办公室,董铁桥在刑侦当了中队长。虽然洪图不再是直接领导,但董铁桥见到洪图,还是恭恭敬敬喊师父。头一回洪图还答应着。第二回,董铁桥再喊,洪图的脸色不太好看。匆匆走过去几步,洪图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业务上进步不小的乡里伢子。董铁桥也正回头看他。洪图在武警中队的篮球场立定了说,铁桥,不要再喊师父了,业务上能者为师,你现在有了新师父。你念我这个师父,就记住一句,凡事吃一堑,长一智,最好的师父就是自己。记得不?董铁桥说,记得了,师父。
洪图一直不耐烦搞行政协调,他的长项和兴趣一直在业务。分管了两年办公室,洪图坚持把综合事务也当成业务来搞,结果是得罪不少人,意见大的竟然来自局内部,比如财务报账,比如修车,比如公务接待。连自己的老部下,刑侦大队的账外账,他都盯贼一样盯着,甚至盯得更紧。怎么总不招人喜欢,洪图自身也找原因,年底刑侦大队聚餐,大队长在办公室门口礼貌性喊一声,他竟然去了。那次酒桌上洪图来者不拒,醉了很多人,他却醉得很清醒。以为酒后总可以听几句真话,他对旁边躺着的董铁桥说。那时散了席,董铁桥在老街寻了个偏僻小巷,两个人洗脚。人至察则无徒,师父,按脚时受了力像在受刑的董铁桥实在憋不住,像要掏心掏肺向着洪图这边呕吐起来。
第二年底的班子会上,洪图还是给董铁桥说了好话,董铁桥那一批一共报了七个人,上局党委研究,到派出所当所长或教导员,都能解决个副科。部门有小金库,小金库就有糊涂账,洪图又习惯性开始挠头说,董铁桥身上的现象,不是极个别。借支款现在入了账,这个同志科班出身,一贯品行不错,业务过硬,既然闻过即改,建议还是要大胆使用。
这段往事,快二十年了,洪图从来没对董铁桥或是其他第三个人说起。
还真不是小问题。虽然当年的标准,远非现在的标准。那是野蛮生长群魔乱舞的时代,中队长董铁桥凭一张白纸借条,就从大队借了三十万,可以买好几套房子,开若干个门店。而董铁桥原先在文印店打工的妻子和踩三轮车送大桶矿泉水的连襟,有了大额流动资金,便迅速占领了市场,包揽着昭陵县夜市上几乎所有扎啤的供应。
堂屋里的董铁桥跟办公室主任石泽成三跪九叩,分别行过大礼。
洪基跪伏着回礼答谢。
师父,节哀啊,老母亲八十岁了,高寿,相片里精精神神,八字好。董铁桥握着洪图的手,凝视着老人的遗像说。
托大家的福,承一帮老兄弟看重。洪图说。
最爱出现在人堆里的蛤蜊,这会儿抖机灵,撅起屁股弓着腰,去棺木下察看长明灯。好着呢,洪基扯了他一下后襟。致和给了蛤蜊一个生铁那样重金属的脸色,轻轻斥了一句。
我叔爷,萧氏的老族长,洪图搀着致和的胳膊肘向董铁桥介绍,这几天亏得老叔爷。
高堂华府啊,董铁桥双手端起茶盘里的茶杯,对伶俐说,老嫂子,几年没见,倒是越来越年轻了,说你退了休,哪个肯信?
哪里年轻?要年轻大家都年轻。伶俐说。
小心着,茶盘端稳了,嫂子。董铁桥说。
这边请吧,铁桥,泽成。洪图接过董铁桥递上的烟,把他们往右边房里引。
老东家,老兄弟,我都没有提,大家落座以后洪图说,惊扰到两位了。先慢慢喝茶,就是这后山的茶。
好茶,好茶,董铁桥呷了一小口,又呷一小口说,泽成去把我们车上那几饼取来,师父得空比较着喝,兴许还赶不上这杯中茶。
我喝茶没有讲究,半点不懂的,洪图摆摆手说,莫看这茶室空间大,大是大,每天高朋满座,其实没个真正的内行人坐在里面。说笑了,铁桥,当然不是说你们。茶桌是老弟洪业的战友送的,平时他们在这里坐得勤,九回十回,周末钓了鱼,凑合着摆几个菜,就在茶桌边喝酒。他们一来,鬼子就进了丘山村,阿弥陀佛,吓得我扒几口饭赶紧上三楼。一楼这边一套间,房子是安排给大哥洪基的,给我和洪业行方便,主要是洪业的朋友多。
洪业当初的意见是砌别墅,一起砌别墅也特别好规划,特别好用,董铁桥说,洪业是我的老朋友。
你那老朋友不给你这老朋友添麻烦,就烧高香了。洪图说。
都是应该的。董铁桥说。
一起砌,主要老母亲考虑到祖宗菩萨要在这堂屋里,不要等到过年过节,再敬香烧纸接到各家各户去,像走亲戚。洪基说。
大哥说得真有意思。董铁桥给洪基敬烟。敬的是白壳子烟,某种内供版。
董局长收财,收财,洪基说,我不抽烟,也不晓得敬烟。
石泽成外套敞开着,抱了一个正方体的大盒子进来。大盒子上面是五六个茶饼。
先放到角落里那方凳上吧,董铁桥说,别碍着路。
你这是要搬家?洪图说,铁桥,金角大王纸盒葫芦里是些什么宝贝?
一件不像样的酒,快二十年了没拆封,今天过来前一方二便带在车上,董铁桥说,怕师父骂,多少年一直不敢到师父面前认领教导训诫,现在师父休息了,过的是神仙日子,以后我多来,陪师父喝点小酒,接受再教育。
也是多年的老油子了,洪图对着戴黑框眼镜的白白净净的石泽民说,你是年轻人,千万莫跟他学。今天这样的场合,你们是家里的贵客,我怎么说你们董局长都不对。铁桥,其实你该懂我。
我懂,我懂,大家都懂,董铁桥抬起眼睛又郑重其事四处瞄一瞄说,师父,墙上这幅书法,就是你为人、为官,几十年的最好反映。他慢条斯理地开始念,山丘爱本性。
多好,山丘一样大爱无言,意境悠远。董铁桥说,泽成,你是局里六七百号人当中的才子,你师父讲得对不对?
洪图笑起来,说,也对,也对,早就要你加强学习,当真是士别三日,一日千里。一边又手势妖娆地去挠董铁桥。这次董铁桥保持着开会那样标准的坐姿,伸长了脖子,由他挠。
反着念也对,致和说,性本爱丘山。他指着书法左边的题款说,巧了,陶公跟洪图一样,那时候大概就是个正处级。
老叔爷说笑了,洪图说,现在一桌人你最大。铁桥早就四高了吧?
谢谢师父关心,媳妇熬成婆,眼花背又驼,董铁桥夸张地佝偻着背说,大前年才评的四高。我晓得,你多年前就解决了三高。我们师父辈的,都已经廉颇老矣,今后就看泽成他们唱主角的戏了。
石泽成递烟灰缸过来,小声提醒董铁桥,来的时候看导航,萧支队这里叫丘山村。董铁桥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致和说,五分钟就可以上菜了,趁着刚巧领导们都在,忍不住当面表扬公安做具体工作的干警几句。两位开车过来,下坡经过时右手边的神州春烟花爆竹公司,是我家老二开的,企业上了路不容易,有空请多去视察指导。治安大队负责特种物资的几位小兄弟,原则性强,管理审批方面都要求非常严格,对企业高度负责,三次申报,他们批一次;一次批的量,他们分三次安排,安全生产的底线从来不放松。请领导们放心,发财致富的道路千万条,落实安全生产第一条,我老二经常对公司股东们说,还是要继续加强学习教育。老二是丘山的村主任,又是我们昭陵县的人大代表,这个意识还是有的。
老叔爷啊,我听出来了,董铁桥说,你这是当面提意见了。意见我们带回去,抓紧研究,牢固树立监督意识和热忱服务意识,解决好懒政怠政不积极主动作为的问题,虽然这一块我不具体分管。
感谢不尽,致和说,常务局长正着说反着说,都对。
铁哥,百忙之中哪,门口响起洪业的声音,他提着塑料桶进来。验货,验货,他说着,把桶子挨个给这个那个看了一圈。里面三尾小鲫鱼沿着桶子边,欢快地上蹿了一下。
茶攤子有着落了,老娘保佑。洪业说。
哪里请的班子?石泽成说,现在茶摊子最难请。说个笑话,我柳桥村的姨父去世四天了,家里也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远天远地联系,到处请不到。大表哥辗转打听到枫林坳有个班子,放着自己家里的丧事没办,本身也无法办,便到那边孝家随了一千块钱的礼,像个正亲戚去吊唁一样的,昨晚还像孝子一样守了个通宵,今上午这头一声喊起柩,话才落音,接亲一样,把班子接过去了。
挖墙脚一样的,洪业看着洪图说,难怪。二哥,真还不是我办事不扎实不落底。
洪业哥,你们的班子哪里请的?石泽成问。
哪里请?老母亲从天上请。洪业说,这两天靠本宗同门几个当家妇女七手八脚帮忙。娘卖肠子的办法想了不少,也包括去挖墙脚,挖一回,人家截和一回,也包括到南塘街上熟悉的几个私人会所联系,泽成老弟,洪业你哥我今年五十有三,头一回看见办豆腐请不到人。目前卵办法没有。
上菜了就边吃边聊吧,洪图说,萝卜豆腐都要趁热。铁桥,我们老兄弟话说在前面,那件酒我们是不会要的,你嫂子端茶过来,茶盘底下你那小动作我也看在眼里,我从来不习惯那一套。人到就是礼到,心领了,也担当不起,老兄弟。既然到我这里来,我一个下了台的老家伙,代表孝子孝孙深表感谢。洪业,把米酒给各位满上。
等会儿满上,董铁桥捂住杯口站起来说,师父,那徒弟伢子的话也说在前面。我跟老娘得一样的富贵病,本身大酒是再也喝不得的,但今天一定尽兴。喊上泽成,就是方便有个人替手开车。昨天下午就划算着要来,打你的电话没接,你也没回,估计是生怕麻烦了一摊老兄弟,后来问洪业,他才给我发了微信位置。昨晚临时加班到下半夜两点,泽成一直在边上,人证就坐在这里。今天周末,上午补个觉,就想趁着大拨的客人还没来,晚上好好聚一聚。这半辈子,最敬重的就是师父的为人,我是个大老粗,免不了俗,想来想去还是那件快二十年的酒,最合心意。千把块钱买的,那时你刚当副局长,处处教育我,抬爱我,当初就要送你的,出于一片师徒情谊,心思纯良得很。二十年过去,现在我也到了你出去做政委的年纪,四十五了,现在脸皮厚,拿不拿得出手不管了。
你还没喝就话多了。洪图说。那就这样,你不来,酒不开。哪天趁个周末,你约齐原先一起搞刑侦的老兄弟,到这里来,二十年的历史遗留问题一揽子解决。
还要多说一句,就一句,董铁桥拦着洪业的手,继续捂着杯口说,茶摊子的事,我来落实。
你来?提着酒壶的洪业说,铁哥,你不妨先来这个。
泽成,董铁桥说,别让洪业看笑话,你联系局里机关食堂的班子。
搞得成气?笑话!洪图按下董铁桥,挠着他的后颈说,亏你想得出,兴师动众,影响工作,局里几百号干警才真是看你这个常务的笑话!你的后颈后脑勺只怕要千夫所指。何况现在上上下下规矩这么严。
就是为了正常工作,泽成说,运行了十多年,机关食堂过年前停餐,在搞改造升级,煤气改燃气。办厨的班子刚好从今天起开始放假。
哦?洪业差不多跟致和同声说,那是现成的专业班子啊。
现成的专业班子,董铁桥说,事情就这么凑巧,老母亲八字好。家里这样的事遇到难处,师父没跟我提半句。今天不自罚三杯,对徒弟不住。
等我十分钟再筛酒,石泽成捞起桌上的电话说,先把茶摊子落实。
给你五分钟,董铁桥说,师父说了,萝卜豆腐都要趁热。
四下树影婆娑,夜幕深沉。月亮缓缓升上了半空。人间的事,遥隔着千里万里,它管不了许多,炮火鼓乐一响起来,像是受了吓,往更远处又避了一避。
坪里坐着站着的老老少少,得有七八十个人。戏班子一曲深情款款的《知心爱人》刚唱完,致和上去接过话筒,底下的年轻人哄闹喧腾起来,有人还领头开唱,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要老革命来几句当年这最拿手的。致和不紧不慢摆摆手,清一清嗓子告诉大家,还久坐一会儿,十点半,牛肉米粉都端来送各位手里。然后音乐又吱吱响起来,一个背后插满白色长羽毛的年轻女子从后台出现,开始唱《千千阙歌》。致和稳稳当当踩着红毯下来,招呼来人,给人群中的几个小火炉多添些木炭,到了十一点按人头再发八宝粥。
屋里比哪里都亮堂。
洪图端起公道杯,一边斟茶一边说,就按大哥的意思,大家拢来开个家庭会。棠红,菊红,还有你们几个小辈,也一起听听。
女人们从茶香开始,都众口一词表示,大事还是男人们做主。伶俐坐下来又起了身,准备去掩一下门,洪图说,就敞开着吧,又不是商量什么国家机密。伶俐坚持了一句说,外面吵得很。结果还是坐下了。
洪图你讲,洪基说。
还是该大哥讲,洪图说,娘不在了,你是一家之主。
那我先拣最简单的讲,洪基说。洪基的语速慢,确实也有点啰七八唆。他从娘亲舅大开始,讲了一些接下来两天尤其要注意的礼俗,比如后天的大伴,舅家的炮火一响,合家要到坪里一起跪地出迎;比如迎进来后小辈要晓得主动打招呼,不太认识不晓得称呼的,起码要晓得保持得体的颔首微笑,特别是对老人家;比如要腾出一楼二楼的房间,挤一挤把过来的亲戚们的住宿全部安顿好,其中泰来他们的姨婆婆年纪大,估计要起夜,房间安排要傍著卫生间;比如董铁桥说明天县局的领导也会来,一起要以上宾之礼相待,如果在这里用餐,座席安排肯定是有讲究的。讲了茶摊子明天上午进场,泰来要赶早到县局和他们会合,一起搬厨具炊具,怕万一装不下,泰来就开家里微型车去,带上个年轻有力气的。讲了要联系至少一千二百套一次性碗筷,五口铁皮灶,五个竹篾甑子,催配送的商家店家早点送来。讲了族里祠堂后仓有五十套桌面子,致和刚当族长的时候倡议置办的,老娘和他们三兄弟都捐了钱,除了致和上八十办酒,十来年几乎没用过,不料这次解决了大问题。
茶摊子的问题一解决,这些啰唆事,一五一十
一板一眼都能安排好。洪业打断洪基的话头说,几个战友等二十分钟就到,来赶下半场,当大事当大事,三更半夜我们就议最大最主要的。
伶俐也提醒,大哥,你拍一拍膝盖上的烟灰,洪业你又快掸到大哥背上了。清纸房如何收礼金,如何回人情,大哥你顺带提一提。
洪基突然向着洪图、洪业粲然一笑。六十二岁了,他还有一口白亮整齐的牙齿。
洪图说,大哥你讲,都依你。
我的想法,兄弟姊妹,洪基考虑了一小会儿说,大伴那天由芷晴两口子来收人情。他们在重庆工作,难得回来,就着这个登账的机会,再好好熟悉一下亲戚族人。芷晴,你两口子是家里学问最高的,研究生,讣告上的三个字,族,戚,友,人情世故方面,这三个字都是难认的。“友”字,又最难认。要像小时候伯伯教你的那样,你们都要去认全,大城市里不一定有这一课的。族间和亲戚就不消说了,包括你们三妯娌娘家来的各位贵戚,都是礼尚往来,都是一样的回礼。商道上,洪业朋友之间来来去去的人情重,这次收的,以后也是要还的,大哥的意思,凡是在单笔两百以上的部分,你别亏着人家,家里我这个老兄,你帮衬太多,这回不该亏着你,那些人情礼金就都要归你。洪图我了解,了解自己的老弟,就像伶俐,你了解你屋里的男人。官道上过来的老朋友、老部下,洪图不要再一一亲自还情了,芷晴你们就当场退,所有的人情,都只收两百。
你说要不要得?家里你最小,你说要不要得?洪基挠着黄蓉的脑袋问。
老娘那天的精神健旺得很。她喝了棠红煮的小半碗腊八粥,剥开一颗芷晴寄回来的高邮咸鸭蛋,细细吃了大半个。剩下一点蛋黄,膝下的黄蓉仰面张嘴妥妥接了。
她要上后山看看。洪基说陪她,老娘说,这回不要你陪,你劈你的柴,采芹把菊红姑姑买的面子扣肉先解冻,冰箱里第二格保鲜膜包好的。洪业劝她别上后山了,无非几个石头,几座坟,几头猪,满山的茶叶,不如在塘基上走一走,看他钓大板鲫。老娘像是没听见,自个弯腰去搬实木椅子。
洪图一踮脚,就把老式栈柜上的柞木门闩取下来了。
你跟着,娘说。
老娘拄着门闩在前面坡上慢慢走。上午的日影缓缓移动,老娘只有年轻时候一多半高,年轻时候一小半重了。黄蓉跟在中间,它晃着脑袋吐着舌头等一会儿,洪基也就等一会儿。
又四十八年了,老娘说,一辈子就快过去了。她在对着萧公致贤老大人的坟堆说。远处的坟堆蹿出一只野兔子,然后又蹿出一只。
你眼睛一闭,万事不管了,就是这把门闩看家,门闩还是对得住你吧。洪基的孙子,你的重孙,都吃十岁的饭了。那天,1960年春上,我来后山上薅青苔,天上落下来的洪基,就在你现在身边原先老茶树的草窠里,没娘崽,要娘疼,跟黄蓉一样,人畜一理,都是一条命哪。那年岁,没做过爷娘的,自个都养不活还不敢生,土馒头总不能当饭吃,煮草根熬汤汁,硬是一口一口把洪基糊弄过来了。难得你没说我半句。过两年,洪图出生,你二十三岁,我二十岁。一甲子了。现在都还好,子子孙孙,二十八口人,给你摆上碗筷,加上黄蓉这个外姓小畜生,齐齐整整三桌,都好。洪图在旁边,他从不讲半句假话,人干脆,又公直,以前不太操心家里杂七杂八一箩篼子零碎事,现在退休了,今后有的是时间,他就多管。你放一万个心,我放一万个心。
老爷子的坟堆,并没有像洪业之前想的那样,弄一圈花岗岩。只是在旁边,另堆了一座,一样的造型,一样高。每到清明,这一座独独没有插柳枝化纸钱,萧家族人来后山挂亲,篮子里提着三牲供品的成年人,都懂。
老娘把柞木门闩栽在旁边的堆子前面。两娘崽始终没有说上半句话。日已当午,洪基点起一支烟来。
我还坐一会儿,洪图对来劝的洪基说,又对接着来劝的伶俐说。之前致和接到了左昊的电话,这个精神矍铄的舅爺爷告诉洪基,开始洪业没接到左昊的电话,左昊电话里说连续工作了将近一个月,总算换了班,明天一早就过来陪两天,周一上午请了假,还要到后山送老人最后一程。然后致和跟洪图打过招呼,说左昊和芷晴两口子都有微信,刚才特意问到了多年不见的同学萧芷晴。他接着表示,今晚还是回去睡一阵,洪基就别出门送了。客厅里,洪业和他的战友们,玩着参与者甚众的扑克牌,他们把这种最大一把可以翻六倍的盛大游戏,叫作斗牛。
十一点多了,蛤蜊添过最后一趟香油。灵堂里只剩下了洪图,和他千年木里的娘亲。
娘啊,心气和娘一样高傲,跟娘从小到老不特别亲热的大男人,在心里轻轻地喊。不晓得老母亲听见没听见,这一阵老朋友又在刷存在感,结石痛得紧,他心里又喊了一句,娘啊。
估计明天会搞到后半夜,后天更是通宵,洪图打算先适应一下,今天就这样坐到天明。为了醒神,拿了本芷晴带回来的书,原来随手放在茶桌上。别看是外国人写的,读了一小段,那会儿放了茶杯,惶惶然居然接着读下去了,直到洪基在耳朵边轻轻问他,是不是开个家庭会?
书名就叫作《惶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