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1972年生于宁夏,现居银川。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宁夏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入选各种国内优秀小说选本及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余部。
天气一凉,我总爱缩着脖子,摇摇晃晃蹬着老爷子那辆旧自行车回家。这破烂玩意儿除了铃铛(丢了)永不再响,车身各个部位感觉也快完蛋,一动窝就吱吱嘎嘎的,驮着我怨声载道,那动静听来委实恼人。
意志巷就在前头不远,穿过两三条灰头土脸的小街,绕过玉皇阁老城楼,再拐个弯子,就能看到一条细长的巷道了,它的左右两侧,都是极矮又旧的砖木结构瓦房,通常最靠里面正中央居住一户人家,这家人的下首左右两旁相对居住着八家,九户人家便圈围在臃肿不堪的杂院里,我家当然也在其中,这样的杂院正如蜈蚣的毛爪,参差排列开来。狭窄幽长的巷道,只能容纳一人谨慎地推一辆自行车单独行走,倘若遇到迎面来人,客气的一方只得闪到巷道两侧的某个小院里回避。人一旦钻进巷口,立刻有种井底之蛙的感觉,头顶仅一方或蓝或灰的天空,像块条布高高地蒙着,偶尔,有一两只鸟雀掠过,人的心好像也随之飞走了。
回家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多迫切的事,我甚至觉得,回去不回去就那么回事。这个家除了能让我吃上饭睡上觉外,没啥值得归心似箭的东西。我一个二十好几的人,整天穿一身脏乎乎的劳动布电工服,在冷冰冰的电线杆子上爬上爬下,简直跟马戏团小丑似的,拼死拼活也就挣那么点儿可怜的工资。所以,我打骨子里厌恶这烂地方。我更讨厌现在这份工作,这还是老爷子病退后,厂子照顾家属,才给解决的,顶替老爷子干了电工行当,说不准哪天,我让电老虎直接从电线杆子上给撂趴下,想想都晦气。
其实,我打一开始就后悔,真不该回到这鬼地方来。意志巷里没一样事情让人觉得舒心畅意,唯一还算好点儿的记忆,是那次跟母亲坐了三天两夜的长途火车——这是我生平头一回乘那长蛇似的庞大怪物,那种汽笛的嘶鸣声和铁轨发出的咔嗒声很长时间也忘不掉。后来,就连这点儿新奇感,也变成了我后悔时常常咒骂的理由,我老在想,如果世上没有该死的火车,这辈子恐怕真就回不到意志巷了,那样的话父母一直两地生活,我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苦恼了。
立 秋
等看到巷口的白杨树,婆婆娑娑坠下第一片金黄色的落叶时,便是意志巷的秋天了。
今早,我又跟往常一樣,睡眼惺忪地从门台上扛起那辆破自行车,一步一晃走下台阶,然后骑上车去干我不喜欢的电工活。不知为什么,这时节我总能记起十多年前,我随母亲千里迢迢回到意志巷的那个秋天。可以说,从我跨进巷口,走进家门的一刻起,我就饱尝了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也就是被我后来生硬地喊作“爸”的男人的不近人情的管教,在此之前,我一直随母亲在外地野蛮生长无拘无束,早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可生活总爱跟人开玩笑,突然间就凭空多出这么一个狠角色,大人不用两地分开过了,我的苦日子可来了。
那天,男人狠狠瞪着我,像鄙视一条癞皮狗,发出了他的第一道命令:给,这是五毛钱,你急忙拿上,去巷子口剃头馆,把你的头剃了!看看你这头发,疯长成一堆乱草,不男不女的,成个啥样!我并没立即去接他手里的钱,只是傻站在原地,很为难地摸了摸那头引以为豪的头发,面对陌生男人的无端斥责,我一时半会儿还揣摸不透,只好无可奈何地瞅了我妈一眼。
我叫你急忙去,耳朵塞猪毛了听不见啊?愣在那儿不动窝,脚底生根啦!男人继续高声大嗓发号施令。
娃娃这不才进门吗,就算头发长了些,吃罢饭再理不迟,看把娃娃吓唬的!我妈怯生生地替我来圆场。
一个男娃子家,你咋给他留那么长的头发,像个二流子,急忙让他去……我看着咽不下饭。
就依你爸的话,快去理理,完了赶忙回来吃饭!
随着“砰”的一记门响,我一百万个不乐意冲出了家门。正如那个阴郁的男人所说,巷口果然有一家小理发馆,我迟疑了一下,便掀开门帘踅进去。脑袋顿时轰的一声,完蛋,一瞅理发馆老头儿,他那颗剃得锃明发亮的光脑壳,我立刻明白了,我爸为何管理发的叫剃头了。我本打算退出去,可一看天快黑了,况且,自己才跟母亲下车没多大工夫,人生地不熟的,干脆将就一回。师傅,麻烦给少剪掉点儿……我几乎央求着说。不用交代,现在的小年轻儿,我算看出来了,裤腿越穿越宽了,头发越留越长啦,我像你这么大,还留过大辫呢,后来不是也剪了嘛,嘿,还是剪了清爽呀……我可没有那份好的心情听老头唠叨,就闭着双眼等他打理,眼前却又浮现出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越想越觉得硌硬。
那天我理完发进家,一屋人围着桌子吃晚饭。我妈忙起身盛好饭,递给我。男人马上又鸡蛋里挑骨头,嚷道,往后别惯这毛病,咱又不是员外家,自己吃,自己盛。我没好气地坐下来往嘴里扒饭,我妈给我夹过两回菜,我连头也懒得抬。喂,这就是你刚剃的头?白花了老子的钱,跟没剃有啥两样,你留这么长的头发,明儿咋去报名上学,啊?都是让你妈惯的,吃过饭,你再给我出去剃一遍,小小的年纪,学啥不好,我顶看不上不男不女的样子。
我记得自己撂下饭碗的同时,眼泪也亮亮地掉在了饭桌上。理就理,有啥了不起!我一边自言自语赌气,一边扭头往屋外冲。唉,你也是,总得让娃娃把饭吃完再说。我妈在身后喃喃着。唯独我那个刚逢面的姐,连头也没抬,仅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一声哼,继续埋头吃她的饭。我们一家情况特殊,大人长期生活在两地,姐姐从小是爷爷奶奶领大的,等老人们相继过世后,她才无可奈何地搬回来跟父亲住。所以,她对待爷爷奶奶之外的任何家庭成员,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也包括我这个后来者。
我像一头小倔牛,再次怒冲冲地闯进理发店。
小伙子,你又来弄啥?
剃——头!!
不才剃了没多大工夫,咋的又长长了?
这回给我刮个光头,一根头发茬也别剩!
噢?老头儿一怔。看吧,早就说过,剃了干净,剃了干净。
这种极端的做法果然奏效,再进家门马上惹得男人发起了飙。喂,谁叫你剃成秃瓢?你真格是个现世宝,这个家养不下你了,干脆蹲大牢去!他简直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狮,大声斥责着,竟没忘记随手再赐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长到十来岁,才回到这意志巷,这可是他送给我的见面礼。许多年以来,我怎么也忘不了这天,因为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被最亲的人打骂,在这之前,我一直和我妈在外地相依为命,她可是从不肯轻易动我一指头的,我真恨这个地方!
还有,我刚转到这里的学校念书,也是最难堪的时光。就因为我这颗赌气剃成的光头,被全体同学当作怪物,每个人都拿我当笑料。有人说,我不讲卫生,头顶生了虱子,所以才剃了个精光;更有人疑心,我来之前是个小阿飞,没少被人家管过。于是,女生们都提出不愿和我做同桌。本来当时我就是个插班生,那颗大光头让我扎眼极了。我见天只好戴一顶旧绿军帽,躲在教室的旮旯里,尽量远离那些好奇而又不友善的目光。幸好,头发是很容易长出来的东西,否则,我真不知道要在那种尴尬的境地中痛苦地煎熬多久。
总之在这个家里,我和我爸从来都是冤家路窄,他说东,我就说西,他让我捉鸡,我偏要去撵狗 。父子俩就好比一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和一条总试图前来偷吃的野狗,水火永不相容,家里往往会因为我们俩,闹腾得鸡犬不宁,也每每使得我妈夹在中间哭鼻子抹泪。那件事过了很久,有一回,我趁那男人上班不在家时,悄悄问过我妈一次。
他,真是我亲爸?
傻瓜,不是亲爸,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咋看都不像,他见我跟见了仇人似的,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爸就那么个牛脾气,他年轻的时候,和你现在一个样,死犟,一条道能走到黑,九匹骡马也拉不回来,你倒是随了他的性格。
我不以为然,宁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反正从出生到现在,他没给过我一丝好处,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抱过我一次。我不过是十几年前,他在跟我妈分别那晚的激情产物,除此之外,“爸”这个概念对于我近乎陌生,在头脑里没留下一丝好印记。所以,我有一千个理由讨厌这鬼地方。
都说往事不堪回首,还是说说眼下的糗事吧。
我刚要越过院里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口,却迷迷糊糊同正从房里走出来倒马桶的阿桂撞在一处。耳畔听到一阵很响亮的稀里哗啦乱响,一股腥臊的恶臭刺人鼻子。低头看时,裤脚上早已沾溅上湿乎乎的秽物,几团带着血污的卫生纸横在脚下的青砖地面上。没等我发作,对方早已先发制人,出门也不看路,又不是急着去投胎!我知道是院子里的寡妇阿桂,一腔的怒火不知怎么被抑制住了,眼前倏地闪现出她家丫头的娇嗔的小脸和微蹙的眸子。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我或许会动些肝火,可倒霉的偏偏是这个女人。我很木讷地双脚叉稳车身,一时竟不知所措。当目光落到阿桂的身体上时,我顿时有些眩晕和窒息,阿桂只穿一件低胸的睡衣,料子看起来很柔也很垂,大抵是丝绸一类的。阿桂的乳房透過睡衣隐约可见,丰盈浑圆的曲线在秋日晨曦中正散发着某种暧昧的光。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喉咙间发出一声干咳,仿佛突然折断的干树枝那样响亮刺耳。
恰好院子里的几个去晨练的人拎着木剑、端着盛满鲜奶的铝锅,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小院立刻显得危险而又拥挤不堪。我乘机推起自行车夺路而逃,隐约听到阿桂在炫耀她的真丝睡衣,可我眼前一直浮现着那摊秽物,这便让我突然萌生了一种猥亵的念头,我在想那卫生纸究竟是阿桂的还是她家丫头的。这样一想,胃里竟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慌忙跳下车子,蹲在马路旁边的白杨树下干呕起来,我的窘态在路人看来一定和孕妇一样滑稽。
在我有限的记忆当中,阿桂的名字一直像王致和臭豆腐一样令人津津乐道。当然这并非完全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的缘故。早在阿桂的丈夫死之前,院子里的老少就喜欢捕风捉影,经常谈及她的是非长短。阿桂说来也算不幸,串联的那阵子,她也风风火火地打起背包,搭火车,睡露天地,可等她重返故里时,却无可奈何地怀上了,而那个曾在她耳边信誓旦旦的人,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悔恨之余,阿桂只得先堕胎,随后又稀里糊涂嫁了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
后来阿桂的这个男人染病死后,意志巷的老少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来审视已然是丫头母亲的阿桂了。阿桂的皮肤白皙光洁,四十好几的女人,胸脯和臀部依然挺拔高凸,尤其她的眉目之间,还不时地闪烁着少女一般的情愫。阿桂穿衣十分讲究,该紧的地方绝对曲线突出不拘不束,而宽松的时候又裙衫飘舞摇曳生风。我知道丫头是不敢同她妈一道上街的,丫头很不习惯熟人阴阳怪气地和她们打趣。哟,是阿桂呀!打扮得这么时髦,和你家丫头简直像孪生姐妹啦。这个时候,阿桂往往会得意得飘起来,咯咯的笑声落了一路。丫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意志巷里的老年人是顶瞧不上阿桂的,他们暗地里像煞有介事地议论不休。年逾古稀的莫老太,算是这群人的杰出代表,她虽已弓背塌腰,走路双腿打战,但对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却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让人觉得居委会没有返聘她,真是工作上的一大失误。
意志巷没一个好人!
莫老太总是从她那被浓痰堵塞得发音异常困难的喉咙间,咳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老话,她对阿桂常常是冷眼相觑,撇着干瘪的嘴唇。阿桂是天生的妖精相,哪个男人跟了她,准不会有好日子过。这种预言在丫头她爸死后,委实让莫老太引以为豪。
事实上,丫头打懂事以后,就有一种难言的羞耻感时常萦绕着她。那时,我们院里的孩子在空旷的巷口藏蒙蒙、丢沙包、跳皮筋或玩打仗,她总是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即便走在巷里,也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仿佛谁会吃了她似的,远远躲开每个人的目光。我知道丫头打心底里厌恶她妈,就像我一直讨厌我爸一样。尤其是,在她爸过世以后,丫头最讨厌看到她妈站在穿衣镜前,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样子。
处 暑
老妈,你又弄得满屋子烟熏火燎的!
晚上下班一进家门,我就被屋子里的乌烟瘴气熏得掉下了眼泪。你能不能把门窗推开,让这烟气也散一散,不知道你成天在搞啥名堂!我边埋怨边去开南面那扇窗户。
好儿子,千万不能开不能开啊,人家法师都说了,就靠这股烟气熏呢,能祛邪避灾……你爸那病都是让邪魔缠了身,要不怎么啥药都吃遍了,就是不见好呢?我妈总是神神道道的。
早就给你说过八百遍,这些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要能治病,人家医院早就关门了,说吧,今天又被骗走了多少香火钱?
儿子,妈不许你胡说八道!信才灵验啊……丫头她妈说,她娘家有个亲戚,就是害下了你爸这种病,怎么也治不好,后来倒是人家的偏方管了大用处……
丫头妈的鬼话你也能信?!
我妈终于不再言语了,她转身默默走到墙角,在一张摆放香炉供品和陶塑菩萨像的小桌前双手合十,然后跪下来虔诚地拜了又拜。自打那个男人病倒在家,这种举动已经成为她每天必不可少的神圣功课了,起初我极力反对过,讨厌闻那股香火味。她那种爬起跪倒的虔诚膜拜多么愚蠢可笑,我总是对她说,太迟了,临时抱佛脚,早干啥去了。后来,我渐渐习惯了,反正老爷子也好不了了,她爱拜就拜吧,权当心灵安慰。
这时,从里间屋传来几声粗重压抑的咳痰声,我就倚在那门口,顺着门缝朝里边瞧了一眼,屋里的药味和浑浊的空气太浓了,我甚至可以闻到粪便弥漫着的余臭。老爷子平躺在小屋里的那张双人床上,鼻尖对着屋顶,瘦骨嶙峋的身体埋在厚厚的棉被里,显得那样单薄,倒像是睡着了,看上去很安详。床头的小柜子上面,堆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永远那么狼藉。我脸上肯定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躺在眼前的是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我皱了一下眉头就走开了。
从他卧床之后,这个家里除了能听到母亲时不时的哭诉哀怨之外,往日的生机似乎再也听不到了,尤其是,我爸那种不可一世的恼羞成怒的呵斥声。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事事跟他对抗的习惯,只要家里我们爷俩同在,就很少有安宁的时候,无休止的吵闹、无休止的呵斥、无休止的抵触和反驳,总之,这一切我都听够了,也听腻了。一旦他往日的模样和声气销声匿迹,我反倒觉得不自在,总觉得生活里丢了什么,每每这时候,我会在心里骂自己是个贱驴皮,天生该挨骂挨揍的坏坯子。
我內心深处时常被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折磨着,我经常会在半夜里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不是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万丈深渊,就是被一双黑白无常架起来扔进滚烫的油锅里。后来,我总结出了规律,只要白天多看那个男人几眼,晚上准会做各种各样的梦。尤其是从他死命抽打我姐那天起变本加厉,一次又一次袭击我、纠缠我。尽管大家都知道,老爷子是患脑出血才弄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可我还是心里发虚。
今天回家时,我顺路帮一个陌生女人敲响了阿桂家的屋门。阿桂就是我妈嘴里常说的丫头她妈。问题是,这天我并不知道,阿桂正和一个叫眯眯的男人躺在她家里间卧室的软床上,我要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干这蠢事。当时,他俩的衣裤、胸罩、鞋袜……像商店清仓处理一般,胡乱地扔在床头和地板上,卧室里一片狼藉,男人女人交媾后的气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散。
阿桂先是一惊,待听出是我的喊声,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她必定又娇嗔地轻轻伏到眯眯的身上,她少女一样痴迷地轻吻着躺在自己身下已经有些疲倦的男人的胸膛。男人毕竟胆怯,多少有些想离开了。阿桂娇哼了一声,别急,没事儿。她哄孩子似的,抚弄了一下眯眯的头发,才趿拉着鞋朝外屋走去。
门外,一张油腻腻的胖脸凶神恶煞般挂在阿桂的面前,酷似悬挂在卤肉店里的熟猪头。阿桂惊魂未定不及开口,胖女人早已夺门而入,顺势给了阿桂一记脆响的耳光。胖女人歇斯底里地开骂之前,还把一口浓痰准确地砸在阿桂漂亮的脸蛋上。
我顿时惊恐万状,半天呆立在阿桂家的门口不知所措,胖女人一定患有非常严重的口臭,空气里充斥着成千上万的唾液分子,我看到阿桂的神情异常古怪和羞赧,胖女人的那口浓痰正顺着她浓妆后俏丽的脸蛋朝下淌。我想我是中了胖女人该死的圈套,这下可闯了大祸。
白 露
两年前,也是这会儿,我从外边游荡回来,老远就听见巷里传来哭喊和吵闹声,那近乎咆哮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我爸又在家大动干戈了。门口围站着左邻右舍,老爷子骂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跟他每天都要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可通常我才是被呵斥和谩骂的对象,这次主角竟然不是我,这倒让我觉得非常新鲜。我当时就想,看来,家里又出了一个不肖子孙,让他大为光火。
哟,傻孩子,你咋能站着看笑话呢?还不快过去把你爸拉开,要不他非把你姐打坏了……你说说,哪有这样下死手打自己闺女的……听见阿桂这样对我说时,我才赶紧挤进人堆。我妈跪坐在地当间,双手死抱着老爷子一条腿,他呢,一只手狠拽着我姐的头发,另一只手里高举着一截自行车的破内胎,像地主老财教训奴才似的,狠狠抽打浑身都是尘土的女儿。打死你这不长进的东西,老子的脸都让你这现世报丢光了……就不信治不了你,由你上天去!
不知怎的,一看到他满脸凶相,还有母亲和姐姐可怜巴巴的样子,一股热血顿时在我胸口激荡,并瞬间冲进了我的瞳孔里。你整天不是骂这个,就是打那个,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说着,我猛地冲到他眼前,一把薅住他手中那截红色车内胎,然后大声说,别打了,别打了,你不嫌丢人现眼哪!那一刻,浑身的血液完全是沸腾的,不管不顾天王老子也不怕,从我进这个家门到现在,我从来都是被他骂来喝去,而每回都是母亲充当和事佬和挡箭牌,今天我终于第一次充当了这个正面角色。
你给我撒手,这个家轮不着你小子发话!
我根本不理他,手下暗暗发力,忽然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玩意儿,然后一扬手,把它高高地抛到了屋顶上。这下子他傻眼了,他一定没料到我会跟他叫板,他的手突然抖得像片干树叶。我是真的豁出去了,乘机死命地去掰他拽着姐姐头发的另一只手。他气得呼呼直喘,脸色铁青,还想跟我较劲,我几乎用上吃奶的力气,一只肩膀狠狠朝他撞去。这下,他再也抓不住什么了,笨拙的身体像一只陀螺转了两圈退向墙角。
姐,你傻坐着等死呀,还不快跑啊?!
我看见她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和嘴角的血迹,便获释般穿过人群,头也不回朝巷子外面跑了。我只看见她的头发杂乱如野草,昏暗的巷口很快吞没了她无助的背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刚用力过猛,老爷子撒手后倒退了几步,后脑勺重重地磕向砖地,他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母亲可吓坏了,忙俯下身子去搀他,手刚一碰到他的后脑勺,又触电般缩了回来,她手摸到一摊湿乎乎的东西。母亲惊恐万状地喊叫起来,血,是血啊,你爸流了好多血,真是作孽呀……
我整个人顿时蒙了,眼睁睁看着街坊们七手八脚凑到母亲身边,他们开始大呼小叫,感觉天都塌倒了……老爷子被送进医院急救室,后脑勺撞了个血窟窿,缝了好几针,人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两个礼拜后,才算脱离了危险。他之所以昏迷那么久,其实是脑出血发作,他当时情绪太过激动,血压陡然升高造成脑血管破裂。在他昏迷不醒的日子,医生给过家属暗示,该准备一下后事了。可他命真硬,保守治疗竟起死回生,虽说落得半身不遂,可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些天,我觉得世界到了末日,我为自己闯下的大祸浑身发抖,脸色蜡黄如同黄表纸,我唯一一次在家里充当正义者角色,差一点就要了他的老命。面对家人的忙乱和母亲哭哭啼啼的叹息声,我简直生不如死。夜里,我几乎不敢闭上眼睛,我确实很讨厌这个家,讨厌这个男人,可做梦也想不到,我竟亲手制造这样一场轩然大波。那以后,我开始不断检讨自己,也许我真的太恨他了,所以关键时刻才下得了狠手,可我知道那天要不那样做,我于心不忍,他那样下黑手教训自己的女儿,确实太过分了……
一如两年前那次,这天意志巷突然又炸开了锅,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尽管消息大多为道听途说,可好事者都乐此不疲,他们在自己的三寸口舌翻转之际肆意添油加醋,似乎不这样搬弄一番,故事的精彩之处便不足以刺激听众或他们自己。
阿桂对门住着红旗服装厂的女职工贾裁缝,她可是地道的上海人,也是院子里出了名的小喇叭。她平时讲话就像缝纫机的脚踏板,发出一连串嗒嗒嗒嗒的噪声,任何无聊的男男女女是是非非,只要经她嘴巴一传扬,立刻就变得神秘而又刺激。
我刚走进院子,便被贾裁缝拦路截住。喂喂喂,别忙着走呀,你一定晓得吧,阿桂家昨晚的好事,听说有个胖女人是你领进来的,你快讲讲清楚。我根本没心情搭理她,径直朝里走。我素来反感这个贾裁缝,她的嘴里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况且,我非常讨厌她那满嘴的外地口音,叫人听了觉得头皮麻麻的。
就在此时,贾裁缝突然大惊失色,原来丫头正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身后,她的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眼瞳里的光芒愤怒而又孤傲,同时,还有一种绝不妥协的意味。丫头告诉我,昨晚她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当她不知不觉走回家的时候,偏巧目睹了那个口臭严重的胖女人在她家里叫囂,那会儿她真想冲进去,用菜刀剁了那个叫眯眯的男人,也许还有她妈阿桂。
贾裁缝不由得打个激灵,哎呀呀,吓死我啦!你这样不声不响的,是会活活吓死人的!嗯,丫头你可算回来了,你妈妈都快被你急出毛病喽!丫头没好气地瞥了贾裁缝一眼,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往后啊,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拿针线缝住你这张破嘴!丫头见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便回过身直冲我嚷道,干吗跟着我?你不嫌烦啊!她今天的口气太冲,谁遇到这事不烦心呢,我能理解她。
丫头进屋后,我还面无表情地站在她家门口。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塞进嘴里,随后又无声无息地点燃。我注视着青灰色的烟雾扭曲地向上升腾,顺着烟雾弥漫的方向,我可以看清那方灰蒙蒙的天空,它就那么无心无肺蒙在我们头上。丫头年纪跟我差不多,在这个巷子里,我们两个还算是彼此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我们俩的共同点是,她爸死得早,而我呢,跟老爷子从来不对付。她有一次问我,你真的是他儿子?我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巴不得不是。她冲我撇撇嘴,眼眸忽然低垂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挺羡慕你的,毕竟有个男人成天跟你叨叨。我默然,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
从丫头走进房间以后,她家里便隐约发出翻箱倒柜的声音,跟着就是阿桂和丫头互不相让的喋喋争吵,其间,不时伴有茶杯之类的东西摔碎在地板上的脆响。在我看来,丫头和她妈阿桂这几年的母女关系,一直处于某种危机状态,这种危机随时随地都可能引发一场战争,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可能性愈来愈大。丫头的眼神似乎早已告诉周围的人,她再也不是大家嘴里的那个黄毛丫头,她潜意识里的倔强和敏感,随时都会导致她的某种反抗或逃离。
房门咚的一声被奋力撞开,我来不及闪身,从屋里呼啦扔出一团衣物,劈头盖脸落在我的身上,我被一股很暧昧的香皂气息包围着,这气味竟让人有些恋恋不舍。
滚就滚,有什么了不起,你根本不配来教训我!
丫头回过头瞅了我一眼,她的胸脯随着喘息激烈起伏。丫头的脚正好从刚被扔出来的那些胸罩、内裤等衣物上踩过,黑色的鞋印零乱地印在一只雪白的胸罩上面,仿佛一只洁白鸽子的羽毛,忽然沾染了油污,在秋天阴晦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看着看着,竟让人有些忧伤。我急忙弯下腰,将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收拾起来,我竟忘了自己难为情,怀里抱着一团包括胸罩内裤在内的衣物。没等我把那些衣物归还给丫头,她人早已消失在巷口了,我下意识低下头在衣物堆里闻了闻,一股陌生而又新鲜的香味让鼻孔发痒,我忽然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贾裁缝这阵又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她慵懒的眼睛里射出一束贪婪好奇的蓝光,她如同一名干练的侦探,或者,仅仅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正密切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她的嘴里还不停发出一连串咋舌和冷笑声。也许,就是贾裁缝这种阴阳怪气的幸灾乐祸,终于激怒了气急败坏无处宣泄的阿桂,她端起放在门背后脸盆架上的大半盆污水,直冲冲地朝对门家泼将过去。贾裁缝没有丝毫防备,顿时被泼成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了。
阿桂就那样端着空脸盆,以胜利者的姿态靠在门板上,她得意地吐出一口热气,那是长时间压抑后完成一次复仇后的快意。可是与此同时,贾裁缝早已清醒过来,她当然毫不示弱,一声尖叫之余,她竟回屋抄起一把剪刀,风驰电掣地扑向阿桂。
我几乎惊呆了,两个撒泼的女人酷似一对丛林里的母兽,彼此为了争夺一只美味的猎物或垂涎已久的雄兽,发动了极其突然的侵袭。那时,丫头早就走远了,两个女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和歇斯底里的尖叫,很快就让幽长狭窄的巷道吞没了,倒是头顶那块灰色的天空变得宽阔些了。
阿桂挂了彩。
我后来借着归还丫头那团衣物的机会,走进阿桂家里。这是许多年来为数不多的一次,我那么近距离地打量这个女人。她脸面上贴了好大一块雪白的纱布,这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有些突兀,伤口不时隐隐发痛,她独守在空落落的小屋里,内心多少有些懊悔吧。她以前很少在乎大伙说三道四,对于那些流言蜚语,她向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已经习惯我行我素逢场作戏的生活,尤其在丫头她爸病逝后,她似乎一夜之间豁然开朗了很多。我听她常对旁人说,人这一辈子,穷了穷过,富了富过,关键是得活得有滋味。问题是,两个男人先后都抛下了她,尽管他们的离开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在她看来,这也许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她注定是要独自走完这一辈子的。不过,现在除了和女儿过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之外,她还是需要有一个男人的,也许那个叫眯眯的男子就是让她满意的人,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跟他没有任何未来,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偶尔能心甘情愿地躺在她身边,她早已不想听任何一个男人的海誓山盟,只要能暂时抚慰一下她的孤独与寂寞,应该就够了吧。
中 秋
两年前老爷子出院不久,我和几个工友让工头叫去检修线路,工头跟这家歌舞厅经理很熟,算是带我们出来挣点外快。干完活后,工友们也想到里面凑凑热闹,反正又不用花钱,人家经理主动提出请大家客。
我们几个被安排在昏暗角落里的一圈吧台边上,大家心情畅快,边看客人们唱歌跳舞,边嗑瓜子喝啤酒吹牛。就在那时,我忽然在舞池里发现了我姐,自她从家里跑出来后,一直没见她人影。我注意到她正和一个家伙黏在一起,他俩不时窃窃私语,暧昧的笑声不时地传到耳朵里,让我觉得很别扭。尤其是,当我发现那个男的留着不羁的长发时,心里突然萌生了和老爷子一样的固执和偏见,原来她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难怪之前她老是背着家人往外瞎跑呢,有时天很晚了,也不着家门,害得我一趟趟出去找她,准是这长发小子勾引的。我算明白了,老爷子那天为啥痛下狠手收拾她了,依照老爷子的性子,他肯定是悄悄跟踪过她的,知道她晚上出门是为了见这个二流子,现在老爷子躺在家里动不了窝了,她倒整晚整晚在歌厅里风流快活。
一旦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助纣为虐,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往脑门子上撞了,老爷子出事后,我所背负的种种不安和歉疚,这一刻似乎终于冤有头债有主了,我总算找到了发泄口,我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大概忍耐了一分钟,等舞池里的那对情侣互相搂抱着,双双旋转到我眼前时,我那跟老爷子一样火暴的脾气瞬间就被点燃了,我拼命三郎一样跳到他们当中。小子,往后离她远点,听清了吗?不然老子非弄死你!我凶巴巴地用手指着长发男,然后又一字一顿地冲姐姐说,我真后悔,那天没让老爷子把你的头皮扯下来!后来的情形可想而知,长发男被我激怒了,也许是我出言不逊,他想证明给我姐看他能保护她,所以,一场打斗在所难免,好在我那些年别的没学会,打架绝对是把好手,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当即就让那家伙满地找牙了。我一直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她被我的拳头和言语镇住了,她肯定深深地感觉到,我跟父亲的脾气如出一辙,我的怒火和出手,像极了老爷子的一贯风格,简直能把对方撕碎。那以后,我和她彻底变成了陌路人,不管在任何场合,她绝不跟我多说一个字。我为她误伤了老爷子,又为那个不三不四的家伙伤透了她,说起来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我活该。我最不该回到这鬼地方来!
每年中秋前后,都会有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意志巷的人便开始热火朝天地预备过冬的煤饼、煤球之类,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小院,一时间被家家户户盛煤的麻袋、竹筐和摆放在院里田字格一样的煤饼占据得无立锥之处,大家在走道的时候,难免忘了自己的德行,总是嘟嘟囔囔地怨骂别人。
从院里走到巷口,或从别的什么地方走进意志巷,耳朵里总是灌满了街坊们的满腹牢骚和怨言,怎么回事,为何还不给通暖气?整天烟熏火燎的哪里还像个城里人的样子嘛……不过也有人传言,这房子住不久了,翻过年就要拆啦。一说到拆迁,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打住了,似乎谁也不愿意去想这些遥远的事情。于是,抱怨之余,人们还是无可奈何地,把一袋又一袋、一筐又一筐的煤炭用他们并不坚实的肩膀扛进意志巷来。
多年来,意志巷的人养成了朴素节俭的习惯,冬天里生火炉倒出的煤灰,他们一般是不会轻易丢进垃圾站的,而是要用细眼筛子精心筛选一番,哪怕每次只能筛出十几粒尚未完全燃尽的半黑半灰的煤渣,他们也乐此不疲,省下来的就是挣的,大伙都信这个老理。大伙把去年冬天积攒下来的这些煤渣,在此时又宝贝般地倒腾出来,然后掺和到新煤里,再制成煤饼煤球今冬继续烧用。
到了这个时节,贾裁缝整日便如一头饿得两眼泛绿的狼,不停地逡巡在巷口和院内,她时不时地从地上捡起几小块别人搬运时丢落的黑炭,偶尔,她也会乘人不备,顺手牵羊地从旁人家的麻袋或煤筐里迅速捏上两小块,然后,沾沾自喜地仓皇进屋。因此,贾裁缝这段时间便有了早起的习惯,她瞪大了眼珠,不时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巷子里不论是谁见了她,都会笑嘻嘻地打趣。
喂,贾裁缝又起这么早啊,今天恐怕收获不少吧?
这种时候,贾裁缝反倒跟人家客客气气,不笑不张嘴,一副討好谁的样子。
天黑后,阿桂的脸上拂满了春风,她扭动着绵软的腰肢,轻轻快快地飘进了自己屋里。她对着镜子悉心描涂一番,当她触及脸颊上微微作痛的划痕时,她顿时看到一脸怒火,又在椭圆形的镜子里燃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记恨贾裁缝,还是在生女儿的气。她从未拿正眼瞧过意志巷的市侩,尤其是贾裁缝这样的刁民,她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她才不稀罕和这种家伙计较。这样想时,她倒是给丫头气得头发昏,世界真是变化快,唯一的闺女不帮自己也就罢了,也跟着外人合起伙来伤透她的心。不过,想到眯眯过一会儿要来,她忙取出那瓶他早先送的香水,轻擦到两鬓、胸脯和腋下,每次和他幽会,她都会将自己弄得清香怡人,她很早便懂得,一个女人应该像玫瑰一样美丽芬芳、娇艳动人。
其实,眯眯和阿桂相识已久,但最终扮演阿桂的情夫,还是从丫头爸病故以后开始的。这以后眯眯成为意志巷的常客,隔三岔五,院子里的人就能看见他潇洒体面的身影,他人生得够精神,小分头一成不变,裤缝子总是笔笔直直,脸上挂着那种让年轻女人总想多瞅两眼的眯着细眼的微笑。就连贾裁缝、莫老太这样的老街坊,也会伸长了脖颈瞪大双眼,或竖直了耳朵,密切关注阿桂家的一举一动,唯恐漏掉某一个精彩的细节。总之,只要这个叫眯眯的男人一来,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就一个个复活了。
门外有人敲门,她没敢去开灯,知道是自己要等的人来了。她轻轻拉开门缝,屋外的人便闪身钻进来,她顺势扑到来人的怀中,嘴里娇嗔地怪怨不止。
阿桂,是我,快松开!我是郑——
她闻声慌忙松开对方,一时间又羞又臊又窘。
我是过来给你送药的。郑老师用细长手指往上推了推近视镜框,又稳了稳神,才和缓地说,我和她都很过意不去,她也后悔了,这不,特意让我买了瓶治疤痕的药,听说这种药挺管用的,你擦擦看。
郑老师……我……这?
她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对方已经快速转身出去了。
郑老师直挺挺站在院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刚才被阿桂紧抱过的衣服,还散发着清香,那香气似乎就在刚才一度让他有些眩晕和战栗,而此时,这怡人的女人香正慢慢地向他的骨子深处穿透,他久久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陶醉着,舍不得破坏。
这晚,一向温文尔雅的郑老师,躺在贾裁缝身边辗转反侧,几乎彻夜难以入眠。他清楚地听到妇人厚重若雷的鼾声,震得四壁作响。他用棉被痛苦地蒙住头脸,鼻孔里却又奇怪地闻到绵长的来自女人身体所散发出的一股诱人气味。
这个平静的秋夜,在郑老师的心中突然变得陌生而又不平常了。
秋 分
在我印象当中,郑老师人不错,他一直在学校里教书,每天穿戴齐齐整整,骑一辆永久牌锰钢车子上下班,在巷道或路上遇见他,清瘦的脸上总挂着知识分子特有的自信微笑。我刚回到意志巷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跟不上,回回考试都拖班里的后腿,老师就让我请家长,老爷子回到家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威胁说,念书再不用功,干脆把你送到剃头匠那里当学徒去。哼,就算打死我,也不跟那老头儿学剃头。我心里狠狠地说。
晚上,我妈悄悄带我去找郑老师,求他给我辅导辅导。当然,我妈没有空着手去,她从家里偷偷拿了两块肥皂和一双白线手套,这些都是老爷子厂里发的劳保,我妈一进门就把这些玩意儿塞给了贾裁缝,不然,这个女人总是多嘴多舌的。拿了肥皂和手套,贾裁缝便欢天喜地,话果然比平时少了一半。说心里话,我并不喜欢去她家学习,贾裁缝除了嘴碎,一双滴溜溜转的母狗眼老在人脸上划拉,有时让人感觉她根本不是个女裁缝,而像一个顶狡猾的女特务,比如《黑三角》里的那个卖冰棍的老女人,非要在你身上搜出点什么名堂才肯罢休。
倒是郑老师没有一点架子,讲起书本上的知识头头是道,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在家里挺憋屈的,有个像我这样的学生,让他偶尔辅导一下,反倒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每次,他正讲得口若悬河,贾裁缝突然用力干咳两声,然后翻翻眼皮,冲墙上的挂钟直晃下巴,嘴里咕哝,老郑啊,时候不早了,明早你不去学校上课啦。郑老师的辅导就戛然而止,我正闷得发疯,多一分钟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气氛太压抑了,我真不知道,郑老师每天在家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里简直像座监牢。所以,后来不管我妈怎么苦口婆心,我都不想去让郑老师辅导了,我的学习终究没啥大起色。
这一天,贾裁缝跟往常一样,又从巷口到院里踅摸了好几个来回,却连半个煤球也没弄到手,这令她颇为失望。当她十分沮丧地回到自家门前时,忽然像间歇性精神病人突发病似的惊叫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快来人呀……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小院,刹那间被她搅扰得晃动不已。早起的邻居们好奇地簇拥过来,他们慵懒浑浊的眼孔盘结着干黄的眼屎,夜间发酵的口气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哈欠向四周飘散。
贾裁缝家门前和道旁用铁模子脱下的煤块上面,突兀地留下许多奇怪的脚印,将尚未晾干的煤块踩得凌乱不堪,仿佛是谁故意在上面恶作剧般地徘徊过。当然,最让大伙感到惊讶和好奇的是,有几只沾染了黑色煤汁的大脚印,居然十分清晰地指向对门的阿桂家。
邻居们面面相觑,随即便麻雀落地叽叽喳喳起来。
原来,这脚印竟是去往阿桂家的呀……黑灯瞎火走错了门也是有的,估计也就是个小毛贼,充其量不过是个采花盗……大伙嘿嘿发笑,对阿桂家门前的那几只黑鞋印指指点点,于是,在这个睡梦初醒的早晨,人们的思绪又活跃了,并且开始浮想联翩,过久了枯燥乏味的日子,大家都巴不得弄出几声猥亵的怪笑调剂一下生活呢。
冷不丁,阿桂家的门豁然敞开,女主人只穿一件很透很薄的丝质睡裙,赤着双脚,披头散发冒了出来,尤其是脸蛋上的那道已结痂的涂了紫药水的伤疤,看着简直有些触目惊心。
院子里的人全部怔住了,所有人都被阿桂愤懑的表情和燃烧在眼底的两股子怒火所震慑,她嫩白的脚趾涂着猩红的指甲油,在熹微的晨光里宛若星星点点绽放在雪地中的梅花。男人们的眼睛全都直了。
阿桂愤恨地将手中的一个玻璃药瓶石块一样掷出去。
賈裁缝猝不及防,当头中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接着,阿桂以胜利者的姿态双手叉腰道,姓贾的,往后你给我放尊重些!那些脚印子,你最好还是回家问问你男人吧!
有人早抢先捡起落在潮湿的煤块上的药瓶给大家看,大家不约而同地念出“疤痕灵”三个字。这样一来,人们经过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便又哄堂大笑起来。
原来是贼喊捉贼啊!
人家郑老师可是雪中送炭哟……
不对,那叫怜香惜玉,嘻嘻嘻。
唯独贾裁缝,这个向来言语尖酸刻薄的妇人,像是被阿桂的一记奇招给制伏了,她狼狈不堪地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脑门,那个部位肯定正火烧火燎作痛呢,她一时间竟忘记了呻吟,只有双眼迟钝地死盯着那只深褐色的药瓶发傻。
寒 露
我提前下班,费了好多唾沫,总算把丫头从拥挤的女工宿舍里叫了回来。
当年丫头她爸去世后,玉皇阁幽长的城门洞里就多了她孤单孱弱的身影,那时她还是个小黄毛丫头,晚饭后揣一只布沙包,一个人到那里蹦蹦跳跳踢到天黑。这沙包还是她爸在的时候亲手给她缝的,那时丫头总是喜欢让他背着满街转悠,那个男人真是疼她,上街从来不忘给她买糖果吃,每天下班回来,忙忙碌碌给她们娘俩做饭,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围裙系在腰间,锅里炖了肉或什么好吃的,总先紧着让丫头尝,院里老少都竖大拇指,丫头可真是她爸的小棉袄。这也每每惹得阿桂老大不自在,嘴里不咸不淡怨她丈夫,哼,你就好好惯吧,早晚有一天惯得她上天。丫头爸不以为然,父女整天黏糊得像一个人。
那阵子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丫头,或者说,是他们父女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在这方面,我简直没法跟她比,我跟我爸成天闹得鸡飞狗跳惹人笑话,所以,我在丫头面前其实很自卑。直到她爸走了以后,她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很不合群,总跟阿桂没完没了地吵,我才和她逐渐有了接触的机会。
我老是莫名其妙地担心她,时不时也会跟踪一下,怕她在外面被坏人欺负了。有一次很晚了,她妈跟那个眯眯去俱乐部参加舞会,出门前娘俩拌过嘴,丫头摔门而去,阿桂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我就一直牵挂着她,过一会儿就站到门口朝她家张望,灯老是黑的,都过了夜里十二点钟,她妈没回来,也没见她人影。我一个人跑到巷子外面四处踅摸,街上冷冷清清,半天连只野猫都没见着,后来拐来拐去,我一路找到玉皇阁下面的城门洞里,借着外面路灯的一点光亮,我发现丫头靠墙坐在里面的一个黑暗角落,竟然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抓着她爸给她缝的那只沙包……那以后,也许是惺惺相惜吧,我们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凡谁在家闹了脾气,多半会跟对方诉诉苦。
记得有一次,我估计她八成是气得发疯了,居然像煞有介事地跟我讲,我爸一准是让她跟那个眯眯给害死的。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你有证据吗?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要负法律责任的。她恨恨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上面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证据的……当然,她后来一直没有再提证据的事,我也不想再问她,也许她当时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我和丫头刚走到巷口,便撞见了郑老师,他正低着头匆匆忙忙向外走着,他的一只臂弯里夹着花花绿绿的铺盖卷。在我俩眼里,郑老师是位让人敬重的师长,他和贾裁缝完全属于两个世界里的人。丫头一直想不通,她好几次跟我说,郑老师这样一个好人,为啥非要娶贾裁缝这么庸俗的女人做老婆?想想简直是三生不幸啊!丫头小时候念书,遇到不明白的难题,也跟我一样会去找对门的郑老师请教,不过,丫头是自己去登门请教的,不像我是被母亲硬拽了去的,好像上刑场似的。她一直觉得郑老师知识渊博,而且,他每次讲解既亲切又耐心,从不说一句废话,就像 《论语》里说的诲人不倦。而我跟她的感觉有很大不同,我的注意力不在郑老师的讲解上,我一直讨厌他们家的氛围。
此刻看到丫头和我,郑老师显然有些尴尬。
郑老师,您要出远门啊?
不,不是——最近学校里忙,我要去加班改教案……丫头,听我一句话,别再跟你妈吵了,你如今是个大姑娘了,说真的,你妈其实也不容易,你应该多体谅体谅她才对……郑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口若悬河,但话语听起来还是中肯稳妥的。
丫头眸子黑幽幽的,粉红嘴唇动了两下,半晌欲言又止。
秋日夕阳的余晖洒在狭长的巷道里,显得那么柔弱无力。郑老师夹抱着铺盖卷的身影,在我们看起来既陌生又臃肿不堪,冥冥之中,有几片黄树叶从我们眼前飘飘扬扬地掠过,金橘色的太阳就要隐没在天的尽头,而它寂寞的周围不再有灿烂的光芒。
我们无声地看着彼此。我们都是怀揣心事的人。她能听进去我的话,肯跟我一起回来,让我觉得自己不再那么糟糕了。我从来都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人,相反更多时候只会发脾气,倔劲一上来就不管不顾。我很少在乎别人的感受,我跟老爷子到现在,都没有真正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还有我姐的事,也让我搅得天翻地覆,她一直不肯原谅老爷子和我,我想最近应该抽空找她好好聊聊了,至少我应该为那件事向她赔礼道歉。我没有理由胡乱干涉她的生活,如果她真心喜歡什么男人,管他是长发还是短寸,我保证不再有二话。
我正转身准备回家,丫头却冷不丁从身后抱住了我的腰,而且抱得好紧,额头也顶在上面,就像她更小些的时候紧紧抱着她爸那样。我几乎不敢发声呼吸,我想挣脱开,又怕会因此失去什么,所以直到她松开手,我连一动也没敢动,尽管我的心跳得那么潦草。
后来整个晚上,丫头都安生地待在家里,看来,郑老师刚才的话她也听进去了,反正她不再闹腾什么了。她们母女俩坐在一起吃了晚饭,气氛比往常又多了一分别扭,丫头捧着饭碗,味同嚼蜡,心不在焉。很久以来,正如我跟老爷子一样,她和母亲之间,几乎是依靠那种鸡狗相互敌对的目光和态度来维持着,而今天晚上,这种极其微妙而又滑稽的关系,一旦被自觉或不自觉地打破,丫头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的心情凌乱而又难堪,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后来跟我说,其实,她也觉得她妈怪可怜的,她忽然有种想跟母亲拥抱一下的冲动,但她到底什么也没有做。
丫头仅仅是偶尔抬起头,看见那道像蚯蚓一样的伤痕,正静静地爬在母亲漂亮的脸上,她注意到母亲已经不再年轻,这是事实,她就兀自联想起意志巷这条狭长的巷道,不就是一条巨大的蚯蚓或蜈蚣,多少年来,一直丑陋地蛰伏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而在丫头的敏感的心上,仿佛也有一道这样难以名状的伤痕,它一直奇怪地阻隔在母女之间。丫头说,她不想再怨母亲什么了,怨只怨自己命不好,父亲走得太早了。
等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阿桂从衣橱里默默取出一条毛毯,轻轻地压在丫头的被子上。天凉了,屋子里阴气很重。阿桂的目光终于不再躲躲闪闪,她很温暖地看着丫头的脸,丫头佯装熟睡紧闭双眼,眼皮却不时微微颤动着。毛毯散发出的樟脑丸的气味,正慢慢地渗透在阴郁的空气中,丫头说她分不清那是香味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夜,丫头是闻着这种浓郁的气息沉沉入睡的。
霜 降
在我看来,意志巷更像一条从门前流过的河,多少年来它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浑浊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古老的河床,日复一日,它把一切都冲得平淡寡味无足轻重,时间却一刻不停,我们都在不停长大或悄悄变老。
无意间看到贾裁缝,她的眼袋深得仿佛两摊滴淌下来的蜡迹,就深刻地挂在那张阴郁的脸上,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意志巷狭长的巷道中,她那祥林嫂式蹒跚而行的模样,让我和路人都有些毛骨悚然。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意志巷平素最活灵活现贫嘴多舌的女人,一时间也判若两人了。
贾裁缝忽然木偶一般挡住了我的去路,她愁苦而又忧虑的脸仿佛一张死板的面具,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你说,我家郑老师会不会和我离婚?这个没良心的背着我搬到学校住去了,真不晓得,他脑袋瓜子怎么想的……
对于别人的家事我无从回答,我只是牵强地摇摇头说,郑老师他是个好人,应该不会吧。其实,我打心底里厌恶这个神经质的女人,摊上她是郑老师的悲哀。
贾裁缝显然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到过的狼狈和凄惶。她眼底忽又一亮,因为她看到丫头正从屋里走出来,她急忙扔下我,像只笨拙的母鸭似的迎了上去。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隐约听到贾裁缝低声下气地和丫头讲话,而丫头似乎根本没拿正眼瞧她一下。很快,丫头便不耐烦地推开她扬长而去了,只留下贾裁缝臃肿落魄的背影挡住巷口的一抹亮光。
白天,贾裁缝几乎哭丧着脸,鬼使神差地来到阿桂工作的那家国营商场,她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和语气,立刻招来许多售货员和顾客的好奇和围观。
阿桂,我求你,帮忙劝劝我家郑老师吧,你就让他搬回家住吧,阿桂,只有你能帮我的忙哟!贾裁缝隔着柜台,猛地一探身就把阿桂的一只衣袖牢牢抓住,她故意放大了嗓门嚷,我求求你了,阿桂,我们好歹邻居一场啊,我男人一定会听你的话的,你看你长得那么漂亮……
同柜台的几个售货员素来嫉妒阿桂的穿戴和媚态,阿桂总令大家相形见绌,阿桂平时敢穿、敢说、敢和经理、小伙子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这些都是她们望尘莫及的。此时此刻,她们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这样每个人心里才能暂时获得一些补偿和平衡。
贾裁缝见阿桂无动于衷,甚至都懒得多瞧她一眼,她心头的愤怒猛然爆发出来:喂,你们大家伙一定不晓得吧,这个不要脸的货色,她勾引我家男人,她是我们意志巷最破的破鞋……她还伙同野男人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众目睽睽之下,阿桂终于被贾裁缝的羞辱激怒。她奋力掰开贾裁缝的手,气冲冲地冲出柜台,然后她指着贾裁缝的鼻子骂道,真他妈活见鬼了,你脑子是不是进屎啦?你男人跟你离婚,关老娘屁事——你看不住你男人的心,你这是活该的!之后,阿桂捂着脸上隐隐发烫的伤疤,几乎是一溜烟逃离了人潮汹涌的商场。
意志巷的每一个巷角和墙缝间,都弥散着人们生火做饭时的煤烟味,空气中大量的一氧化碳分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了。
这天阿桂起来得比往常早,她幽灵般地潜伏在玻璃窗后,她的双手用力扶在窗台上,水泥窗台流淌着从玻璃面上滴落下来的冰凉的液体,她感到有些刺骨的凉意,从她口中呼出的气,不断地弥漫在窗户上。她的样子很像一只随时会扑向耗子勇敢搏斗一番的母猫。
在清晨的红旗服装厂车间里,几十台陈旧的缝纫机嗒嗒嗒地轰鸣着,布料的细小纤维和灰尘在浑浊的空气中飘飘荡荡,繁忙而又紧张的工作,使这个早晨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贾裁缝就坐在靠近窗边的一台机器前,她心不在焉地用她那双灵巧的手拨动缝纫机的手轮,脚下的踏板发出的声响断断续续毫无生机。每过一阵,她便双眼木讷地盯着反射出耀眼光亮的缝纫机针尖发呆。
这时,阿桂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贾裁缝工作的车间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女人是怎么进来的。
贾裁缝如梦方醒,四只眼睛仇恨地对视了几秒钟后,阿桂忽然地从自己皮包里霍地抽出早已准备好的菜刀。贾裁缝感到眼前一片雪亮,她那天生像机枪一样的嘴巴,已经没有了任何发挥的余地。车间里的女工们都被賈裁缝杀猪一样凄厉的号叫惊呆了。
一抹并不灿烂的阳光,将迸溅在玻璃窗上的斑斑血迹映衬得森然恐怖,被菜刀砍断的手指如血虫在蠕动,女工们个个心惊肉跳,有人甚至当场便晕厥过去。阿桂手里的东西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像完成了一桩平生夙愿,继而,嘴角一抽,发出几声荒诞的怪笑,然后整个人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似一只漏光了气的皮球。
立 冬
几日后,我在看守所遇见了郑老师,他满脸的痛苦和无奈,他说所里的人讲案子没弄清之前,他是不便于去见人家阿桂的。他想托我把他手里的一网兜果品转交给阿桂,最后他接连说了几遍是他害了她。好心办坏事,人一辈子谁都难免的。
阿桂的样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可怕,她强打起精神问我,你桂姨是不是很难看呀?她说话的样子既天真又苍老。
我急忙冲她摇摇头,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偷袭了我。
阿桂身上穿着那种很宽大的劳动布衣裤,她的脸蛋干干净净,或许,这是我所看到的最朴素的她了。透过阻隔在彼此间的冰凉的钢筋栅栏,我想我和被关在里面的人一样,我们都无法随心所欲推心置腹,我想失去自由一定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的种种样貌,这跟我眼前的形象无论如何都不合拍,我宁愿相信关在这里的不是阿桂,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黄昏时分,我踩着落了遍地的杨树叶走进意志巷,我感到脚下沉甸甸的。我答应阿桂今后会帮她照顾好丫头,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尽力而为。也许,阿桂早就觉察到了,我打心底里是喜欢丫头的,反正我从她期盼的眼神里看出,她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却真的不能再没有丫头。最后,她让我捎话给丫头,说她从来没有做过伤害她爸的事,她跟眯眯好是在她爸走了以后。不管丫头听了会怎么想,我相信这些是阿桂的真心话。
在柔弱苍白的夕阳下,我看到弓背塌腰的莫老太正独自守在巷口,她颤巍巍地向我走来。
听说你去了看守所?那个狐狸精这回恐怕要吃枪子吧!
我竖了竖衣服领子,一阵远远拂来的秋风把地上的树叶儿吹落到我的脚背上,偶尔,有那么三两片叶子是从我的肩头抖落的。
喂,我说你不是看上阿桂家丫头了吧?这你可得当心哟,老话说得好,怎样的虫子,屙怎样的屎,你就不怕她也……
日头要落山了,你老当心闪了腰,晒暖和等明天吧!
我实在不想再听她瞎叨叨了,就撇下她径自走开。
莫老太昏花的眼里泛起了一片迷雾,她仍旧瑟缩地站在瘦弱的巷道里,半天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反复琢磨着我刚才说的话,她那斑斑点点的老脸被风吹得皱皱巴巴像一块破布。过几天冬天真的要来了,到那时莫老太基本上不怎么出门,她年轻时裹过脚走路不灵便,她也怕天寒地冻不小心摔出个好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