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

2023-02-28 14:05陈集益
芙蓉 2023年4期

陈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十月》《钟山》等文学期刊,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09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2012—2014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东吴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等,小说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出版有小说集6部、长篇小说1部。

曾经有段时间,我也反对父亲死守这片墓园。那是我们家最艰难、最不团结的一段日子。“艰难”之说不单单指存款不多,更指守墓之事让家里家外危机四伏,母亲为此要闹离婚:“我这辈子跟了你,被你拉进这个坑,生下四个子女吃尽人世苦。可你不能再毁他们的前程啊,你这个老虎叼的,这坟里埋的是你的祖宗,还是他的后人每年给你钱?你到底图什么啊!”父亲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

父亲是个固执、诚实的人。据父亲讲,从明嘉靖年间(1522—1566)开始,我们的先祖就奉命来到这大山中守护无名将军墓,四百多年来守墓事业世代传承,自他记事起他爷爷就带着他一起守墓,给他讲守墓人要遵守的义务:一要负责打扫墓园,清理杂草,种植花木,培添新土;二要每日巡逻、守夜,防止盗墓贼或野兽破坏;三是定期上香,祭祀节日须供奉祭品。并说,尽管守墓这个职业现在没人愿意干,但是古时候一般人还没有资格干呢。

“我们的先祖,是戚继光部下一名忠诚的士兵,这才被派到这里,开始在这个小山村繁衍生息,与无名将军墓可谓长期共存、荣辱与共。”父亲说,他爷爷小时候即闹匪患那阵儿,吴氏家族还有五六十口人,这么多人就靠祖上获得的这份守墓职业的庇荫而活。“那时候,守墓人有墓田可种,范围很大,每年打下的粮食可以解决温饱问题 ;而且墓园背后的倚靠山,树木每年可以间伐着卖。这些山林田地直到1950年‘土改,才分给村里人。”

我无从想象那时的墓园,亦无从想象早已不存在的古人。如果没有这座古墓,我不敢相信我的先祖竟然是抗倭英雄部下的一名士兵。而且据说,我家守护的这座无名将军墓并非真的无名,他其实是戚继光长子戚印之墓。你一定听说过戚家军在浙江抗倭的故事吧?倭寇,是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对中国沿海地区进行武装掠夺的日本海盗集团,他们勾结中国海滨的土豪、奸商、流氓、山寇,武装走私、抢掠商民。史料记载,仅1552年以后的三四年间,江浙军民被杀害的就达数十万人。后朝廷参将戚继光奉命抗倭,经十多年奋战才将其肃清。

或许,你也观看过不同剧种的地方戏《戚继光斩子》?在不同剧目中,戚继光抗倭事迹可能有不同的开始与发展,却有着一致的结局,那就是在一场发生在山谷的交战中,戚继光率领戚家军设下埋伏,准备诱敌深入再一举歼灭。然而,戚印将军年轻气盛、交战心切,没等倭寇全部进入包围圈就下令擂鼓展开总攻,结果让部分倭寇逃脱,以致未能全胜。戚继光回营后因戚印未按军令行事,下令按军法处置。尽管手下诸将苦苦求情,说戚印也曾大败倭寇是有功之臣可将功抵罪,但于事无补。戚印之死,让戚家军以纪律严明闻名天下,而当年在事发现场,也有将士为失去戚印这位勇将唏嘘痛哭。毕竟,在那些出生入死共同抗倭的日子,他们与戚印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友谊。相传,戚印的尸首在刑场外就地掩埋后,半夜却被一位与戚印情同手足的将士从刑场秘密运出,然后一众人马冒着生命危险日夜兼程,翻越仙居与缙云交界的官盐驿道,经野苍岭于两天后运抵吴村葬于倚靠山下。尽管此事因秘密进行不见正史记载,以至于到了今天真相被淹没于历史长河——且不论地方戏剧或者经过演绎的故事,关于戚印的确切落葬地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争论不断(一说葬于义乌,一说葬于台州)——但是,它对我们这个守墓家族而言,是整整四百多年确凿无疑的历史。

我们相信,在当时之情境,那位同情戚印的将士,只能以如此方式将尸首秘密运抵神秘的后方,以无名将军之名下葬。只可惜那本为无名将军墓以及吴氏家族守墓之由来留下只言片语的吴氏族谱,在我出生之前就被“破四旧”抄走烧掉,墓碑也遭到同等毁坏。又由于守墓职业素来与外界交往甚少,家族中保存族谱记忆的老人一个个过世了,仅靠口口相传的世事更迭已经无从历数,甚至连我们先祖姓甚名谁、原籍何方等,这些原本可供后人考证或凭吊的人事,我父亲——这位注定会是家族中最后的守墓人——也越来越难以记得清楚、说得准确。

我是十九岁高中毕业,才真正离开吴村去金华城里谋生的。我的离开,一是证明我已经成人无须再靠父母生活,二是我决意要逃离这穷乡僻壤,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我害怕守墓这件事最终落在我身上。对于我的离开,最伤心的当然是父亲。他送我去井下村坐车(那时公路还未通到吴村),帮我挑着铺盖、衣物、书本等东西。那是我第一次要去金华这座离我的出生地最近的城市,所带东西跟我十六岁那年去汤溪中学念书差不多。只不过这一次,我乘上出山的汽车不会在途经汤溪镇时下车了,我要继续往前、往前,一直坐到终点。

一路上,父亲没怎么说话,但我看得出他是有话要说的。当我察觉到这一点,就开始怕他说出守墓的事,我走得很快,或者故意落在他身后数米之远。那个清晨天气已冷,雾气很重,乡间小路旁的杂草上挂着露水,金塘河两岸山的暗影让人压抑。到了凉亭附近我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因为距离这里不远,在倚靠山下的一片稻田的尽头,就是埋葬戚印的墓园。曾几何时,多少个如此这般的清晨或者夜晚,我跟随父亲走向通往墓园的田埂。

父亲果然停下了,他把担子交给我,独自向墓园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又回转来。我劝父亲不用再送我,父亲从我肩上夺过担子,又是一路沉默。

到了井下村,汽车还没有来,但是等车的人已经站满汽车停靠站。我和父亲选择路边的石头坐下,他掏出竹根做成的烟斗,不一会儿那熟悉的呛人烟雾把我包裹。“这条路啊,山里人走了一輩子,以前背树、挑木炭、桐油,山里货运出去,再运烟酒、粮食、化肥、农药回来。如今通上车,再也不用那么累了。”父亲停顿一会儿,看着我,突然说了一句,“路通了,人也都走了。我没想到你妈给我生了四个孩子,一个也不愿留在身边。”听父亲这么说,我的脸红了。“其实,我也不希望你们留在山里,天是方的地是圆的。要不是出生在这个家,或者咱不姓吴,那该有多好!谁能想到吴村、吴村,这个因先祖来此守墓慢慢发展起来的村子,吴姓就剩下我们一家,可我老了啊……”父亲说着话,一通咳嗽让他停下。这个牛高马大的硬汉,唯有说到这件事会变得芦苇般脆弱。我很害怕看到他无助的样子,怕他再说下去我会哭起来。幸好这时候汽车来了,它在公路拐弯处发出“嘟嘟”声,仿佛将堵在我和父亲之间的难受释放了。我慌忙拾起担子,与那些同样出门务工的青年挤到了车门口……

几分钟后,汽车又“嘟嘟——嘟嘟嘟——”叫起来,那是预告还在奔跑的赶车人它就要走了。我知道,父亲最不能接受的是我的背叛。我不敢朝车后张望。因为在四个子女中,只有我亲口答应过他愿意守墓。那时候,我怎么可能想到今天……

记得小时候,还是生产队年代,父亲就爱带我来到荒芜了的墓园,有时候背着我,有时候把我放在肩上。那时守墓并未公开允许,父亲却等不及。他在歇工后,就带上砍刀、锄头,披荆斩棘,砍去生长在墓园里的灌木、细竹,挖掉它们的根。日复一日,一座巨大的坟墓在夕阳余晖中显出清晰轮廓。我当时还不了解这座墓的历史,仅仅被它的雄伟震撼。事实上,我当时也不会运用“雄伟”这个词,只是出于一个人的视觉的本能,感到它如此规整、气派。

它是一座封土石室墓(这是根据我现在的判断),坐西朝东,依山势逐步升高,外部主体呈覆斗形,最高处约五米,宽约十五米。墓前有好多块砌得齐整的巨石,有横有竖,横的是梁、竖的是壁,有的梁上雕有双龙纹饰,其正前方有石碑高约二米,宽一米二三,顶为尖圭形,碑正面没有镌刻文字,可能正是“无名将军之墓”名称之由来。至于整个墓园四周,曾经有过的青砖花墙、墓庐、墓道、翠柏青松,均已损坏。唯一剩下的就是坟墓本身。

“清朝还未亡的年月,土匪三番五次来打盗洞,均被赶走……”

“青砖花墙是一九四几年国民党军队拆走的,拉去修建碉堡……”

“几棵古木在1958年‘大跃进时砍了炼钢,烧炉子……”

“墓庐是后面不准再守墓了,木头拆了造桥……”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祖上发生的事更多了,历朝历代都有掘墓的……我们家的人以前都要练拳。盗墓贼来了你要去挡啊!……做守墓人,平平安安的年月种墓田、繁衍后代,安享田园风光,遇到盗墓的情况就得挺身而出。祖上的人口就这么损失一些,又繁衍一些,又损失一些。都说,这坟里有金银财宝、龙泉宝剑啥的……戚印是偷偷下葬的将军,有没有金银财宝我不敢保证,但是大家都这么说。说这墓园的形成是被追封和赐祭后所建……”

从记事起,父亲就爱跟我讲这些。我对父亲讲的很多事情半懂不懂,不感兴趣。忘不了的是,一天,父亲在墓前清除杂草,又跟我讲起一些掐头断尾的老皇历,内容无非是我们家的守墓史和衰落史,然后就是我们作为吴氏家族的后人,该如何繼续守护无名将军墓,恪守祖训,记住忠义二字——那时候,我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学生,放学后虽然还会跟着来守墓,但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思考。因为在生活里,我经常遭到小伙伴们嘲笑,他们说我老去墓地,身上阴飕飕的,有一股鬼的气味,以致没有同学愿意跟我做同桌。而在过集体生活之前,不瞒你说,我因为我家是戚印将军的守墓人,一直感到自豪。

我记不清我是怎么跟父亲说的,但记得父亲错愕的表情。很显然,他没有想到这个事情在我哥哥姐姐身上发生过,又发生在了我身上。如果说前三个孩子出于这个原因不愿跟他来守墓,他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如今已是退无可退:“二兵,你不用管别人怎样的态度,我们从一出生就跟别人不同。我们是身负使命来到人世的。”我问为什么。他的眼里射出一团怒气:“你永远要记住,这里埋葬着一位抗倭英雄。一位在前线抵抗倭寇入侵,然后由于草率出兵被斩首、只能偷埋在这后方大山里的英雄。他虽然违背了军纪,但无法改变他是英雄!”说完,父亲丢下手中的活、丢下我。我追上去,解释我真的没有逃避之意,我是真的受到歧视了。父亲的口气软下来:“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生来是一群麻雀,有的人生来就是一只雄鹰,你想过大山里只有麻雀没有雄鹰会是怎么个情况吗?”我说没有想过。父亲说:“要不是因为有抗倭英雄戚印葬在这里,要不是我们的列祖列宗忠心耿耿地守护,那么这个狗屁地方要么是一片普通杉树林,要么是一片稻田,要么是一个荒坡。这里什么都不是!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不明白。假如是一片树林、一片稻田、一片荒坡,有何不好?我甚至觉得吴家之所以能够一代一代将守墓这份事业以及把先祖的血脉延续下来,就是因为守墓有墓田可供耕种、有山林可供砍伐。而现在呢,只剩这不断长草的、被毁坏了的墓园,只剩下守护的义务,还有被世人歧视的目光——我常听村里人说:“他吴兴(我父亲的名字)天天去坟上转悠,不就是想哪天偷偷把坟掘开,把公家的古墓占为己有嘛。”有人甚至怀疑他已经把坟里的金银财宝偷拿回家了,只是现在还没有露财:“等到两个儿子再大些,看着吧,就拿出来造新屋啦!这戚印又不是他家祖宗,凭什么……”面对流言蜚语,父亲常常暴跳如雷但无言以对。他把不好的情绪带到家里,越来越严肃了,面色铁青。母亲受不了,抱怨说:“为了守墓,当初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忘了?我还想,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不敢去,这回可跟这个坟一刀两断了,没想到你吴兴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父亲那时还有些脾气,他不屑与娘们你一句我一句顶,单是两眼一瞪、把饭碗往桌面狠狠地一放,母亲噤了声。

“咱不能吃了几百年墓田的谷,砍了几百年倚靠山上的树,一等这些没有了就撒手不管。这跟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吴家十几代人生生死死守护戚将军的英灵,就为了得到必要的口粮和钱财吗?如果是那样,土匪来了,盗墓贼来了,有必要拿命去拼吗?他们挖了坟还能把墓田墓山带走?换了村里有的人家,哼,说不定还勾结土匪强盗来挖一起分赃呢!可咱能做出这样的事吗?你们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一说,你能干出这样的事吗?来,先大兵(我哥的名字)说……”等母亲走开后,父亲就会跟我和哥哥滔滔不绝。我们自然不敢说一个不字。尤其哥哥生性谨慎、冷漠,人也长得瘦弱,他从不与父亲辩论,但是也从不爱跟着父亲去守墓,他只关心自己的学习和前途。我怀疑他从那时起就想着怎么逃离了。

“你们的太公说过,自明亡清兴,这座坟实际就没人过问过,全凭咱吴家人额头上写着忠义两字守下来!尽管传到我这辈,吴家败落了。而我啊,为了活命,为了一家子老老小小,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墓园被毁被污!你们可知我心中的痛吗?!……咸丰年间,一帮平原上的强盗一路打进山,山里人闻讯逃的逃躲的躲,留下空村。这时就我们吴家一个没走。因为我们家族,流着戚家军的血啊!当强盗打到井下村,你们的太公带着人马在巷子里与他们交锋。那时候没有枪,全凭刀剑、棍棒、武功,井下村留守的壮士们见状纷纷加入。

“现在村里人瞧不起咱。可在井下村,却还流传着当年我们家和他们一起打强盗的故事。强盗想不到会遭到如此勇猛的抵抗……那仗打了一天一夜……有太多以前的故事需要你们传下去。1942年,日本鬼子打进山来了,那时已经是你们爷爷当家,他也是带着兄弟们提前到井下村去堵。实在堵不住了就撤。他们的口号是‘戚印将军在此,倭寇鬼子休想走进野苍岭一步!——野苍岭,在战争时期是一条军事通道。我们家的人就是抱着这种态度与鬼子展开激战。这个仗打得鬼子们担心咱山里有游击队,就放弃了继续进山的计划。

“在你们爷爷的组织抵抗下,当年保住了大山里多少人的性命!可我们家的男丁呢,死六个,抓走三个,又一次元气大伤。这之后,最可怕的事是发生了瘟病。记得每天都有人哭,我不懂发生了什么,就知道山上到处有人挖坑埋死人。你们奶奶去看过一个姐妹,回来就得病了,先是高烧,然后呕吐、咯血,身上起肿块,三五天后就死了。可那时,谁也不知道这是日本飞机轰隆隆飞过,扔下了病菌……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没过一年国共打仗了,国军撤退到山里来,都是一些逃兵……”

父亲每次跟子女讲话最多的时候,除了是在喝过酒后,往往是与母亲闹不愉快之后。因为他怕我们受母亲的影响,动摇继续守墓的信念。父亲当然希望我们能像他一樣继续守下去。他担心未来,我们对将军墓不闻不问,某一天将军墓被盗墓贼掘开,白骨抛野,他死后无法向列祖列宗交代。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隐约抗拒——并非出于对家族历史和英雄人物的不尊重,恰恰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意识到了父亲的担忧,我感到这担子过于重大,有了畏惧心理。而且,我不敢想象假如让我一辈子待在这山沟沟,该有多么憋屈。随着改革开放,我从山外游玩回来后,总能从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吵死人的村里人那里,听说山外的世界多么精彩、现代。父亲不久就察觉到我的变化。

“二兵,我不反对,真的,我没有让你长大了一定要守在家里的意思。你安安心心地读书,能考上大学,不一样是我们这个家族的荣耀嘛!”有一次他甚至这样说。我那时小学刚毕业,马上就要去山乡初中读书了,对新生活充满向往。

山乡位于平原与山地交界地带,往外走,是广袤无边的大平原;往里走,是深山老林。那时候,我因为读书第一次走出大山。那种第一次出山的兴奋是无以言表的,我好像一下子理解父亲说的麻雀和雄鹰之别了,出了大山犹如雄鹰飞上穹宇——所以每次回家,我都要扬扬自得地说起山外的事情。可我发现父亲将烟越抽越凶,跟我讲话越来越少了。

他能讲什么呢。只有叹息。因为我大姐山花嫁人了,嫁给了平原上一个小商贩——他是每年夏天骑一辆载重自行车进山卖冰棍的。这人为了挣钱一早去冷饮厂批发冰棍,然后快马加鞭直奔水库乘船进山,一路叫卖,一般卖到井下村就把冰棍卖完了,偶尔遇到阴雨天才会卖到吴村来。我们那个馋呀,攥紧手中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挤在一只特大木箱下面,看他像守财奴取出金条那般打开箱盖、掀开棉被,取出冒着“热气”的冰棍,然后马上捂上棉被、合上箱盖。“八分一根啦!降价卖啦!卖完就走啦!”他的叫卖声就像羊的咩咩声,缺少一种雄性气概。他总是戴着鸭舌帽,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鼻尖上挂着一颗一颗汗珠。

我不知道大姐是什么时候跟他好上的,只记得父亲拿棍子追打该青年的情形。那显然是被他撞见接吻之类的事情了。父亲的棍子打在装冰棍的箱子上砰砰响,小伙子没命地踩脚踏板,险些摔进河里去。村里人拉住父亲说:“吴兴,孩子们好不容易吃上了钢样的冰棍,你这就要赶人家走?”“钢样的冰棍”是相对软化了的冰棍而言的,因为以往卖冰棍的都是来我们村卖剩下的,只有他跟山花好上以后才急不可待地先来我们村卖。对山里孩子而言,一根保存完好的冰棍能伸着舌头舔上半天,食用时间增长使产品价值翻倍。父亲说:“让这老鼠样的人拿几根冰棍换你家女儿乐意不?”村里人说:“平原上富裕啊!女儿自己同意,咱还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父亲说:“人就盯着几担稻谷嫁了?”

总之,山花嫁掉了,谁也搞不懂她盯着什么嫁的。嫁完以后,那小商贩就不来吴村卖冰棍了,因为这地方一下子多出好多亲戚,他这小本生意,收钱不合适、不收钱也不合适。

父亲作为传统思想观念很重的家长,本来就没对女儿守墓抱太多期望。让他伤心的是,我哥哥大兵初中毕业后,就急着想去镇上当汤溪啤酒厂的合同工。父亲挑着铺盖卷去送他上班,回来后呜呜地哭了。大兵知道父亲不乐意他出去,每次回家尽可能带一些东西作为补偿,双宝素、麦乳精、人参蜂王浆、补脑汁,当然最多的是哼哧哼哧挑回来的啤酒了。父亲并没有因此得到宽慰,他除了去墓地巡视时把啤酒带上喝了,其他东西都给了我。

那时我的身体刚开始发育,吃了补品感觉整个身体在鼓胀、在拔节。这期间,我的成绩上升很快,因为营养跟上以后,上课就不会睡着了,听过就不忘。我就靠着我大哥孝敬父母的补品,在山乡初中过五关斩六将,考上了汤溪中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为我杀了一只小公鸡,用一只钢精锅炖着,浓郁的香味让我忘乎所以,真想像一头未经驯化的牛那样跑出去撒欢,可看到父亲满面愁容,我就藏到灶后头烧火去了。

父亲悄悄地走了,整夜没回家。不消说,又去将军墓前喝酒解闷了。第二天他回家时蔫蔫巴巴的,整个人的颜色像是淡了一层,我以为他会批评我,但是没有。一切如常,只是空气似乎滞重了。我知道,我不会因为父亲的态度而停止往外走,我的理想与骨骼同时生长,理想可能要比山花、大兵更大一些,我已经想着将来考上大学,去杭州或者上海生活。当然,三年后我没能考上大学,并在高中期间突然答应了父亲将来跟着他一起守墓,那是后话了。

为了无名将军墓,父亲与村里人矛盾由来已久,但真正引起冲突是在分田单干以后。那年父亲曾向队长提出,我们家想承包无名将军墓周边的田地。这显然不切实际,因为将军墓四周的田地归属另一个生产队。最后,离将军墓最近的那几块稻田分给了第一生产队的泼皮牛金。这家伙饿肚子饿怕了,分到田以后就开始往外扩展面积。父亲急了,说将军墓前的空地原本有多大,界线在哪里。牛金压根不听。吵过几次,牛金才没敢再往里侵蚀。但是到了我读高二那年,形势急转而下。

首先,随着我二姐山梅出嫁,我家就剩父母两人在家,农事的牵绊使得父亲守墓时间有限。其次,因为分田单干数年了,大伙的日子好过了,很多村里人要造新屋。那时还流行造夯土墙与木结构房屋,每栋屋一般要开三个门,都用石条搭筑。有人就看中了将军墓前的条石。他们有的来偷石料时被父亲发现了,在父亲一声断喝之下红着脸跑了;有的就钻了父亲的空,把条石抬走了。父亲没办法每时每刻守着。那天,父亲干完活来墓地巡视,看到墓园里又有条石被人抬走了。他一步并作两步,身体微微发抖,一边赶路一边思考,他想到了牛金。这家伙看到村里人都造新屋,心里嫉妒,也申请了地基。当父亲来到牛金家的新屋基,果然看到再熟悉不过的条石已经搭成门的一部分,他大叫一声,仿佛紧绷的胸脯霎时裂成两半。

牛金家在吃晚饭。整整一桌人。牛金悄悄站起,走到我父亲身边向他敬烟。父亲像个木偶人。牛金说:“吴兴,这一回我没有往里挖一锄头。”父亲的牙齿发出嗒嗒嗒的磕碰声。牛金把烟点着了递给父亲,示意他抽烟。父亲抽了一口烟,一口气才顺过来:“把条、条石……拉回去!!”“甭跟我提这个。”牛金斜着眼,将一根烟头向上翘的烟,从这个嘴角转到另一个嘴角。“拉回去!!”父亲吼。“妈的!我让过你一回了你知道吗?我没有把墓地变稻田,现在,你可以直接在那里种上菜了。那块地不小!”他说完一整句话,才把胸腔里的一股烟喷出来,那烟发出呼呼的声响,像一根棍子那样扭动着,喷到两米开外才散开,“再说了,这个墓嘛,真是你家的吗?只要没有办土地承包证,就谁都有份哪。”

父亲瞪大了眼睛,他知道说理是说不过这个泼皮的。他只想打人。于是迈前一步,伸出一只老拳,嘭嘭嘭,对着牛金连连出击。牛金泼皮出身,身手当然了得。两人拳来拳往,掌来掌对,屋里人上前拉架,都被挥手拨开。这事,据泥水匠后来到代销店说,他走南闯北看过人打架比狗打架还多,还是头一回见识高手过招。他说我父亲使的是长拳,实战性强,刚柔勇猛,缠裹挤靠,非踢必打,非摔必拿;牛金使的是洪拳,该拳术很适合身材矮小、精干的他来使,只见他稳打稳扎,步步为营,以静待动,以守为攻,守中带攻。这就使得这场决斗半天没分出胜负,直到牛金体力渐渐不支,被我父亲一圈打中颧骨,扑通一声倒地。接着,他的三个儿子冲上来对付我父亲……

第二天,恰好我从汤溪中学回家,见父亲木头样坐于门口,头上裹着纱布,一只手吊在肩膀下面,像个伤兵。我叫他,他扭一下头,没理我。我进屋问母亲才知父亲缘何受伤,心里很痛苦且矛盾,真不知该替他去报仇,还是想办法安慰他。中午饭时间,饭吃到一半,父亲才开口,说戚印将军墓上的砖、条石、墓碑、泥土、一草一木,只要他活着,再不能损失一丝一毫。“现在我已经老了,除了二兵你还在读书,其他人都不需要我做什么了。我以后的任务就是守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母亲说:“活该!活该活该活该!”母亲一口气扒完一碗饭,一筷子菜都没夹。母亲永远无法理解她的丈夫。

此后的日子,父亲把牛金家打人的事告到了村干部那里,通过反复调解,牛金不得不赔了医药费。那以后,父亲也正式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将军墓前建了一间茅草屋。母亲跟我说:“以后,你们兄妹几个就不用管他了,他跟那个坟墓过日子去了。我倒也落得个心静,眼不见心不烦。”

“下雨天他怎么办?会淋湿吗?”

“你好好念你的书,管他淋不淋雨干吗?”

“他回来拿农具、拿米,你对他好一点,他就不会再去了。”

“他人在家里,魂在墳上。就让他‘瞎眼兔照镜子——自找难看吧。我俩也就缺一张离婚证啦。”

父母的关系让我不安。我每半月回一趟家,住一晚上回校,每次回来都想去看看父亲,甚至劝劝他。有一次我照着手电,刚从凉亭边的小道往墓园方向走,那边就响起了狗吠,汪汪汪!接着一只手电往我这边打。我赶紧熄了手电,悄悄退出了父亲的领地。

过年,大兵、山花、山梅以及我的两个姐夫,都回来了。大伙碍于正月有亲戚来家中做客,三顾茅庐,总算把父亲请回来了。父亲到底没有变成野人或者幽灵,他被子女们一通数落,洗了一个热水澡,人就精神了许多。

“爸,半夜里,会听见鬼叫吗?”小商贩从吴村“拐”走了我大姐,现在做起了收购鸡毛、鸭毛、猪毛、兽皮的生意,身上总给人长了毛似的感觉……像一只老鼠。

“什么鬼叫,那是鸮叫。鸮知道吗?”

小商贩哆嗦了一下。

“只有那些抛尸野外、遭人遗忘的无主游魂,会在出现血月的晚上出来号叫。将军墓的墓地虽然遭破坏,但坟墓本身还保存完好……”

“嗯嗯。爸,你说,这、这将军坟内真有金银财宝吗?”山梅嫁的是一个粗短身材的赌徒,脖子上挂一条金项链,来我们村里赌博就把山梅勾搭上了。这人是典型的财迷。

父亲瞪他一眼:“没有金银财宝,我会去天天守着?有!很多很多!”

“那太好了!我真没想到,咱们家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宝藏呢!”

“等我死那天哪,你们这男男女女的,就去把它挖了。我知道秘道。”

“真的吗?!”

“真的,我有藏宝图!”说着,啪的一声,二姐夫挨了父亲一巴掌。父亲说:“滚!”

大伙都很尴尬。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在茅草屋里过年呢。二姐夫捂着脸走了。二姐呜呜地哭着,仿佛刚才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父亲的手有些抖,他走到挂在堂屋板壁上一长溜祖宗画像的祭台前,跪下去说:“苍天老爷啊,吴家的先祖啊,吴家世世代代以守墓为业,历经明朝、清朝、民国、新中国,就算历经天灾和人祸,先祖的遗训也一辈一辈传下来了。可传到我手上,这么大一家子竟没有一个愿意守墓的。我也不忍心看着传承了十几代的家族荣誉在我手里终结啊!”父亲说完磕三个响头,就离开家去了墓园。

看着他孤独决绝的背影,我感到心被什么扎了一样。

母亲说:“他走了好,有他在,家里就死气沉沉的,变成一个坟墓。他走了,你们想怎么吃,怎么打牌、玩,都随便。大正月的,这个疯子!”

可是那个正月,终究缺少一点什么。是因为父亲的缺席,还是各人内心的歉疚?我去学校头一天去父亲那里告别,父亲的怒气消了,他的眼神变得慈祥,没有再跟我讲守墓的事,倒是关心起了我的学习。他心里其实明白,他是不能再要求他的儿子守墓了,这不是能强迫的事,祖训能怎样,它能给我们美好的前程吗?

随后,日子如流水,我们很快习惯了父亲长年住在墓园,村里人也习惯了他的防备,偶尔会拿他开开玩笑,说他这么严防死守,肯定是为了保住墓里成堆的财宝吧。墓里到底有没有财宝呢?可能这个问题从无名将军墓诞生那天就产生了。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个家族才遭遇那么多次大灾,牺牲过那么多人吧。而一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必须做出抉择:我要不要成为守墓的继承人。

事情起因,是一婺剧团来山乡演出。不用说,婺剧团来演出非稀罕事。那年月农村草台班子特别多。问题出在这次演出的《戚继光斩子》多了一个情节——戚家军抗倭取得大捷后,戚继光得到皇上加爵,志得意满的他骑马走在回来的路途上,突然想到被自己下令斩首的戚印,不禁老泪纵横:“小儿私出兵,军法决不容。若使私情乱国法,辜负多少未招魂。若非本帅亲出征,恐难保闽浙父老身家性命!只可怜我的儿呀!一时糊涂呀我的儿男,你死后葬身何处?……”唱完这段,他就命人带他去戚印墓祭奠。这才得到禀告,戚印当年在辕门斩首之后,并非葬于刑场外的乱坟堆,而是被当年手下爱将秘密运至后方落葬,于是戚继光又咿咿呀呀一番唱,最后下令追封将军并且赐祭……

长期以来,《戚继光斩子》在浙江多个剧种演绎,经久不衰。然而,唯有这一版本演了戚继光的“后悔”,这就使得这一钢铁般意志的人物变得有血有肉。戏班演一场,观众哭一场。以往,观众都是看苦戏(比如《五子哭坟》《秦香莲》《窦娥冤》)看哭的,为同情弱者哭,被演员煽情至哭。唯有这次,观众是为台上一个英雄的凛然正义、家国情怀哭,为他的坚强而哭。戚继光自始至终未掉一滴泪。

山里人多数没有读过书,但是没有读过书同样有对英雄的敬仰。当婺剧演员通过精彩演绎,将戏中的戚继光还原为一个人时,观众流泪了,这个剧团火了,甚至连我远离尘嚣的父亲都听说了。他早早来到大会堂,坐在位置靠前的地方,可能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太重了,开场没几分钟就有人看到他流了泪。当戚印背插四面护背旗、头插两根雉鸡翎,举着红缨枪一出场,他就紧紧地咬住嘴唇,那嘴唇是抖的,眼泪直往鼻孔里流。当戚印犯了错误要被斩首,他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此时台下观众还很少哭,旁人推推他,告诉他好戏还在后头呢。父亲感到难为情,就悄悄来到一个偏僻地方,站在一个打谷机上接着看。后来就没人知道他多久后哭晕倒了。

很多人说,他肯定也是看到戚继光后悔杀儿那场戏心被带进去了。那时候,戏演完了,很多人还不能从戏中走出来,一想起英雄的豪情与柔肠、无奈与悲壮,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我父亲就更甚了,他被人抬回茅草棚,病了半个月。幸好有母亲天天去茅草棚照顾。尽管对父亲有成见的母亲没少骂他、咒他,说他一个大男人看一本戏看瘦了十斤,还天天跟林黛玉似的抹泪,就不怕被人笑掉大牙!父亲不知道怎么跟人去说他的感动、他的伤心,或者他的感悟、思考。他看了那场戏,在痛哭之后好像整个人被抽干了。等我回家,父亲大病初愈,他让我记下一句话:“一片丹心照日月,万家碧血保河山!”因为他念的是半文不白、不标准的普通话,他念了好几遍我才写对了。

“这是戚继光唱的。我很喜欢。二兵,你哪天帮我写成书法,我要挂在这茅草屋里。”

我虽然觉得父亲的要求让人哭笑不得,但郑重地点了头。

为了迎考,我自高三起不經常回家,需要生活费时就到大姐家去拿,尽管我那吝啬的姐夫心疼钱,但我不管。一天我正上课,窗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的,我一看是大姐夫,还以为这回他主动送钱来了。“二兵,快跟我走。你爸就剩一口气了。”他一见我出了教室就带着我往医院走。父亲躺在病床上,嘴鼻处套着呼吸机面罩。除了我,家里人都在。

“我爸怎么啦?”我轻声地问。没有人回答。

“爸!爸——”我蹲在床前,附在父亲的耳根叫。

父亲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随即又合上了。

“都是盗墓贼干的!”大姐夫说。

“盗墓贼?”

“都跑掉了。他们把咱爸捆绑,并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巴。”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幸好有人路过……”

母亲呜呜地哭起来:“吴兴呀,二兵来看你了。你醒醒呀!”父亲的眼皮像一对匍匐在眼球上的幼虫,一番努力,向不同方向爬去,露出眼皮下白多黑少的眼球,随即又合拢了。“我们吵了一辈子,都是因为那座坟。我答应你,只要你活下去,我再也不跟你吵了,我陪着你守,好不好?”

医生走进来说:“你们都出去吧。病人需要安静。”

我们来到外面。母亲向我讲述她被邻居喊醒的情形。昨晚母亲睡得死,喊了很久才被喊醒。“快去坟墓上看看,我发现那边有亮光,有人掘墓呢!”邻居说。邻居是个木匠,白天出门做工晚上回来睡觉,他听到将军墓那边有动静,想走过去看看,却听到嗷嗷的窒息声,吓得撒腿就跑。被他喊醒的母亲,喊醒了几户邻近人家,大伙抄起家伙往将军墓跑。赶到时,父亲被绑在墓前的石碑上,嘴里塞着一副手套,人事不省。

父亲显然是被盗墓贼打成了这样。医生说是大脑损伤比较重,什么时候能够清醒还很难说,目前主要症状是脑震荡,但随时会发生颅内继发性病变或其他并发症。听到这个结果,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叛徒,不知道将来的日子该回家接父亲的班,还是为自己而活。我没想到曾经只出现在家族故事中的盗墓贼,说来就来了。

新版《戚继光斩子》如同一面筛子,将人的鉴赏水平或者说人的品性筛成了两种,一种是从剧中看到了英雄大义并因之感动流泪的;一种是从剧中看到了陪葬的财宝,两眼放射攫取之光的。这后一种,毒死了父亲养的狗,是用剧毒农药毒的。狗忠诚于主人,中毒后耗尽生命中最后力气倒在主人膝下。父亲大哭,葬了它后,他拦住路过凉亭的人,捎口信给母亲,让她速叫大兵、两个女婿来守墓。他知道,狗一死就有人要来盗墓了。母亲一个都没叫。父亲不得不自己跑去代销店打电话,可是他们几个都忙于生活不愿回来。父亲气喘吁吁地回到墓园天还亮着,发现墓前有一串陌生的脚印……

但是,盗墓贼一连两个晚上都没有再出现。母亲给他送吃的,见他一副憔悴样,狠狠地刺了他一句:“你就是那个喊‘狼来了狼来了的人!”父亲留她住下,说今晚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母亲用鼻孔里的一股气流回答了他。他无奈,吃过饭菜打了饱嗝,不久瞌睡就成了控制他的敌人,他眯一会儿眼,猛然惊醒,竖起耳朵听听屋外,十秒钟内,又打了一个瞌睡。那瞌睡就像一根绳子,不停地将人往黑暗的深渊里拽,人就像一只浮球,拽下去又浮上来。当他最后一次瞌睡后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盗墓贼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眼睛也被蒙上了。所以他睁开眼睛时,眼前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但他彻底清醒了。

嘭嘭嘭,砰砰砰,咚咚咚……

盗墓贼手中的工具在刨、在掘、在撬动。他们在挖盗洞。他知道,这时喊也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开捆缚,去放二踢脚。他倒退着,在黑暗中摸索……或者,与他们斗智斗勇,将他们打通墓穴的时间推迟,一等天亮,田畈与道路上人来人往,他们不敢逗留……这些细节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们的。

在医院,父亲一直昏睡,意识模糊,靠呼吸机、盐水和葡萄糖活下来。三天后他才慢慢地能认出床前的人,又一天后他才开口说话,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受的伤。好在他的整体状况是朝着好的方向在转变。医生也说不用过于担心。

就是那次父亲醒来后,姐夫们先走了,大兵去上夜班了。母亲让我回学校睡,我没有答应。早晨,我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到父亲坐在床上,静静地面向朝霞,霞光照在他身上,我形容不出那种圣洁的感觉。一个超越凡俗的父亲。是的,我看着他,眼眶发热。

“爸!”我轻轻地喊他。

“嗯?”父亲转过身,脸上没有表情。

“爸,我是二兵啊!”

“哦。看见你睡着了,没有叫醒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放了学过来的。”

父亲一言不发,我感觉他很疲倦,他慢慢转过身,霞光又照耀在了他身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将军墓被人毁了。也不知道,这几天我们都在这里,墓谁在守?会不会又有人去盗?”我正要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谁还敢再去盗,却见父亲嘴角抽动,眼泪犹如金色河流淌在脸上,在几道皱纹里闪着光。那一刻,我为父亲恢复了记忆感到欣喜,同时,深深地自责。

“爸!我、我……”当时我感到有一股热血在身体里涌动。那一定是先祖的血,它在我的身体里复活了。

“什么?”父亲问。

“我答应你,答应你……”突然,我脱口而出,“不管哥哥以后会不会留在家里,不管我念多久的书,我都会回来,陪你一起守墓!”我是真诚的。

父亲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是赞同、怀疑,还是不敢相信。

我补充道:“守墓不能在我这一代终止。不管怎么说,我为自己出生在这个家族自豪,我们家为戚印守墓从未间断,我们这一代也要做到。”

父亲似乎并未在听。“看吧,在山区,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霞光。因为山太高了,被挡住了……”

父亲被盗墓贼打伤的事,严重影响了我对未来的规划。读初中时,我多么向往将来去上海、杭州生活,上高中后学习成绩也不错,班主任对我将来考上浙大甚至复旦都有把握。可是此刻我只想报考浙江师范大学,一是该所大学坐落于金华,离家近;二是师范毕业,既能摆脱农民身份变成吃公家粮的,同时还可以选择回山乡教书,那样就能继续守护将军墓了。只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没有想到最后连普通大学都考不上。这是比噩梦还噩梦的噩梦。或许这是我个人的悲剧,或许是整个家族的悲剧。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为我们家族辩护,为无名将军墓辩护,更不该写那篇引起争议的作文——《论戚印将军墓的守护》,这是一堂作文课上我交的作业。高三时已经不怎么写记叙文,而更重视议论文的训练。我那篇作文主要写了我们家族的守墓史,戚印将军墓的由来,为何称之“无名将军墓”,以及守墓的意义、将来如何继承,等等。我写完这篇作文是得意的,语文老师也认为写得很有文采,言之有物。我记得有女生听到我家祖辈为守护将军墓牺牲、我父亲遭人暗算等情节时哭了,我也哽咽了。于是乎,该作文被当作范文发表在了每月一期的校报上。完全没有料到,它会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一方面,很多人被这篇作文打动了,认为我家是一个维护戚家军交给的那份责任和忠诚的光荣之家,家族里的人都是传奇式的人物,值得大家学习;另一方面,有人认为该作文存在很大漏洞,不宜再扩大影响。最后不知怎么搞的,语文老师和编校报的老师都被学校领导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通。校领导指出文章中有不少错误,其中最重大的错误是:该墓中所葬之人物,是否为戚印还须谨慎调研,因为根据历史老师的说法,戚印乃民间戏曲中的虚构人物,历史上是不存在的。

犹如当头一棒。如果说戚印将军真是虚构人物,是站不住脚的,那么我们整个家族四百多年守墓的意义何在?!我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后跟凉到了心脏。我第一次体验到人活着突然失重后的虚无与迷惘。我从语文老师的办公室往外走,走廊上都是嘻嘻哈哈吵闹的同学,我就像体育课上跑了一千五百米那般,浑身无力。

既然不是戚印的墓,既然这是真正的无主之墓,那还有什么可守可说的?我万分羞愧地回到教室,感到头晕目眩,一直到放学,听不见老师讲什么课。晚饭也没吃。躺在床铺上,睁着两眼。晚上,我去图书馆,发现图书馆不开放,走回教室,又像死人那样枯坐。那时查资料没有电脑和手机,只能借助资料书。我一夜未合眼,回忆初中、高中的历史教科书上是否讲到了戚继光,是否记述了他在浙江抗倭时有儿子参与抗倭……

等到第二天上午,我冲进图书馆找到相关书籍,可悲的是,“戚继光斩子”这种震古烁今的大事,竟然在所有历史书里都没有写到,在几本撰述戚继光事迹的地方志里,有摘录各种古籍然后翻译成白话文的段落,竟也没有写到关于“斩子”的只言片語,倒是提到戚继光前后纳过几房小妾,其中原因就是原配王氏没有生子。而戚继光自己撰写的《祝文》中明确说明他有“五子”,即戚祚国、戚安国、戚报国、戚昌国、戚兴国(都是妾所生),其中老大戚祚国是在1567年才出生的,而那时戚继光已经结束了在南方的抗倭。也就是说,“戚继光斩子”的故事发生的时候,戚继光是没有儿子的,就算有儿子也是小孩子,根本不能带兵打仗。

那么,为什么口口相传无名将军墓是戚印的墓呢?自那以后,我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之重。这件事对我,对我父亲,对整个家族,是比战争、瘟疫、台风、地震都可怕的灾难。没人告诉我怎么办,甚至没有人关心过我、给我指引方向,我只有靠自己,与失落、虚无、焦虑、茫然做斗争。

我直到放寒假都没有回家一趟。我不敢去面对父亲。仿佛这件事错的是我,而不是关于墓主人的误传、讹传。

我家祖祖辈辈以守墓为业(同时守着墓田、倚靠山),这是唯一的事实,但是这事实说明不了什么。关于真实历史,每一代守墓人记录得太少了。而最令人痛心的是,距离我最近的、唯一有文字可供参考的族谱被毁了,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源自吴氏家族的族谱幸存下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文人骚客在文章中提到过吴氏家族守墓的事情,这是我拯救家族历史唯一的希望了。我也只能以此激励自己振作起来,将来考进什么大学的历史系去。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最后两个月,我终于暂时忘记那许多困扰我的问题,全心扑在学习上。可是由于高考竞争太过激烈,加上我没有把成绩追上去。当落榜消息传来,我跪在将军墓前痛哭,从来没有那么委屈过。父亲从茅草屋里出来,安慰我说一户农民家出一个大学生本来就是很难的事,吴村还没有考上过一个呢。我疲乏地坐在地上,身子倚靠着墓碑,脑袋很疼。

“爸,你以前说过,这是戚印将军的墓。都是谁跟你说的?”

“世世代代都这样说的呀。从我出生那一天,都说这无名将军墓就是戚印之墓。”

“可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

“万一,我们守的不是戚印之墓呢?”

父亲就像吃饭咬到一粒沙子,愣怔片刻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这个不信那个不守的,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告诉你,我这个自小就从父辈那里继承祖业的活人,就是世代相传的遗训、世代守墓的见证!……”

“可现在守墓没有墓田可耕种、没有山林可砍伐。守墓作为一种世袭其业的生计,从经济制度、文化基础的根子上……”

“放屁,你比你哥多读了三年书,不过是比起你哥当年说的更好听一些。一路货色!”

“可是现在,谁也说不清楚这墓的由来,真的……”

“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哼,你说不清是你的事,是你心里有鬼!我只记得我爷爷的一条腿是被日本鬼子打残的。我爷爷老了走不动了,都是我爹背着他来守墓。我爹为守墓同样遭够了罪,我亲眼所见……这些年我也为守墓吃了很多苦,但我不后悔,我相信我爹、我爷爷、我太公都没有后悔过。我作为吴家的后人,我们继承祖业天经地义,我不能眼见一座好端端的古墓在我手上被毁,我现在越来越老了,我只保证我活着一天守一天。至于你们守不守,唉,我也想开了,随你们自己吧。”

父亲说完这些就走了。父亲显然不知道我最近一年都经历了什么。我承认我的脆弱、虚荣与不坚定 。我承认我为这个家族自豪过,大部分原因在于先祖曾经是戚家军中的一员,我们守护的是抗倭将士戚印之墓,一旦有一天把这个背景一笔抹去,我这个意志不坚定之人,就会突然失去信心甚至尊严。我知道这不应该。可是,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是真实的。

我来自山区,在汤溪中学自然要被平原人蔑称为“山里毛虫”。在校时,只有一位吴姓的平原同学跟我走得比较近,我的作文被学校批评,唯有他暗中维护我:“没有错,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家族的光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正气,比传下来多少钱都好。”我很感动。我曾多次想向他借阅他家族谱,试图窥探他家先祖之来历,说不定他家就是从吴村搬出来住的呢。那样我就能查到我家先祖到底是谁了。他开始死活不愿借,经我一番死缠烂打,在一个周末终于邀我到他家玩。他家离汤溪三十里地,归赤骑镇管。

赤骑镇位于金塘河与衢江交汇地带,四周被一大片沼泽包围。到了村口,他要我发毒誓为他家历史保密。我发了毒誓。然后他带我来到一栋清朝时期建成的青砖瓦房里。这栋房子的结构与功用类似祠堂,但在他们村叫“延陵堂”。他告诉我,他们村虽然叫“马家庄”,村里却有一千多人口姓吴。然后他压低声音,说出了那个让我难以置信、做梦都害怕讲出去的,他们家族的秘密。我绝没有想到历史有时候离我们那么远,有时候又如此近。想必很多人对历史上一个叫吴三桂的人不陌生,正是这个千古罪人在驻守山海关时把清兵放进关内,从此多尔衮的铁骑踏碎了中原大地。但是这家伙并不满足于此,很快掀起了“三藩之乱”,在衡州称帝,自立国号大周。如此一来,清廷自然不能放过他,称帝几个月后的吴三桂于交战中病死,正史里明确记载:儿子吴应熊在三年后被砍了脑袋,两个孙子同样被杀死,后尸体弃市。而正史里遗漏了一人,陈圆圆。没承想,三百多年后的一个宁静的下午,我在小个子的吴同学的讲述中,知道了陈圆圆的下落。

据这位同学讲,原来,吴三桂死后,其儿子吴应熊率领人马在贵州、广西、云南等地继续与清兵作战。与此同时,陈圆圆为了保护吴三桂的血脉,带着他儿子吴应熊、孙子吴世璠,以及他的尸骨(密封于一口陶缸之内),在他的贴身侍卫、大将军马宝的掩护下,由湖南进入江西转至浙江衢州,再沿衢江顺流而下,最终在赤骑镇这个离衢江不远的沼泽地区定居下来。初来此地的陈圆圆以及幸存的其他人都是平民打扮,自称是逃饥荒的难民。为了能够快速扎根,陈圆圆认了此地一大户人家陈员外为娘家,做了陈员外的干女儿。这样在陈家人的保护下,吴三桂的子孙才得以在这里繁衍生息。而为了报答大将军马宝的大恩大德,陈圆圆将新建的寨子命名为“马家庄”,这样也便于吴氏匿藏。

不得不说,我对吴同学讲述的家族史是持怀疑态度的。原因就像有人怀疑吴村的无名将军墓就是戚印墓一样,口说无凭。我问他族谱可在(我多么想从其他吴姓人家看到自己家族的源头)?他说作为歷史重要节点上一个逃难且背负骂名的家族,当初连先祖吴三桂的尸骨运达赤骑后最终葬身何处都成了秘密,哪里还敢把这段不光彩的家史撰成族谱?那不是明摆着被世人唾骂,被朝廷发现证据赶尽杀绝吗?所以吴家的世世代代,设立了“秘传人”制度。即找几个德高望重的人作为秘传人,家族的历史只能通过他们的口传流传下去。上一代秘传人去世前,会选出下一代秘传人。这个解释让我信服。

可是,他的解释又让我不安,极度不安。这也是很长时间,我的痛苦突然加剧了的缘故。我是一个背负历史责任的孩子吗?我必须去守护一座存在争议的坟墓吗?我常常这样问自己。那段时间,所有高三学生都在拼命复习,可我听了吴同学的讲述从此特别害怕联想,可又无法制止自己产生联想。仔细想来,吴同学说的家族史,可能百分之九十五是真的。有谁愿意给自己的家族抹黑,被他人看低自己?更何况,我还真的在图书馆查到吴三桂也被称为“延陵将军”。马家庄的吴氏后人称宗祠为“延陵堂”,不正说明他们为了隐藏自己身份而又不忘祖宗的名字吗?尽管这些资料里也写道,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兵败后,有一部分家属在黔东南幸存下来,形成了新的吴氏大家族;又说,在湖南吉首也有部分吴三桂后裔……但是,我查遍所有资料,没能在其中找到他的确切下葬地。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副将马宝率领的这一支小分队,从一开始就有保护陈圆圆、吴应熊和吴三桂的尸骨逃离交战地带,寻找最终的安全归宿的任务,因此才会与大部队背道而驰,不知所终。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在马家庄,还口传有陈圆圆之墓、吴应熊之墓、马宝之墓。不过,唯独没有口传吴三桂的墓之所在。很显然,陈圆圆他们刚在沼泽地带落脚,还面临清兵随时上岸搜捕,所以是不敢把他葬在刚刚建成的马家庄的,也不适宜刚建村就造出大规模的墓园。因此,他们只能将其尸骨装在一艘小船上,趁夜里沿着衢江的重要支流金塘河溯流而上,一直运抵大山深处的风水宝地倚靠山下,将秘而不宣的金银财宝拿一部分出来换作普通银两,雇请能工巧匠在深山里为其打造一座超级墓园。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达到世代有人为其守墓的目的,这些该遭天谴的历史罪人,花重金买下墓园附近的土地作为墓田供守墓人耕种,还伪造出一个无名将军墓的说法,与戚印的故事挂上钩,欺骗守墓人,甚至欺骗自己的后人……

不!不不不!自从产生这个联想,我真的要疯了。我打自己耳光,拍自己的头。这不仅说明我是一个内心阴暗的人,同时暴露我是一个没有道德底线、不知羞耻的人。但凡一个自尊自爱、人格健全的人,打破脑袋也不会这样去联想。然而,若干年前族谱的烧毁、墓碑的毁坏,不仅使日后证明无名将军是否就是戚印变得困难重重,也让吴氏家族为什么要守护这座墓园如同守护一份特殊遗产,变得无足轻重。以至于每一个不确切的说法都会让我产生“难道,我的先人是吴应熊或者同姓随从”的联想,而每一种坏的联想,都使我痛苦。

父亲是不知道这些的。

我在家待了半年。之所以没有选择复读,是因为我自觉已不能适应读书,许多时候我还会觉得心灰意冷。我是那么脆弱,自从得知戚印并不存在,我就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乐观。在《论戚印将军墓的守护》被批评之前,我还曾设想吴家先祖很可能来自同属金华地区的义乌。因为历史书上说,戚家军又称“义乌兵”,1559年成军于义乌。而后来,我总想到赤骑镇马家庄,那片被无边沼泽包围着的土地,自从走进去我就被困住了,所有美好的事物仿佛都陷进泥泞里了。

我知道自己要离开吴村是必然的了。但是在离开之前,我还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谅解,因此我还要做最后一次努力,就是向山乡政府申请无名将军墓为文保单位。这样,我也算有了一个交代。如果有人再来盗墓,盗的可就是国家文物,即便多年以后父亲不在人世了,国家还会继续实施保护。可是我去了乡里,干部说:“关于这座墓,你爹也来跑过的。我们也向上级部门申请过。可报告打上去几年了都没人下来。因为像这样的古墓全市还真有不少,每审批一个就要增加一笔费用……就算审批下来,也可能一样无人看管。”

我说:“这可是戚印将军的墓,我们家族已经守了四百多年。像这样的墓不会太多的,更何况这里埋葬了一位冤屈的民族英雄。每年清明都可以组织学生去扫墓的。”

那干部为难地说:“我们申报时就这么写的。不这么写还好,一这么写反而复杂了。他们告诉我,历史上没有戚印这个人物。”

我的脸发烫,嘴唇瞬时发干:“不管怎么说,这墓至少有四百年历史了,墓葬规模大……”

“墓我们倒都见过的,是一座古墓。我们还会继续打报告,等有了消息再告诉你吧。”

三个月后,我选择了外出打工。工作是哥哥给我找的。此时他已经离开汤溪啤酒厂,去了金华机械厂上班。一天,我接到哥哥的通知,让我去金华某酒店跟人学做厨师——也就是父亲帮我挑着东西,送我去井下村坐车的那次……

从此,我就一直在金华,先做学徒,后来做配菜,再后来做蒸菜、冷盘。半年后我就开始学炒菜了。

工作顺利后,有一年我向老板请了假,想去实施一个很久以前就有的计划,即为了证实无名将军是戚印,我得去台州、义乌一趟。如果在实地走访调查中,能够确证戚家军中确实存在戚印这么一个人,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不管戚印是戚继光的什么人,哪怕仅僅是一个普通的抗倭将军也行,说明发生在我们这个家族的故事就有了真实性,那么我们先祖被派来为戚印将军守墓也就不再是一个硬伤。如此一来,守墓就成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可如果不是呢……那么,我就没有必要再为不能回去接父亲的班而感到内疚;我所了解的一切,不管父亲能不能接受,我都将和盘托出。

那天,天空飘着小雨。江南的春天总是下雨。我一早被闹钟叫醒,按照计划准时从出租房出发,但由于路上出现堵车状况,我没能赶上第一班从金华开往台州的长途客车,不得不在潮湿拥挤的候车室等第二班车。嘀!嘀嘀嘀!腰间的BP机突然将昏沉的我振醒,我到公用电话上去回,电话是母亲借用代销店的电话打来的。她只说出事了,将军墓被埋了。

我挂了电话,买了票,坐上了回汤溪的车……

我照旧在井下村停靠站下车,没走多久就看到远处的倚靠山的山腰出现了断裂,断裂处裸露鲜红的岩土,就像一个人的胸脯被斧头劈开,露出了内脏和肋骨,惨不忍睹。我想到父亲居住的茅草屋就在倚靠山脚下,紧走几步,呼唤着“爸,爸!”果真看不到将军墓了。

这次山体滑坡,导致至少有一亩地被埋。凉亭附近站满了人,我向他们打听我父亲的下落。他们说你爹命大,昨晚上正好没在茅草屋住。听到这样说,我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跑着到村里,见到躺在家中发着高烧的父亲。也幸亏两个姐姐把孩子都扔在家里让父母带。如果不是这样,父亲就会待在茅草屋,被埋在泥土中了。

父亲性格严肃、刻板,却喜欢孩子。自从有了外孙做伴,他待在家中的时间明显加长了。每天除去田地里干活,业余时间去守墓,又多了一件事——与两个外孙逗乐,给他们讲戚继光的故事,教他们打戚家拳,就像当年教我和哥哥一样。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如母亲所说,是两个外孙救了他。只是,世世代代守护的将军墓突然被埋在了滑坡之下,父亲的身体也仿佛被雨水浸泡得结构疏松,随时可能从陡峭处滑下来,形成一场灾害。

实话说,将军墓被埋,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它被厚厚的土层覆盖,将来上面长出树木或者种上庄稼,几代人以后,甚至不会再有人知道滑坡之下曾经有过墓园。遗忘可能是最好的保护。父亲却不这样想。他认为守墓的义务中,就包括负责墓园的安全。倚靠山上的树,是早一年被山林承包人阿彪砍光的,他本來可以去阻止,但是他对砍树造成的后果估计不足,又怕因此发生争吵,就没有去说过一句话。因此他总觉得这灾害是他的过错。他说夜里做梦,梦见将军喊疼翻不过身,说将军的尸骨被压在滑坡下面,肯定窒息难受,作为守墓人,他有义务将压在将军身上的泥土一担一担挑走。可是面对那个滑下来的土坡,他知道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搬走它的。

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身体每况愈下。我又回到金华工作去了。厨师的特点是没有休息天,到了饭点手持铲勺大汗淋漓,一刻不得闲。在那些油腻的日子,我原本要到台州去调查戚印身世之谜的计划,也就无从谈起。

我前面说过,因为我是守墓人的后代,那种诚实守信、固守一隅的家族记忆可能已经转化成了基因,一旦工作起来我就特别认真负责,以至于山体滑坡后的大半年,我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父亲身体还虚弱,他说话很少。第二次回去,他气色好多了,跟我说:“将军墓被埋了,不要以为没有我们家什么事了。将来有一天公路通了,说不定会有人开着挖土机来盗。你哥从小不爱守墓,你的两个姐夫都不是踏踏实实的人,我现在就指望着你能常回家看看。不管怎样,只要你经常回来转转,让人知道还有人在守,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来盗。”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可是回城以后就忘记了。我每天在烟熏火燎中煎炒烹炸焖熘熬炖。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灶头忙,BP机上又显示出村里代销店的号码,我炒完手中的菜,去找固定电话的路上还想着我回去一天,该找谁来代替我,因为主厨不在,客人多了来不及上菜。电话通后,我听见母亲边哭边吩咐,快些通知哥哥姐姐都回家,你爹可能快不行了。

我们火速赶回了吴村。

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仅仅几个月,他就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鸠形鹄面、形容枯槁。母亲说他的魂肯定被滑坡压在下面了,说他每天茶饭不思,这个月起咳嗽加重,咳出血,老说胸闷、胸痛,整夜说胡话,睡着就“鬼压床”。母亲让我们快去请仙姑道士来作法。我们没有听母亲的。哥哥说:“爸这是得了很不好的病啦!我们赶紧送大医院去治吧!”哥哥任何时候都是理性的,他不相信鬼神之类的东西。

我们赶紧找来担架,抬父亲到井下村,然后坐班车出了大山。我们将他送到金华最大的医院做检查。父亲嘟嘟哝哝,不愿做配合,无奈人老了且到了陌生环境,不得不依着子女。几天后检查结果出来,血液检查中查到了癌细胞。又交钱做进一步确诊。医生说,已经肺癌中晚期了。听到这个结果,空气顿时凝固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应。

“建议及早治疗,以免耽误病情。为了防止癌细胞扩散转移,应及时手术治疗。如果手术无法将病灶部位清除干净,术后还要结合放化疗及中药治疗。”

“那得多少钱呢?”大姐夫急着问。

医生瞟了一眼大姐夫,说了一个大概的数字,然后就去忙他的事了。

我们几个傻了眼,大姐夫轻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意思是这笔费用得由我和哥哥来出。好在大姐山花自己有存折。只有二姐山梅因为太穷,还没有答应给多少。母亲是最后一个进城来的,因为这些天她都在山里借钱。再加上我和哥哥的,差不多有了九千。可医院要求我们一次性交上三万才给做手术。这样,我们就先为父亲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筹齐两万块钱之前,他每天只能靠吃药打针维持现状。为了方便去医院,也为了省钱,我们为父亲买了一辆轮椅,四个子女轮流看护父亲。

一天,轮到我看护,二姐夫来了,他把我叫到街上,神神秘秘地跟我商量起去盗将军墓的打算。他说认识一个收古董的人,挖了将军墓,里面的东西能立刻变现,除了手术费,说不定每人还能分到几万甚至几十万。我以为听错了,不是因为他提到的数字,而是这种行为!我真想狠狠扇他一个耳光,并且怀疑上次盗墓也可能是他所为。他看出了我的愤怒与不屑,说:“老父得绝症,你做儿子的倒是拿出钱来呀,我是女婿有理由不出钱。可我不愿看着老人家慢慢病死,就像油灯熬干!没有钱,单靠嘴巴讲仁义道德有个屁用啊……”

他说完就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傻愣着。我回到出租房,母亲问我钢炮(二姐夫小名)怎么走了。我没好气地说,这个家伙是一个流氓,你们当初不该把女儿许配给他。母亲朝父亲望望,我立刻住了口。等我们再推父亲去医院挂吊针,我却冷静下来,发现二姐夫有一句话是对的,就是危难之际,子女拿不出钱给父母治病,同样是不孝!眼看着父亲因缺钱无法做手术病情加重,除了咯血、胸痛,还经常发热、气急,我有一种等着看他死去的犯罪感。好几次我走到病床前,想说:“爸,我们挖出将军墓中的陪葬给你治病可以吗?”终究开不了口。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命根。

半夜,二姐夫带着大姐夫又来了,这个无耻之徒把我叫到门外。“你想好了吗?”他问。我深深地低下了头。“咱爸这样下去活不了几天了。你知道,要行动就赶快行动,病不能拖。”二姐夫说着,推推大姐夫。大姐夫眨巴眨巴小眼睛,说:“你哥已经同意了。我们都同意了,就等你表个态呢。”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一堆金银财宝在召唤。我压低声音说:“要不再等等吧,如果墓挖了,我们对不起爸呀。那是吴家人四百多年的守护!”“又不会告诉他。”大姐夫说,“性命攸关,说这些干啥。”我轻声说:“我们自身是守墓人,现在却成了掘墓的,这合适吗……”二姐夫推了我一下:“别啰唆!本就不用跟你商量的。老娘们似的,哼!”

二姐夫他们走后,轮到哥哥来看护,我回到酒店厨房显得心神不宁,顾客们纷纷把我炒的菜退回来,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我知道,二姐夫他们已经找人回到倚靠山下,明目张胆地盗墓了。我很害怕被父亲知道这事。有时他问我有没有打电话回村问问家里情况,我就显得很紧张。一是怕他问起将军墓是否安全;二是担心将军墓打开后,挖出来的墓志铭表明墓主人是吴三桂。那样的话,一切都毁了。

可怜的父亲直到去世,也不知道我的大姐夫、二姐夫不在金华的日子,雇了十来个小兄弟到倚靠山下盗墓了。父亲不知道他们没日没夜地挖了好几天,始终没有挖到将军墓,以及因为盗墓引发了一场血腥的械斗。事情起因,是村里人得知二姐夫等人公开去挖将军墓,很多人跑来阻止,他们的阻止显然不是出于守护,而是因为吃惊掺杂嫉妒。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吳氏家族为守墓付出的代价,没有人不知道我父亲几年前还被盗墓贼打成脑震荡,现在吴家怎么就自己盗起墓来了?这不正应了当初他们攻击我父亲“天天去坟上转悠,不就是想哪天偷偷把坟掘开”嘛。更何况,二姐夫的盗墓行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

二姐夫并不惧怕这些人,因为他自认为有足够的理由挖开坟墓。面对围观者的质疑,他说:“天大地大,不如人的命大!正因为我们吴家守护这座墓几百年,今天遇到生活的困难,才有资格挖它出来治病救人。否则,我的岳父将死在医院,你们就那么乐意看着他死?”村里人得知我父亲得了肺癌,就没了阻止的理由。最早支持二姐夫的,是与二姐夫一起赌博的几个债主,说如果有东西挖出来,得先让他们拿走几件抵债。紧接着,很多人背来了锄头,也想参与进来。因为他们认为这座墓虽然归我们守护,但归根结底是属于公家的,现在守墓人自己带头盗墓,他们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二姐夫一看形势不对,大声斥责。那些企图“见者有份”的人并不惧怕他,说你都带头挖了还能管得着我们?尤其牛金家的三个儿子都来了,他们就在离二姐夫三米远的地方下锄,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我们挖的是自己家的地。”牛金指挥他的儿子们继续挖,因为山体滑坡也把他家稻田盖下面了。二姐夫又恨又气,跟牛金吵了起来。没想到山林承包人阿彪走过来,说这是他的地,要挖也得他先挖。一番拉拉扯扯后,三方人员发生肢体冲突,再接着就是械斗。

据村里人后来跟我讲,械斗的场面很可怕,很多人吓得不敢再挖。其结果是三方在众人拉扯劝解之后,终于达成协议:盗出的财宝实行四六分;四归牛金和阿彪,他们负责挑土、挖洞、维持现场秩序等;六归我家,二姐夫负责文物运送、出售。只是,每天十余人挖个不停,将军墓却始终没有挖到……这一切,我可怜的父亲不知道。他在医院,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气息奄奄,说话困难。医生说,他的情况已经发展到肺癌晚期,声带麻痹和声音嘶哑,是肺癌纵隔淋巴结转移直接侵袭喉返神经所致。医生说这话时,已经不避讳我父亲在场。我不知道父亲听后是什么心情。他好像并没有听到。

次日,父亲拉着我的手,问我将军墓将来怎么办?他显然憋了很久。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压在滑坡下的将军墓被人盗挖了,盗贼是开着挖土机去挖的。结果从墓里挖出来一个活的将军,穿铠甲、马靴,戴凤翅盔,被人用绳子捆绑,关在一口石棺里,嘴巴里塞着东西,取下东西后他说自己是戚印。我心里一阵悲哀。关于无名将军,目前谁也不知道他是戚印、吴三桂,或者另有其人。我苦笑一下,说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父亲突然瞪着我,问我真的想看到将军墓被挖土机挖开吗?我连连摇头。可我知道,此刻二姐夫他们可能已将滑坡挖得到处是洞,说不定真把墓室打开了,只是我不能说出实话。我说:“放心吧,爸。那个滑坡已经将它牢牢地压住,凭人工已经挖不到墓了。现在公路没通,挖土机还开不进去。将来通了,短时间内挖土机也挖不完上面的土,没等挖到墓穴肯定就被发现了。”

父亲很久没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头晕、胸闷,还是心里有话难言。我劝他闭上眼睛歇歇。他盯着窗玻璃上的一只苍蝇,艰难地说:“唉,咱家里,没有金山银山,祖上也没出过帝王将相,只有这份祖业啊,还有你们先祖的荣光……算是值得一提。没有了这一切,我们就……普普通通一山民,生老病死,虫子一样。我说不好这些……我是想说,如果是那样……这个家,真的一无所有,我……我,没有东西留给你们。”

我点点头,内心受到震撼,眼泪涌出来。父亲不是文化人,他说不出深文大义,但是他说的我懂:人除了吃饭,还需要一个比吃饭更大一些的事情做;而我们家,信守承诺四百多年,恪尽职守,守护着戚印将军的英灵,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在心里说:“原谅我吧,爸!我还记得上一次你住院,我在病床前的承诺。可是我没能兑现承诺。因为此刻,二姐夫他们已经回去盗墓了。将军墓可能被毁了,永远毁了……”我握着父亲的手,心如刀绞。

父亲咳嗽起来,看看我,感觉他越来越不能集中精神了。“我、我,大概活不长了,二兵啊,我只是担心,你们再也不管……以为压在地下了,就……就可以忘掉了……”父亲说得有些气喘,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过去的年月,艰难,动荡,吴家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抓的抓,我没办法。不守,这墓就被人盗了。现在,这副担子我要交给你了。”

我抽泣不止,说:“我知道,爸,我明白!”

三天后,父亲在一个雨夜与世长辞。

那个晚上,我正好上夜班。据守护他的母亲和大姐说,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呼吸不畅、眼膜充血、唇部发绀。父亲进了急救室。等大姐给我打BP机,我接到消息赶到医院,在急救室外等了两个小时。父亲,在医生同意我们进去看望他的三分钟后,头突然倒向一侧,我们的哭声在刹那间响起。不久,我们将父亲的遗体转移到急诊楼背后的太平间。那是一间到处是铁皮冰柜的四方形的平房。我们守在这间平房,守到天亮。

那时候,山乡还没有实行火葬。

等天亮,大哥、大姐夫赶到了。我们雇了医院的运尸车,迎着阴风细雨,一路哭泣,将父亲运到井下村,找了一个道士在落地之处做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再找几个抬棺人将父亲抬到吴村。然后,我和大哥披麻戴孝,开始守灵。我们跪在棺材两侧,跪在各自的草蒲团上,隔几分钟为长明灯添桐子油,给香炉里添香。开始我们有些害怕,毕竟躺在棺材里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破落的吴氏宗祠阴森森的,黑暗中仿佛有我们的祖父、曾祖父、太公、太太公,所有的祖先,在盯着我们。后来,哥哥喊了我一声,从架空的棺材底下递给我一根烟,我点烟时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悲伤中止了我的胡思乱想。与此同时,哥哥那边传来了哭声。哥哥是个从来不哭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列祖列宗,他之所以不愿意守墓,是因为自私,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答应在天之灵的父亲,他会经常回来的,不会忘记家族的任务……

那时我多么想把父亲生前跟我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哥哥听。说说我们家如果没有守墓的历史,如果守的不是戚印之墓,将“一无所有”。说说父亲想告诉我们的,“它不是金山银山,却比金山银山还要珍贵”。父亲是对的。一个人活着,要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做。父亲是信的。他相信这所有的历史,所以他活得有尊严、有勇气 。有些人一边嘲笑他、欺负他,一边被他的精神所打动。

我们将父亲葬在了倚靠山下。尽管倚靠山下的墓园不复存在,由山体滑坡造成的土堆上到处是牛金、阿彪、二姐夫他们挖的深深浅浅的坑洞,但是那座无名将军或者说戚印之墓,毫无疑问还在泥土下面。我相信它一定还在。如今,父亲将继续守护着它。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吧,这块历经风雨洗礼和岁月检验的土地,再没有出现盗墓的行为(有人说晚上会看到我父亲,模样吓人)。尽管如此,这些年我和哥哥依然每到周末就会轮流回家。我们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让人知道还有人在守,在负责这个事,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来盗。”

当然,母亲也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年龄了,我们回家也是为了看望她老人家。她年轻时终日嘻嘻哈哈的,显得那么乐观,可是人老了,变得忧郁、多愁善感。她总说:“你们的爹,活着时我爱骂他,骂他不该守墓,是根木头,现在我却时常想起他的话,‘我从一出生就跟别人不同,我是身负使命来到这人世的。你们爹这一生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没有挣过大钱,却做成了两件事,一件是把四个孩子养大了,还把你和大兵送进了学校;一件是他守了一辈子墓,完成了他爹交给他的任务。这还不够吗?我觉得我不如他。”母亲常常说着说着就哭了。

母亲显然是爱父亲的,就像我和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其实也爱他。尽管他活著时,我们从未意识到这份爱之存在,其实它一直深埋于心底。尽管在那个未通公路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花、山梅因为家境贫寒,先后嫁给了平原上品性不端的男人,造成很多遗憾,但是她们自身勤劳、善良、贤惠,从没做过让世人戳戳点点的事。皆因我们都是吴氏家族的后代,血液里流着守墓家族的血。如果说把这种品性的遗传追溯到先祖有些远,那么至少可以说,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父亲的正直、诚实、守信,做人做事的原则,这些对我们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是的,到了思想成熟的年纪,我们不会再为自己是守墓家族的后代抬不起头来了。相反,父亲用他一生的实践,让我们体悟到一个凡人只要意志坚定、尽忠尽义,其身上也能够拥有超越金钱的、超越社会地位的东西。因为忠诚、正直、担当、自我牺牲等优良的品质,不会随着世事变迁、人口更迭而消失,不会因为遭遇嘲讽而枯萎。

而且,随着我在城里成家立业,随着牙牙学语的儿子逐渐懂事,我也开始向他灌输吴氏家族的历史,告诉儿子,我们作为吴氏家族的后人,该如何继续守护无名将军之墓。我告诉他,虽然将军墓因为山体滑坡被压在下面了,可是它不会消失。我告诉他,无名将军墓并非真的出于无名,他其实是戚继光长子戚印之墓。往事如烟,如梦似幻。在反反复复的讲述中,我发现所有的历史都活在了我的语言里。甚至,我比我父亲讲得还要精彩。我毕竟读过高中,懂得遣词造句。

我讲呀,讲呀,四百多年的家族历史,在我的口中变得清晰生动起来,我从“戚继光斩子”讲起,讲先祖是戚家军的一员,是戚印将军的部下……我仿佛看到戚家军对倭寇发动总攻,风雪呜呜作响,像饥饿的野狼在嗥叫,戚家军的将士们临危不惧,英勇杀敌……然后,一直讲,讲到恶人牛金抬走墓园里的条石,而后我父亲被盗墓贼打得昏迷不醒,这些事情我可是亲眼看见。最后讲到山体滑坡,讲到牛金、二姐夫他们公开盗墓……

我儿子刚开始不爱听,他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画片。但是,可喜的是,随着我的讲述的深入,随着我将守墓故事与越来越多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随着他在时间的哺育下渐渐长成了充满求知欲的少年,他就被这些故事吸引了。一次,我带他回吴村看望奶奶,而后带他去爷爷坟前祭拜,看着他跪在坟前郑重其事地磕头,我暗自高兴。因为将来我死了,就指望他经常回来了。

“我们家历朝历代都是守墓人。我们必须守护将军墓!恪守祖训,记着忠义二字,世世代代守下去。盗墓贼来了你得去挡!做守墓人,最失职的事情不就是连墓都守不住吗?更何况,现在还不需要我们天天守着了……”

“嗯。我会的。阿爸!我喜欢这里。我们的家乡青山绿水……”

可是没过多久,儿子上五年级了,一天,他提出一个让我气愤的问题。

“阿爸,爷爷的坟墓下面,真的有将军墓吗?”

“怎么?你怀疑吗?”

“是二姑父说的,说将军墓没了。他们有一次,很多人挖了很多天都没有挖到。”

“别听他胡扯,那么大一座古墓,怎么可能没了?这个老流氓!”

“他说将军墓要么化成泥了,要么逃遁了,他说消失了……”

“逃遁?消失?!这个盗墓贼,好意思说这话!!”

我狠狠地骂了儿子,诅咒那个无耻的家伙不得好死,我劝他永远不要和一个流氓说话。事实上,我就是这么做的。父亲死后,我就断绝了与两个品行不端的姐夫的来往。只是,平静下来后觉得不安。我今天可以阻止儿子不听他二姑父的话,明天我能阻止他不听老师的话吗?当有一天老师讲到历史,说戚印是个古戏里虚构的人物,当儿子查遍图书馆找不到关于戚印的史料,我该如何解释?想到这些,我不知道将来怎么不让儿子怀疑无名将军墓的由来。我不想让儿子再为这个问题苦恼,更不能让他在求真求知的年纪被这个问题困扰。虽然我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明我们这个家族的祖业,是比金山银山还要珍贵的精神遗产,然而对于墓主人的身份一旦产生了怀疑,就可能成为一个人成长道路上的阴影——这个阴影曾经、现在甚至未来,都影响着我的人生。

因此,我越来越不敢向儿子讲述那些家族故事了。尽管父亲告诉我的、我自己打听来的,关于戚家军的故事,关于我们家世世代代守墓的故事,储备充足,精彩纷呈,尽管每一代人的故事都烙上了“忠义”二字,可是,到我这个年纪能想透、想明白的事,我儿子不一定能想通、能想透,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要世代传承下去的东西,他不一定能认识到它的真正价值。我总隐隐担心。其后的日子,我去义乌和台州走访调查过当年戚家军中有无戚印这一人物,去赤骑镇马家庄找过那个小个子同学,让他帮我引见他们家族的秘传人——那秘传人垂垂老矣,长得像个会魔法的巫师,他只跟我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历史上吴三桂是真的,陈圆圆也是真的。戚印有没有?那不是你要管的事。”我终究说不清已经消失在倚靠山下的无名将军墓里到底埋着谁。我不禁后悔,当初,山体滑坡前没有打开墓室看个究竟!

事已至此,我只能面对现实,只要儿子继续读书(肯定要继续读的),他迟早会再次探根究底。那么,我也只能以书面文字的形式编撰一份族谱,如此,才能解除子子孙孙对无名将军墓的怀疑,从中获得坚定不移的信念!基于此,我开始搜肠刮肚,准备在族谱中做如是确凿的表述:“墓中戚印,非戚继光之子也,乃戚继光之胞弟也。戚印生性鲁莽矣,于台州之仙居的抗倭战役中,年轻气盛、交战心切……戚印斩首后,吴氏先祖临危受命,从此驻守山乡倚靠山下,世代繁衍,并立下遗训:‘一片丹心照日月,万家碧血保河山;苦守陵园舍死保,忠义立家代代传!这份遗训,我族遵守从未改变,由此铸就铮铮忠骨,延续至今。”

就这样,我接受了所有真的或者假的、听来的或者杜撰的故事。因为在我身上,尽管不敢确定流的是追随戚继光参与抗倭的勇士的血,还是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献关降清的吴三桂的血,抑或是这苍莽大山里原住居民的血,但是我敢肯定:我的生命是从父母那里延续的,我的血液里流着父亲的血,父亲的血液里流着祖父的血,我能确证我的祖祖辈辈都是正直、诚实、守信,敢于牺牲自己的人。我是在父辈们讲述的关于戚家军抗倭的传奇故事中,在家族长辈们为守护无名将军墓而自我牺牲的英勇壮举中长大的。不管我们守护的是谁,我都不会忘记父亲曾经对我的期待……那些庄重的话,假使一天忘记了,我就会自责。

只是,面对儿子以及其他晚辈,我害怕?害怕任何质疑的目光……

我偷偷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