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叙事下的岭南史诗
——评陈玺长篇小说《珠江潮》

2023-02-28 19:17:52杨星丽曾海津

杨星丽,曾海津

(1.天津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 天津 300387;2.广东东莞文学艺术院 广东 东莞 523000)

中国当代新时期小说涌现的乡土化写作方向和微观叙事的写作方式已受到学界强烈关注。陈玺长篇小说《珠江潮》就是在此背景下问世的。该小说以岭南改革开放历史进程为社会环境,描绘了珠江两岸壮阔的社会图景,通过对佘氏家族的细致描写,以文学的叙事方式深入展现了改革开放进程。本文试图以微观叙事的角度为起点,研究《珠江潮》如何将人物放置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碰撞中进行史诗式的架构,深入分析故事主人公形象和情节走向,以探讨小说所塑造的底层民众人物群像及其所取得的艺术成就。

一、现代憧憬与人物冲突

改革开放以来,以政治为底色的经济变革和现代化思绪,深入地影响了小说的现代化想象,因而当代小说的创作总是深受经济变革的影响。作为紧紧依存社会改革过程的文学艺术创作,亦即所谓的“新改革小说”,《珠江潮》试图以文学的言说呈现中国社会的总体风貌,并力争象征性地表达各个社会阶层和利益群体的态度及复杂关系。《珠江潮》以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构筑篇章,渗透重续“变革”的正当性,并对已有的政治体制和随之而来的政治变革作出深刻的剖析,对其历史正当性和必然性作出了审美表达,从而完成了历史叙事与现实想象的完美结合。

纵观全书,陈玺从微观入手,彰显了一系列社会众生相,如锦堂、映芬、国柱、静怡、立仁、国盛、春生、阿财、小敏、锦康和雪梅等,这些改革开放时代的人物形象,自成谱系,且有明确的类型划分,对他们各自性格的塑造,内在世界及外在关系有意味的描述,使这个时代主流的意识形态呼之欲出。譬如,小说中以国柱、权叔为代表的“保守派”承载了陈旧的体制模式,而锦康、立勤所代表的“改革派”则承载了海纳百川、稳中求变的新的政治格局。

狮城和香港距离很近,为了生计,不少人选择香港,但于政策上是不允许的,以阿财为首的富有革新意识者,在这一点上要“反激进”。《珠江潮》还设计了一组相对的人物系列:譬如国柱和权叔,他们嫉恶如仇,试图以理想主义的、道义化的秩序来批判和改造现实,却因性格毛躁、书卷气、天真简单到处碰壁,想成就好事却适得其反。国柱怂恿锦堂偷油的情节更是将故事推向了一个高潮。安义叔的工作丢了不说,锦堂和妈妈也险受牵连。国柱心怀一腔报国热情,却险些乱了阵脚。还有权叔这个形象,扩大基层民主的“强调法制”,“事实证明”是纯属胡闹。当然,权叔、国柱这些次要人物政治上的毛躁笼罩在副市长锦康和副镇长立勤的权力范围之下,还不至于酿成大祸。这意味着理想主义和道义之间实现了某种平衡,所谓改革不是一帆风顺的,需要面对各种困难,经历各种变化。小说并没有将人物符号化,写到了保守派们的性格转变,这是圆型人物的经典塑造。例如国柱在保留报国热情的前提下祛除了不稳重,他们向新的形象,即拥有革新意识的保守派,也向着时代的洪流靠拢。最后一幕是:国柱和锦堂都老了,国柱担心股份会影响他们从小的情谊,锦堂却执意要给国柱和映芬股份。文章以锦堂的人生感叹结尾:“你们可曾记得小时候咱们在榕树下打闹嬉戏的情景,哎—人生就这样,我们都快要谢幕了。活着时候,为了名利争斗打拼,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成功或者失败也都是个标签,最终都是宿命的枉然。人就像屋檐下的燕子,叼草垒窝,衔食喂仔,叽叽咋咋一辈子,最后落下的就是檐下窝巢和树头上更加吱吱喳喳的嚷吵。”[1]正如锦堂感叹的那样,从儿童到青年时期,锦堂、国柱、映芬相互有竞争,最后以锦堂回乡办厂、国柱映芬成亲宣告结束,他们各怀心思,但老了才发现,他们是最亲近的战友。因为他们共同度过了岭南动荡的岁月,却又被崭新的时代所落下,新的人、事、物正在上演。人物冲突发展到最后,历史的纵深感和作品的深刻性产生了。

阿财这些“反激进主义者”,实际上在另一方向上属于激进主义,他们反对乌托邦,反对理想主义,但同时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乌托邦主义者及理想主义者。他们对“市场”“全球化”“发展”的兴趣相当浓厚,尽力以政府的力量推行运作“自由市场”,大力引进外商投资,对上大项目青眼有加,更注意保护投资环境,维护投资者的安全。虽然,面对“霓虹灯下的血泪”,他们义正辞严,斥责“奸商”,却没有在宏观政策上彻底地消除这种社会不平等。这些实际意义上的理想主义和激进主义者,甘愿“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以完成“经济发展”和“改革”的宏图大业,他们愿意承担这一历史使命。他们可称之为改革先锋,与“主旋律”“乡土小说”中的基层人物具有明显的区别。他们是有信仰、能够“听从天职召唤”,不拘囿于一己的安危和“仕途”成败。对自己的历史、伦理责任充满戒惧和忧虑。

在这里,《珠江潮》塑造人物形象注重其内在精神世界的分裂与心灵矛盾。 作为改革者的锦康们却是谨慎的,稳重的,甚至有一些唯唯诺诺,在复杂的政治关系与现实羁绊面前,隐藏锋芒,他们想要在纷繁复杂的局面中稳定大局,创造优越的环境,以保证经济顺畅发展及市场顺利运作,消除一切有损大局的不确定性因素。在“发展是硬道理”“稳定”这样的宏大社会历史目标下,他们似乎受束于绝对使命,只需要做好市场的守夜人就够了。作为“保守派”的权叔,同样呈现这种分裂。如在故事的高潮中,一贯坚持“政治正确”的权叔却顶撞上级挑战权威,犯下了历史性的决策失误。由于他想不通,千方百计暗中阻扰在祠堂办厂。锦堂的工厂却开办得红红火火,成了狮门人的向往。在小说的阅读中,我们发现,权叔等老一代们以一种“专制”的方式施政。更有意思的是,小说还塑造了投机主义者春生的形象,他租了权叔的房子,还用权叔的名字办营业执照。“权叔不时去春生服装厂,转悠一番,看到墙上执照上有自己的照片,写着自己的名字,想到春生每月付给他的挂名费,他的心里喜滋滋的。”[1]由于倒卖走私货,春生的货物遭到了派出所的扣押。在金钱的诱惑面前,一直以大义凛然自居的权叔,居然差点栽了跟斗。他受到了派出所所长的警告:“你这般年纪了,又是国柱的伯父,如果是别人,帮助走私分子私藏货物,那就是投机倒把行为,我们也要将你带回去调查,还要罚款。”[2]小说直指人性的软肋,耐人寻味。

正如托尔斯泰在创造性的史诗《战争与和平》中所表现的那样:不以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再现为主,而是通过那些决定民族命运的典型历史事件,来审视社会各阶层人物的人生态度和精神道德,文学地、艺术地、审美地观照民族精神,最终寻找并获取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陈玺的《珠江潮》,继承了这一流绪,在深入骨髓的微观叙述中,呈现了岭南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几代人的精神成长史及其家国变迁。

二、史诗式的人物架构

《珠江潮》的书写领域广阔,抱负宏大,主题深广,它以长篇小说的形态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浓墨重彩、丰富生动的社会画卷。同时,《珠江潮》小说具备史诗性作品的特征。从历史内涵和叙事内容上看,《珠江潮》主要描绘了“岭南改革开放历史进程中珠江两岸的社会图景”,纵向的时间和横向的空间跨度都很大,有一定的叙述规模,小说以具象的人事和丰富的情节,反映了改革开放进程的历史和现实,凸显真实和深刻,并超越历史和文学,上升到一定的哲学高度。从人物形象塑造上看,《珠江潮》力求在宏大叙事背景下作微观的表述,在诸多感人至深的细节描写和审美的把捉中,塑造一系列典型人物以体现复杂的民族性和人类性,特别是如“锦堂”“权叔”等一系列性格复杂且不断发展变化的人物形象。小说中,权叔是佘家的船老大,解放战争时船运解放军,后成了村干部。佘家的田地、生意被没收。“权叔坐在天井下的竹椅上,一手晃着蒲扇,一手拎着衣襟抖着,内衬着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背心。”[1]诸如此类富有鲜明时代特色和历史沧桑感的细节描写比比皆是。可见,《珠江潮》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是极为生动的。所以,《珠江潮》可以称得上是具备史诗性的文艺作品。

与《李自成》《东方》等的“史意大于诗情”“史性胜于诗性”有别,《珠江潮》这种史诗性长篇诗情胜过史意,“诗的内容压倒史的内容”[3]。它聚焦岭南的农村和地主家庭,以佘族大家庭为主枝干,中间穿插权叔、安义叔、锦康、阿财等人物的小家庭。陈玺用诗歌般的笔触,揭示出社会经济文化处于历史转型期的特殊的时代特征及其规律,落笔虽小,但这些家庭无疑是当时的社会细胞,透过每个家族、每位家族成员的生活,以反映他们命运的变迁。匈牙利著名文艺理论家卢卡契曾言:“古典时期的史诗与我们时代的史诗之间有着深刻的和决定性的一致性。两者都努力在动荡中,在客观真实和对社会的生动的关系中描写历史的人民生活,反映历史的真实发展。”[4]在陈玺的笔下,岭南七十多年的动荡,通过佘族大家庭的兴衰起伏进行了诗歌般的展现。随着战争的开始,狮门老爷发迹,忍痛将锦堂母子留下守家业,携大太太去香港。而局势逐渐稳定的时期,锦堂与母相依为命,伴随着地主身份,在欺凌和屈辱中长大。后随着政策的宽松,锦堂办厂,最后,随着政府的要求,阿昌用“三旧改造”的方式,开发了旧厂区。

《珠江潮》对中国近现代历史进行了诗一般的艺术化创造,通过人物塑造体现历史前进的方向,在特殊和个体中体现普遍性,在民族性中体现世界的、人类的内容。于是,似乎是以诗证史,或者以史带诗,二者融溶为一。《珠江潮》的时间跨度从1945年写到 2012年,76年,正是“革命”向“改革”的变化,不直接描写左右和标志历史命运及进程的重大史事,属于微观叙事,但它洋洋四十余万字,全景式地反映中国广东近六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变,完成了一幅历史巨幅画作,书中描述的点点细节堪称“平凡生活的不平凡”。透过这些“不平凡”,我们能勾勒出中国南部城乡接合部的农民和地主们的生活、命运的历史性变迁,以及这些人物形象的感情世界和心灵波动,触摸到改革开放的历史脉动。

“小说里处处可见这种大历史大事件却从细微处、人情处着笔的游刃有余,沧桑历程是具体到每个人创造的,风云大事是一点点汇集的。”[5]诚如李知展所言,在诗的品格跨越史的限制的论断贯穿到了《珠江潮》整部小说中。现代化是客观必然的历史潮流,传统的土地制度必然走向衰亡。小说中市场、银号、货栈等无不是现代文化符号,而权叔和国柱没能成功阻碍锦堂办厂,则象征着“英雄时代”的没落和终结、集体所有制社会的崩塌。小说所揭示的地区社会历史文化转型,也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元素。社会嬗变、制度转型关键点是权力的交接、拼争、嬗递和转换。《珠江潮》以佘氏家族内部的权力争夺铺开情节,设计冲突,展示爱与憎、恩与仇、欲与理、屈辱与尊严、恐惧与无畏等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国柱和立勤是陈玺创造的“两体合一式”的人物形象。国柱是权叔的儿子,从小就是孩子王。而他和锦堂都喜欢着映芬,映芬却因为安义叔的关系,和锦堂联系得更为紧密,这些细节,都被国柱看在眼里。尽管国柱和映芬成亲了,但是他心中却总把锦堂作为假想敌。在他当兵的时候,他离开了心爱的女人,这导致他更加焦虑。权叔宽慰他“老豆给立勤和志康说过了,如果锦堂和映芬有啥见不得人的事,那锦堂就是破坏军婚,那是要法办的。这些话,我相信他们都会拐弯抹角地传给锦堂的”[1]。这才让国柱放下心来。而立勤始终扮演着调节者的角色。他是国柱和锦堂的中间人。从小时候到中年,立勤始终是国柱身边的那个人。他和国柱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更懂得世态炎凉,更能体会各个阶层的人物的想法,体恤能力更强,因此,他做的很多事情更符合民意。这些人物的心灵历程象征着岭南人在时代思潮激荡下的心灵辩证法:一是渴求结束旧有的土地制度,向现代化转型;二是渴求给人以人之为人的“话语的权利和尊严”。作品以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作为描写内容,以激荡于历史深处的岭南人心理和行为特征为中心,辐射出人类共同普遍的心理和行为特征。

从新中国成立至1966年前出版的长篇小说《红旗谱》《青春之歌》《创业史》等等,它们以讲述历史大事件为主要手段,塑造英雄人物,艺术风格上追求高尚壮美,在部分细节出现“当代史诗”特点。这些作品大多平直地复述历史进程,编织虚拟的情节,结合人物的细节描写,少有乃至基本未触及人性的多面性。再看陈玺的《珠江潮》,尽管大部分内容依然描述历史中的重要事件,但其显著的不同是不再取直线纵向推动情节开展的形式,其叙事线索复杂穿插,内容呈辐射网络状,生动地展现了真实可感的时代、社会面貌,也熟练并巧妙地实现了外部与内部双重描述结构的构造。内部描述集中在描述人物的具体细节上,外部描述集中在对于社会现状的描述。在《珠江潮》里,社会大背景是岭南土地改革,而安义叔通过开天眼的上帝叙述视角为读者呈现了一副当地人的精神面貌,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诗化的艺术世界,同时历史文化的影像和民族心理的景象诗性地呈现给读者。人物塑造注重寓民族性和人类性于个性。党政领导形象,比如立勤,除了突出其政治性,也表现了细腻的人物内心描写。再如,后来成为副市长的锦康政治立场是鲜明的,但是他作为一个老师,又对自己的学生锦堂有着人文关怀,当锦堂收到从香港寄来的信时,他“僵住了,听到香港来的,想到自己香港没有亲属,他愣了瞬间,攥着炮,站起来接过信”[1]。在回乡办厂的关键时刻,锦康详细地介绍了回乡政策,为锦堂回乡做好了铺垫。同时,另一位商界人物也值得我们思索——锦堂的父亲。锦堂的父亲尽管在香港有服装产业,但是仍然心系广东的母子俩,为母子俩安危的情感所支配。“垂眉毛抖了几下,老爷端详着阿玲,他的鼻头晃动了几下,闭眼摇着头,捏搓着阿玲醋糟的手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1]内心呼唤是折磨着他的莫大痛苦。观察“老爷”这个人物,我们不难发现,他表面的英雄性和作为寻子父亲在文章中实现了和谐统一,不由人想起“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令读者为之动容。

从历史内涵的角度来看,《珠江潮》以小说独特的话语方式——诗一般的艺术创造,对当代中国的历史开展了深入分析,借人物体现历史走向,布下众多线索穿插开展的网络,按主观时空谋篇结构,实现了史诗式的人物架构。

三、独特的岭南文化与人物群像

陈玺的《珠江潮》以岭南改革开放历史进程中珠江两岸的社会图景为描写对象。采用微观叙事的方式发掘狮门几代人的精神品性,以“开天眼”的安义叔之眼揭示着命运浮沉,塑造人物群像为历史留声。以“锦康”“立勤”等为首的改革者作为一种新生的政治力量登上政治舞台后,对政治体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虽然这种写作模式已不再新颖,这批新型政治家的出场契机及其新的政治品格和人格素质却是值得关注的根本。小说以具体的情节、精微的细节和纷繁的人情,内涵历史风云事件,别具魅力。

岭南文化历史悠久,又有它的独特性。《珠江潮》富有浓郁的岭南文化特点,譬如小说中反复描写了“祠堂”,祠堂不仅是广东人的精神图腾,也是岭南地区独特的宗族文化、家族文化的典型元素。尽管在改革开放之初,祠堂风采不再,但仍然是锦堂初次回乡办厂的最佳选址,延续着它古老的生命力。一方面,祠堂作为传统基因已经根植于狮门人血液中,是他们敬畏天地、传承宗族精神的外显,当然,同时也是寄托命运束缚自身的象征;另一方面,从祠堂到工厂的变身,正是岭南文明从传统走向现代的绝佳隐喻。

除了宗族文化以外,小说还间或渲染着一丝巫魅气息。无论是安义叔的算命、看相、堪舆、测字,还是香港风水师的择日,这些巫神文化就是岭南文化的又一典型,富有传奇色彩。巫神文化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广东作为远离政治中心的百越之地,保留并传承下来,已成为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陈玺没有在笔下写出一个假象的“乌托邦”的乡村图景,而是以写实的方式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淳朴与蒙昧并存的岭南农村图景。

此外,《珠江潮》的语言也别具特色。在语言形式方面,小说以短句为主,语言风格简短干练,和岭南人面对改革开放时的勇敢果断相一致。陈玺通过洞察当地的民俗风情,深刻思考并书写历史进程的人性人情,体现出民族文化史、人性史和心灵史,强调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的维护和扬弃、引导和更新对历史演进、社会进步的杠杆作用。因此,《珠江潮》还融入了地域特色的景物、民俗、饮食细节等,依托运河、华侨大厦、西城楼、香港太平山、维多利亚海、深圳的罗湖桥等地标,村口的榕树、老屋的荔枝、龙舟等意象,准确传神地写出了本土味道,“河涌边用青石砌上了围栏,两岸的淤泥滩上,杂草丛生,水面缩成了窄道,透着草丛的泥根,散发着难以言表的异味。狭窄的巷子黏连着挤在一起的高低不一,形状各异的屋子,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窜溜在巷子中,骑着三轮车,开着摩托车和推着板车的人,袒胸露背,摸着额头的汗,喊叫着老婆,斥着孩子,为生计忙活着”[1],实现了沈从文先生所说的“贴到人物来写”。尤其可贵的是,陈玺在人物对话中,夹杂以粤语方言词汇、民间俚语和地方谚语,尽显地方风俗和特色,这有助于塑造真实立体的人物形象,并且有鲜活的现场感。小说借锦康之口,道明了狮门的人文特点:“狮门就是个岭南小镇,大家就知道这里销过烟。改革开放几十年,狮门成了全国第一镇,人口百万,南来北往的人,到这里打拼,圆了自己的梦。”[1]在大时代的背景下与小人物命运颠簸中,徐徐展开一幅多彩的岭南市井烟火画卷。

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将小说人物分成了扁形人物与圆形人物两类[6]。所谓扁形人物就是脸谱化,性格单一的人物,而圆形人物则是展示多面性格特色的人物。作者无论是塑造代表着新生力量的生意人的锦堂,还是代表传统保守派的权叔等,都没有以脸谱化的方式将他们写成“扁形人物”,而是立体地还原了复杂人性本身。岭南地区毗邻香港,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桥头堡。陈玺结合广东独特的地理位置、岭南人古老生活方式以及现代生活方式来塑造人物,在他的笔下,地域风情、传统道德观念与现代思想意识交融,并相互影响,将形形色色的人物写活了。这些从锦堂对映芬和立勤的话可见端倪:“这些年,我坐在太平山上,瞭望着北边的水面,狮门的事在我的脑子中,翻来覆去,我的心没有离开过狮门那块地方。”[1]同时,现代生活方式、现代思想意识开始逐渐占主导地位。其中,佘锦堂最具典型性。锦堂所在的宗族本是狮门大户,解放前期,佘家老爷因求签而纳妾,妾生锦堂。逢解放前期,老爷难舍家产,将妾儿留在狮门看护家院,去了香港。锦堂与母亲相依为命,在欺凌和屈辱中长大。这种成长背景为底色的人生,注定是不平凡的,锦堂渴望着改变他生活的农村现实、自己卑贱和悲苦的社会身份和地位。身为地主后代的锦堂,从上学的时候就只能“站在原地,皱着眉头,搓着衣襟,懵然呆望着”[1],一直都是同学们冷对的另类。随着时间流逝,“他暗下决心,要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到香港去,即使他不是佘家血脉,也要创出一番天地,不枉在人世间走了一遭”[1]。锦堂在思想感情上植根于故乡的土地,但他走出去迎接外面的世界,思想意识和文化观念都受到了现代化的影响,心理性格变得丰满而活跃。锦堂从最初帮着二哥,打理莱莉雅、接手莱莉雅到回乡办厂、工业区招商、建布料批发市场、拓展莱莉雅女装市场,再到最后的用“三旧改造”的方式开发厂区。革新成功的锦堂为了获得居住的权利,只得与静怡成亲,但他的心里始终无法放下老家的映芬。在此过程,他大胆接受了拥有永久居住权的静怡的爱意,不认为自己和其他人在人格上不平等,但他认为自己应该超越、提升。诚然,锦堂的地主出身固然不好,但他能够认识到,如果安于现状,把自己的生活命运交给土地,看不到先进的生产力和先进的文化,就难以实现社会理想和人生理想。随着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市场经济转变,一代有志青年们萌生了新的苦闷和焦灼,他们在新的道德观、历史观、价值观、幸福观中徜徉并领悟,外出打工、经商创业,改变生活环境和方式,开拓新的道路。他们可以看作是中国农村乃至整个中国社会改革、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他们的心理历程表达出社会转型期农民、地主等不同阶级特有的文化心态。《珠江潮》描绘的是从近代走来的中国最底层农民和地主的生活,却由此揭示出现代化进程的一些基本规律,具有历史的纵深感,体现了作者陈玺史学家的认知水准。

正如小说中描写的,锦康作为重要角色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锦康摆手笑了,他端起酒杯,晃着瞄了眼,拍着国柱的胳膊,感怀地说,国柱,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沉迷于过去,就会纠结于过往的恩怨中,也就没了前行的动力,成了开创明天的羁绊。你们看现在国家的发展势头多好,咱们生在狮门,能率先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潮,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呀!我就要离开狮门了,说实话,真有些舍不得呀!我希望你们这帮同学携手共进,为自己也为狮门的未来,续写人生美丽的华章。”[1]正是由于锦康起到的调节作用,国柱和锦堂才能放下过去的恩怨,顺利开办厂子,顺应了时代改革的发展。

小说还塑造了改革代价的承担者,映芬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中学时,国柱和锦堂同时爱上映芬。可惜造化弄人,囿于时代原因,锦堂和映芬有缘无分,映芬只能与国柱成亲。锦堂在狮门创立厂子后欲赠给映芬股份,映芬坚辞不受,她出于女性的自尊,更是对爱情的忠贞。锦堂也只能将这一段心事潜藏于心,却在一次香港的家宴上,借着立勤的话,又将这段深情剖出:“趁静怡(锦堂妻子)不注意,立勤眨眨眼睛,打趣着悄声说:锦堂,你的这位才女秘书,刚才我进来乍一看,还以为是年轻时的映芬呢。映芬愕然一怔,不由地打量一下阿青,果然眉眼脸型和自己年轻时颇有些相似。映芬心下明白锦堂的心思,她涌起复杂的情绪,感动、心酸、怅惘,心却是暖的。这个人哪,在以这样的方式念想着她呢。”[1]尽管在锦堂回乡办厂的时候,映芬凭借自己的劳动获得了股份,但是阴差阳错之间,她和锦堂的生活产生了天壤之别。而他们,就是“深明大义的改革代价的承担者”。

小说使中国工人同改革建立起认同感,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肯定了改革与工人日常生活及人生意义的正面联系,使他们以缺席的方式重新被纳入改革的现实进程,而不是作为失效和无用的劳动力被抛置在这一过程之外。《珠江潮》中,福建人春生便是一个代表性人物。他有着精明的头脑,也有着蓬勃的野心,所以他采用了“倒买倒卖”的方式进行赚钱,还涉及走私,之后,“那些人就像田里的鸟雀,在狮门找不到食,又受到了惊吓,远走高飞了”[1]。春生只剩下人走茶凉的结果。这样的隐喻也暗示了春生这一类的人,尽管他们在改革开放中收获了高利益,由于对于政策的不在乎,人格的缺失,导致他们的红利会很快消失殆尽。但是,这样的人物塑造对于中国工人对改革建立起认同感是相当有作用的。

综上所述,《珠江潮》围绕主要人物佘锦堂一生及其相关人物来展示中国近现代的历史画卷,在传统焦虑与现代文明碰撞之中展开了对于岭南地区人、事、物的细致描绘,以微观叙述的笔法建立了史诗式的人物架构。小说通过描绘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行为和心灵的发展历程,构成一种审美形态的人性史、心灵史,气韵生动地观照现实,体现了对传统乡土文学内在和外在的根本改造,也体现对“新改革小说”和西方现代美学的吸收,多角度、多方位、多层次地描绘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艺术地展现了经济文化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转型期的时代特征和历史画卷,堪称一部“70年岭南百姓生活史”,为当代小说发展开拓了一个新的审美向度,对于今后其他历史文化题材的小说创作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