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田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珠海),广东 广州 519082)
类书为中国古典文献编纂的一种重要形式。关于类书的功用,学者多从资料检索的角度进行阐述。不过,回归到中国古典学术的语境,类书的编纂与诗文写作捃摭典故之需求,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张涤华指出类书有五利:一便省览,二利寻检,三供采摭,四存遗佚,五资考证[1]35-41。其前三项均与诗文创作有关。方师铎从论辞赋、论瑰字、论类文、论隶事、论类事、论类韵等方面对类书与文学之交叉作了多方位考察(1)方师铎:《传统文学与类书之关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按:此书最早于1971年,由台湾东海大学印行,为较早专门探讨类书与文学关系之著作。。然而,近代学者在论及类书对于诗文创作的作用的同时,多强调类书给文学发展带来的流弊。闻一多即批评那些依赖类书、采摭辞藻的诗人为“用事而忘意”[2]5。胡道静指出:“正因当时文学上有这种在辞藻里兜圈子的要求,才促使辞藻性类书的发展,转而推澜助波。”[3]27张涤华亦云:“类书盛行之日,往往文格益卑,空疏弥甚,此昔贤所谓迭有纠弹之论也。”[1]41其所以如此者,盖因类书对于文学,主要提供一种辞藻、典故和技术磨炼上的便利,而这种便利却因被认为滋长了诗歌中形式主义的倾向而受到拒斥。正如四库馆臣所言:“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而注书者利于剽窃,辗转裨贩,实学颇荒。”[4]1141然而,如果我们承认辞藻与技巧的拓展对于古典诗歌发展的重要性,则不得不重新检讨类书对于古典诗歌的积极意义。
这里提到古典诗歌中重辞藻、典故和技术磨炼的倾向,关联到中国古典诗学中“学问化”的传统。所谓“学问化”,核心便在于“以学问入诗”。一般谈到诗歌的“学问化”,多注意到其用典的层面。魏中林将诗歌的“学问化”总结为“陶冶诗意→依藉典籍→比附典事→融之入诗→润之成句”的以学问为诗的路径。其核心还是在于“典籍”和“典事”。[5]1但笔者认为,如果将诗歌的“学问化”置于与以性情为中心的“意境化”相对立的谱系之中,则“学问化”的概念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正如清人王士禛所云:“夫诗之道,有根柢焉,有兴会焉,二者率不可得兼。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兴会也。本之风雅以导其源,溯之楚骚、汉魏乐府诗以达其流,博之九经、三史、诸子以穷其变,此根柢也。根柢原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6]78学问与性情之区别,盖言之,性情乃是由内而外的“自诚明”之发露也,而学问乃是由外而内的“自明诚”的浸润也。盖性情与学问,一为“从里面发出去”,一为“从外面收入里”,正是相反相成之两面。由此而言,诗歌的“学问化”,主要包括三个层面:第一,在语汇的层面,注重用典和辞藻的积累与润饰;第二,在形式的层面,表现出重技巧、重修饰、重竞技的形式主义倾向;第三,在诗思的方面,注重理性、思辨和抽象。这三个层面虽然指涉各有不同,但都是以“学问”这一概念为核心,与重天成、重自然、重感性的抒情传统形成对比。因此,本文将从类书的编纂和其中呈现出的“类”的观念出发,讨论类书所以能成为古典诗歌“学问化”运作机制的内在原因。
本文采取“类”的观念的角度,探讨类书的编纂和使用如何促进了古典诗歌“学问化”的倾向,从而拓宽了古典诗歌的写作路径。之所以采取此一思路,乃是出于类书性质之特殊性与范围之模糊性的考虑。现代学者对类书的概念,多趋于狭义的理解。但古典目录中所记载的类书的范围要更为宽泛。1935年,邓嗣禹所编《燕京大学图书馆藏书目录初稿·类书之部》将类书分为十门(类事门、典故门、博物门、典制门、姓名类、稗编门、同异门、鉴戒门、蒙求门、常识门),每门下又各分小类,基本囊括古代目录中类书一目下所收录的种类[7]1。可谓是近世学者中,类书分类最宽泛者,也是与古典目录“类书”门的记载最为接近者。这一分类却因太过宽泛,遭受了刘叶秋[8]5、张涤华[1]5等学者的批评(2)关于古今学者对类书范围认知之歧异,又参考王京州:《类书研究的百年回望与前瞻》,《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77-87页。。然而,笔者以为,脱离了古代学术的语境,单单从现代学科化的分类体系来看待类书,是否会造成某种认知上的“遮蔽”,使我们对类书的认识偏离其本来面目?
即如“典制门”(政书)来说,产生于中唐苏冕的《会要》、杜佑的《通典》,自《新唐书·艺文志》到明代,一直被著录为类书。直到明代钱溥的《秘图书目》,方始有“政书”之目的出现。这一门类被《四库全书总目》所继承,并沿用至今。然而在唐宋时人的著录中,其书确为类书无疑。“姓名类”书籍始于齐梁时期梁元帝的《古今同姓名录》等书,《隋书·经籍志》列为“史部·传记”类,《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均因之。宋代《通志·艺文略》列为“名号类”,《遂初堂书目》列为“姓氏类”,而《宋史·艺文志》则列之为“类事类”,视其为类书,《四库全书总目》因之。再如“博物门”“同异门”出入于杂家、类书,“稗编门”“鉴戒门”依违于类书、小说,“典故门”亦将彷徨于类书、集部、史部之间。“蒙求门”本为童蒙入学之书,乃抄掇典故、依韵缀联而成,《崇文总目》归之类书,后世多因之;然《新唐书·艺文志》入之杂家,又将《释氏蒙求》归于释家。后世此种书籍作者日众,如《左氏蒙求》一书,《郡斋读书志》袁本入于“经部·春秋类”,而衢本又列其为“类书”[9]673,足见众说纷纭。其所以如此者,盖因类书本身之特殊性所致也。
类书本为抄掇群书,依类编排而成。若依内容(采掇对象)来界定,则其囊括四部,包举群言,如《四库全书总目》所云“非经非史,非子非集”[4]141,又可谓“亦经亦史,亦子亦集”。如此,将汗漫而无所归矣!然按其编排体裁和方式来界定,则一切类书,均具有两个特征:一是抄书(transcription),二是分类(categorization)。凡具备此二特征者,均可视为类书,具有类书之性质,姑谓之“类书性”。具此“类书性”之最强者,为类事、典故类书籍;以此为核心,向外辐射,则环绕其周边的“博物”“典制”等诸种书籍,均多多少少具有类书之性质。古人之所以时时将其著录入类书,而时有依违者,盖以此也。由此“类书性”,可以概括出古人在类书编纂中形成的一种“类”的观念。需要注意的是,在印刷术尚未产生的中古时期,“抄书”与“写书”为两个不同的概念。童岭指出,六朝隋唐学术界之汉籍纸卷文化中,照本不动而誊录者谓之“写”;部分摘录且可作改动者谓之“钞”[10]。也就是说,不同于“写书”那样照相式的机械复制,古人的“抄书”包括抄写者对原材料的截取、改写乃至檃栝,也当包括将原属于不同文献的相似内容进行拼接的工作。这种抄书的工作,成为古人积累知识、传播文学的重要方式。而“分类”则是古人在抄书过程中,对知识进行整理,以使其系统化的方式;同时,从类书的分类方式中,可以看出编纂者的思维结构和知识体系。需要注意的是,在类书的编纂过程中,“抄书”和“分类”二者是密切结合、不可分割的。抄写者在对材料进行剪裁、联缀之时,往往将彼此相似的材料区分类聚,从而实现知识的重组。如是,所谓“类”的思维,其实包含了两方面的意思:一是对相似材料的模拟与联想、对接;二是类聚群分、分门别类。这种“类”的思维,贯穿在类书编纂者抄书和分类的活动中,也透过类书的编纂和使用,贯穿在文人们的诗歌创作中,促成了诗歌的“学问化”倾向。下文将详细展开阐述。
类书的编纂本身便是为了满足文士积累、检索辞藻和典故的需要。这一点,学者已多有论述。张涤华云:“盖类书之兴,本求作者资其用,故其为书,如富家之储材,栋椽枅栱,云委山积。匠者得之,左右采获,应手不穷。”[1]36-37诗人们平时在读书之际,随手将见到的适合入诗、入文的材料抄录下来,积少成多,分类编排,便成了类书的雏形。因此可以说,只要文人有积累写作语料的需要,类书便会源源不断地产生。胡道静说:“类书储材待用,一方面是备仓卒应对之需,一方面也是为撰文、作诗资料之需。封建时代的诗、文,大多是需要堆砌典故。临事得题,不得不乞灵于类书,而平日不得不有所豫备。虞世南之为《书钞》,当然主要是为此。白居易作《六帖》,元稹作《类集》,晏殊作《类要》,秦观作《精骑集》等等,无非都是如此。”[3]26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云:
然浅见者临文而踌躇,博闻者裕之于平素,天资不充,益以强记,强记不足,助以钞撮。自《吕览》《淮南》之书,《虞初》百家之说,要皆探取往书,以资博识。后世《类苑》《书钞》,则输资于文士,效用于謏闻,以我搜辑之勤,袪人翻检之剧,此类书所以日众也。[11]188
黄侃在这里肯定了类书为诗人积累语汇的重要性。在他看来,那些“浅见者”因为平时缺少积累和准备,临到写文章的时候难免捉襟见肘、难以下笔,但真正的“博闻者”会更加重视平素写作材料的收集。这是因为人的记忆力总是有限的,“天资不足,益以强记;强记不足,助以钞撮”。类书之所以会让人诟病,主要是因为重视辞藻和典故的文学风气不被认可,但只要我们客观看待诗歌创作中语汇积累的意义,便不难认识到类书为古人创作积累“诗材”的重要性。早期的类书如《修文殿御览》《华林遍略》等,只是把古书中的文句加以摘抄,依次罗列。从隋代杜公瞻《编珠》开始,类书的编纂者开始把古书中的语汇加以提炼,以供临文取用之需。其书有隋炀帝大业七年(611)自序云:“皇帝在江都日,好为杂咏及新体诗。偶缘属思,顾谓侍读学士曰:‘今经籍浩汗,子史恢博,朕每阅览,欲其故实简者,易为比风。’爰命微臣编录。”故实,即典故;比风,即排比、对偶之风。由此序可以看出,《编珠》的编纂本身便是为了皇帝采掇典故、创作近体诗的需要。今举《编珠·山川部》片段如下:
暴练河,萦带海。
刘荟《劭山记》曰:“黄河去劭山一百余里,望之如暴练。”《罗浮山记》曰:“浮山东岭杳冥,东南望海,有如萦带。”
谷王,水伯。
《老子》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也。”《孝经援神契》曰:“河者水之伯,上应天汉之中。”
桥势如星,沙形如月。
《华阳国志》曰:“蜀郡城西南有七桥,云李冰所造,上应七星。”《太康地记》:“西海居延县流沙,形如月初生五、六日也。”(3)杜公瞻:《编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按:此书长期失传,康熙年间由高士奇于内库废纸堆中发现,加以补缀刊行,并收入《四库全书》,故世人对其真伪多有疑问。胡道静经考证后认为其书前二卷当属杜氏原作无疑,其说可从。见氏著《中国古代的类书》第59-62页。又参见王京州:《高士奇、朱彝尊与康熙的类书因缘:以杜公瞻〈编珠〉的发现和编刻为中心》,《中国出版史研究》2022年第1期。
这里,杜公瞻从《劭山记》《罗浮山记》《老子》《孝经援神契》《华阳国志》《太康地记》等书中,摘抄出了一些字句,这些句子两两对仗,本身便可以直接放入诗文中使用。这些语汇既可以看作典故,又因其本身的华美,被当作艳辞丽藻进行使用。后世类书如《初学记》《白氏六帖》等都继承了这种做法。
文人对于辞藻的采用,除典故以外,还与古人好用“代名”的做法密切相关。代名,又称“代语”“替代字”,即不直接说出原本的名称而使用代称的一种修辞技巧。江西派诗人吕本中云:“‘雕虫蒙记忆,烹鲤问沈绵’,不说作赋,而说雕虫;不说寄书,而说烹鲤;不说疾病,而说沉绵。‘颂椒添枫味,禁火卜欢娱’,不说岁节,但云颂椒;不说寒食,但云禁火。亦文章之妙也。”(4)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二引《吕氏童蒙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80页。皆作诗用替代字之显例。钱钟书《谈艺录》论李贺好用“代字”云:
长吉又好用代词,不肯直说物名。如剑曰“玉龙”,酒曰“琥珀”,天曰“圆苍”,秋花曰“冷红”,春草曰“寒绿”。人知韩孟《城南联句》之又“红皱”“黄团”,而不知长吉《春归昌谷》及《石城晓日》之又“细绿”“团红”也。偶一见之,亦复冷艳可喜,而长吉用之不已。[12]57
使用“代名”“代字”,是诗人丰富语汇,避免词语、意象重复的重要手段。正如程千帆所云,代语之使用,有除复重、矫熟俗、资偶丽、调声律、齐句读、别善恶、避忌讳、远嫌疑、明分际等功用,实古人为文所不能免者。(5)程千帆:《诗辞代语缘起说》,《古诗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31-257页。宋人尤善创造与使用代名,参见罗宁:《论宋人对代名之使用与创造》,《第八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5年;《中国诗学》第21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而我们翻开类书,便可发现大量的“代名”。如果要写“咏月诗”,则“牛喘”“鹊飞”,触目皆是;如果要写风光夜色,则“桥星”“沙月”,应手而来。如果要写咏雨诗,则翻开《初学记》卷二《天部·雨二》的“事对”,可以找到“离毕”“化坎”“鹳鸣”“鱼噞”等现成的辞藻。不难想象,诗人们如果手头备有一册类书,要吟咏讽诵之时,可以免却多少搜肠刮肚之苦。《旧五代史·冯道传》云:
有工部侍郎任赞,因班退,与同列戏道于后曰:“若急行,必遗下《兔园策》。”道知之,召赞谓曰:“《兔园策》皆名儒所集,道能讽之。中朝士子,止看《文场秀句》,便为举业,皆窃取公卿,何浅狭之甚邪!”赞大愧焉。[13]1656-1657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兔园策》十卷,右唐虞世南撰。奉王命,纂古今事为四十八门,皆偶丽之语。至五代时,行于民间,村塾以授学童,故有‘遗下《兔园策》’之诮。”[9]650《兔园策府》(简称《兔园策》)是否为虞世南所撰,学界尚有争议。但其在五代时期盛行一时,确属无疑。冯道因为喜欢讽诵《兔园策府》,被任赞所嘲笑。然而在冯道看来,一般的士子们只需看《文场秀句》,便可取得举业;《兔园策府》至少出自名公之手,因此并不以此为耻。需要说明的是,一般意见认为,类书只是给那些初学者或缺乏才学的平庸诗人所准备的,真正博学的学者似乎并不需要类书的帮助。然而事实上,正如黄侃所云,“天资不充,益以强记,强记不足,助以钞撮”,人的记忆力和精力总是有限的。中唐文人,如韩愈(《西掖雅言》)、白居易(《六帖》)、元稹(《类集》)、李商隐(《密钥》《杂纂》)、温庭筠(《学海》)、皮日休(《鹿门杂抄》)这样的博学之士,尚且都有私撰类书,可见类书在当时文人之中的普遍与流行。至于宋人,抄书之风更甚。博学如苏轼,尚且就《汉书》“三经手抄”[14]289。秦观自言尝“取经传子史之可为文用者”,纂为《精骑集》,以备遗忘[15]528-529。然而,文士的过于依赖类书亦有其危险性,那就是容易使写作的语汇趋于固定化。对于大多数文人来说,只需要依赖类书中提供的现成语汇,而懒于或怯于去寻求新的意象和表达,从而导致其创作的僵化。欧阳修《六一诗话》云: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16]266
这个故事经常被用来说明宋初晚唐体诗歌题材的狭隘,但这种狭隘,也是因为诗人语料的贫乏所造成的。换言之,诗人熟悉的类书所提供的语料,更多是关于“山水风云”者,因此,当被要求摈除这些字眼来作诗时,九僧竟然束手无策,无从下笔。这也反过来说明了类书作为“语料库”,对于诗人创作的重要性。通过编纂类书,诗歌写作的语汇在一定时间内趋于固定化,然而,当文士们需要扩大自己的语汇时,又会大力编纂新的类书,来采掇更多的辞藻和典故。上文谈到中唐文人多有私纂类书,背后也有诗人们为逐渐固化的诗国意象开疆拓土的需要。洎乎宋初,西昆体诗人之创作,正是在编纂《册府元龟》这样类书的过程中进行,并且与吴淑《事类赋》和丁谓《青衿集》这样的私纂类书呈现出密切的“互文”关系[17]165-166。元祐间,袁毂纂类书《韵类题选》百卷,“后学赖之”(楼钥《跋袁光禄毂与东坡同官事迹》)[18]311。此书“以韵类事”,是典型的类书,后又有蜀中书坊模仿其体例,纂《书林韵会》一百卷[19]426。南宋以降,类书更多,有《实宾录》三十卷、后集三十卷、《史韵》四十九卷、《皇朝事实类苑》二十六卷、《群书类句》十四卷、《左氏摘奇》十三卷,等等[19]427-429。可以说,宋诗“以学问为诗”的特色,与时人喜好编纂类书的学术风气是分不开的。这样,以辞藻和典故为核心的诗歌语汇美学,透过类书的编纂,实现了其“学问化”的过程,成为文士们便于掌握的写作资源。
齐梁以降,声律之说兴起,诗人对仗也更趋于精致。应此需要,类书也出现了“对语”的形式。《隋书·经籍志》载有梁朱澹远的《语对》十卷、《语类》十卷,另有佚名的《对要》《众书事对》[20]1008等书,虽已亡佚不可见,但由其书名,不难得知其以对偶来编排成书的体裁。今存最早的“对语”体的类书,当为隋杜公瞻的《编珠》。上文所举其《山川部》的对语,如“暴练河,萦带海”“谷王,水伯”“桥势如星,沙形如月”等,都呈现出语义和声律的对仗,不难看出其为诗歌对仗准备的目的。至唐代,这种“语对”体的类书依然绵延不绝。今据张涤华《类书流别·存佚第六》之唐代部分[1]46-50及唐光荣所作的补表[21]230-241加以检择,则唐代的“语对”体类书,有韦稔《应用事对》、高测《韵对》、旧题张说的《燕公事对》、是光乂《十九部书语类》、佚名《王氏属对》《经史事对》《九经对语》《经史事对》《经语协韵》。这些书都已亡佚,但从其以“对”为书名,可推知其“对语体”的性质。此外,刘师培在为敦煌发现的“对语体”古类书(P.2524)写提要时说:“其为何书,今不可考。以《崇文总目》、晁氏《读书记》及《玉海》所引《中兴书目》证之,惟虞世南《兔园策》十卷,纂古今事为四十八门,皆偶丽语。陆贽《备举文言》二十卷,摘经史为偶对类事,共四百五十二门。李涂《记室新书》三十卷,采掇故事,缀为偶丽之句,分四百余门,略与此书相似。”[22]5807然则依刘师培之论,《兔园策府》《备举文言》《记室新书》等,当亦均为“对语体”类书了。惜其书均已亡佚,不可复见。刘师培所记的这本敦煌古类书,后世学者名之《语对》,从中可以看见唐代“对语体”类书的一斑(6)此书与梁朱澹远之《语对》并非一书。王三庆考证其书撰写年代,“上限不得早于高宗永徽元年,唯亦非迟至晚唐之产物,较确切时间约在神龙至景云年间。”见王三庆:《敦煌本古类书〈语对〉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第29页。。如其“公主”类云:
仙娥(恒娥也) 婺女(星名也,并喻公主)
兰掖(宫名) 椒房
芝宫 琼井……
亦是两两对举,相互偶对,小字批注词义,只是没有详细注明出处而已。唐代不光有单纯的“对语体”类书,一些综合性体裁的类书,也吸收了“语对”的编纂形式。如《初学记》每一类目下,都有“事对”的部分。如其卷二《天部下·雪二》“事对”云:
玉马 铜驼
踰丈 盈尺
……
北阙车 东郭履
姑射神人 洛渚宓妃[23]27-29
从二字对语到三字、四字对语,不难发现《初学记》“事对”部分与《编珠》《语对》(P.2524)等“语对体”类书的相似性。这些采掇来的语汇都符合声律、语义对仗之需求,无疑是与南朝以来诗歌辞藻、对仗、声律等形式美学的要求相呼应的。换言之,诗歌中有了对于声律和对仗的要求,因此便会出现声律和对仗体裁的类书。再将这些“对语”按照诗歌的格律形式联缀成篇,便是“诗体类书”了。最经典的“诗体类书”便是李峤的《杂咏》。四库馆臣谓:“唐以来诸本骈青妃白,排比对偶者,自徐坚《初学记》始;镕铸故实,谐以声律者,自李峤单题诗始。”[4]1145通过五言律诗的形式,将相关的诗文典故加以编排,以供初学者模仿和使用,可以看作是“对语题”类书的高级版。葛晓音指出,李峤《百咏》(即《杂咏》之又题)作为“How to”类的指导著作,对于初盛唐时期律诗的普及有重要的推动作用[24]。初学者通过观摩和讽咏《杂咏》这样的“诗体类书”,不仅可以背诵和掌握一些基本的典故和辞藻,还可以从中揣摩如何将典故和辞藻铺排、联缀成篇的办法。晚唐李商隐的《泪》《灯》《肠》等篇,也是一句一典乃至数典,联缀成篇,可称之为“类书体诗”,与李峤的“诗体类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者,李峤《杂咏》只是将典故缀集起来,全篇并无一定之主题或寄托,而李商隐诸篇则有主题、有寄托,诗味更浓而已。
“诗体类书”除了如李峤《杂咏》这种“檃栝”式的体裁外,还有一种是“铺排式”的古风。这里以敦煌类书《古贤集》为例(7)敦煌遗书中载有《古贤集》的写卷共九种,有P.2748, P.3174, P.3113, P.3929, P.3960, S.2049, P.4971, S.6208, 俄藏Дх.2776. 录文参见王三庆《敦煌类书》。其文又载郑阿财、朱凤玉:《敦煌蒙书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57-258页;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第147-153页。。其文云:
君不见,秦皇无道枉诛人,选士投坑总被坟。范雎折肋人疑死,谁言重得相于秦。相如盗入胡安学,好读经书人不闻。孔丘虽然有圣德,终归不免厄于陈。匡衡凿壁偷光学,专锥刺股有苏秦。……集合古贤作字韵,故令千代使人知。
通过七言古风铺排的方式,把自古及今的贤人依次数一遍。这样的歌谣也并不是为了“抒情言志”,只是要帮助人们熟练地记忆历史人物和典故。这种章法,与诗文创作中的“赋”法颇为相近。然而,正如许结指出的,汉晋时期的赋本身便承担着类书的功能,汉人把先秦零散的知识系统化,完成了一种“类”的意识。而汉赋“博丽”的特点,“应该和汉人的‘知类’精神及思维方式相关联”(8)许结:《赋学讲演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1页。又见氏著:《论汉赋“类书说”及其文学史意义》,《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5期。。这样看来,类书与赋在面貌上呈现出一些相似性,也就不足为怪了。中晚唐诗人喜好过度的铺排,如韩愈、孟郊的《城南联句》中,大量名物的堆积和排比。朱彝尊云:“草木虫鱼鸟兽,杂见错出,全无伦次,此与赋体稍异,却正用此见奇。”[25]523值得注意的是,朱彝尊指出了这种铺陈与赋体的区别:赋中的名物都是按照一定的空间和时间次序展开的,此则一味地堆积名物,“全无伦次”,可谓是“以类书入诗”了。晚唐杜牧的《杜秋娘诗》后半段,“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之后,长篇铺叙,从管仲、姜尚,到李斯、苏武,罗列历代士人的悲惨遭遇,与《古贤集》颇为神似,亦可谓“以类书入诗”之典型。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并非要说明诗人们在创作时,一定会有意地按照类书的方式来结构自己的诗篇。但是由于类书在文人们之间的普遍性,尤其是一些儿童蒙书,如唐李翰的《蒙求》、宋王应麟的《三字经》等,都是以歌谣体裁编纂而成的类书,文士们自幼讽诵、耳濡目染,成年后仍然要时时求诸类书、借以发兴,久而久之,自然会不自觉地把类书的编纂思维带入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来。
这里想要集中探讨的是,类书对各种材料的勾连,体现了古人“引譬连类”的思维方式,并与诗歌中“比兴寄托”的创作思维有某些暗合之处。这是古人象征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引譬连类”一语,本为孔安国对于《诗经》中“兴”的手法的解释[26]5486。关于中国文学思想中“引譬连类”的思维方式,郑毓瑜指出,其作为一种认识、推理的方式,是在先秦两汉时期已广为流行的现象[27]14。更有学者指出,“类”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所具有的体、用两方面的意义,对于“文”的创作有本源性影响。[28]笔者这里拟结合类书的起源与发展,作进一步分析。古人论类书之起始,或言其源于《皇览》,或言其起于杂家(《吕氏春秋》《淮南子》),或言其昉于《尔雅》(9)根据胡道静的梳理,认为《皇览》为类书之始祖的,有宋代的王应麟(《玉海》卷五四)、明代的焦竑(《国史经籍志》);认为杂家乃类书托始的,有清人汪中(《述学·补遗·〈吕氏春秋序〉》)、马国翰(《玉函山房文集》卷三《〈锱铢囊〉序》);认为《尔雅》为分类书籍之所昉的,胡道静云最早由今人张舜徽提出此说。按:晚清的曾国藩已有了类书起于《尔雅》的说法,其在咸丰十一年(1861)九月四日写给其子曾纪泽的信中便说:“目录分类,非一言可尽。大底有一种学问,即有一种分类之法,有一人嗜好,即有一人摘抄之法。若从本原论之,当以《尔雅》为分类之最古者。”揆其文意,其所谓“目录分类”之学,实乃类书之学。见《曾国藩全集·家书》,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772-773页。;当代学者更进一步,从汉字“依类象形”的特点、《尔雅》的部类、《诗经》《韩非子》《吕览》等中的分类思想等方面,探讨了类书分类体系的起源[29]25-28。笔者认为,中国最早的“类”的观念,当始自《周易·系辞》“方以类聚,物以群分”[26]156的思想。《说卦》对各个物象的划分颇值得注意:
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釡,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于地也,为黑;
震为雷,为龙,为玄黄,为旉,为大涂,为长子,为决躁,为苍筤竹,为萑苇;其于马也,为善鸣,为馵足,为作足,为的颡;其于稼也,为反生;其究为健,为蕃鲜;……[26]198
在这里,先民把生活中的各种物象,都按照八个经卦(乾坤震艮离坎兑巽)来划分,既体现了“类聚群分”的思想,又贯穿了“引譬连类”的类推、模拟的思维。这种归类带有原始巫术的神秘色彩,看起来难以理解,但是却蕴含了古人对于世间事物彼此联系的结构性认识。《周易·系辞》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26]179在《系辞》的作者看来,《周易》中的卦象,都是“圣人”对外物进行观察、归类后的总结。从这种“引譬连类”的思维方式中,不难看出后世“比兴寄托”诗学的痕迹。叶舒宪也以《淮南子》为例,指出这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正是依赖模拟认知法,将宇宙事物统合成一个有机体。而这种广泛的譬类的思维,正是《诗经》之“比兴”诗学所以发生的背景[30]391-438。《淮南子·要略》论述《览冥》一篇之旨云:“乃始揽物引类,览取挢掇,浸想宵类,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乃以穿通窘滞,决渎壅塞,引人之意,系之无极,乃以明物类之感,同气之应,阴阳之合,形埒之朕,所以令人远观博见者也。”[31]1443-1444这里从“揽物引类”(即由对物象的认知中抽象出物类的概念),发展为“物类之感”(即各个物类之间的相互感应、应和),从中可以看出《淮南子》中贯穿的“类”的思维,与《易经》的世界观的连续性。郑毓瑜亦指出,《吕氏春秋》《淮南子》中对于“同类相应”的论述,反映(或说综合)了秦汉间累积的看法[32]239-292。如果考虑到学者将《吕氏春秋》《淮南子》认为是类书的一个源头的论述,可以由此看出,汉代《诗经》学者所强调的“譬类”思维与类书具有相近的思想渊源。
“比兴”之说,由汉代的《诗经》学者提出,但其时认识尚为笼统,所谓的“比兴”更多是与讽化政教相联系。如郑玄谓:“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26]1719魏晋之后,“感物”说兴起。陆机《文赋》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33]240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34]1这时的“比兴”诗学,也开始融入“感物”说的因素(10)关于魏晋时期“感物”说的兴起,参见蔡英俊:《比兴、物色与情景交融》,台北:大安出版社1986年;吕正惠《物色论语缘情说:中国抒情美学在六朝的开展》,《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台北:大安出版社1989年,第3-34页。赵琼琼认为《古诗十九首》“弃比兴而尊物感”,确立了中国古典诗歌“感物缘情”的模式,见《汉末魏晋缘情诗审美经验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26-147页。。如挚虞云:“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35]1018“喻类”即取类于物,“有感”即有感于物也。这与先民通过观察、感受外物,而归诸卦象的思维颇为相通。
以上是“仰观俯察”,感物取象,通过模拟的思维,将外在的物象与自身的思想和情感进行对接,然而这只是“引譬连类”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将撷取来的物象进行类型化、条理化乃至抽象化的归类。通过这一过程,先民将他们所认识的自然界和人类世界编码为一套庞大的、方便识别的象征符号体系,即“八卦”及其演生的“六十四卦”,至此,《周易》象征系统的建立才得以真正完成。《说卦》呈现出的象征体系,与《系辞》中提出的“立象以尽意”之说相互印证,成为中国象征美学的源头。在中国古典诗学中,也可以找到这样的对应。如果说,《诗经》的“比兴寄托”更多是一种“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创作的话,那么《楚辞》“美人香草”的隐喻体系则呈现出更多类型化的色彩。王逸《楚辞章句》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奸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36]2-3《楚辞》中的物象纷繁多变,但都可以归入“美人香草”的象征系统。由此,从《诗经》的感物吟志,到《楚辞》的引类譬谕,中国古典的象征美学才真正得以建立完成。其背后起作用的,还是一整套词与物之间彼此“连类”的思维,正如郑毓瑜所指出的:“我们在‘连类’之中进行着‘譬喻’活动,在思考、行动(经验)与语言诸类域之间,相互进出、对话,并整合出意义;这个‘赋义’的运作体系,因此同时也是看待世界、处身世界与描述世界的架构。”[27]23之后的汉晋诗人基本上在《诗经》和《楚辞》确立起来的象征体系下进行创作。
诗歌发展史形成的这种象征美学,也被后来的类书继承,并加以确认和稳固。首先,类书所采用的“天地人事”的部类结构,便是古人所认识的整个宇宙人生的象征和缩影。北齐祖珽等向后主建议修纂《修文殿御览》时便说道:“放天地之数,为五十部;象乾坤之策,成三百六十卷。”[37]2706可以看出其与《周易》世界观的呼应。关于古代类书的部类结构,葛兆光以《艺文类聚》为例进行了解释:之所以把天地、岁时放在最优先的地位,是因为其“以空间和时间的架构呈现,作为支配一切的秩序,并赋予秩序以合理性依据”;继之以人间的礼乐制度、衣食住行,则象征了整个人世由皇权到官僚再到庶民的统治秩序;最后则是草木虫鱼等名物,因为“这些知识越来越被当作枝梢末节的粗鄙之事”[38]412-414。由是,不难看出古人欲以类书“囊括宇宙,包举四海”的野心。再看“诗体类书”李峤《杂咏》百首,总共分为干象、坤仪、居处、文物、武器、音乐、玉帛、服玩、芳草、嘉树、灵禽、瑞兽十二类,其部类结构与《艺文类聚》颇相呼应。
其次,类书对于材料的勾连,贯穿了“引譬连类”的思想,并对已经形成的象征符号体系加以确定。以《初学记》卷五《地部上·总载山第二》的内容为例:
【叙事】《国语》云:“山者,土之聚也。”《尔雅》云:“土高有石曰山。”《释名》曰:“山,产也。言产生万物。”《说文》云:“山,宣也。宣气散生万物。有石而高,象形也。”《韩诗外传》云:“夫山,万人之所瞻仰。材用生焉,宝藏植焉,飞禽萃焉,走兽伏焉。育群物而不倦,有似仁人志士,是仁者所以乐山也。”[23]91
《四库全书总目》评《初学记》云:“叙事虽杂取诸书,而次第若相连属。”这里所引用材料也可以看出其层层递进的次序。先是由山土聚而高的形貌写起,然后联系到其能够生育万物的性质,再联想到其有似仁人志士的宽厚品德,由此关于山的一系列象征性意象链便得以构建起来。可以说,所引这些材料基本囊括了在其编纂之前“山”这一意象所能象征的所有文化内涵。之后再通过“事对”部分的典故与辞藻(如“蒙险”“含泽”“银溢”“金涌”等),以及“赋”“诗”“文”部分所选录的作品(如唐太宗《小山赋》、梁江淹《江上之山赋》、唐太宗《咏小山诗》等),对这一文化意象加以确认。这样,《初学记》便得以把“山”这一象征性的文化意象建立了起来。类书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文学史上所形成的意象及意象群“学问化”,使之成为一种便于识别的、稳固象征符号系统。在一定时期内,这样的象征系统(比如“山”与“仁者”之间的联系)会逐渐趋于稳定、牢固,难以被打破。然而,这也容易造成文学的模式化和模板化。在这时,便需要一些有创造力的诗人出来打破旧有的象征链条,催生编纂新的类书的需要。古代类书著作虽多陈陈相因,但其编纂者仍代不乏人,这也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
本文讨论了类书中呈现出的“类”的观念,作为古典诗歌“学问化”运作机制的重要作用。上文指出,所谓“类”的观念,其实包含了两方面的意思:一是相似材料的模拟与联想、对接;二是类聚群分,分门别类。前一个方面是类聚的思维,后一个方面则是区分的思维,彼此相反相成,贯穿于古代类书编纂的始终。这种“类”的观念渗透到诗歌写作中,促进了诗歌在语汇美学、形式美学和象征美学方面的进步。这三个方面,正对应了笔者在开头指出的诗歌“学问化”的内容。首先,正如《文心雕龙·事类》所云:“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诗歌中援引古事、古语来作为类比,正是一种连类思维的表现,由此促成了重辞藻、重典故的语汇美学。其次,诗歌中的对仗和联缀,同样映射出类的思维中“对称”的美感。最后,诗歌写作“引譬连类”的象征美学,也和类书编纂中交感的思维相应,成为类书所构建出的“天-地-人-事”世界架构的文学化表征。正如郑毓瑜所言,类应的世界观,可以帮助“重新理解所谓‘抒情’创作其实有无法完全发诸个我意向的部分,同时也为‘抒情传统’铺设出兼具智识性与情感性的发展脉络”[32]279。透过类书和类书编纂中所呈现出的“类”的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国古典诗歌之所以会发展出“学问化”之写作路径的内在理路。
综上,由“类”的观念(或曰“类书性”)入手,可以让我们跳出古籍目录记载之纷乱,来认识类书作为一种知识编纂方式(即“抄书”与“分类”)在中国古代书籍史上的重要作用。这种编纂方式,也同样渗透到诗歌创作之中,成为古典诗歌构建自身知识图景的写作路径。因此,对诗歌与类书之间互文关系的探讨,庶几可以帮助加深对中国古典诗学中“学人之诗”脉络之意义的理解,为我们拓宽古典诗歌的研究开辟一个新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