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娅 鲁建军
“分享阅读”(shared reading)概念由新西兰教育家赫达维(Holdaway)提出,他主张成人与儿童应以互动方式共同参与到早期阅读活动中。由此发展而来的亲子共读,是指在家庭情境中父母和孩子共同开展的阅读绘本(图画故事书)的活动,在共读场景中实现亲子互动,帮助孩子享受阅读乐趣、养成阅读习惯、掌握阅读技巧,最终拥有独立阅读能力。
亲子共读是最为常见的日常阅读场景,“让阅读走向日常生活”是全民阅读的时代转向和未来路径。党和国家历来重视全民阅读工作。自2014年起,“全民阅读”已经被连续九年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倡导和鼓励以家庭为单位、父母和孩子一起开展的亲子共读活动对于深化全民阅读的意义重大。公共图书馆作为全民阅读推广的主体和牵头人,常年深耕儿童阅读,在发挥图书馆在社区和家庭阅读中的桥梁纽带作用。本文梳理了以“亲子共读”为关键词的中外文献,厘清研究框架、整理现有成果,为亲子共读研究和公共图书馆亲子阅读服务发展方向提供一些参考。
综合国内外文献,当前亲子共读研究的三个方向是:亲子共读要素研究,亲子共读的要素包括:父母、儿童和绘本(图画故事书);亲子共读策略研究,提出亲子共读的干预和指导策略包括:“支架”策略和对话式阅读;亲子共读影响研究,包括对儿童口语表达、语言成绩、读写能力的预测、对儿童健全人格发展的影响,以及对特殊儿童的影响。
父母的社会经济地位(SES)与亲子共读和儿童早期读写能力密切相关。SES影响家庭读写环境,低SES家庭孩子的图书选择通常较少,且参与亲子共读的频率较低。SES还影响亲子共读中父母的互动方式,高SES的父母和孩子共读时会更频繁地教孩子拼读、写作。在一项研究中,根据父母的SES(职位和受教育水平)分组对比3-5岁学龄前儿童发现,在亲子共读时间相差不大的条件下,高SES家庭孩子表现出更好的早期读写技能。为此,研究者建议,除了鼓励亲子共读之外,还需为低SES的家庭提供有效的策略来支撑字母知识、印刷概念和早期读写[1]。也有研究认为,SES(父母教养方式和家庭物质状况)只能决定阅读环境,而认知刺激才是家庭因素中最强的中介变量。如果父母能为孩子提供稳定的情绪和认知环境,就可以把物质限制带来的负面影响降至最小。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亲子共读研究中,通常默认母亲是亲子共读的陪伴者。如以SES为变量只观察母亲和孩子在阅读中引出和提供的信息互动情况。在不同SES家庭中,仅考虑母亲的互动风格,分为“理解型母亲”“描述型母亲”和“表演型母亲”。现在,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关注到父亲参与的亲子共读。有的研究者单独关注父亲的亲子阅读行为,更多的则对比了父母在亲子共读时的差异,如父母对待亲子共读目的不同。父亲更可能将共读视为一种教学活动,因此对孩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父母在亲子共读时语言风格和对话内容差异,父亲使用的语言多为更复杂的“非即时谈话”(超越文本信息的预测、推理、联系、解释等交谈)。也有研究发现尽管母亲在亲子共读期间比父亲总体上说得更多,但父母在运用“认知挑战性谈话”(即提出开放式问题,如以“wh-”开头的为什么、何时、何地等)来帮助孩子理解故事、讨论绘本的程度上并没有显著区别。
一个重要的议题是亲子共读的儿童年龄。一般而言,学龄前儿童的阅读活动是由成人深度参与和介入的。经过这个阶段后,就需要帮助孩子从亲子阅读过渡到自主阅读。一些研究者根据幼儿的阅读表现将共读行为划分为早期(6~18个月)、中期(18~36个月)、后期(36~60个月)三个阶段[2]。神经影像学研究观测到大脑白质(white matter)发育和语言阅读密切相关,3~4.5岁的孩子在亲子共读中对于大脑激活和与学习和语言以及认知控制相关的神经回路的功能呈显著正相关;父母在孩子出生后两年的语言输入在一定情况下可以用于预测孩子5岁时的读写能力。这些都表明亲子共读越早开始越好。最新研究提出,亲子共读涉及语言、眼神和动作的交流,能够有效表征亲子互动反应,在此环境下通过“超扫描”(Hyper-scanning)方法创建亲子交互同步矩阵(CHIPS)的数据模型(脑对脑、声音、目光接触、动作、心率和面部表情同步)来检验亲子共读中亲子互动质量。研究者认为,该矩阵可以用来探讨从出生开始的亲子共读是否可以作为孩子未来阅读能力发展的节拍器。
此外,研究者还注意到儿童在不同阶段的共读陪伴需求[3]。在比较自主阅读、无感情伴读、有感情伴读三种不同伴读方式对儿童早期阅读效果影响时发现,在小班这一学龄阶段,有感情伴读与自主阅读和无感情伴读的成绩差异较大,而中班、大班孩子在不同伴读方式下的测试成绩区别不明显。因此,研究者认为中、大班儿童已经具备一定的自主阅读能力。可以通过正确的阅读引导培养儿童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帮助儿童从亲子共读顺利过渡到自主阅读。
绘本(图画书)是亲子共读的重要载体。学界中的大量研究探讨了绘本是如何在形式、内容、类别上影响亲子共读的。无字绘本是绘本的一种特殊形式,在教育研究视角下,无字绘本能够帮助儿童发展阅读前技能,如顺序思维、视觉辨别和推理思维,鼓励儿童积极参与,促进更高水平的故事语言化。例如大人会在读无字书时将讲故事和超越文本的阐述结合起来,从而导致冗长的话语。而在阅读故事书时,只能依靠印刷文本了解故事,导致互动很少。在读者反应理论视角下,研究者认为读者真正的期待是最需考虑的。过度的文字解读会造成阅读的紧张不安,应该追求的是无字绘本带来的美学价值。所以在共读无字绘本时,除了语言文字的讲述,还可以尝试绘画、拼贴画、照片、图表、思维导图等方式来建构意义。
绘本的内容分为叙事类和非叙事类。研究者发现在共读叙事类书籍时父母会输出更多长句,使用更多的时态变化言语时态的可变性更大,并且会涉及更多关于心理状态的对话;共读非叙事类书籍时父母会采用更多教的策略,如使用提问、命名等,儿童也会更多地参与到亲子共读中。有的研究者考察了现代绘本中大量运用的“戏仿”策略[4],此类绘本是对经典童话或经典绘画作品进行人物、情景、故事结构等方面的解构和差异化模仿,对儿童的阅读能力和阅读经验有更高的要求,需要参与共读的成人读者承担起儿童与戏仿解构之间的桥梁枢纽作用。
有研究者提出了“概念书”的绘本类型[5],将其定义为揭示颜色、形状、大小等具体有形概念、基本观念与认知、社会关系与行为模式等抽象概念的认知信息类绘本。在使用“概念书”进行亲子共读时,应建立在儿童对抽象概念有一定的经验基础之上,且在共读时要注重构建起程式化的亲子对话架构。
“支架”策略是与儿童最近发展区相关的一种学习策略,父母帮助儿童在能力范围内和超出能力范围的潜在能力之间搭建桥梁,使儿童能够解决问题、执行任务或达到目标。这个过程中,成人“控制”那些最初超出学习者能力的任务要素,使学习者集中精力,完成任务,最终顺利达成目标。早期学习大多是这一模式,从生命的最初几个月开始,婴幼儿学习交流、操控物体、行动、解决问题都离不开比他更熟练的人(父母)的帮助和培养。这一策略恰好可以用于亲子共读中,父母通过搭建“支架”帮助儿童提升叙事能力和语言水平。
“支架”策略强调建模和模仿,成功的文本理解需要文本的连贯表达。“情境模型”是通过构建局部连贯,整合文本的多个元素,如参考关系、逻辑因果关系,以及纳入儿童的背景知识来建立的。成人在共读中提供阐述、提示和提问可能会促进孩子对故事的理解,从而提高复述故事的技能。
提问被视为“支架”策略中有效的一种教育方式。父母能够凭直觉根据儿童阅读熟练程度的增强,搭建与儿童本身能力接近的“支架”。问题的种类、提问的时机和顺序都很重要。搭建支架时,父母根据儿童的反应来调整问题水平。当新词汇第一次出现时,先问“低层次”问题,再问“高层次”问题,以此保持儿童的学习兴趣、促进儿童的词汇学习和进步。在双语绘本的亲子共读中,研究者发现可以借用母语、肢体语言简化任务难度、保持注意力。母语调控幼儿思维,也是“支架”类型的一种[6]。
“对话式阅读”鼓励成人与孩子在共读中尽可能多的进行互动,培养学龄前儿童早期语言能力和读写技能。对话式阅读的三个基本原则是唤起技巧(向儿童提问)、成人反馈(扩展、模仿、纠正、赞扬)和渐进式变化(挑战孩子扩展自己的思维),PEER(提示、评价、扩展、重复)的对话技巧、CROWN提示技巧(完成提示、回忆提示、开放式提示、何时何地为何提示、距离提示要求孩子将书本事件和自己生活经历联系起来)都可以用在对话式阅读的干预训练中,帮助儿童有效完成对话式阅读。
对话式阅读的干预训练证明了该策略不仅可以提高语言技能,对认知、交际和社会情感技能也有重要的作用。一个显著的作用就是对亲子关系的影响。在对家长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对话式阅读培训后,对照PCRI(亲子关系测量表)可发现,在进行干预后,亲子关系收获了更好的评价。对话式阅读在改善亲子关系方面具有相当大的潜力。
大量实证研究证明了早期开始的亲子共读可以提升孩子语言水平。家庭读写环境解释了儿童语言技能差异:父母与4岁的孩子在阅读时的丰富对话(提出开放式问题并鼓励他们参与对话)可以预测孩子在7岁时的词汇量和解码能力;9个月时低水平的亲子共读,到5岁时词汇量比高水平亲子共读孩子展现出差异的可能性有2.5倍。
在研究亲子共读与儿童语言和读写能力之间的关系时,一些研究认为,共读与语言发展之间联系的一致、与早期读写技能之间联系不太一致。共读频率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书籍丰富的词汇量来解释,并且在阅读书籍时反复接触大量词汇会丰富孩子的词汇量。然而,单纯的共读似乎与儿童早期读写能力的提升关系不大。仅仅接触书籍和阅读并不能提高儿童的识字技能。为了提高孩子的识字技能,还需要使用与字母、语音意识和写作更直接相关的活动。
有的研究者批评了过度重视实用主义的研究。这类研究强调书的“用处”和“益处”,书被视为一种“刺激”,是为了培养读写能力的工具对象,或是期望读者必须清晰地表达“图片的故事”,而忽视了读者在阅读中期待的意义构建和阅读美学。亲子共读有助于提高幼儿的识字能力,但是否会破坏孩子对故事的期待以及忽视图片的解析?这个问题还需要学界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儿童气质与社会智力、情绪智力紧密相关。亲子共读影响儿童气质,适合的亲子共读方式能够提高阅读能力、培养儿童易教养型的气质[7];绘本涵盖主题多样,共读中与孩子开展情绪和心理状态的对话,可以帮助孩子奠定积极情绪基础,培养共情能力。一项研究表明,儿童参与亲子共读次数越多,在阅读时更多地将情感和社会情境联系起来,并将故事与生活联系起来,表现出越高的共情能力[8]。亲子共读以显性和隐性教育并存的形态影响儿童健全人格发展。
亲子共读还能够帮助特殊儿童的成长和发展。一项涉及学龄前听力损失儿童亲子共读研究的结果显示,持续的亲子共读行为促进了孩子的参与,为父母提供辅助训练可以帮助父母实施有效的阅读策略,以促进DHH(失聪或有听力障碍)幼儿读写能力增长。研究者在研究阅读障碍症儿童时发现[9],阅读频率、买书的次数及花销对构成阅读障碍无明显影响,在阅读中家长和孩子的情感交流才是强化孩子阅读能力的重要因素。
亲子共读的场域包括家庭、图书馆、学校、医院等。公共图书馆与社区合作,帮助社区内儿童家庭改善家庭阅读环境、提升父母的亲子共读能力;与医疗机构合作,应用阅读疗法指导住院患儿或新生儿父母开展亲子共读;与残联、特殊教育学校合作,为特殊儿童家庭提供亲子共读指导。开展广泛的多元合作,主动拓宽亲子共读服务的对象和场景,让阅读走向日常,都体现了公共图书馆在全民阅读中的担当和作为。
以往的研究总是在证明母亲对亲子抚育和共读的重要性。然而,新的研究表明,父亲在对婴幼儿的抚育和亲子共读方面的作用和影响与母亲并没有差别,甚至父亲在培养孩子读写技能方面能够有优于母亲的表现。当下,大众普遍关注生育率问题。而只有社会提供足够友好的生养环境和抚育条件,大部分的夫妇才有可能生育子女的打算。公共图书馆开展亲子共读阅读推广活动时,可以积极挖掘“父亲”身份的阅读推广人,示范“会讲故事的爸爸才是好爸爸”,提升父亲参与育儿和亲子共读的责任感,为社会营造良好的育儿氛围。
随着脑科学、心理学研究的深入以及测量技术、研究工具的发展,亲子共读的起始年龄正在前移。国际图联《公共图书馆宣言(2022)》把加强儿童阅读习惯的表述从1994年的“from an early age”(从小)改为“from birth to adulthood”(从出生到成年)[10]。儿童阅读服务对象年龄的前移,对儿童图书馆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除了关注书目和阅读本身,还应该把视角投向更多的领域。比如婴幼儿保育知识,了解不同月龄婴幼儿身体和心理的发展过程,以将亲子共读服务细化到不同月龄;比如儿童心理学,了解儿童阅读需要获得的家庭系统和社会系统支持,以提供更专业的书目推荐和早期阅读服务。
文献表明,有影响力的亲子共读活动品牌服务时间都长达十年以上。为传统的亲子共读品牌活动注入新内容,使活动具有持续性;注重活动的程序化和模块化,使之易于推广和复制。通过策划具有可复制性的活动,使其在区域图书馆联盟甚至全国范围内共享,提升阅读推广活动的社会影响力和可信赖度。此外,还要注重建立标准化的评价体系和评价机制,使得亲子共读活动成效易于测量、便于持续追踪。
通过文献整理发现,国外很多研究重视跨文化的绘本亲子共读,如关注绘本中的多样性和包容性,调查绘本中不同文化、身份和经历的表现,以及它们如何影响亲子共读实践、儿童的身份发展和社会意识。随着中国的国际影响力不断提高,跨文化家庭组合形式越来越常见,通过阅读帮助跨文化家庭孩子培养汉语的早期语言能力、识字能力和传统文化学习也是值得图书馆关注的课题。
本文有意排除了以ipad、有声书等电子媒介作为阅读材料的研究。笔者相信,“媒介即信息”。借用尼尔·波兹曼的观点,印刷书籍所具有的线性特点,导致一种跟排版结构非常相似的强调逻辑和清晰的意识结构。“识字的头脑为识字文化播下了毁灭的种子,因为识字的头脑创造了新的媒介,而这些媒介又使识字文化所依赖的‘传统的技能’变得毫无意义。”[11]现实就是这样,幼儿阅读电子屏幕的起始年龄越来越小,阅读电子屏幕的时间越来越长,基于电子媒介的亲子阅读终将作为不可忽视的存在。但那些坚持与孩子一起共读书本的人,将促成“寺院效应”,帮助我们延续人文传统,守护孩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