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荣
我和女儿的情分,宠爱宠不坏,翻脸翻不倒,大大咧咧没捧稳摔地上,骨碌碌滚两圈儿,捡起来揩一揩,定睛一瞧,还是那纹风不动明光锃亮的好情义。
这个家风雨飘摇
我与妻离婚时,12岁的女儿选我,这很意外。平日里,她见了妈妈就如同喜鹊登梅,闹喳喳叫得花香满枝,欣欣然跳得雪落一地。见到我呢,瞬间就变成小大人,还是个青衫肃整的小先生模样。
“小先生”不怒自威,拿出启蒙顽童的苦心,对我春风化雨:“学会好好讲话,不要吼奶奶,也不要跟妈妈吵架,戒烟戒酒,戒熬夜……”面对诸如此类小生常谈的话题,我时常憋着笑,假装很受用,扮演一个油盐都能进的好爹,实则满脑子想的都是工作的事儿。任她说破嘴,到末了,也只如春风掠耳,听君一席话,还是一席话。
故此,女儿几回拿黑眼珠盯住我,像模像样地叹气,仿佛这个爹朽木不可雕,迟早会惹出祸端,恨不能请他的手心吃上几记戒尺。其实,那时妻已耗尽耐心,萌生退意,连老妈都懒得再搭理我,卷包袱回了老家,这个家风雨飘摇,只有女儿锲而不舍地想唤醒我。我这个人,在婚姻与家庭生活中,有跤必跌,有坑必踩。原因很简单,这些年,我拼尽全力做事,想让家人住大屋、开大车,每天惬意地笑个十七八回。
可家人们偏偏与我隔了心,平日里总是劝劝劝,怕我累,怕我病,最怕青山留不住。说来好笑,两年前,我做过一个心脏小手术,早已康复,但家人们从此就拿我当琉璃盏儿瓷人儿,气煞我也。我笃信,妻执意离婚只是一次大型撒娇,老妈一溜烟跑回老家也只是小型赌气。她们迟早会回来,明月在,彩云就归,我们终究是铁打的一家人。离婚后,我耳根清净,鱼儿入水般投入了团队的封闭式开发工作。这下女儿可落了单。临行前,我频频呼唤老妈,老太太耍赖第一名,说自己眼睫毛疼、脚趾甲盖儿疼,哪儿哪儿都疼,来不了。
我马上理直气壮地打电话给妻,妻目瞪口呆。瞪归瞪,呆归呆,她还是咬碎银牙打道回府,继续照顾女儿。我踌躇满志地收拾背包,公司就是我的疆场,那里落日照大旗,那里马鸣风萧萧。女儿在我背包上写字:戒烟酒,不熬夜。我笑说:“你个小孩子哪里知道,酒是我的杨柳楼心月,烟是我的桃花扇底风,它们常常令我的设计灵感如烟花绽放,越夜越绚烂。”女儿蓦然翻脸,拿出手机,当面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我咋舌:“喂,再商量一下吧?”
女儿说:恩将恩报
走的时候是冬日,再回来已是秋天。一切都很圆满,我们苦干一场,换来丰盛果实。我轻快地走向家门,春风得意,秋风亦得意。一进门,女儿见我抱着花,伸手来接。我不给:“这是给你妈妈的,那糖才是你的。”我献宝般地把花一路送到厨房。妻在煮饺子,雾气缭绕,我不管,硬把花杵过去,一枝百合差儿点戳到她鼻孔里。妻大惊,啼笑皆非地扬起勺子,示意我出去。女儿告诫我,说妈妈如今是客,叫我凡事收着点儿。我委屈得直眨眼睛:“你总是挑剔爸爸。”女儿正色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我转怒为喜:这么聪敏博学的孩子,像我!
饭上桌了,晚灯映花,花映人面,妻笑盈盈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掏出戒指,碰碰良人的胳膊:“嗨,给你。”妻侧过头看看,笑了:“怪亮的,是买糖送的吧,对门小女孩喜欢这个,可以送给她玩儿。”我深吸一口气。这不怪妻,从前我曾送她草戒指、纸戒指、玻璃戒指,她都欢欢喜喜戴上。女儿两岁时,将脸搁在妈妈手背上摩挲,被戒指刮了一下,眼皮留下淡淡一星疤痕。妻是个狠人,就此把通身佩戴的小玩意儿全部摘下,这一摘,就再也没有戴回去。
我掏出发票和钻石分级证明书,热切地看着妻:“我升了职,加了薪,以后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妻愕然。女儿温和地提醒道:“爸,你们已经离婚了。”我喜滋滋地笑:“明天就去复婚。”妻不吃了,站起来就去穿外套。我慌了,耍赖的孩子般窜出去,把住门,不叫她走。女儿拉我,劝我,叫我让开,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也不想懂。
我告诉女儿,我们准备结婚那年,我被误诊为恶疾,三魂七魄都吓丢了,给你妈打电话说,退婚吧,神也挽不回我的性命了。你妈很镇定,她说:“神算什么,你听我的,我很健康,要肝有肝,要肾有肾,要钱我去筹,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没等我讲完,女儿拍拍我肩:“从前妈妈对你够意思,现在你应该恩将恩报,给她让路。”我急眼了:“不,你妈并没有真的捐肝捐肾给我。”女儿伶牙俐齿道:“那更好,现在你们恩怨两清了。”我胸中一口浊气翻涌:“绝交,我再也不是你爸了!”女儿一口驳回:“休想,你永远都是。”
陪着失恋的老爸
是夜,我终究还是听了女儿的劝,停止闹脾气,乖乖让道,甚至斯斯文文把前妻送回了娘家。是的,前妻。
回家之后,我很静,只管扬着脸坐着。蚊子咬我就让它咬,冷风吹我就让它吹,肚子咕咕叫就让它咕咕叫。女儿煎了剩饺子叫我吃,我不吃,她竟然不再客气两句,直接端起来自己吃,而且吃得很香。这这这,木兰替父从军,缇萦上书救父,这孩子连口剩饭都不给为父吃。饥饿难熬,我卷起袖子开吃,煎饺好吃,回锅肉也极美味。吃饱喝足之后,我心平了,气和了,眼睛也聚焦了,一下子就瞅到碗碟之间的那枚钻戒,它亮得凄艳,硬得硌人。我不禁悲從中来,顿时胃痛、胸口痛,就连呼吸都很痛,仿佛尤二姐生吞了金子。
女儿居然问我是不是吃撑了,可要来点儿消食片?这孩子!我半嗔半恼地呻吟道:“帮忙把那颗石头拿走,扔掉也行,别再让我看见它。”女儿横我一眼,利落地收起戒指,替我盖上毯子,关了灯,睡觉去了。暗夜里,我藏在毯子里的脸湿漉漉的,想哭闹拉不下脸来,想镇定道行不够,苦煞人。我蹑手蹑脚出了门,禁不住怀疑这世界被人掉了包:马路硌脚,秋寒刺骨,落叶专敲我的头。不小心绊了一跤,直接摔个狗啃地。我赌气般趴在地上:冷好了,痛好了,跌死我算了。
“爸爸,站起来!”一个爽脆的声音对我下令。女儿到底不放心,悄悄跟了来,替我拍灰掸土,替我披上外套。我哽咽道:“离开你们的这些日子,我都已经改了,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再也没碰过烟酒……”女儿震惊。我委屈得什么似的,眼泪滔滔而下,我未得宽宥,我痛失所爱,我回了头却失去了岸。女儿不响,牵着我的手,一直朝前走。她的手,纤细,结实,微暖。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工作时我全神贯注,回家有女儿陪着,我们父女俩一起做饭,一起收拾屋子,我给她讲数学题,她拉我一起夜跑。我与她,喜有时,嗔有时,争执有时,情深义重有时。她也曾负气拉黑我,气消了,又若无其事加回来。
雪渐渐厚,水仙渐渐香。腊月里,老妈来了,我对她和和气气,吃米吃面也有商有量。老人家忘性大,陈年旧事讲了又讲,我也耐心应答。老妈颇为纳罕,说我转了性子,不再是那个愣头青,真难得。我转头笑望女儿:“谢谢呀。”老妈感慨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女儿认真地说:“不,我们是多年父女成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