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区理论与文化嬗变研究

2023-02-28 02:08
西部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日本社区文化

曾 翔

一、关于“社区”概念的起源

“社区”这一概念最早发源于德国,德国古典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在1887年出版的社会学著作《共同体与社会》(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中首次提出了“共同体”概念,他写道,

“共同的风俗和共同的信仰,它们渗透在一族人民的成员之中,对其生活的统一与和平至关重要,虽然绝不是可靠的保障,但是共同的风俗和共同的信仰在一族人民当中或者由他们出发,以日益增长的强度,风靡于一个部落的各支脉世系”。[1]

他认为“共同体”是一种逐渐旺盛充满生机活力的有机体,在这样一种有机体中,通过依靠共同的信仰、道德与文化,赋予人与人之间亲密的人际关系,共同的精神意识以及对有机体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而这正是现代意义上“社区”存在的内在属性。但由于滕尼斯所处的时代是介于乡村社会与工业社会的转型过渡期,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以及个人经历的局限,他笔下的“共同体”更多侧重于乡村共同体,描写的是基于血缘与地缘的“小共同体”;同时,由于工业社会的迅猛发展,传统的乡村社会面临解体,当时对于社会学的研究范式也只是简单地将社会分为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两种形态进行叙事研究,并未以地域性的视角来整体看待社会的发展与变迁,现代意义上的“社区”还未真正出现[2]。

时间来到20世纪初,随着城市化运动的兴起,美国社会也经历着由熟人的乡村社会到陌生人的城市社会转型,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分工带来了诸如人口流动、分散居住等新特点,但这也由此导致诸如邻里关系的冷漠、亲情友爱的缺失,城市中的人们陷入了精神生活的真空之中,人们迫切地需要人文主义的精神关怀,由此传统的“共同体”理论早已不适用于现代化的都市社会。以美国社会学家R.E.帕克(ROBERT EZRA PARK)为领军人物的芝加哥学派,将“社区”理念引入城市发展中,并以地域性的视角研究地域社会的变迁及其发展。他认为一定地域下的人们对于生存的土地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若是将他们按照地域进行组织,就能够使他们重新处于充满关怀、人情味的熟人社会当中[3]。同时,帕克还认为正是城市化的过度发展才使得不健康的非人际关系替代了和谐稳定的人际交流[4]。因此,他重新审视地域内人的地域性,并赋予“共同体”以新的“社区”含义,推动社会学关于区域社区方面的研究新范式,由此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社区”概念。

二、关于日本的“社区”理论

日本关于现代意义上的“社区”研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在此之前日本主要开展以农村为中心的地域社会学研究。二战以前的日本农村社会主要是以地主制度为社会体制的核心,此时的地域社会学研究也主要是以农村社会中的地主制度作为主要研究领域。日本出现现代意义上的“社区”概念则是处于与美国相类似的都市化发展进程中。二战结束初期,日本通过政治经济的民主化改革以及美对日特需(如朝鲜战争时期的特需采购),日本逐步实现经济的跨越式发展,日本也逐渐开始实施以东京为核心的大都市圈城市化进程。同时,伴随着日本经济进入高度成长期,日本的城市化进程也显著加快,但由此也带来了农村的解体,大量农村人口流入城市,导致农村出现大量的过低人口村落(日本称为过疏地区)。相对地在那些人口激增的地区(日本称为过密地区)由于城市人口的大量增加,导致城市的生活环境急剧恶化,社会资源出现严重不足,社会功能减弱,城市人的生活质量严重下降,社会关系不和谐导致的邻里纠纷也时常发生。于是在昭和44年(1969年),日本国民生活审议会和东京都社会福祉协议会相继发布并出版了『コミュニティ―生活の場における人間性の回復―』、『東京都におけるコミュニティ·ケアの進展について』(笔者译:《恢复社区内的人际关系》《关于东京的社区护理进展》),旨在研究在社区内生活的人与人之间的人际关系、社区内的居住环境以及社区之间的人口流动,由此日本掀开了关于“社区”的社会学研究的大幕[5]。同时在这一时期,日本对于传统的农村社会学研究也提出了新的观点。例如,日本民俗社会学家宫本常一就曾指出:“随着都市化进程的不断发展,而由此导致的农村崩溃其实并不用特别担忧,农村并未崩溃,只是从事第一产业的农村人口常规化转移至第二、第三产业,从而导致第二、三产业人口的激增,但这种过疏与过密其实只是一种暂时现象,随着经济的持续发展,都市工作的农村人口会再度回流,上述出现的城乡现象也只是反映了农村的外部变化。”[6]宫本认为研究农村自身的农村文化以及由文化导致的农村迁移才更应该受到关注。这其实也符合之后日本“社区”研究的主流——“社区文化”。

伴随着20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破裂,日本经济陷入长期停滞状态,同时由于城市与农村产业构造分布的不平衡,城乡经济依旧是在“不平等交换”机制下维持和发展,“城市—农村”的对立关系依旧十分严峻[7]154。城乡区域社区间的人口稀疏问题仍未得到解决,且愈发严峻。以三大都市圈为核心的城市社区由于经济发达,对周边农村人口产生虹吸效应,城市人口进一步激增,都市社区中以町内会和自治会为代表的住民组织会员人数居高不下,与此相对的农村社区却面临着由人口持续流失带来的集落解体。城乡之间大量的人口流动使得日本民众不得不思考个体在社区中如何寻找归属感以及如何挣脱以“扩张和增长”为导向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束缚,找寻充实幸福的人生意义。由此,日本的“社区理论”研究学者将视野转向“创造性社区”理论,即“创造性社区”能够创造并维护一个包含自然、物理、历史、社会以及文化内容的“环境”,通过横向与纵向合作,居住民能发挥个人的潜力来追求充实且幸福生活的代际交流式社区;同时该社区下的居住民能够充分调动社区资源,实现以互助为导向的社区共同体[8]。

当时间来到21世纪20年代,日本老龄化以及少子化等问题的日益严峻,阶级固化带来的社会不平等问题也笼罩着日本社区。社区内出现了类似人员短缺,社区治理成本剧增等诸多问题,社区的维持与发展也出现了巨大的危机。日本学者广井良典提出了“社区经济”理论,即通过政府引导,加强对报酬比例的养老金征税,将税收用于支援年轻人在地方的就业和生活,强化社区区域内人力、物力以及财力的正循环,加强社区内部的经济联系,继而使人们转向各地社区的特点以及风土文化多样性的探索,从而激活社区内部的活力[7]142-149。该理论有效应对了在“后增长时代”下日本社区内部活力丧失的问题,保证了日本城乡社区健康稳定的发展。

三、关于日本的“社区文化”

关于社区文化的研究可以说是社区研究的重中之重,从社区理论的研究转向社区文化的研究,有助于丰富社区研究的内涵,从实际的社区治理以及社区规范等具体实例,探讨日本社区文化营造的相关经验,从而为中国的社区文化营造提供借鉴。中日两国在社区发展上有着许多相同之处,关于社区以及社区文化的定义也是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中国学者认为社区是社会的基本单元,社区文化便是社会整体文化的基本单元;社区是社群、制度习俗在一定地域内的集合与社会生活的共同体,社区包括城乡社区和商业街区等功能性社区,而相对应的社区文化便是不同社区依托各自特点构成的文化系统[9]。同时国内学者还将社区文化分为广义的社区文化与狭义的社区文化两种,广义的社区文化指的是一定地域下的社区居住民经过长期的实践所创造出的物质与精神文化的总和;而狭义的社区文化是指特定区域下的社区居民经过长期实践形成和发展出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行为模式与群体意识等一系列的文化现象的集合[10]。那么日本的社区文化同样依循上述原则,同样是由地域下的居住民经过长期的历史实践所凝结的住民文化。日本的社区文化也即住民文化,住民文化主要是由基层住民组织主导的社区治理、町内住民长期实践所形成的价值规范、町内住民的文化生活等三项基本内容构成。

(一)住民组织主导下的社区治理

说到日本的社区治理,就必须提及日本的住民组织,简单来说就是日本民间的自治组织,这是日本社区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住民组织经历了四个不同的历史阶段:第一阶段即在古代日本到明治前期是以“上行下效”的行政末端机构而存在,以“五保”“五人组”“组”“讲”等村落共同体的形式发挥着行政事务辅助职能,承担着村落内的治安、纳税、维持村内秩序等职能;而到了第二阶段即明治后期到昭和前期,以町内会为代表的日本住民组织又作为民主化媒介的角色发挥着独立自主的主体治理功能。例如,在明治5年(即1872年),日本政府制定了近代的学校教育制度,并在日本全国建造小学,推行小学教育。在当时诸如建造校舍、教师人事、财政以及为低保家庭提供入学援助等事务,在当时则皆由町内会以及它的联合会承担[11]。用现在的视角来看,这些行政化事务本应纳入到自治体的行政管理之下,但在当时却由住民组织承担,这可以说是现代日本社区自治的原型;到了第三个阶段,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的住民组织在法西斯政权的操纵下,成为了维持战争机器运转的统治工具,町内会随之成为大政翼赞会的行政末端组织,同时日本为了稳定国内的军事独裁统治,甚至成立了以“邻组”为代表的基层组织。这一时期,因战争导致的经济动荡加剧了日本民众的生活负担,日本国内的人民生活水平十分低下,在法西斯暴政统治下的民众根本无暇顾及町内的社区事务,以民主自治为特点的住民组织彻底丧失了独立自主的治理主体地位,社区文化以住民组织的彻底转向而丧失了发展的活力。但随着二战的结束,朝鲜战争的爆发,日本依靠美国的扶持以及政治经济的一系列民主化改革,日本逐渐走出了由战争所带来的经济停滞,日本民众的生活水平也大幅提升,日本民众对于参与社区事务的热情也逐渐高涨,积极参与社区事务成为日本民众的普遍共识,日本的住民组织也发展到了第四阶段。1999年,日本政府实施地方分权法,将地方政府的权力下放到基层住民组织,从而实现日本民众所期望的基层自治,这一时期的社区治理已经从过去的主导型治理转变为混合型治理[12]。日本住民组织也再次成为了民主自治的治理主体。

(二)以“互助”“忠诚”为原则的邻里规范

正如前文所述,日本地域社区的概念出现在推行都市化的近代。在现代社区之前,日本地方是以乡村集落的形态存续,延绵至今,虽受到城乡经济失衡、人口流动等因素的冲击,但在现代日本还是存在着相当数量的农村集落,这些村落仍然发挥着以“互助”为核心的邻里规范。在古代日本,由于劳动力短缺、生产技术落后所带来的生产力低下,村内居住民为了维持日常生活的正常运转以及村内治理成本的节约,邻里之间便逐渐形成互帮互助的邻里规范。在这样的规范之下,青壮劳动力作为生产生活中的主要力量,在农耕以及房屋修缮等方面发挥主要作用,妇女儿童以及老年人则从事以手工业为主的轻体力劳动,邻里互助便很好地解决了上述问题。不管是过去的“五保”“五人组”“组”“讲”等村落共同体,还是现在的町内会、自治会等现代住民组织,它们始终秉持着“互助”的传统,在邻里关系调节、节约社区治理成本、凝聚团结友爱的邻里氛围发挥着巨大作用。

美国学者傅高义曾经在其著作《新中产阶级》一书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忠诚就是人们将集体利益置于自己的个人利益之上。群体忠诚不仅仅意味着对群体目标的认同,还意味着乐于与其他成员合作,热切地与群体保持一致。如果群体赋予了他一项任务,就必须承担这份责任。人们必须在任何状况下都避免让其它成员感到尴尬,要在意其他成员的利益,让他们在群体中如鱼得水,感受到集体带来的荣誉感。”[13]125

这段表述很好地阐释了日本人从古至今的忠诚观。对于忠诚,日本人不仅仅体现在过去的忠君爱国思想中,更在其日常生活的社区规范中。“忠诚”这一邻里规范源自于日本人的传统价值观,从忠于天皇、忠于国家、再到忠于自己生活的社区,忠诚始终是日本人不变的价值规范,但忠诚的范围却在不断变化。美国学者傅高义曾经以日本社区M町作为研究对象,他认为虽然战后自由民主的理念早已深入日本民众的日常生活中,但由于科层制度的影响,大部分日本人还是认为没有什么原则比为自己所属的亲密群体成员着想更为重要。因此,日本民众普遍忠诚于自己所属的社区,通过社区内的人情往来,加强内部联系,达成相互信任的基础,“忠诚”也自然成为日本社区内部邻里规范的核心[13]126-130。

(三)町内住民的文化生活

日本社区通过如町内会以及自治会等住民组织引导居住民举办各式各样的文化活动,如夏季举办的纳凉会,社区中的男女老少伴着弦乐、太鼓声,唱唱跳跳欢聚一堂。还有各地社区举行的神社祭祀活动,各社区负责人召集住民组织的负责人商讨仪式活动内容以及举行要项,妇女儿童利用空闲时间准备活动物质,包括聚会人员的饭菜、活动布置等事务;男人则在活动当天抬着“神舆”绕着社区游行,祈求社区平安无事。这些文化活动对于丰富町内居民的日常生活,增强居住民间的日常交流,建立一个友爱团结的美好社区发挥了巨大作用。同时,日本政府还在各社区修建了诸多公民馆以及社区中心(两者区别见下表),通过开设各种学级的学习讲座,为社区内的儿童提供各式教育服务;协助社区内的各类自治组织、团体提供活动场所,满足社区内居住民的日常学习以及文娱活动;接受上级自治体的领导,宣传政府政策,起到一定行政宣传的功效;在突发灾难等紧急情况时,充当临时避难场所,提供灾难应急的功能。通过自治体管辖下的公民馆以及社区中心,日本社区为社区内的居住民提供了充实的文娱服务,各社区的住民组织也广泛参与町内事务,让社区居住民能够在忙碌的工作后享受到幸福和谐的社区生活。

公民馆社区中心设置主体教育委员会首长部局运营主体教育委员会自治组织等团体(也可以由其他地区的法人以及NPO等团体进行运营)职员来源教育委员会以及相关管理团体的成员一般没有配置转任职员,特殊情况下由首长部局职员担任职员等人员的研修培训教育委员会负责教育委员会以及首长部局共同负责主要工作内容针对各年纪学生讲座的开设社会教育团体的培育支援自治公民馆以及相关合作发行广报对各种类型的自治团体的培训开设提升职员素养的相关研修避难所的相关运营为居住民以及各类团体提供场馆等与“地域再生”有关活动的举办针对各年纪学生讲座的开设发行广报对各种类型的自治团体的培训开设提升职员素养的相关研修避难所的相关运营为居住民以及各类团体提供场馆提供市的窗口业务等预算来源市町村教育委员会由市提供管理委托费(相关派遣职员的工资则由首长部局相关预算提供)禁止事项政治政党、宗教活动以及营利活动(公民馆认为必要的相关政治的学习活动除外)根据市条例以及社区条例明令禁止的行为

结语

“社区”概念初起于滕尼斯,兴盛于以帕克为代表的芝加哥学派,经过漫长的研究历程,逐渐凝练出现代意义上的“社区”研究。二战后,日本社会学界继承了现代意义的社区研究,从乡村地主制转向地域社区研究,研究出了多种适应时代发展变化的社区理论,从“福利社区”到“创造性社区”,再到“社区经济”,日本学界关于社区理论的研究重点始终致力于激活社区活力、创造社区内和谐稳定的人际关系,在发展迅猛的“陌生人社会”,赋予个体在社区内的归属感以及幸福感。同时日本积极构建独属于日本的社区文化,通过以基层自治组织为引导,社区规范中的“互助”“忠诚”为原则,居民文化活动为纽带,团结町内居民,社区在日本社会中发挥出独特的魅力。最后,中日两国在社区营造方面有着许多共通之处,通过研究日本地域社区,阐明日本社区在社区治理、社区规范以及社区文化活动所发挥的作用,有助于为中国在社区营造上提供参考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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