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老舍在散文《抬头见喜》中述及,年轻时三次醉酒,都在中秋。第一次,在北平一家公寓,好友运来一坛子“竹叶青”,还约来两位朋友,大家抄起茶碗向坛子“一个劲儿进攻”,很快喝光。然后打牌。可是没打成,“因为我一睁眼已经红日东升了”。第二次,在天津,和朋友在酒楼吃饭,各喝“绿茵陈”二两。饭后去茶肆品茗,“我朝窗坐着,可见了一轮明月,我就吐了”。第三次,在伦敦,和朋友喝了两瓶便宜的葡萄酒。然后,各自回寓所,“一上公共汽车,我的脚忽然长了眼睛,专找别人的脚尖去踩”。
酒醉人乃是常识,不必赘言。月亮让醉汉呕吐,却教人玩味。
这里藏着中国人的文化密码。明月皎皎,清辉遍地,乡愁陡然袭来,想起家乡,想起亲人,想起家里阳台上的供桌,桌上的月饼、鲜果,缭绕的线香、半空的流萤。翻江倒海一般的愁思,把胃里的东西逼出来了。
上点儿年纪的国人之中,如果感情世界不曾或多或少地留下与月亮、中秋一类意象相关的记忆,那么,他可能不是不通人情,就是活得无趣。
青春缺月光吗?50多年前的中秋夜,在家乡最高的雷公岭下,山脚的村庄,禾堂上,几张竹椅,一张给看场人宿夜用的“禾廊床”,5条汉子坐了整整一夜,只因为舍不得月光。蟋蟀在叫,松涛若即若离。如此清澈,如此迷离!世界幻化,万物遁迹,只留下光。我们置身在水族箱,举手投足仿佛能带起光的浪花。夜愈深愈冷,但没人进屋拿衣服。长久地坐着,话说光了,只剩一桩事:月光浴。粤语将此名为“晒月光”,此刻透彻悟出,“晒”字真贴切。直到鸡声四起夹着犬吠,抹抹头发,早已湿透。下半夜露浓,竟没有觉察,只因为它被月色溶解了。
如果你谈过恋爱,而爱情没有沐浴过月光,那是不可思议的。月上树梢,人约黄昏。花丛间、河堤上,并肩的人影被澄碧的光镶嵌着,絮语随波间的月影漂移。如果爱情是一杯水,月光便是拌进去的酒精。
没有月明如许,情绪就调动不起来。中年的上班岁月,好几个中秋节,我下了夜班,特地驾车到海滨。那里视野开阔,一幅海上生明月,激发多少诗情!遗憾的是十有七八,煞风景的雾气笼罩,海滩灰蒙蒙,路灯和防风林多了一重毛边。顿时记起苏东坡,临近中秋的夜晚,他睡不着,看到月色入户,灵机一动,出门往承天寺,叫醒友人,一起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于坡翁,月和风景都不是事,只有一个问题:闲还是不闲。我们不然,月未必在,闲尤其罕得。闲不是“有空”,而是能够欣赏、体味月下境界的宁谧心境。
(海纳百川摘自《羊城晚报》2022年11月24日,勾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