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杰荣,姜 夏
(辽宁大学 哲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视域”是胡塞尔现象学的一个关键术语,这个术语的主要作用是“为了表达处于意向性核心的呈现与缺失的相互作用”[1]103。知觉对象总是视域中的对象。胡塞尔提出视域概念既针对未经反思的朴素对象概念,又针对感觉主义的对象理解。胡塞尔认为,知觉对象既不是“完完整整地作为它本身所是而被给予”[2]933,也不能按照感觉主义的方式还原为各种感觉材料和感觉图像。知觉对象“只是‘从正面’显现出来,只是‘以透视地被缩减和被映射的方式’以及如此等等地显现出来”[2]933。因此,知觉对象在现象学中意味着意识以知觉的方式构造的对象,从而解释了为何知觉对象在只能呈现有限部分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被意指。知觉对象的视域分为内视域(Innenhorizont)和外视域(Au-Benhorizont)。
在谈及外视域时,A.D.史密斯评价说:“超越既定的被感知物而指向其空间环境,这对于显现为其所是的那一种类的对象——物体——来说是十分根本的。”[1]104然而,仅仅将外视域理解为知觉对象的空间环境是不够的,知觉对象的外视域还包括回忆和想象。本文主要以胡塞尔现象学为视角来阐明知觉对象的外视域结构,试图揭示知觉对象的外视域的一般结构、处于外视域中对象间所可能具有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的直观统一性基础。
知觉对象总是处于视域之中,只有在视域之中,一个知觉对象才被建构起来。胡塞尔强调,要区分意识的内容和意识的对象。知觉对象处于不完全的展现状况之中,除了实显性内容,总有处于注意力边缘的“晕”(Hof)与“晕”之外未实显的部分一同被给予了,这种特征属于知觉对象的本质。“非实显的体验的‘晕圈’围绕着那些实显的体验;体验流绝不可能由单纯的实显性事物组成。”[3]105因此,视域意味着对象未被给予的方面也同时被意识到,只有这样,主体才能建构起一个对象。知觉对象不能等同于真实的外在对象。现象学对知觉对象的基本理解是:知觉是一种呈现方式。一个以知觉方式展现的幻觉对象,也是一种知觉对象。我们在知觉活动中,并不总是能完全地确认这个知觉对象的现实存在。知觉意味着一种呈现方式,而不像传统哲学那样,被确认为是一个外在的存在,或者一个头脑中对外在存在的单纯投影。
知觉对象的视域可以分为内视域和外视域。所谓内视域,意指此对象本身可继续知觉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基于此对象在现实中的展示,因此来源于对象与主体的相对运动。无论是对象运动还是我们运动,都会导致知觉对象的进一步呈现。知觉对象是以知觉方式把握对象的对象极。这一极朝向知觉对象的完全呈现,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因而对象的完全呈现只是一种理想。所谓外视域,是此知觉对象和其他对象在相互关系的所有知觉上的可能性。这种关系是一种知觉上的关系。在此,我们不讨论具有更高主动性范畴对象间的关系,而是限制在单纯的个体知觉对象间的关系。本文主要讨论的就是知觉对象间的关系及其基础,也就是对知觉对象的外视域结构做出现象学的澄清。
知觉的外视域是知觉对象间关系的基础。最简单的知觉关系就是在同一知觉场中的不同对象的关系。一眼望去的诸多事物,一下子听到的各种声音都属于此列。并非所有知觉关系都需要对象处于同一知觉场之中。关系性观察还包括所有不在同一知觉场之中的对象间的关系。这些超出同一知觉场之中的关系包括:1.所有处于同一客观时间,但却没有被同时知觉到的对象间的关系。这些对象处于同一现实世界之中,在时间上平行,在空间上共存。2.所有处于同一时间序列,但并不处于同一客观时间节点的对象间的关系。这些对象间不具有严格意义上的空间关系,而是只具有时间上的相继关系。相继性的对象关系中,这些对象处于同一时间序列,它们各自具有自身的绝对时间位置,但它们在空间上不共存,因而一般来说,它们不具有严格意义上的空间关系,相继性对象按照其本质,是不可能处于同一知觉场之中的。3.包含想象对象的对象间关系。想象关系又可以分为模拟现实关系和纯粹想象的关系。在模拟现实关系中,对象可以是知觉对象,也可以是想象对象。这些对象间的关系处于一个模拟的时空秩序之中。除了模拟现实关系以外,想象对象和想象对象间、想象对象和知觉对象间都不存在任何现实关系或者模拟现实关系。缺乏任何现实联结或者模拟现实联结的关系,就是基于相同性和相似性的单纯比较关系。
不同的知觉对象要么在同一知觉场中,要么不在同一知觉场中。但无论哪种情况,这些对象间都可以建立起关系,并且这些关系本身可以被明确化和直观化,因而可以被观察的目光所捕捉。上述关系也同样具有它们的预先建构,只有如此,主动的观察目光才能将它们把握为意识的对象并在语言中将其呈现出来。每一种本质上不同的关系都对应了不同类型的直观统一性。只有先具有这样的直观统一性,进一步的关系性观察才是可能的。当然,这些关系仅仅是外在知觉对象在接受性朴素经验范围内预先建构的基本形式的概括。完全的关系还包括范畴对象间的关系。
尽管有不同种类的关系类型,但所有关系性观察还是具有总体上的一般特征。这个一般特征可以粗略地概括为:将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所有的关系性观察最终都依赖关系的显现,无论有多少种不同的关系类型,只要不同事物间具有关系,并且这些关系在原则上可以被意识所把握,那么它们就必然能以某种方式被意识综合在一起。这种综合是一种被动的综合,而不是一种主动的综合。主动的综合意味着我们主动构建一种关系,而这种主动构建在知觉行为中是以被动的综合为前提的。所以,完整的外视域结构包括以下几点:通过联想作用将不同的对象被动综合在一起;将内在体验时间中先行观看的东西保持在手;将意识当下观察的对象和之前保持在手的对象进行综合性交叠。
外视域的基础在于联想的综合作用。关系性观察意味着意识已经具有多个对象。在内在意识中,不同的对象占据不同的体验位置,不同的对象具有不同的体验时间。这种体验时间不是客观时间,我先看到A 再看到B,并不意味着B 在时间上落后于A,而只是意味着B 在体验时间上在A 之后。关系性观察要求,先前处于体验中的对象不能够被立刻放弃,如果我们只有非常短暂的注意力,只能注意到眼前唯一的事物,那么就算意识可以为关系观察创造条件,我们也没能力注意到关系。因此,除了不同的直观统一性以外,能够将不同的对象记在心中,也是关系性观察的基本条件之一。
所有的外视域都不是只有在我们主动关心它们时才呈现出来,相反,依照胡塞尔现象学的观点,所有的东西都只能在预先呈现出来以后才能被我们的意识所朝向。“不言而喻,在关系性观察能够着手之前,这种统一性本身并不需要成为主题性的……原则上对这种关系的说明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在进行说明时总是有某种局部的吻合出现,由此那被摆明的东西才作为从属于说明者的东西而被当作在说明者之上或在说明者之中的东西得到把握。”[4]183以主题性的方式出现在意识中的东西不是意识的全部内容。意识含有隐性的结构。在意识中出现了一些不被注意的东西,它们不处于意识的“前台”,但却是意识结构的必要组成部分。这些“非前台”的内容决定了“前台”内容的凸显,也决定了意识前往其他方向的可能性。
关系并不是只有在主动性的领域才有根源,相反,它在被动性中就有其根源。知觉对象最简单的关系就是在同一知觉场中不同对象间的关系。当我们保持清醒并展开知觉之时,我们即进入一个知觉场。以视觉为例,我们对任何事物的观看都不是孤立的,都是连带有此对象的边界、它的环境,以及其他所有共同被看见的东西。对象和其环境共同勾勒了此对象的边界,否则这就是一个无边界的对象,也就不是一个对象。其他对象也共同勾勒此对象在空间中的相对位置。共同处于知觉场中的背景环境和其他对象并非没有被意识到,只不过是这种刺激不那么强烈,因而不能被知觉行为将其送到意识的前台而已。但正是因为这些东西也已经预先被给予,意识才有可能更进一步去把握它们。
不同事物放在一起,导致了在不同事物间的一种交叠性综合。保持在手使得意识可以在不同对象间往返流转,这种往返流转的可能性为关系性观察创造了条件。也因为这种往返流转,所以这些不同的事物具有“平等”的特性。它们是相互对等的,关系性观察可以从任意一方开始。因此,关系性观察在原则上是可逆的。
一般来讲,联结性关系的基础是定位性(Positionalität)①Positionalität 一词在国内学界有不同的翻译,倪梁康翻译为“立场性”,李幼蒸翻译为“设定性”,张廷国翻译为“定向性”。就与对应的概念“中立性”(Neutralität)而言,该词可译为“立场性”,用以表示对意识对象的存在与否持有立场(参见《胡塞尔现象学概念通释》)。但我们之所以能够对意识对象的存在与否持有立场,其原因在于立场意识建立在对象是否在时间中占有绝对位置的基础之上。就该词的本意而言,Positionalität 主要是指对象的定位性。因此,Positionalität 不只包含现实性设定,也包含模拟现实设定,只要能够建构起一个统一的世界,无论这个世界是被感知的还是被想象的,对象都可以在其中有自身的定位。因而在谈及外视域及关系意识时,笔者保持该词本意,将Positionalität 译为“定位性”。意识。定位性意识的基础是客观时间的建构。根据知觉对象间不同的时间关系,定位性意识可以划分为同时性意识和相继性意识。在同时性关系中,不同知觉对象处于“同一个”客观时间绵延中,它们在时间秩序中占有同样的时间位置。而在相继性关系中,知觉对象和回忆对象在时间秩序中占有不同的位置,每一个对象都有一个绝对的时间定位。同时性关系和相继性关系是联结性关系的两种基本方式,它们不仅依赖内在时间意识的统一,更依赖一个统一的客观时间秩序的建构。
现实关系中最简单的样式,就是同一知觉场境中诸对象的关系。知觉最原始的直观统一性,就是在同一个现实知觉场内的直观统一性。从这种最简单和最原始的直观统一性出发,胡塞尔才进一步讨论其他的直观统一性。知觉原始的直观统一性就是知觉的被动的统一性,即时间统一性。知觉对象总是和其他对象一同被给予。这些东西是在同一个原始的感性绵延中被一同建构起来的。对象总是一个绵延的对象,它总有它的时间视域。并且,一个知觉对象从来不是单独被给予的,它总是在场境中被“摘取”出来。一个知觉场境中所有其他的东西也一起作为绵延之物而被给予了。在此感性场境中,所有的对象都“过着”同样的时间、经历同样的绵延。整个感性的场境也好像是单一的个体一样,作为一个绵延的多样性统一体被一起给予了。当然,这个多样性统一体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个体对象,只不过它和朴素的客体对象具有同样的现象学结构,即它像个体对象一样,作为感性的统一性被原始地给予出来。只有这个包含多数对象的统一性预先被给予了,它才能在接下来成为关系主题的载体。“时间形式不仅是个体的一种形式,只要这些个体是绵延着的个体;而且它还有进一步的功能,即把个体统一为一个结合起来的统一性。因此,对某种个体多数性的知觉的统一性就是在联系性的时间形式基础上的统一性。”[4]187
诸对象得以在一个知觉场中统一起来的时间不是主观时间。这里谈论的是属于对象性意义的客观时间。需要注意的是,胡塞尔所谈论的客观时间要和物理学时间绝对区分开。客观时间绝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就像客观世界绝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世界那样。物理学的时间是可以精确测量的时间,物理学的世界是被数学化了的世界,它们是理念的,这种理念性是建立在客观性的基础之上,但客观性决不等于被数学化,世界的客观性是世界数学化的基础。同样,时间也是如此。属于对象的客观时间仍然是主观活动的成就。胡塞尔在谈论客观时间时,主要是指对象性的时间。与对象性时间相对立的是单纯的内在体验的时间。“所有连续恒常不变的滞留联结在一起的统一性,这些滞留相互关联地属于一个点截性的—线性的时间对象……但另一方面,在同一个原当下内还有在场域性的秩序中按非同一之物(并存)的连续性发生的融合。”[5]442
现实的联结性关系不只有同时性的关系,对象间关系并不总是建立在“共处于同一时刻”这样的基础上。对象间的关系也可能出现在时间的“纵向”层面。这种“纵向”的关系同样奠基于定位性意识,对象被固定在现实时空序列之中,这种前后相继的关系也是现实关系。不同于同时性关系中多个对象共同绵延,一个过去之物和一个当下之物并不处于共同的时间绵延,所以在这里涉及的是知觉与定位性回忆的关系。
回忆可以具有两种样式,一种是生动的回忆,另一种是作为单纯潜在性的回忆。当我们生活在生动的回忆中时,我们就仿佛具有了全新的生命,仿佛重新回到了过去。因此,生动的回忆具有感性的统一性。如果我们在回忆中看一幅画,那么,尽管现在可能是闭着眼睛在回忆,但我们仍然是在回忆中“看”这幅画。感性的统一性并不意味着单纯感官作用,而是意味着一种意向方式。当然,如果感官先天丧失了功能,那么我们就在自身经验的历史上先天不具有某种意向的可能方式,例如,一个先天的盲人是不能直观什么是红色的。在这种生动的回忆中,回忆的内容按照时间贯通为“一个”回忆,就如同原初的知觉一样。而广义的回忆则除了包括这种生动的回忆之外,还包括单纯的潜在性的回忆。潜在性的回忆就是没有在当下意识中生动呈现出来的回忆,但它也没有完全“沉沦”,而是作为一个随时可以被激活,但目前还未被激活的回忆。从这个角度讲,它是非充实性的回忆。
回忆与回忆间、回忆与当下知觉间是相互分离的。如果我们回忆一件事物,并把它置于当下知觉的某个事物旁边,回忆中的事物和当下知觉的事物就不具有同时性的关系,因此也不具有以同时性为基础的关系,比如现实空间关系。
尽管不同的回忆间是相互分离的,但它们相互间仍然有一种统一性。回忆的对象间及回忆和知觉的对象间也可以在此统一性的基础上产生某种关联。不同对象间具有某种统一性,这是一切关系性观察的前提。所有的过去都是我们的经历,所有的回忆也都曾具有知觉的原形式。知觉的原形式具有视域结构,那些未被直接知觉到的内容也因视域意识而一起被综合为一个统一的世界。这个已经过去的世界一直绵延到现在,和现在处于知觉中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回忆只是将过去的一段知觉重新呈现出来而已。并且,这个世界不只属于主体的世界,“由主观时间在回忆和想象中形成的‘自我统一体’也构成一个‘主体间’的客观世界”[6]10。不同的主体是在“同一”时空框架下来理解世界的。不同的主体对世界中的事物有不同的感知和不同的理解,但这些不同理解都基于同一世界。不同的主体可以通过交流来校正彼此对世界中事物的看法。主体通过移情来理解自己与其他主体的共存关系。“对每个自我来说,移情作用无非就是针对回忆和期望进行定向再现的一种特殊组合,并且自我能够使这些直观和一切定向直观都以被给定的方式达到一致。”[4]196从这个角度理解,移情作用就是自我在世界中定位的可能性。自我可以在想象中,在世界中的任意时间位置和空间位置得到“定位”,因而所有不同的自我就处于同一个世界中。在定位性意识中,世界被统一为“一个”时空序列,所有的对象都在这个序列中有自己的位置。在这样一种统一性中,我们才可以谈论对象间的联结性关系,如对象间的空间关系或时间关系等。当然,联结性关系还存在其他的形式,如整体与部分关系、因果关系等。
在现实世界中,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个体化,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时空位置。在胡塞尔那里,一个对象个体化就意味着它可以和其他的对象绝对地区分开来,无论它与其他对象相似到何种程度,它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独一无二就意味着个体对象具有一个绝对的时间位置。现实对象的个体化已经包含了一种实存设定。需要澄清的是,个体化的东西并不意味着真实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真正实存”已经被现象学悬搁或排除掉了。留下来的只是意识的成就——我们把这个世界作为一个“真实”的世界来拥有。这里暗含着这样一种意思——在这一世界中所有不“真实”的东西都必将通过进一步的充实而被排除。“因此,一切原始地显现的东西,即使它能够在冲突中显现出来,它也具有其确定的时间位置;就是说,它不仅在自身中具有一个现象上的时间,亦即一个在意向对象性自身中被给予的时间,而且也在一个客观时间中具有其固定的位置。”[4]194世界是在统一性的设定和对设定的充实这样一种张力下才呈现出来的,单有前者,现实的世界不能和纯粹的幻想的世界区分开;单有后者,世界概念本身根本就无法显现出来,甚至我们就连“存在”这个词都没法说出,因为没有预先的理解方向,就不会有现实的理解,就好像不存在一条没有方向单纯的路一样。联结性关系的建构依赖于对象的个体化,而对象的个体化依赖于一个统一时空秩序的建立。只有在一个统一时空秩序中,才能真正谈及联结性关系。
现实联结性关系并不是唯一的联结性关系,定位性意识也不是知觉外视域的唯一样式。联结性关系不仅仅局限于现实的知觉对象间,它同样也可以存在于想象对象间,无论是多个不同的想象对象,还是想象对象和知觉对象间,都可以发生联结性关系。作为对象可以显现出来的必然条件的视域不能限于单纯的感知现象[7]。只不过,有想象对象参与的关系不再是现实联结性关系,而是模拟联结性关系。
正如现实联结性关系奠基于现实定位性意识一样,模拟联结性关系奠基于模拟定位性意识。在分析模拟定位性意识之前,先要回答一个问题:在什么样的意义上,知觉的外视域应该包含想象对象?按照传统认识论的理解,想象和知觉是意识的不同样式,为什么想象对象也可以参与建构知觉的外视域?
这里,必须澄清什么是现象学所理解的知觉对象。现象学的知觉对象既不指实存对象,也不指感官的某种映象,而是以知觉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对象。知觉的呈现方式和想象的呈现方式相互交叉。一方面,知觉对象的建立必须依赖想象力,在知觉的预期中,对象未被给予的方面事实上是通过想象建立起来的;另一方面,想象可以以知觉的方式呈现出来。想象并不总是纯粹观念的,存在以表象的方式建构的想象,例如,在心中哼唱一首歌和在心中默想一首歌的观念间有根本的区别,前者是以表象的方式,也就是以感知的方式来想象的,而后者则是纯粹的观念。而且想象也并非总是主动想象,还存在被动出现的想象,并且所有主动性的行为都有其被动性的基础。胡塞尔指出:“我们所理解的‘展示性的内容’或‘直观代现的内容’是指直观行为所具有的这样一些内容,它们借助于纯粹想象的或感知的立义(它们就是这些立义的载者)而清楚地指明与它们特定相应的对象内容,并以想象映射或感知映射的方式展示这些内容。”[2]955因此,感知和想象并非意识中截然相反的两种能力。知觉就是对象以知觉的方式呈现,知觉对象和实存间没有必然关联,以知觉方式被判定的对象可能不实存于世界中,如想象和幻觉。知觉对象和感官的启动也没有必然的关联,如在梦境中,我们就并没有真正启动感官,但也仍是在知觉的意义上感受梦境。纯粹的感知范围是非常狭窄的,狭窄到如果不依赖于想象,就几乎不能够建构起任何生活场景。当我们走过转角并警惕可能突然窜出的汽车之时,这个汽车可能并不真实存在,仅仅是想象出来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构建起可能被撞的情景并据此调整我们的行为。知觉的外视域除了包含真实的感知对象以外,也需要将想象对象纳入其中。知觉对象和想象对象的区分并不是现实对象和虚幻对象间的区分,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有对象性的时间。
定位性意识的基本特征是对象具有在时间秩序中的绝对位置。通过知觉的视域意识,我们可以知道,整个世界都处于这样一种时间秩序之中。但想象对象不同。想象对象和一切知觉对象是相分离的。想象对象间、想象对象和知觉对象间,不存在客观关联。它们只服从内在意识的统一性,而没有外在的客观世界层面上的统一性。主要原因在于,想象对象只在知觉体验中有体验的时间,但并没有在唯一的时间秩序中有一个绝对的时态。想象对象也同样有自己的时间,但这个时间只是体验的时间,而不是对象性的客观时间。想象对象不是想象体验,若非如此,那么想象对象也同样具有现实的客观时间,这个客观时间就是想象体验的时间。这个体验在现实中定位于何处,那么这个想象对象也就在现实时间中定位于何处,显然,这种想法混淆了对象和体验间的关系。想象对象绝不能等同于想象时候的体验。如果混淆了想象对象和想象体验,我们就没有任何可能谈论同一个想象对象。一般来讲,对象总是超出体验的,想象对象也同样超出个别的想象体验。
现实知觉对象在给出时间时,必须同时给出一个时间秩序。而想象对象在给出时间时,不必同时给出时间秩序。一个现实之物就在于它在被给予时,它所属的时空秩序也一同被给予了。“在现实的世界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悬而未决的,它如它所存在的那样存在。”[4]205现实之物在原则上是可以充实的,正是因为它具有视域上的确定性。但想象之物不存在这一特征,想象之物在视域上具有不确定性。想象的“充实”具有一种随意性,它不具有现实知觉意义上那种合规律的被动综合的充实方式。
想象无须与现实知觉发生直接的关联。“它们是无须与知觉发生关联的;这就是说:当一切知觉对于在其中被以为的那些对象性而言联合为一个统一性、并与一个世界的统一性发生关系时,那些想象的对象性就从这个世界统一性中脱离出来了,它们并不以这种方式与那些知觉对象性联合为一个被以为的世界的统一性。”[4]198我们想象孙悟空,但孙悟空并不需要存在于现实之中,他是一个想象世界里的人物。他和现实中的人相分离,我们并不能说孙悟空在我的左边或者右边,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之中。然而,虽然想象之物和现实之物不处于“同一个”世界之中,但想象之物也同样是依据时间形式被构造起来的。与知觉物的时间不同之处在于,想象对象只有内在的体验时间,而没有对象性的客观时间。想象对象的时间不处于任何时间序列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可以想象它处于任何时间序列之中。想象对象的“时间虽然被表象出来了,甚至被直观地表象出来了,但这却是一个没有现实的和真正的时态方位的时间——正是一个模拟时间”[4]200。
如果此时在桌子前想象一个在花果山水帘洞中的孙悟空,那么并不能说这个孙悟空在桌子前。而只能说这个想象中的孙悟空在想象的花果山水帘洞中。那么,孙悟空和花果山水帘洞是什么关系?它们的关系就是模拟现实关系,建立起这种关系的意识就是模拟定位意识。尽管想象直观是相互分离的,但它们仍然具有某种统一的可能。不同的想象人物、不同的想象场境,它们从本质上来说是相互分离的,是彼此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我们可以将它们“置入”同一“世界”之中,建立起一个模拟的世界。一个想象对象也同样可以带有它的视域,只不过,与知觉对象的视域不同,想象对象的视域的充实是任意的,是一种模拟的充实。
想象对象间,或者想象对象和知觉对象间如果想要具有联系,那么只有在这种模拟定位意识中才是有可能的。在这种模拟定位意识中,想象对象的视域延伸开来,我们的想象可以延伸多远,这个视域就可以被延伸多远。想象视域也同样是想象出来的。我们可以依据现实的经验使这种想象视域具有一致性,就好像在现实的知觉中那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诸事物就如同在现实世界一样具有关联。所有的小说、漫画、影视剧等,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况。这种想象世界的统一性,就是一个可能经验的统一性,或者一个经验统一性的中性变样。
模拟联结性关系可以发生在单纯的想象对象间,也可以发生在想象对象和现实知觉对象间。在前一种情况下,不同想象对象必须依赖一个具有一致性的想象世界的建立;在后一种情况下,一个想象对象也可以被模拟进现实的时空秩序中,我们可以想象它在现实的时空中具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如未来规划中的建筑,此建筑尚未成为现实,但可以在模拟的想象场境中有一个“现实”的位置。中国传统的俚语中有“关公战秦琼”这种说法。这种说法,一方面生动讽刺了不处于同一时空秩序中的不同对象是不该具有现实联结性关系的,而战斗显然是一种现实联结性关系,因此,“关公战秦琼”本身是荒谬的;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如果我们想象了“关公战秦琼”,为此写了剧本,拍摄了电视剧,那么在想象中,二者就处于同一模拟的时空秩序之中,因为只有在同一个时空秩序之中,不同事物间才能发生现实或者模拟现实的关系。因此,联结性关系依赖对象的个体化,而对象的个体化依赖一个具有一致性的时空秩序。“个体化和个体的同一性,以及基于其上的可能的认同作用,只有在以绝对时态为基础的现实经验的世界内部,才是可能的。”[4]205一般来说,想象对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体性对象,它们只存在于一个想象世界的被坚持下来的统一性之内。
除了定位性意识和模拟定位性意识,还有非定位性意识。对象间的关系不仅仅是相互联结的关系,而且还有某些非联结性关系,例如单纯的比较关系,最典型的非联结性关系就是相同性或相似性关系。因此,比较关系也属于广义上的知觉外视域。比较不仅可以发生在现实之物间,也可以发生在不具有同一世界秩序的不同对象间。而且,即便是两个现实之物相比较,它们的关系也不能等同于联结性关系。
比较是一种能动的行为,它以把握性的目光在关系对象间来回巡视。能动的行为在被动性中有其基础,比较行为也以关系项的被动显现为前提。这种被动显现是一种感性上的相同性或者相似性。知觉对象总是被动的提供一种刺激作用,多个知觉对象出现时也是如此。这种刺激唤起了进行个别把握和通观比较的最低阶段的兴趣。胡塞尔认为,对象的某些相似之处并不是我们主动把握的结果,相反,对象身上某些相似的感性组合是我们能够把握对象间相似性的前提。相似的对象在“印象”中被结合在一起。“印象”在这里就是一种模拟的共存关系,这种共存关系不需要对象的个体化,因而也不需要什么时空秩序作为基础,是一种内在意识中的共存。在“印象”中,我们有先后顺序地对相似的对象进行把握性观察,在先观察的对象被保持在手,接着与后来被把握的对象发生一种吻合作用。这种吻合使得共同的东西被凸显出来,有差别的东西则被区别开来。这种吻合并不是单纯将不同对象保持在手时的那种交叠,而且是一种对象性意义上的吻合。对象性意义上的交叠仅仅是将不同的对象摆在那里,但摆在那并不就是比较,比较需要一种独特的吻合作用才能将不同对象的特征呈现出来。“在从对A 的把握过渡到对相同的或相似的B 的把握时,B 就会与仍然保持在手的A在意识中交叠地吻合起来,并且在双方中相同的东西与相同的东西相吻合,而不相同的东西则发生冲突。”[4]224
与现实性关系相对,相同性关系和相似性关系不以现实结合的那些直观为前提。比较关系中的关系项仅仅通过联想而被单纯放到一起。而联结性关系中的关系项则在原则上具有世界关联(或者模拟世界关联)的直观统一性。因此,为比较关系奠定基础的直观统一性是最广义的直观统一性。
最广义的直观统一性构成了相同性和相似性关系的基础。相同性和相似性关系作为比较关系,按休谟等人的说法,是一种观念的关系。“它们的统一形式只是由本质内容或由被联结的各项确定的本质因素来提供基础的。”[4]216现实的结合和单纯的比较关系需要严格区分开。一切东西都可以加以比较,但只有现实地、原始地、对象性地统一建构起来的东西才能够有现实的结合。
这种最广义的直观统一性是基于联想作用。联想更广义的作用可以这样描述,它是一种将相互分离的东西结合起来的一种能力。当然这是在被动的领域,联想不是那种主动的选取,不是在自发性或创造性意义上的那种主动联系。通过联想,意识将不同的对象置入同一个体验之中。联想不仅可以在同一知觉场中将不同对象区分并联系起来,而且可以在回忆中,将不同的对象联想在一起,更可以在非定位意识中,在毫无关联的不同对象间——例如一个知觉对象和一个想象对象——建立起联系。因此,联想在定位意识中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它把过去、未来和现在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它把过去和未来带到现在,和当下一起组成了某种直观的统一性。
正是因为联想具有的第二重功能,也就是它可以把相互分离的直观场带到同一个直观统一性之中的能力,我们可以将这种能力推广到想象对象和知觉对象那里去。一个想象的对象也可以像回忆的对象那样被带到当下,与一个知觉对象共同形成直观统一性。对这个最广义的直观统一性,胡塞尔给出定义:“直观统一性就是一个直观性的对象意识的统一性,并且作为相关项,它具有对象性的直观统一性。但各个不同的个体(或想象直观的模拟个体)只能这样来达到一个直观的统一性,或者一般地说,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构成一种统一直观的对象性:即用一个直观地建构起来的时间的统一性来囊括这些个体,因而这些个体就在现象上同时地或相继地(或者在时间上交叠地,即部分同时部分相继地)显现在一个直观在场的统一性中。”[4]215
最广义的直观统一性构成了一切相同性关系和相似性关系的基础。比较关系就建立在这种最广义的直观统一性之上。被比较的对象不需要具有现实的关系。处于单纯比较关系中对象是在多个无关联的、不被联结为一个在场直观的统一体的直观中被意识到的。这种直观并不具有知觉或模拟知觉直观场的统一性。它只具有一个最广泛的统一性,在这种统一性中,意识把所有的东西都联结在体验之中。例如,可以比较一件现实的衣服和一件想象中的衣服,并想象它们穿在身上的不同样子等。这个时候,这两件衣服既不具有现实关系,也不具有模拟的现实关系,而只是单纯的比较关系。在这种比较关系中,可以观察对象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或差异,如它们的款式、颜色等。
联结性关系不同于比较关系。联结性关系的前提就是这些对象必须处于同一时间序列之中。处于不同时间序列的对象是不存在现实关系的。现实关系基于对象性在时间序列上的个体化,而比较性的关系既不是现实的关系,也不是模拟的关系。现实性的一切关系在原则上都不可能存在于不处于同一时空序列中的事物间。一张现实的桌子和一张想象的桌子,它们不可能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空间关系、因果关系或者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当我们试图比较两个想象对象的大小时,它们具有的不是空间上的关系,而是广延上的关系,因此,比较关系是一种理念意义上的关系。但必须澄清的是,此种理念意义上的关系绝不能等同于范畴对象间的关系。范畴对象是一种更高级的对象,其基础是范畴直观,而非像知觉对象那样是被动综合起来的。
对知觉对象外视域结构的分析,已经部分超出静态分析的范围,外视域结构已经暗示了身体的权能性,以及意识更为主动的综合作用的可能。前者将会使分析延伸至实践视域,后者则将分析延伸至更高层次的对象——范畴对象——的建构中。但无论如何,知觉分析是现象学意识的入门处,理解知觉对象的基本结构是理解其他对象基本结构的基础。对意识分析的严谨与细致,正是胡塞尔现象学最引人入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