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林本”《孽海花》管窥曾朴的“叛逆”

2023-02-23 14:46李晓兰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5期

摘  要] 曾朴的《孽海花》分为“小说林本”和“真美善本”两种版本,前者由曾朴创办的小说林社发行,共25回,于1907年前完成。后者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删改和续写,直到1927年才陆续完成后10回。“真善美本”根据曾朴多年的人生阅历和参政经验修改而成,思想厚度、艺术价值固然更高,但从“小说林本”《孽海花》入手,才能真正体会到独属于青年曾朴的叛逆,也更能感受到晚清社会交替之际爱国分子积极救亡启蒙以及西学东渐的时代潮流给以曾朴为代表的士人阶层带来的影响。

[关键词] 曾朴 《孽海花》 “小说林本”

曾朴,字孟朴,江苏常熟人,前清举人,一生创作良多,《孽海花》是其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之一。《孽海花》讲述晚清同治到光绪三十多年间的历史,涵盖中法战争、甲午中日战争等近代大事,深刻揭露了在国家危难时上层阶级腐败、士人醉生梦死等现象。1904年,《孽海花》前20回一经发售,就销至十五版,50000册以上,可见其影响之巨大。四大谴责小说家中,曾朴的思想被公认为最激进。曾朴在写完小说前25回后,创作停滞多年。在这期间,其多次投身政治活动,不断吸收外国文学的养分,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方式早已不复青年时代那般激进简单,之后的“真善美本”《孽海花》删改了不少他认为不妥的内容。但阿英认为,“考察这部书在那一时期所发生的影响时,则事实上不能不以原刊本为据。因为这本子保存了作者当时的最先进的思想。”[1]本文从“小说林本”《孽海花》的文本内容入手,管窥这位生在封建末世的前清举人内心深处蕴藏的“叛逆”,也从青年曾朴身上管窥到晚清时代风云涌动新旧更替之际,士人阶层的觉醒与反抗。

一、对封建阶级的反抗

若想探析曾朴,须将其置身于《孽海花》创作发行的历史背景中,并与其所处的阶级联系起来,这样才能准确全面地得知曾朴的思想之惊人以及《孽海花》在当时何以产生如此巨大的轰动。

首先,看《孽海花》诞生的背景。1903年,俄国撕毁中俄合约,留日学生群情激愤,自发成立“拒俄义勇队”,但遭到清廷无情镇压。在文化领域,《苏报》因连续发表革命文章,反对改良派思想,宣传革命,大骂清廷和统治者被封,主办人章太炎、邹容被捕入狱,不久后沈荩被杖死。《孽海花》在这反改良倡革命的浪潮中应运而生。作为邹容的好友,金松岑亦积极参与抗俄活动,并以出使过俄国的洪卿和其妾赛金花为原型开始创作《孽海花》。时值曾朴在上海创办小说林社,他收到金松岑写好的《孽海花》六回书稿,认为小说题材很好,并决定接手续写,随即两人共同拟就小说六十回回目。

金松岑思想激进,坚信须用革命手段反抗清廷,最初发表在《江苏》上的一、二回,已经能显现出他的意向。《苏报》案的例子在前,清廷的余威仍压在大部分人的心头,曾朴在此时肯接手创作《孽海花》,已是大胆之举。金松岑虽是小说的最初创作者,但曾朴本人的思想早已融入《孽海花》后续的删改撰写之中。从“小说林本”第四回明显可以看出曾朴的革命倾向,曾朴借书中人物之口说:“现在中国是少不得革命的了”,“缓进主义都用不着,惟有以霹雳手段,警醒二百年迷梦,扫除数千万腥膻,建瓴一呼,百郁都解”,“从前的革命、扑了专制政府,又添一个专制政府,现在的革命,要组织我黄帝子孙民族共和政府”[2]。字里行间透露出曾朴不满改良派缓和的改革思想,逐渐朝着孙中山等人倡导的以暴力推翻清政府,建立民主共和国的道路走去。在辛亥革命爆发之前,清廷极力扼杀国内革命的苗头,轻则抓捕,重则杀之,国人只得谨言慎行。曾朴在《苏报》案发生后不久,不顾抄家灭族的风险,公开发售含有赞扬革命党和批判君臣内容的《孽海花》,实属石破天惊。

其次,看曾朴当时所处的阶级。曾朴出生于江苏常熟,父亲“光绪乙亥举人,刑部郎中”。曾朴少时,其父就延请名师为其授课,期盼他将来能够金榜题名。曾朴长大后迫于父母之命参加科举,但却在考场上故意弄污试卷。后来家里還是为他捐了内阁中书的官职,留京供职。也就是在京中当官这段时期,曾朴结识了洪文卿、翁同龢等众多小说中原型人物。鲁迅曾称赞《孽海花》“写当时达官名士模样,亦尽淋漓”[3],“小说林本”25回里登场的众多人物不乏尚书侍郎、学士翰林等达官显贵,《孽海花》真实写出了名士群像。为何能写得如此“淋漓”逼真?因为曾朴和他们都是接受过传统儒家思想教育的士人阶级,能近距离观察感受晚清士人阶级间的风云涌动。作为曾经的士人,曾朴内心却十分反感禁锢民族发展的科举。他在金松岑原稿的第二回加上一大段自己对于科名的痛斥:“所以自从‘科名两字出现于我国,弄得一般国民有脑无魂,有血无气……是君主的世仆”[2],认为“这便是历代专制君主束缚我同胞最毒的手段”,足见曾朴对于科举、科名之痛恨。从小浸润在科名至上氛围中的曾朴并没有迷失在封建迷雾之中,反而大胆清醒地跳出来揭示迷信科名的悲剧,揭示一群由科名而来的名士的迂腐封建。

在其他人还妄图维护封建朝廷,企图改良维新时,曾朴早已开始用文字直接表达自己的革命倾向。曾朴接受的是传统儒家思想教育,也当过清廷的官,然其小说字里行间体现出的是希望推翻清廷建立新政府,希望取消科举。他所希望的这些举措与他所处阶级恰恰是相悖的。

二、“才子佳人”的破碎

《孽海花》中,金雯青和傅彩云的感情线是最为瞩目的一条脉络,曾朴意图借他们的感情经历逐步引出历史上“有趣的琐闻逸事”,搭建整个故事的背景。小说中,状元金雯青在游船上和“花榜状元”傅彩云一见钟情,并得以结成良缘,似乎故事要朝着典型的才子佳人的美好路线走下去。但金雯青早已不是传统中的“才子”,傅彩云也打碎了晚清人们理想中的“佳人”想象,这段婚姻最后以傅彩云频繁偷情,金雯青郁郁而终结局。《孽海花》正是通过这不合常规的两人抒写曾朴内心的蠢蠢欲动,体现曾朴对封建礼教的抨击。

作为清末的状元,金雯青来到与世界接轨的大都市上海,却与其格格不入。上海的西洋事物让他感到新奇,并隐隐有些失落,失落的情绪让他意识到西学的重要性。但一时的醒悟并没有令他有所改变,之后金雯青作为朝廷钦派的公使,真正身处国外时,他又像封建社会一样闭塞,不去外交学习,整日待在房间里闭门造车,面对外交任务如临大敌,后被一外国人哄骗买下一幅中俄边境地图,差点酿成大祸。这位满腹诗书的状元并没有发挥出自己的才学让众人折服,反而做出许多可笑的事情。金雯青面对西洋事物以及出洋后的种种行为和心理反映出晚清士人的真实面貌。与之相对的是傅彩云,这位名妓出身的“佳人”在成亲后并没有退居幕后做起贤内助。出使域外的机会令彩云得以“大展身手”,也让时人看到女子突破封建社会束缚的模样。与金雯青的保守封建不同,彩云学外语、参加宴会、结交德国皇后,积极学习西方文化,还获得德国皇后亲封的“放诞美人”称号,俨然融入了开放先进的西洋社会,展现出与男性不同的新面貌。

曾朴有意将两人的差别展现得淋漓尽致,以发泄自己对金雯青这类腐朽“名士”的痛恨。金雯青并不是晚清社会中的个例,曾朴由传统士人的身份转变而来,金雯青就是从他笔下的“旧学时代”走来,他身处其中深切体会到所谓的“名士”在时代洪流的倾轧下仍不愿改变自己,不愿接受新事物。而曾朴笔下的傅彩云大放异彩,也让人们注意到千百年来一直被忽视的女性。《孽海花》中处处可见优秀的女性,如舍生忘死、敢于刺杀俄皇的夏雅丽,军中女队长“花哥”,她们的强悍处处对比出同时代男性的卑弱。曾朴选择将卖笑为生、和豪杰丝毫不沾边的妓女傅彩云与新科状元放在一起着重对比,其对金雯青类愚昧无为的旧式文人的尖锐嘲讽显露无遗。

傅彩云还是一个渴望自由的女性,她追求自由的具体表现是频繁出轨其他男性。曾朴借助傅彩云的“不守妇道”来批判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迫,傅彩云的身份从妓女到公使夫人,再到追求自由的女性,这种身份的突破始终贯穿在作品中。傅彩云作为妓女嫁给金雯青成为妾室后,在公馆里和下人私通;作为公使夫人出使外国,又和国外的陆军中尉瓦德西偷情。频繁出轨被发现后,面对金雯青的愤怒,彩云犀利地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你们看着姨娘不过是个玩意儿……我不过坏了自己罢了,没干碍你金大人什么事。这么说,我就不必死,也犯不着死。若说要我改邪归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难移。老实说,只怕你也没有叫我死心塌地守着你的本事嗄!”[4]

这一番又是辩论又是嘲讽的话直接痛击封建礼教,曾朴借助傅彩云之口表达对封建礼教的蔑视,对男权的反抗。傅彩云的所作所为在时人眼里绝对是“荡妇”的存在,但细读文本却感受不到作者对她的斥责,只感受到一个鲜活、反叛、为自己而活的女性。曾朴有意塑造这么一个女性形象打破人们心中的理想,就是为了通过傅彩云对旧式文人进行嘲讽,对封建礼法予以批判。

三、曾朴“叛逆”思想成因

曾朴生活在晚清社会的转折时期,新旧思想交替,社会变迁推动着时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发生变化。曾朴的“叛逆”离不开时代的影响,在时代的呼唤和西学潮流的影响下,他主动选择文学革新之路完成自己的救国之任。

1.时代的裹挟

因为古代中国长期的闭关锁国,导致中国逐渐与世界脱轨。直到鸦片战争开始,面对节节败退于西方列强和签订丧权辱国条约的情况,时人才意识到中国的落后。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打碎了国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国人思想由“天下观”转为“万国观”。可是地广物博的中国早已成为西方列强的眼中物,深受鸦片和封建腐朽观念荼毒的国人根本无力阻挡来势汹汹、工业发达的敌人,瓜分中国的风潮愈演愈烈。国家危难使得民族国家意识逐渐觉醒,在巨大的民族危机面前,救亡图存、保国保种成为当时最大的时代主题。民众命运和国家的紧密结合催动着时人觉醒思想、做出行动,捍卫民族尊严。思想的变化也牵动着社会的变革,晚清时人为拯救民族于危难,从一开始的坚持“器变道不变”,即由地主阶级兴起的主张学习西方科技的洋务运动,到甲午之战失败后转变为坚持“器变道也变”,即主张学习西方思想文化制度的戊戌维新运动。一股股激进的声音引发了整个社会的政治改革风潮,在此风潮的影响下,时人再也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开始主动参与社会变革,从旁观者逐渐变成社会变迁的推动者。

晚清在经过几次沉痛的“挨打”后,学习西方已成为一种策略和社会潮流,西方文化从器物制度到思想文化逐渐流传进中国,为这个古老的国家注入了新鲜血液。鸦片战争前,人们称呼西学为“夷学”,随着战争的失败,称呼其为“西学”,到戊戌变法时期,中体西用一说已盛行于社会。对“西学”称呼的变化也体现出晚清对西学的接受程度,西学东渐的时代潮流逐渐兴起。康有为、梁启超等先进知识分子更是通过大力译介西方文学来打开民智,伴随着西学的传播,民族意识逐渐觉醒。庚子之变后,西学传播规模更是空前盛大,译书数量大大增加,留学人数猛增,西学传播渐成潮流。西学的深入传播挑战着传统儒学的价值观念,越来越多的士大夫接触到先进的西学,决定顺应潮流,跳出传统桎梏。他们开始面向现实社会,或投入实业运动,或留学译书,甚至有人放弃仕途,以传播先进思想、进步文化为职业。

晚晴是一个命运多舛且风云突变的时代,国家危难和新思想的涌入让人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催动时人做出改变。如果仍坚持腐朽思想,最终必定被时代抛弃。曾朴的“叛逆”离不开时代的催化,空前的民族危機、西学东渐的时代潮流让他必须放大心中的反抗意识,来唤醒这个愚昧已久的民族。

2.个人的选择

曾朴出身于海虞世家大族,家族庞大,家风严谨。《海虞曾氏家谱》记载,曾氏家族十分重视教育,常令族中子弟诵读家训。其家训融合传统儒家文化,将“修身”“齐家”作为重要内容。曾朴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经历为他成年后看不惯国家之难,积极参与变法,匡时救国埋下伏笔。少时的曾朴即表现出“叛逆”精神:背着长辈偷看《红楼梦》《西厢记》等反对封建礼法的书籍,还与远房表姐发生了一段不被世俗允许的恋爱。这些叛逆的行为对曾朴日后的文学和情感产生了深刻影响。成年后的曾朴更是明显表现出对世俗和封建礼法的反抗,其迫于父命参加科举,但在会试时故意泼墨弄污试卷,做出离场之举,并写下“功名不合此中求”这样恣意的诗句,还在《赴试学院放歌》中表达对功名利禄的鄙视和无奈。曾朴受传统儒学的浸润,却没有成为固守死理的腐儒,他天生就带着一股反抗封建、离经叛道的浪漫气质。

24岁前的曾朴虽然有过反抗,但还是沿着旧时世家子弟的道路,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承载着祖辈的希望在官场扬名立万,继承延续家族的荣耀。1896年,曾朴25岁,看透晚清王朝颓势和官场黑暗的他主动选择离开供职的京城,返回常熟家中,这一次大胆的举动标志着曾朴主动告别旧生活,挣脱了传统旧学文人身份和命运。告别京城生活后,曾朴前往新思想汇聚、启蒙思潮涌动的上海发展实业,同时积极参与康、梁等人的政治运动。虽然最终变法失败、事业受挫,但曾朴却于1898年结识了影响他至深的陈季同。陈季同深谙法国文学,在他的带领下,曾朴“窥见了真正法国文学的光辉”[5]。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充满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的现代精神,这一点和曾朴自身的浪漫气质不谋而合,曾朴因此沉迷其中。众多法国文学作家中,曾朴十分推崇雨果。在雨果强烈的批判精神影响下,曾朴认为作家创作应是“希望未来的、改进的、冒险的”[6],而不是“苟安现在的、保守的、安分的”[6]。曾朴也将这份理念贯彻进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在时局紧迫的1903年,创作了别人不敢写的《孽海花》,批判封建统治者,讴歌革命。与其说是法国文学启蒙了曾朴,不如说是曾朴意识觉醒主动选择西学放大内心的“叛逆”,企图用自己的“叛逆”唤醒他人。

曾朴的“叛逆”源于他的觉醒,在封建世俗的压迫和西学的启蒙下,这份觉醒也让曾朴追上历史的脚步,不让他像笔下的“名士”般最终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参考文献

[1] 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

[2] 魏绍昌.孽海花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 欧阳健.曾朴与孽海花[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

[4] 曾朴.孽海花[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5] 时荫.曾朴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 曾朴.编者的一点小意见[J].真美善,1927(1).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李晓兰,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