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琼英
小时候,我的家里有几亩水田,一到秋天,沉甸甸的稻穗就会谦虚地低下头。父亲也低下了头,因为他的肩上要扛着打谷机。母亲的肩上则挑着两担空箩筐,箩筐里躺着的是弯月镰。“啪啪啪”,脚步声在清晨的田地里回荡;“咕咕咕”,赤脚陷入泥淖鼓起一个个气泡;“轰轰轰”,打谷机飞速旋转;“哗啦啦”,谷粒如潮水一般涌入桶中。父亲扬起手臂一抛,那些空了的禾把子就渐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待打完了谷子,米也入了仓,父母就会来捆稻草了。他们用大手将稻草一拢,稍微捋整齐一些,再拈起几根干稻草将它们捆住。干稻草极具韧性,需用力将其拽过来,使劲绕上几圈,尾须从紧绕的草圈里钻过去,再打个结,保管草个子(方言,指扎成捆的稻草)牢牢实实的。等到落日的余晖慈爱地抚摸过来时,草个子们已经被码成了草垛,矗立在田埂上、空地里,像亭子、像谷仓,也像城堡。
这时候,孩子们便高兴地绕着草垛躲猫猫、玩“警察抓小偷”、玩“两军对垒”……即便把草垛弄得东倒西歪或者坍塌了,大人们也不生气。因为孩子们最后总是会收拾一下残局,要是实在收拾不好了,大人们再帮着把草垛摆正一下。唯一让人担心的是有时稻草上还残存着毛毛虫,或者藏着几只“酵蚂蚁”。于是大人们总是佯装生气地吼两声:“疯玩!等会儿身上痒,被酵蚂蚁咬了,不要哭。”
可是在孩子们看来,被毛毛虫蜇了有什么关系,身上起几个包,随便抓几把便罢了。要是被酵蚂蚁咬了呢?那可不得了。农民起名字总是充满了联想——酵蚂蚁,那就是要发酵的呀!刚被酵蚂蚁咬的时候可能只是轻微地疼一下,但等到毒素在身体中扩散了,那被咬的地方就会像馒头发酵一样肿胀起来,泛着白,剧痛的同时还伴随着剧痒。于是,被咬的孩子就会哭唧唧地找奶奶去了。奶奶赶紧心疼地给孩子抹上黄桷兰花泡的药酒,然后安慰地搂着他拍一会儿。孩子呢,涂了药酒马上就不哭了,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只是身子还一抽一抽的。等到肿痛消退后,孩子便又活蹦乱跳地奔向稻草垛子了。奶奶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虽然心疼孙子,但她也不会把气撒到稻草垛上呢,因为稻草可是宝呀!
尽管农村如今的生活条件好了,各家正房的屋顶都已经盖上了青石瓦,但偏屋的猪圈和柴堆上盖的依旧是稻草。厚厚的稻草一直缄默着,任凭时光流转,你仍然可以从它的身上窥探到几千年前先民们刀耕火种的情景。无论是小雨轻柔地抚摸,还是大雨无情地击打,它都只会隐忍地发出沉闷的低音。它就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用浑浊的眼眸、睿智的目光打量并包容着这个世界。
村民们的床铺每年都要换上曝晒过的新稻草,而枕头里则塞满三四厘米長的碎稻草。躺上去柔柔软软的,像浮在一朵云絮上。在安静的夜晚,闭着眼睛仔细聆听,枕头里、席子下的稻草们正“窸窸窣窣”地哼唱着极细小又极亲切的安眠曲。深吸一口气,鼻息间萦绕的皆是稻草的清香和阳光的芬芳。
冬日漫漫,爷爷没事的时候就会捏着稻草“变戏法”。先将两束稻草交叉扎出一个圆心点,然后绕着圆心点排个大圆饼,再围着大圆饼编一根粗粗的麻花辫,最后把麻花辫盘起来,一个颜色金黄、花纹精美的草蒲团就编成了。家里来了客人,凳子不够用时,将几个草蒲团一摞,就可以当作座位了;小娃娃总是喜欢趴在地上玩,大人怕孩子着凉,就塞给他一个草蒲团;冬天的木板凳又冷又硬,草蒲团也是奶奶温暖柔软的坐垫。
在农村生活,站着,头顶上是稻草的屋顶;躺着,身下是稻草的铺枕;坐着,臀下是温暖柔软的草蒲团。
久雨不晴,干稻草是做饭的起火柴;草枯雪盖,干稻草是耕牛的救命粮;即使被烧成灰,它也能用来腌制灰皮蛋。除此之外,干稻草还可以用来拴口袋,捆花生秧,扎豆秆儿……干稻草是绳,串起了红红火火的生活;干稻草是线,延伸到灿烂美好的未来。
时过境迁,如今的农村,水泥路铺到了家家户户的院门前,天然气通向了各家的灶台,农业机械取代了耕牛,豪华床垫、太空棉枕头让稻草没有了用武之地。一栋栋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建起来了,可是年轻人却不得不背负着梦想常年作客他乡,只有老人和孩子被“遗忘”在这片土地上。老人们时常怀念那些跟稻草密不可分的岁月,尽管那时忙忙碌碌,生活也不富裕,但人与人之间是被爱连接着的,就如那稻草,将一个又一个爱的瞬间,串联成了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