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定坤
我真庆幸在这片土地上邂逅了它们,毕竟,生灵的繁衍之地总需依附于草木的生生不息。扎根、生长、枯黄、演替……在短暂的生命际遇里,草木从不抱怨,坦然地接受大自然赋予它们的使命。
草木都是有灵性的。
我自幼生活在江南一带,终年与矮山、短溪、窄桥为伴,从未见过其他的景致。然而,我的性子却豪放不羁,始终无法与温润的水乡合拍。我向往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想策马奔腾于广阔的天地间。但草原离我太过遥远,我只能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家中的草木,聊以慰藉。
这年春天,我在清理院落中的杂草时,偶然间发现了一株车前草。我正欲上前将其连根拔除,儿时在山间刨药材的记忆却猛然涌上心头。我年幼时经常跟在祖父身后,去山林里采些平常难以寻见的草药。采草药一般是在春深时节,那时的草叶层层叠叠、草色深深浅浅,非常美丽。
四月,正是采集蒲公英、苍术、鬼针草、乌头的好时机。我与祖父在不冷不热的清晨时前往后山。从云层抖搂出来的霞光,柔和却又变幻莫测。走惯了的山路,人们往往就意识不到它的陡峭。我在前面蹦跳着,祖父在后面蹒跚着,林中的鸟雀在我们身旁鸣啭着春天的腔调,我跟着它们在林中嬉戏、玩闹,不亦乐乎。祖父的腿曾受过伤,跛着脚自然追不上玩心大起的我,他只得在后面呼喊着,不让我走远。我应付了一句“好”,身影却越跑越远。
危险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一条蛇忽然蹿出,朝我狠狠地咬了一口。祖父一惊,连忙追上来,从药篓里取出一些止血的草药,放在口中嚼烂,然后敷在我的伤口处,之后便背着我匆匆地下山了。那时的我觉得,祖父的背是我最坚实的避风港。我在祖父的念叨声中,渐渐睡着了。
后来,我从祖父口中得知,那是一条菜花蛇,无毒。而祖父使用的草药是车前草,能够止血消毒……车前草,在那往后的岁月里,我总是要麻烦它。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依旧自顾自地玩乐,去爬山、摸鱼、捉虫……受伤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每次受伤,我都会扯几片车前草的叶子,学着祖父的样子咀嚼两口,然后将绿色的汁液敷在伤口上。
车前草不仅治愈了我的一个个伤口,还成了我的精神羁绊。它们扎根于乡村的泥土中,静静地陪伴着我、抚慰着我。那特殊的青草香,让我早已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松开了握紧车前草的手,感念于它让我想起这段随着祖父的去世而被湮没的往事。我想将它留住,就像留住我那短暂而美好的童年。
农村的生活离不开草木灰。在燃气还未开通的岁月,各家的厨房里都修着土灶。祖母至今都保留着收集灶膛里的草木灰的习惯。“这是宝,你们小辈不知道。”这是老人的口头禅,在他们看来,土地所给予的一切,都是生命赖以生存和延续的根本。
从前,没有氮、磷、钾等各类化肥,种地需要依靠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智慧,才能有好收成。祖母将草木灰细细地铲出,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一个瓦罐里,待到换季时,种瓜种菜、点豆育苗,都需要草木灰帮衬一把。相较于现在的化肥,草木灰是缓缓地释放肥力,对农作物形成温和而长久的滋养,还能沁润土壤,使土壤疏松,不板结。
草木灰在去污方面也是一把好手。早在先秦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已经使用草木灰来洗衣服了。据《礼记·内则》记载:“冠带垢,和灰清漱。”其中的“灰”,正是草木灰。虽然去污能力比不上如今的清洁用品,但胜在更加贴近自然,草木的清香能使人心旷神怡。
年少时,我见祖母洗衣服时总要用蚌壳装些草木灰,撒在领口、袖口、前襟等关键部位。等到草木灰晕开后,将衣服反复揉搓,最后用水冲净。这些洗衣服的废水就算倒入河中,也不会破坏生态环境。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用这种方法就可以洗出干净的衣裳,草木灰自然受到了人们的偏爱。
草木与草木灰,一字之差,便造就了一种生命的轮回。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草木对于我人生的意义。
当城市生活的奔波与劳碌,即将掩盖我身上最后的一点少年气时,我的脑海中蓦然浮现了驱散倦意的草药方:三钱三七、两钱黄精、六钱何首乌……那是祖父的遗产,也是草木的恩典。我虔诚地将药方中的几味草药放入瓮中烹煮,然后饮尽,希望这些草木能让我的身体迸发出来自大自然的生命的活力。
我真庆幸在这片土地上邂逅了它们,毕竟,生灵的繁衍之地总需依附于草木的生生不息。扎根、生長、枯黄、演替……在短暂的生命际遇里,草木从不抱怨,坦然地接受大自然赋予它们的使命。
大地有多重?
草木之重,便是大地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