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昂
图1. 《更好的那一半——关于女性的遗传优势》(1)该书中文标题为本文作者译。书影
作为标题中所指“更好的那一半”中的一员,笔者在书店看到此书封面时,心情真是相当舒适。虽然笔者本人的生活经历中并没有遭遇过什么明显的性别歧视,但是几千年男权社会留下的遗产绝对不会让人无感。作者沙伦·莫勒姆(Sharon Moalem)的名字挺有迷惑性——在英语世界中,Sharon常用作女名,因此,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本关于女性自我觉醒和重建信心的作品。然而莫勒姆其实是一位男性加拿大医生、企业家和作家。在此之前,他已经出版过三本科普作品:《病者生存:疾病如何延续人类寿命》(2)Survival of the Sickest:The surprising connections between disease and longevity,2007。中信出版社2018年翻译出版。,《性是如何运作的:为什么我们会这样看、闻、尝、感觉和行动》(3)How Sex Works:Why we look,smell,taste,feel,and act the way we do,2010,未见中文版。和《基因革命:跑步、牛奶、童年经历如何改变我们的基因》(4)Inheritance:How our genes change our lives——and our lives change our genes,2015。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翻译出版。,都很受欢迎。他的叙事总是从自己从事过的工作开始,得益于其丰富的学术经历——其研究对象包括从蜜蜂、土豆到人类等不同物种,研究的问题主要涉及遗传学和免疫学领域——莫勒姆每每在提供丰富案例的同时,又能给出业内人士的经验和思考,因此作品生动、有说服力,形成了一种讨喜的风格。《更好的那一半——关于女性的遗传优势》这本书,则集合了他作为医生、遗传学家、创业者和丈夫的多重思考。他的名字曾经给他带来一些生活中的困扰([1],p.192),同时,可能也使他对女性相关的问题更为敏感。此书在初版的次年就得到重印,可以说这样的敏感性也让他收获了更多的关注。
笔者以往看过的一些女性主义作品,总是基于这样一种判断,即女性在社会上的弱势地位由其生理特征决定;对女权的主张,也脱不开女性是弱性别、因而需要被照顾的观念。难道终于有人要打破这一论断了么?但是,读完该书其实略感失望。书中并没有谈及两性的社会角色,对遗传基础带来的生理、心理和行为差异也没有全面论及。作者称此书旨在论证:女性在遗传上优于男性([1],p.4),但主要只谈到了免疫和神经发育两方面,并且说来说去其真正的依据只有一条,即女性有两个X染色体,可以选择其一表达,因此较之只携带一条X染色体的男性更具遗传多样性和遗传可塑性。
当然,作者提出的这一论证可以分解出若干知识点。首先,X染色体和Y染色体在携带遗传信息的体量上并不是对等的(5)染色体编号是按大小排序的,人类X染色体的大小介于6号和7号染色体之间,Y染色体则是最小的。——X染色体有1000多个基因,而Y染色体只有70多个。在X染色体的1000个基因中,多数都与性别无关,有些还是看家基因(6)是指在生物体内所有细胞中都表达,并且为维持细胞基本生命活动所需而时刻都在表达的高度保守的基因。。其中已知有100多个与脑部发育有关([1],p.61),另外与免疫功能相关的一些重要基因也在X染色体上。而Y染色体上的基因则多数只与精子的形成过程相关。第二,以往认为女性的两条X染色体中有一条是失活的——它们在胚胎发育早期凝聚成染色异常的巴氏小体,于是其中的基因不再表达。然而,新的研究表明静默的X染色体上仍然有1/4的基因是活跃的([1],p.31)。因此作者把女性比做混合动力车,而多出来的X染色体就提供了额外的遗传动力。这类知识的介绍,在书的各章重复了多次,虽然有些啰嗦,不过对于不熟悉生物学的读者,也许还是需要的。
在该书的前两章,作者首先以一些个人的观察来说明在人类生命的初始和临终阶段,女性的存活率比男性高。他讲到自己的一项研究需要男女比例相当的老年受试者,但是在老人院里找不到足够的志愿者,因为男性太少了;又讲到在新生儿ICU实习时,发现男婴总是比女婴存活率低。同时他也列出了各种统计数据来证明这些是普遍现象。接着,他举出了幽门螺旋杆菌、HIV、结核杆菌等一系列微生物感染在不同性别间的发病率,想说明女性更能抵抗感染类疾病的侵袭。这些讲述从吸引读者的角度看,无疑是成功的。但是要作为论证步骤,逻辑上就显得不太严密了。并且,有很多非感染类的病症,女性的发病率明显高于男性,例如对人类健康福祉威胁极大的老年痴呆就是女性更易罹患。最新的研究认为老年痴呆与X染色体上的去泛素化酶基因USP11的高表达有关[2],恰恰证明了女性在这一点上的遗传劣势(7)2020年还出版了一本同样在封面上印了两个大写X的书——《XX 大脑:让女性有能力预防痴呆并最大程度保持认知健康的开创性科学》(The XX Brain:The groundbreaking science empowering women to maximize cognitive health and prevent alzheimer’s disease),讲的就是这方面的问题。。
该书的第三、四章试图说明男性大脑的劣势以及分析女性何以活得更长。在第三章作者提供的证据,包括:一些国家对儿童智力发育的统计数据;关于“X连锁智力缺陷”、个别基因突变带来的男性暴力和认知障碍的研究结果(同时述及女性独有的“四色视觉”);并从神经发育的角度对上述案例做了一些解释。但是作者同时也承认“今天的遗传学还处在学龄前儿童的阶段”([1],p.86 )可以做的解释既不全面也不深入。在第四章,作者同样使用的是举例法,他给出山地自行车、超级马拉松等长距离的体育比赛中,女性运动员胜过男性运动员的例子;以及一些历史上的探险故事,用来证明:尽管男性有更多的肌肉和身高、体能上的优势,但是到了要在艰难条件下生存时,总是女性胜出。在这一章里,他还提到在其他物种中(如鸟类、爬行动物等),也是同配性别更具生存优势(8)在已有的54个国家的统计中,女性寿命都比男性长。拥有一对X染色体带来的优势并不仅限于人类,另外对344个物种的研究也是如此(鸟类ZZ优于ZW)。。第五章则是一系列反例,指出女性免疫力高的代价,是更容易罹患自身免疫疾病。这一章的叙述无疑是诚实中肯的,但是对照标题和书中关于“优势”的强烈论点,就显得颇尴尬。
如果说该书前面这几章从标题到内容都有博人眼球之嫌,且“论证”也不算多么严密,书的最后一章——“健康福祉”(Well-Being:Why women’s health is not men’s health),落脚点倒是很有可取之处。它提醒读者关注一个值得严肃对待的现实问题,即目前医疗实践所基于的实验数据,绝大多数来自雄性动物或男性受试者,而没有考虑女性在解剖、代谢和免疫等方面的不同,都会导致对药物响应上的差别。例如安眠药安必恩给男女开的剂量应该不同,因为女性对它的代谢速度慢。常用的退烧药泰诺也是如此。然而,对女性(乃至雌性动物)生物学特性的研究,甚至是在解剖学这样古老的学科,都非常欠缺(尤其是涉及性器官、性生理、和性行为等方面)[3]。在缺乏积累的情况下,要进行相应的对比研究显然也是困难重重。事实上,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是从1993年才开始要求其资助的药物研究项目,必须包括两种性别的样本。这意味着之前开发的药物理论上都需要做补充研究,以更好地掌握用药剂量([1],pp.182—184)。并且,在开展临床之前的动物实验中,简单的加入雌鼠可能还不行,因为常规供应的实验动物一般都被同系繁殖了好几代,雌鼠的两个X染色体是一样的,不能很好地代表真实群体。这样的细节问题,若非亲身从事过相关研究,恐怕压根不会意识到,幸而本书作者沙伦·莫勒姆确实有过不少药物开发的经历。
总的来说,莫勒姆的这本书把一些大家熟知的事实和另外一些可能比较冷僻的故事、一些来源权威的统计数据和研究结果以及他自己在医院、实验室和野外的亲身经历编织到一起;所讲述的案例都有可靠的出处,阅读体验还是不错的。特别值得表扬的是,他在讲述各部分研究进展时,很自然的插入了几个在科学史上常被忽视的女性角色的事迹,如发现性别决定机制的内蒂·史蒂文斯(Nettie Stevens,1861—1912)(9)1905年,她首先观察到雄性黄粉虫产生两种精子,分别带有一条大染色体或一条小染色体。前者使卵子受精时,产生雌性后代,而后者则带来雄性后代。这就是XY 性别决定系统。但后来的教科书中,总是只提同时代男学者埃德蒙·威尔逊 (Edmund Wilson)的工作。;发现神经生长因子的丽塔·莱维·蒙塔尔奇尼(Rita Levi-Montalcini ,1909—2012)(10)意大利犹太人,1986年与斯坦利·科恩(Stanley Cohen,1922—2020)分享了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和18世纪倡导接种人痘的蒙塔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 ,1689—1762)(11)她出身英国贵族,嫁给了英国驻伊斯坦布尔的公使,以其在驻外期间写作的大量书信闻名。她在土耳其生的儿子,是第一个接种“天花疫苗”的英国人。等。
然而,作者关于“女性具有遗传优势”的论点,在笔者看来若非是为了迎合市场,那就是矫枉过正了。不过这倒是很可以理解。在有“人权灯塔”之称的美国,女性实际上至今也没有获得平等的法律权利(12)美国宪法并没有赋予女性平等的权利,1920年生效的美国宪法第十九修正案,让美国女性有了选举权,但是,更进一步的平等权利修正案(ERA)自1921年首次被递交至美国国会至今,历经多次审议、一直没有通过。,因此各种层面的斗争不断,而一些男性知识分子也愿意对此做些反思。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作品,如果表现出同情女性的倾向,则很容易受到欢迎。莫勒姆在此书中,就不时拿自己和妻子在经历若干流行病时的表现做比较,表达对妻子抵抗力强的羡慕。估计凡有类似经验的丈夫,读到这里必然感同身受,而女性读者则不免窃喜。总之,本书从标题到内容都有着取悦女性读者的意味。
也许,指出女性在生物学意义上具有某种“优势”,能够给在社会上仍处于弱势地位的她们带来一些自信。但是,就这一话题,以对立的、竞争的方式进行讨论,认为一个性别必须“优于”另一个性别,窃以为无益于社会进步。以往将女性看作弱性别的旧习虽然不值得提倡,但也没必要将其提升为强性别。而本书最具价值的一点就是:明确提出“女性的健康与男性的健康不能等量齐观”。毕竟,以科学的态度正视并深入理解两性的生理差异,在研究中给予二者同样的重视,才是追求人格和社会权利平等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