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雪
黄淮海平原是华北平原的主体,包括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苏五省大部分和北京、天津二市,耕地面积占全国耕地的1/5左右,是我国重要的农业产区,但旱涝碱灾害频仍,粮油棉产量低,粮食一度不能自给。
自20世纪50年代起,中央各部门和有关省市即已开始组织相关农业工作。在大规模区域性土壤调查的基础上,《一九五六到一九六七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及《一九五六——一九六七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纲要》中均指出,应加强包括盐碱性荒地在内的荒地的研究,特别是土壤改良和开垦技术研究[1]。改革开放后,围绕粮食增产这一核心需求,黄淮海平原地区土壤改良和综合治理多次列入国家重要农业科技发展规划,持续列入“六五”“七五”“八五”科技攻关项目。黄淮海平原农业科技工作,也被誉为是新中国农业科技战线的“两弹一星”。
中国科学院作为全国自然科学综合研究中心,以密切服务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发展科学事业为宗旨,在黄淮海平原农业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国科学院承担的任务和扮演的角色不断调整,“任务”与“学科”的偏重随之变化,从支援农业到协同攻关,发展到走上“经济主战场”的“黄淮海科技大会战”。这一演变历程,为具体而微的探讨中国科学院涉农工作的内在演变逻辑提供了新的切入点。
中国科学院参与黄淮海平原农业工作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至1953年的土壤调查。据土壤学家、曾任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所长的熊毅回忆,1953年,在竺可桢副院长的安排下,他赴北京参加水利部组织的黄河流域考察,1954年,他又按秘书长武衡要求,参与水利部组织的华北平原土壤调查[2]。1955年,中国科学院配合水利部,由土壤研究所、水土保持研究所与水利电力部北京勘测设计院组成土壤调查总队,承担黄河和长江流域土壤调查任务,土壤调查总队由中国科学院和水利部共同领导。
中国科学院在这一时期的土壤调查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土壤调查总队“共230人,其中180人系技术人员,其中大学毕业生占17%,其中除科学院干部外,余均新毕业。院参加16人,总队长为熊毅和席承藩。下分二大队,队长亦为科学院人”([3],页272—273)。中国科学院在土壤总队中所占人数虽少,但主要发挥了技术领导作用。此外,中国科学院在1953—1955年间为水利部举办了两次土壤训练班([3],页642),“并在实际工作中培养了一批干部,同时协助水利部成立了土壤总队和化验室”[4]。
1956年,因“目前国家需要土壤工作甚为迫切,为了很好的完成任务,并在十二年内提高科学水平,必须结合任务培养大批干部,并逐步提高土壤科学工作的水平”,“中国科学院综合考察委员会,特组织土壤队来担任这个工作”[4],由熊毅担任队长。
按照1956年综合考察委员会土壤队下半年度工作计划,当时黄河流域土壤调查按面积已完成70%,其中华北平原的调查工作已基本完成,土壤资料的整理工作亟待完成。根据考察结果,土壤队指出,黄河流域的主要问题是旱涝不均,土壤盐渍化和沼泽化,必须在整个地区作好灌排系统规划,使土壤灌溉后不致发生盐渍化和沼泽化并使农业达到高额而稳定的丰收[4]。为了了解灌区土壤盐渍化的原因和情况,尤其是季节性和年度变化,1956年5—8月间,土壤队在河北省沧县开始定位试验,研究该地区土壤盐渍化的原因和情况,并在不同盐渍程度的土壤上布置了地下水和土壤季节性观测,以便获得土壤盐渍化的发展规律。此时除了继续进行沧县工作外,还计划集中力量在山东打渔张灌区进行土壤盐渍化研究。
在综考会土壤队成立时宣布的工作计划中,明确指出土壤工作应该包括以下五个方面:(1)土壤勘察(2)土壤发生学的研究(3)黄河流域土壤盐渍化和土壤肥力的研究(4)土壤改良原理和土壤分区的研究(5)农区土壤分类和制图的研究[4]。可见,此时土壤队虽然实际上协助水利部承担着土壤调查绘图的国家任务,但将其视为基础性工作,而进一步开展相关的土壤学研究才是题中之义。
然而在实际工作中,各系统之间出现的矛盾,促使中国科学院不断调整并逐步明确其在这一工作中的定位。1955—1956年的黄河流域土壤调查工作,中国科学院与其他部委下属科研机构协调配合较为顺利,但到1957年与长江规划委员会办公室合作开展长江流域土壤调查时,出现了诸多不能协作的问题。竺可桢在1957年的日记中,记有“长江土壤调查,熊、席二人不能和长委合作,土壤队发展问题要决定”([3],页631)一则。是年8月27日,竺可桢与熊毅、席承藩、水利部冯仲云、顾准及谢鑫鹤副秘书长谈土壤调查队工作问题,提到“今年合作不顺利,由于长江办公室的管土壤工程师追求完成任务,说科学院要做研究,不耐烦,有发生观点不能结合实际,只强数量,不能提高水平”,“席、熊二人议由水利部调集长江、黄河各方工作人员,组织总队调查土壤,科学院作技术上领导,如此方不致于再有矛盾”([3],页642)。上述为中国科学院与水利部门的矛盾,侧面说明此时中国科学院虽然在承担土壤调查的国家任务,但也将相当的精力投入土壤学基础研究中。
此外,1957年农业科学院成立后,客观上要求与中国科学院在土壤研究工作中有所分工。1957年6月,竺可桢即曾向苏联科学院土壤所罗佐夫教授咨询苏联道库恰耶夫(Dokuchaev)土壤所和列宁农学土壤肥料研究所的分工。罗佐夫答曰,科学院以制图、土壤发展改良为主,农研院以肥料和改进土壤为主,制图大比例尺由农研院做,二十万分之一由科学院做([3],页592)。到1958年,按综考会计划,土壤队“继续1957年的工作,仍在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进行土壤调查及土壤改良与生成发育规律的研究”[5]。而中国科学院与农业部门分工不明的问题,始终未能得到有效解决。《竺可桢日记》中载有1958年南京土壤所党委书记沈现纶来谈跃进计划一事,提到“预备在三年内解决红壤问题、盐碱土问题,目前所难者在于与农业部分分工不明。许多农业科学所应做工作均由土壤所在担负”[6]。
这一时期是中国科学院“结合生产任务、开展科学工作”的探索阶段。1956年基本完成的华北平原土壤调查的工作成果,于1961年在《华北平原的土壤》一书中整理出版。在完成调查任务、积累科学数据的同时,熊毅、席承藩等人开始围绕盐渍土的分区、华北平原土壤的发生和演变、地下水与土壤盐碱化的关系等问题开展土壤学研究(1)熊毅、席承藩等人这一时期围绕盐渍土问题先后发表了数篇研究论文,包括:《中国盐渍土分区》(《土壤学报》1957年第1期)、《黄河流域土壤研究Ⅰ华北平原土壤概况和改良途径》(《土壤学报》1957年第4期)、《黄河流域土壤研究Ⅱ华北土壤的发生和演变》(《土壤学报》1958年第1期)等。。在这一整体思路之下,到20世纪60年代,土壤学研究取得了相当的成绩。熊毅在“建国十年来土壤工作”的总结文章中提到,“在这十年里,我国土壤科学不仅在科学工作水平上有所提高,学术思想、工作方法和科学组织方面,都有很大的发展”,“新中国的土壤科学工作不仅重视结合生产实践,还注意理论深入;不仅综合进行土壤调查和研究,还分科进行专题研究,补充和建立薄弱和空白学科”,在土壤物理、土壤胶体、土壤有机质和土壤微生物方面都开展了一些研究工作[7]。
“大跃进”期间,蓄水之风兴起,由于在无排水条件下大规模盲目的引黄灌溉,华北平原普遍发生严重的次生盐碱化,内涝加重,粮食大大减产,中央和有关各省的领导高度关心,积极寻找对策。
1963年2—3月,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召开了“全国农业科学技术工作会议”,确立了十大样板任务,第四项即为“在黄淮海平原中选定适合地区,建立试验研究中心,以解决河北、山东、河南、皖北、苏北等省区的旱、涝、盐碱综合治理和全面发展农业生产的科学技术问题”[8]。12月,聂荣臻副总理汇报黄淮海工作时,毛主席指示“这个研究工作要几万人来搞”[8]。同月,国家科委和水电部向华北、华东中南科委、冀、鲁、豫、苏、皖及北京市原水利厅(局)、水科院、农科院及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寄送了“建立综合治理黄准海平原旱、涝、盐碱灾害科研中心的意见”[8]。在支援农业的任务驱动下,这一阶段中国科学院的黄淮海农业工作进一步聚焦于旱涝碱治理,基本思路则为“在认识自然的基础上,提出治理区划,向改造旱涝盐碱等自然灾害提供科学依据,在黄淮海平原树立一个样板” ([9],页35)。
1964年2月,中国科学院于南京召开“盐碱土研究工作会议”,会上提出“关于进一步开展黄淮海平原旱、涝、盐碱等灾害的综合治理和科学研究工作的建议”,并提出“黄淮海,点片面,多兵种,长期干”的口号[8]。1965年3月,又召开了土壤学和植物生理学两个学科支援农业工作会议。会议指出,1961年以后,中国科学院直接联系农业生产的研究工作逐渐减少,农村基点也大大减少,这种情况亟需转变。会上特别肯定了自1958年开始参加样板田工作的经验,提出要“面向生产、面向实际、面向群众的原则”,“停止了一部分不太重要的基础研究和应用基础研究课题”,增加了应用研究的课题,加强了一部分应用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之间的联系,并加强了课题的生产目的性,以期集中力量,让科学研究为促进农业现代化服务[10]。而黄淮海平原旱、涝、盐碱等综合治理研究工作列入此时全院六大工作之一[8]。
1965年会后,中国科学院在河南封丘和山东禹城组织十余个研究所、百余位科技人员开展工作。由熊毅带队在河南封丘建立试验站,采取点面结合,多学科协同作战的工作方法,开展综合治理科学试验研究。熊毅结合在巴基斯坦考察时的经验,在封丘盛水源大队建立了以井灌井排措施为中心的综合治理试验区,在国内首创进行五眼“梅花”形布局的机井群,在抗旱改土增产试验方面获得成功,当年就取得显著的除灾增产效果。在此基础上,1966年在封丘和禹城各扩建10万亩以井灌井排为中心、灌排配套的试验区,此后很快在整个黄淮海平原及我国北方其他具备条件的地区得到大规模推广应用[11]。随着相关工作的开展,中国科学院开始在组织上加强对黄淮海工作的统筹管理,于1965年6月设立黄淮海办公室,作为专门的办事机构。“文革”开始后,随着各方面体制的变动,该工作未能延续下去,各实验站的工作开展也困难重重。
在20世纪60年代特殊的政治形势下,为了完成“支援农业”这一重要政治任务,中国科学院的黄淮海农业工作中,“任务”与“学科”的天平开始发生倾斜,“应用”的重要性被置于突出位置。1965年3月的支援农业工作会议上,当时的生物学部副主任过兴先在发言中提出:“我们不能过分强调与农业科学工作者的分工而不适当的削弱应用研究工作,因为只有适当加强应用研究,才能出更多的能够直接用到农业生产中去的研究成果,这是我们支援农业必须承担的光荣和迫切的任务。”[12]秦力生副秘书长说:“如果我们改造了黄淮海地区的旱涝盐碱,我们不能写出论文吗?这样的论文水平不高吗?大家能不重视吗?更重要的是科学研究工作,目的不应该只是为写论文,而重要的应该是解决生产过程中的实际问题,发展生产”,“我们既重视任务,同时又重视学科”[10]。此时的既重视任务,又重视学科,即需要放在特定的语境之下,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
“文革”结束后,黄淮海旱涝碱地区综合治理作为农业方面的重点科技项目,列入《1978—1985年全国科技发展规划纲要草案》,中国科学院为承担单位之一,在原有基础上持续开展相关工作。曾雄生指出,1978年之后,中国科学院进入了一个大搞农业现代化研究的阶段,集中了相当的力量发展这一学科[13]。而有着深厚积累的黄淮海农业工作,主要定位在承接国家重大项目,参与协同攻关之上。
1982年,中国科学院拟定了《中国科学院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五年科学事业发展计划纲要》,在各学科发展计划之外,单列了一项“积极参与或承担国家建设中的某些重大综合项目和科技攻关任务的研究”,黄淮海、三江平原等地区综合治理及合理开发的研究被列入其中[14]。同时,在该计划纲要的说明中进一步指出,类似“黄淮海地区旱涝碱综合治理及合理开发”这样“在国民经济发展中关键性的,重大的科学技术问题,能够发挥我院多学科、综合性的优势和科研力量的特长、预期三、五年内能作出成果或阶段成果,取得重大经济和社会效益”的项目,建议列为国家攻关项目,纳入国家组织的攻关任务,进行统一协调[15]。1982年,经过广泛调研,中国科学院召开了“黄淮海平原综合治理和开发”的科研工作会议,反复讨论并提出了包括黄淮海平原农业自然资源综合评价、洪涝旱分布、成因及预测研究、不同类型地区合理农业结构及最佳农田生态系统、水资源的合理开发及利用等12项研究课题上报中央[16]。因此,“六五”期间中国科学院的黄淮海农业工作,即主要体现在作为协同单位,以承担国家课题的形式开展科技攻关。
1983至1985年,结合任务需要,中国科学院“组织了南京土壤研究所、地理研究所、遥感应用研究所、系统科学研究所、石家庄农业现代化研究所、植物研究所、遗传研究所等 19个单位,30多个专业300余名科技人员”参与。关于项目成效,李松华在《黄淮海科研项目的组织管理》一文中提道:“写出论文报告150余篇,编著和专著13 本,绘制各种图件60余幅,拍摄和洗印航空照片5000 多张,收集各项科学数据近700万个,还培养了队伍,发展了学科。”(2)“六五”期间的研究成果,集中于“黄淮海平原综合治理与开发研究(1983—1985)”九集丛书,其中有席承藩、邓静中、黄荣翰主编《黄淮海平原综合治理与农业发展问题》,左大康主编《黄淮海平原农业自然条件和区域环境研究》(两集),丘宝剑等著《黄淮海平原农业气候资源评价》,傅积平等主编《黄淮海平原区域治理技术体系研究》,王遵亲等著《天然文岩渠流域农业发展战略和综合治理研究》《天然文岩渠流域农业自然资源研究》,陈正宜主编《天然文岩渠流域遥感应用研究》,俞仁培主编的《土壤水盐动态和盐碱化防治》。共290万字,分别于1985、1987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除了强调科学研究的进展外,亦首次强调了项目成效中的经济效益:“‘黄淮海’科技攻关共投资 400 多万元,其中试点上约 110 万元,而直接增加的经济效益达2100万元,近期扩大效益可达5000万元。”[17]
作为联合攻关单位,如何在农业攻关项目中做出特色,成为此时相关工作发展的一大瓶颈。1983年,当时分管农业科研工作的副院长叶笃正曾经在中国科学院规划专题组组长会议上讲过:“我和永畅分工抓农业方面的研究,我就担心,攻农业的关,攻出一个农科院第二。我和永畅同志一直在考虑,科学院在农业攻关项目中如何做出特色来,科学院如何把它的基础研究和应用基础研究成果用于农业攻关中去。”[18]
根据曾任中科院地理所副所长、农科院副院长的许越先的总结,中国科学院开展的黄淮海农业科技工作分为两大阶段:“第一阶段,从上世纪6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主要进行中低产田治理,是试验示范研究成果积累的阶段。第二阶段,从1987 年下半年到1993 年,‘农业黄淮海战役’全面展开,是将点上经验向面上推广,将科技成果转化为现实生产力,取得宏观规模效益的阶段。”([9],页33)而其中关键性的转变,酝酿于1987年。
1978—1984年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个粮食增长期,而自1985年始,我国发生持续性的粮食增产徘徊不前,连续四年的产量都低于1984年的水平,但这四年间,人口增长近5000万,形势相当严峻。1987年召开的十三大会议上,粮食生产问题被着重强调:“必须十分重视粮食生产,争取在今后十多年内粮食产量有较大增长,这是实现到本世纪末战略目标的一个基本条件。”[19]“中央不仅关注农业问题,而且又同样重视科学技术在发展我国农业当中的作用,作为我国自然科学综合研究中心的中国科学院,对这件大事更不能置身事外” ([20],页462),势必要为粮食增长的目标做出贡献。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科学院开始将主要任务和发展目标问题用“办院方针”归纳和表达,在经历了两年多反复质疑、争论和修改后,在“不断向‘科学技术必须与经济建设相结合’的科技指导方针逐步靠拢”的情况下,最终于1984年确立了“大力加强应用研究,积极而有选择地参加发展工作,继续重视基础研究”的办院方针[21]。因此,面对特定的时代需求,在使命责任和自身发展需要的双重作用下,中国科学院创造性的发展了以往的黄淮海农业科研工作,策划组织了“黄淮海科技大会战”。
李振声在《农业科技“黄淮海战役”》一书中定义这段历史:“1988至1993年,在国务院国家土地开发建设基金管理领导小组(后改名为国家农业综合开发领导小组)的领导下,由黄淮海地区各省农业综合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黄开办)具体组织,由中央和地方农业院校大量科技人员深入生产第一线,与广大农民群众一起,以中低产田(盐碱地、沙荒地、涝洼地)治理为突破口,全面运用农业综合增产技术,开展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农业大生产运动。前后两期(每3年一期),历时6年,将我国的粮食产量从8000亿斤提高到9000亿斤,在增产的1000亿斤粮食中黄淮海地区贡献了504.8亿斤,为我国粮食生产与消费保持供需平衡和保障国民经济快速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这场农业大生产运动,在中国科学院称作‘农业科技黄淮海战役’。”[22]此时中国科学院的黄淮海农业工作的组织形式发生较大调整,且工作中心开始向“区域农业开发”转移。
关于“农业科技黄淮海战役”策动筹备的始末,有多位亲历者都进行过详尽的回忆。1987年的7、8月份由国务委员宋健召开各部委主管领导关于农业生产形势的座谈会,通常被作为起点。当时,刚刚调任中科院副院长的李振声代表中国科学院参加了会议,会后向周光召院长汇报,并开始着手相关调研论证工作。
据李振声回忆,会后首先由院农业研究委员会组织召开了中国科学院农业专家会议,专题讨论粮食生产与潜力问题,形成了《全国产粮万亿斤的潜力简析》报告并上报国家科委。报告中援引中国科学院在河南封丘、山东禹城和河北南皮三个试区的治理经验,指出1964年前,三县平均亩产只有100—200斤,而自1965年在封丘和禹城开展井灌井排综合治理试验并推广后,两县的自然灾害基本得到控制,“特别是近几年来,由于贯彻了正确的政策和配合采取了其他农业措施,使粮食产量增长5—10倍,1986年禹城试区已经达到了平均亩产1400斤左右,封丘试区也接近亩产1000斤”;南皮试验站则试验证明,因地制宜改变种植结构,使粮食亩产两熟可达800斤左右[23]。该报告以具体的数字,对中、低产田开发的潜力进行了具体说明。
随后,中国科学院于1987年7月和10月,在山东禹城和河南封丘先后召开农业试验站开放论证会。两次开放论证会的核心任务,是进一步将两地已有科研工作成果具体化、指标化,同时也在院层面初步形成了要将已有试验站的治理经验推广出去的初步设想。
由于科研人员无力进行大面积推广,要将中低产田的治理成果,如禹城的“万亩方”“一片三洼”,封丘经验等推广出去,必须依靠地方的支持才能实现。因此,在随后召开的十三大会议期间,中国科学院院领导联络了参会的河南省代表团,依次找到封丘所在的河南新乡地委书记孔茂山和河南省代省长程维高。在取得支持后,周光召院长组织了向田纪云副总理的汇报,随后获得了国家计委的项目经费支持。此外,中国科学院在国家计委经费未到的情况下,同时决定由院经费中提前拨出部分,作为这一项目的启动资金。
1988年1月,中国科学院于四不要礼堂召开的“黄淮海中低产田综合开发治理研讨会”,标志着“黄淮海科技大会战”正式启动实施。会议组织了院内25个研究所和院部11个局的有关人员97人参会,除周光召、孙鸿烈、李振声等院领导出席外,还邀请了时任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国家计委副主任张寿到会并做报告。会议经过研讨,拟定了开发中低产田,完成增产100亿斤粮食的硬任务,正式明确了这一阶段的黄淮海农业工作的目标。而黄淮海治理工作也成为这一时期中国科学院“走上经济主战场”的重要布局。
增产100亿斤,具体指在“近8000万亩的中产田上,5—8年在目前的年产300亿斤的水平上增产100亿斤,并带动整个农林牧副渔的发展”[24]。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具体的组织上,中国科学院将工作范围,也即可能涉及到的河北、山东、河南、安徽部分地区的78个县,8000多万亩有待开展中低产田治理工作的地区,根据前期开展工作的情况,具体划定为五区、三市、四县。五区分别为:德州、惠民、聊城、菏泽、沧州地区;三市为新乡、濮阳、东营;四县包括亳县、涡阳、蒙城、怀远。当时安排由地理所牵头组织13个所150人,承包德州、惠民、聊城、菏泽四个地区和东营市;南京土壤所牵头组织13个所190人,承包新乡、濮阳二市;石家庄农业现代化所牵头组织12个所108人,承包沧州地区;南京地理所牵头组织6个所50人,承包淮北四县(亳县、涡阳、蒙城、怀远)。四个工作区域以河南、山东为重点,分别确立了四位总的负责人[25]。各参加单位要围绕总目标提出分包目标,着重强调“要把队伍真正组织起来做出突出贡献”[24]。
1988年2月中国科学院协同河南、河北两省,向国务院递交《关于加快河南省黄淮海平原中低产地区综合开发治理的报告》《河北省人民政府、中国科学院关于在沧州地、市开展中低产田开发治理工作的请示》,其中都指出,黄淮海平原农业开发的主要资金,来自群众集资、地方筹备、国家投资三个方面。为了加强对农业区域综合开发建设工作的领导,管好用好国家土地开发基金,国务院成立了国家土地开发建设基金管理领导小组,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李振声和农科院院长王连铮被吸收为该领导小组成员。该领导小组主要负责审批各省、自治区的农业开发立项申请及制定有关农业开发的方针政策,此外,农业部也相应的成立了部农业区域开发领导小组及办公室。1990年起,该小组更名为国家农业综合开发领导小组[26],表明中国科学院酝酿策动的“黄淮海农业科技大会战”这一农业科研工作,被正式纳入国家计划,成为由国务院统筹的农业开发项目,自上而下的管理机制进一步建立起来。
为了完成粮食增产的硬性目标,中国科学院持续投入力量在黄淮海地区开展工作。经过一年的努力,“在黄淮海地区的试验示范基地已从3个增至21个,工作面涉及44个县(市)”[27]。据时任南京土壤所所长的赵其国回忆,大约从1987年底到1990年,他每年有7个月在封丘办公,而他自己的研究内容“并不在黄淮海,而是在长江以南,研究红壤的”[28],此外,还有十几个所的副所长都在那里集中。
1993年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对黄淮海地区的339个县实施效果的调查表明,经过六年的综合治理工作,各项目区各类型土地的粮食生产均有不同程度的增加[29]。据1993年统计资料,我国粮食从8000 亿斤增长到 9000 亿斤,黄准海地区增产了 504.8 亿斤,占全国粮食总增产量的一半[30]。农业综合开发项目区增87亿公斤,为全区粮食增产贡献46%,而项目区耕地面积仅占全区23%([9],页62)。中低产田治理在粮食增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如前所述,经过两年多的调整,中国科学院最终确立了“大力加强应用研究,积极而有选择地参加发展工作,继续重视基础研究”的办院方针。而请战中央,组织“黄淮海科技大会战”,则成为这一时期中国科学院落实办院方针,打破发展困局的重要举措。杜润生在1988年“黄淮海中低产田综合开发治理研讨会”上的发言,实际清晰的点明了此时中国科学院酝酿组织“黄淮海科技大会战”对于自身发展的重要意义:“中国科学院把国民经济作为主战场,服务于农业与地方结合进行大片的综合开发,找到了一个把科技力量和党的全套政策投入密切结合的办法,找到了这样结合的一种形式,这就是你们的一大突破。”[25]而1988年2月22日《人民日报》头版题为《中科院决定投入精兵强将打翻身仗:农业科技‘黄淮海战役’将揭序幕》”的文章也指出:“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改造中国农业并推动其跃上新的台阶,已成为中国科学院走上国民经济建设主站场这战略性转变的极重要组成部分。”[31]这一时期“黄淮海科技大会战”的组织对中国科学院自身发展有重要意义。
1988年6月《关于我院农业科技开发工作的设想》这一文件中,具体说明了这一时期中国科学院“深化改革、加强农业科研工作,投入农业主战场”的工作路径。文件指出,“当前的主要任务是搞好区域性开发”。就黄淮海农业工作而言,“从各地调查情况看,最能引起地方政府兴趣的,就是要把我们基点、试区上的成功经验和单项农业技术成果尽快推广到面上,使科研成果变成巨大的生产力。”因此,在相关工作中,“要因势利导,把基点上的经验大规模地推广到面上作为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同时开展一些需要深入研究的课题”([20],页464—465)。而此时中国科学院农业工作的主要目标,则为较快实现“农民富起来,社会财富和地方财政收入多起来,我们研究所和科技人员活起来”,用现代科学技术建设新型农村,既为国民经济发展做出重大贡献,又能做出国内外有水平的科学研究成果。在具体农业开发治理工作上,强调“综合性、科学性和生产性”,强调科研与生产的紧密结合,力求科研成果推广到一定规模,发挥实际效益,“要让农民群众看得见、摸得着、学得起、用得上”([20],页465—466)。
这一时期黄淮海农业工作思路的转变,对中国科学院的农业科研工作产生了较为长远的影响。1990年,中国科学院农业研究委员会总结院农业科研工作的三个特点,即为“农业与资源环境相结合”“应用研究与基础研究相结合”“种植业与林、牧、渔业相结合”,而 “全国农业发展方向、战略和布局”“不同区域农业发展模式”“实验站的研究、试验、示范和推广工作”三个层次,构成了中国科学院农业科研工作的总格局,都值得今后大力发展[32]。1990年,时任副院长的孙鸿烈在国家科委召开的全国科技工作会议上代表中国科学院做大会发言,提到“我国农业科技的发展及农业科技成果的应用推广,在经历了‘小范围、长周期、低水平和封闭式’的阶段之后,正逐步过渡到一个以‘全面普及、综合配套、提高区域整体生产力水平’为标志的新时期”[33]。结合中国科学院自身农业科研工作的体会,在未来的工作中,应特别注意“基础研究与应用推广的关系”“综合配套体系研究与单项技术研究的关系”“区域宏观决策研究与具体开发治理项目的关系”“近期效益与持续发展的关系”,统筹兼顾,全面规划[33]。由此可见,“黄淮海科技大会战”工作的经验和成效,也促使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科学院都将农业开发工作作为农业科研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黄淮海科技大会战”的成功,对于中国科学院而言,还存在另一重意义。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中国科学院在全国科技体制改革进程中扮演着探路先锋的作用。彼时,“在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和开发方面,中国科学院已不再是唯一的中国的科技力量。中国科学院的进一步发展,只能依靠自已更好地组织起来,到社会上去进行竞争,去寻找和发展自已特殊的别人无法攀比的优势领域和解决国家的经济、社会所需要的一些重大的问题”[34],才能获得必要的支持,赢得发展的空间。周光召在1990年度工作总结会议上曾直言:“比如对我们国家中低产田的改造,虽然我们投入的力量不很多,主要还是依靠广大的农民,依靠省市的力量,但科学院的同志坚持几十年在那儿进行工作,科学地进行了分析,提出了中国农业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的问题,而且带头来做这方面的工作。仅推动农业的发展这一件事,对改变社会对科学院的看法,就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改变了中国科学院在社会上的形象”[35]。
梳理上世纪中国科学院黄淮海农业工作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到,从20世纪50年代初的土壤工作到60年代的支援农业;从改革开放以来的协同攻关,到20世纪80年代末的区域综合开发,中国科学院的工作重心不断调整,“基础”与“应用”的偏重也随之发生变化。
作为应用性很强的学科,农业工作似乎很难被合理纳入中国科学院的学科构架之中。而黄淮海的农业工作,从起始便是由国家任务所带动的,而此后的历次转变,都与国家政策、社会需求密切相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自上而下”促动相关学科的发展。正如曾雄生所指出的,中国科学院农业科技工作中始终面临“尴尬”——为国民经济服务的目标往往很难与对学科发展做出贡献的愿望有机结合[13]。这一点在中国科学院的黄淮海农业工作中也有突出体现。例如成效卓著、为国家粮食增长做出突出贡献的“黄淮海科技大会战”,从具体科研人员的视角来审视,却可能是一种在组织和方针上不利于发挥参加攻关任务的各部门积极性的更改[36]。
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黄淮海农业工作即被作为中国科学院在“经济主战场”上发挥作用的重要任务之一。该项工作的持续演变,又同中国科学院自身发展的实际需要密切结合,是特定时代政治、经济、社会诸多因素的复杂交织,同时也折射出作为国立科研机构和国家战略科技力量,中国科学院在发展历程中遭遇到的一些重大历史命题,及其交出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