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嘉 润
(浙江师范大学, 浙江 金华 321004)
《小说林》是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一,影响深远。从对其的研究成果看,研究者们大多把《小说林》放在与《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构成的“四大小说杂志”中进行研究,虽然有涉及《小说林》文学主张的问题的讨论,但也是浅尝辄止,没有进行具体论述。文学史上更注重把“五四”运动看作现代小说创作的起点,对《小说林》的描述,也只是统摄在大的“小说界革命”背景之下,更多地探讨其与文学的外部关系问题。笔者认为,《小说林》引进了西方的美学观念和艺术手法,并在小说语言、心理描写、叙述手法上都有体现,尤其是在其侦探小说译作中表现明显,这些作品因注重运用小说创作的艺术手法,从而具有了现代小说的风貌,与传统小说区别开来。
《小说林》有非常明确的办刊宗旨和清晰的文学观论述。阿英在《清末小说杂志略》中指出:“《小说林》除《孽海花》外,如其说是以小说胜,实不如说是以其他杂著胜。”[1]这里面所说的杂著,大概就是指《小说林》中关于小说创作的几篇理论文章,包括《〈小说林〉发刊词》《〈小说林〉缘起》《丁未年小说界发行书目调查表·引言》《余之小说观》,以及“评林”栏目中的《小说小话》《觚庵漫笔》《铁瓮烬余》三种小说评论。综观该杂志12期出版的小说,都是以此为中心,这些文章和评论使得《小说林》在晚清期刊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小说界革命”的口号是梁启超在《新小说》创刊号中提出的,这也就意味着,从一开始,晚清小说期刊就是“小说界革命”的物质载体,直接参与并促进了小说界革命的发展。《新小说》规模宏大,所刊小说带有比较鲜明的政治目的,对于提高小说的地位,效果是十分显著的。李伯元担任主编的《绣像小说》把重点放在改革弊俗、富国强民上面,小说的题材也从“政治小说”转向了“社会小说”,本质上还是以小说的实用性为主,侧重针砭时弊。《月月小说》创刊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小说的办刊宗旨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在《月月小说》的序中,吴研人对小说改良群治提出了质疑,并在小说杂志中提出了趣味说,认为小说的粗浅趣味更易让人接受,相对深奥难解的文章更能发挥润物细无声的功用。可见《月月小说》虽然已经出现了对政治改良作用的质疑,并提倡小说的趣味性,但最后的落脚点还是在“育人”之用上。
1907年创刊的《小说林》,非常鲜明地体现出了重“艺术美”“纯文学”的特质。《小说林》同人非常赞同小说地位的提高,曾朴在1917年给胡适的一封书信中,回忆了当年的情况:“似乎小说的地位,全凭了梁先生的大力,增高了一点。”[2]但对于将小说完全当成政治改良的手段,他们是持反对态度的。“今也反是:出一小说,必自尸国民进化之功;评一小说,必大倡谣俗改良之旨。吠声四应,学步载途。”[3]3实际上《小说林》同人已经意识到小说地位过高带来的弊端,“则以昔之视小说也太轻,而今之视小说又太重也”[3]2。那么什么样的小说才是真正优秀的作品呢?黄摩西在《小说林》发刊词中做出了非常明确的说明:“小说者,文学之倾于美的方面之一种也。”[3]3这种“美”与“立诚至善”的宗旨区别开来,小说如果只讲究促使阅读者“立诚至善”,那将是毫无价值的宣讲,读者必然如听古乐,令人昏昏欲睡。《小说林》发刊词所说的小说理论主张从片面强调小说的政治因素或者是教育功用转向“美”的本体,是非常重要的进步。
徐念慈(别号“觉我”)作为《小说林》的主编,对于《小说林》的文学主张也多有论述。徐念慈的中心观点是:“所谓小说者,殆合理想美学、感情美学,而居其最上乘者乎?”[4]就是要满足人的美的欲望,美的快感主要来自于实体形象,而非抽象,要注重美的形象性和理想化,注重小说个性化人物的塑造,讲究人物塑造“颊上添毫”的手段。由此可见徐念慈和黄摩西等《小说林》同人不仅对《小说林》的创刊宗旨进行论述,甚至在小说的艺术细节上也加以注意,这也是之前的小说杂志所欠缺的。
晚清小说类型中,侦探小说的数量很多。“当时译家,与侦探小说不发生关系的,到后来简直可以说是没有。”[5]这与侦探小说自身的特点是密不可分的。一方面,侦探小说译作来自外国文学作品,相较自著文章要轻松得多。《小说林》同人早已看到了这一现象:“因艰于结构经营,运思布局,则以译书为便。”[6]另一方面,侦探小说译作确有其所长。
侦探小说情节的跌宕起伏成为受晚清翻译家青睐的最大原因。定一曾说:“吾喜读泰西小说,吾尤喜泰西之侦探小说,千变万化,骇人听闻,皆出人意料者。”[7]10查看中国古典小说,虽为小道,但最受寻常百姓欢迎的必定是在情节上有起伏曲折的作品,所以侦探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小说杂志对娱乐性的要求。范伯群评价侦探小说:“奇而合理,荒而不谬,符合中国的美学传统,能被中国文坛所接受。”[8]772其与中国传统的公案小说、武侠小说有许多互通的地方,更容易得到读者的青睐。
侦探小说译作展现了外国文化和生活状态,满足了一些读者的猎奇心理,甚至成为了一些读者了解世界的窗口。其既有新颖之处,又能顺应原有的阅读习惯和审美习惯,故而能吸引读者,《小说林》同人对侦探译作的青睐也就不足为奇了。一个刊物的发展一定会受到商业因素的影响。徐念慈就曾经说明侦探小说在《小说林》中的地位:“记侦探者最佳,约十之七八。”[9]可见《小说林》同人抓住这种小说类型,是早已看到侦探小说在市场上的重要性了,侦探小说的传入的确使当时听惯了谈狐说鬼、模仿前人之作的读者耳目一新,赢得了很大的市场,《小说林》同人在编办刊物时,必然对侦探小说译作有所侧重。侦探小说译作中渗透着《小说林》同人的文学主张是毋庸置疑的。
《小说林》在选稿审校过程中体现出对其文学主张的坚守,这种坚守同时也使其已然具有小说转型的关键因素。
1904年周桂笙在《歇洛克复生侦探案》弁言中说:“至若泰西各国,最尊人权,涉讼者例得请人为辩护,故苟非证据确凿,不能妄入人罪。此侦探学之作用所由广也。”[10]135可见这种侦探小说的译介是以读者可以学习其中的实用知识为目的,最终还是指向“改良群治”、提升国民智识的方向。1906年吴研人在《中国侦探案》弁言中深恶翻译的外国侦探文学作品有很多与中国的政教风俗绝不相关者:“虽然,与吾政教风俗无关者,或与吾国之前途,有所希望焉,是善本也。”[10]212吴研人依然是在侦探小说能改造中国前途上打转,希望能改良政教,有益于国家发展,对侦探小说译作能给人带来的审美愉悦和创作上的改观无一字提及。1907年,林纾在《〈神枢鬼藏录〉序》中表达了非常鲜明的观点:“果使此书风行……下民既免讼师及隶役之患,或重睹清明之天日,则小说之功宁不伟哉!”[7]17即使是翻译文学大家林纾,在论及侦探小说译作时仍着眼于社会功用,寄希望于用侦探小说普及法律知识,改善法治体系。名为“世”的人在1908年《中外小说林》第二卷第四期《小说风尚之进步以翻译说部为风气之先》中谈到:“余如侦探小说之生人机警心,种族小说之生人爱国心,功效如响斯应。”[7]27侦探小说可以引人生机警之心,所关注的无非还是小说的外部功用,都没有认识到侦探小说作为文学的内部价值,而《小说林》中的五部侦探小说译作《奇童案》《黑蛇奇谭》《第一百十三案》《假女王案》讲究侦探小说的语言、技巧、细节描写,非常鲜明地体现了《小说林》“文学之倾于美的一方面”的实践。
这些侦探小说译作大多不是使用通俗浅白的白话,而是意境深远的古文,这就使得译作读起来优美雅致,更有文学气质,以李涵秋《奇童案》的语言最具代表性。“西班牙之京城御宫前,古檜两株,龙枝虬结,连天一碧,苍寒袭人,去此十数武为御桥,青石鳞鳞,光可鉴发,中天一轮满月,是时正与春波映射,宿鸦睡犬,寂然无声。忽有伟衣冠丈夫,鬓发皓白,口吸雪茄烟徐步,意其爱此月色,不命侍从而往来蹀躞于玉阑干侧者。”[11]《奇童案》以非常优美的自然景色开篇,人物外貌动作描写经过作者的妙笔生花,将西方元素与中国传统风格契合。同时,在这段话中,文言自身所携带的文化气息并未随着侦探小说这种题材而消失,而是保留了其古色古香的韵味,言简意赅地表达出原作的内容,明快而又雅致,奠定了侦探小说译作的风格。除此之外,侦探小说译作为使情节引人入胜,其语言信息丰富,穿插错落,体现了小说语言上的革新。比如《黑蛇奇谈》中描写罗敷与梅惠秘密结婚,在去往教堂的马车上,一面写马车夫的喋喋不休,一面写梅惠把结婚戒指戴到了罗敷的手指上这一场景,其中还穿插着罗敷的表情和心理描写,表达内容之丰富,文字之优美,结构之特别是传统小说中不曾有的。“那马车夫兀自在车上说道:‘原来是往礼拜堂里结婚去的,我看那些少男少女……’,这马车夫在车上自言自语,也并不留意梅惠将个新式的戒圈与罗敷看过,罗敷轻声含笑,好生害羞,觉得一切恐怖从马蹄声中车轮影里飞也似的逃去了。”[12]这一段语言,给读者带来感官上的鲜明感受,已然具有现代小说语言的特征。
《小说林》的侦探小说译作在心理描写上很是突出。陈鸿璧是一位杰出的女翻译家,《小说林》的每一期都有她翻译的作品。徐念慈对陈鸿璧的翻译小说颇为注意,会在陈鸿璧翻译的小说后进行评点、润色、推荐发表。陈鸿璧所翻译的《第一百十三案》后即有徐念慈的评点:“傅安德对书记长(应为会计长)之语,其句法则委屈仁厚,其精神则奕奕如生。此等动人性情之语,于家庭教育小说中尤不多见,不意于侦探小说中遇之。是书之所以为杰作也。”[13]该小说译作中有关傅安德和毕柏鲁在失窃后的心理描写和侦探方陆探案过程的心理描写都十分出色。比如在侦探方陆发现保险箱上有绿色刮痕时,他的心理是:“方陆心中甚得意,他人或不知之,伊则决此痕必系新近刮去者,且足证适间所疑之非妄。”[14]将方陆侦探“处处自恃一若智珠在握者”的形象生动地描写了出来,得意之情跃然纸上,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感。
除此之外,短篇侦探小说译作《假女王案》中对假女王的心理刻画也十分出色。《假女王案》讲述的是1884年波斯国的故事。当时朝中形成了两个团体,一个是保王团,一个是革正团。后来公主殿中着火,公主被一壮汉带到山中,原来是保王团早有计划,以为可以带公主回朝建功,但没想到的是,宫中立一假女王为王,保王党一派便在山中,占山为王。宫中大臣滑克和侦探劳秃逐渐发现端倪,得知了公主的下落。假女王已经与滑克次子定下婚期,但假女王早有意中人,便自己主动放弃王位。其中,假女王在王位和意中人之间摇摆不定的心理十分生动:“无限柔情时盘旋于脑际:‘不结婚耶?王位且不保,不保王位,我负若辈,况拈阄已定未婚之夫为养都浓侯爵,朝野上下群以为一对璧人,幸福美满,苟有翻悔?无识者且以为负未婚之夫。结婚耶?王位亦难保,苟保王位,我又负斯人,况斯人之宗旨坚决,宫门外之窥伺者非斯人耶?情爱所迫揭我秘密,而王位终不能保,左思右想,渐趋于厌世主义。’”[15]假女王权衡利弊的功利之心与小女子多情而又矛盾的心理被刻画得淋漓尽致。整篇《假女王案》在细节的刻画上并不多,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叙述故事情节上,这一段非常完整的心理描写确使文章增色不少,女性幽微曲折的心理描写是侦探小说译作中比较独特的存在,十分生动多姿。
这些侦探小说译作中的心理描写,对情节的发展可能贡献不大,即使全部删去,也不会影响整个文章的走向,但是译者对其进行保留,除了尊重原著的考虑外,很有可能是作者已经意识到了心理描写存在的美学价值。
“中欧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变革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侦探小说译作是最直接的因素。”[8]780侦探小说往往是先叙述案子的发生,然后再将缘起娓娓道来,这种现象比较普遍。陈平原统计:“晚清四大小说杂志共刊登采用倒装叙事手法的小说51篇,而其中侦探小说和含侦探小说要素的占42篇。”[16]这种倒叙手法在《小说林》侦探小说译作中或者是以通篇倒叙的方式出现,或者在中间宕开一笔,描写事件发生的原因。在《小说林》中,这种叙述模式进一步“升级”,叙述内容并非有头有尾的线性叙事,故事叙述的场景不是靠讲故事的人说明或者明确提示,而是像电影蒙太奇手法一般跳跃拼接,让读者自己体会其中的联系,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突破了传统说书体小说的形式,对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造成一定的冲击。在《黑蛇奇谈》中,故事已经不是围绕着一个中心人物展开,而是不同的人物都有情节发展线索,分节描绘,先叙述在客店发生的凶杀案件及侦察,第三节转而开始叙述名叫花丹的女先生怎样勾引了福来西将军,又话锋一转,叙述罗敷和梅惠坎坷的爱情,这种叙事方式几乎贯穿了整篇小说,在最后将所有情节串联在一起,形成故事的框架。徐念慈也早已意识到这一相对陌生的故事模式:“我国小说,起笔多平铺,结尾多圆满;西国小说,起笔多突兀,结尾多洒脱。”[17]他在小说选稿、评点时必然也更多注意这些问题,这导致了《小说林》中的侦探小说译作“章法”确实与传统小说不同,更与同时期的侦探小说译作不同。
另外,随着小说翻译活动逐渐走向成熟,选择章回体进行翻译的长篇小说越来越少,到了《小说林》杂志,长篇章回小说已经完全消失。《小说林》中五篇侦探小说译作,只有两篇是长篇,其余三篇均为短篇,而长篇小说采用的也是非章回体。长篇小说章节划分上比较自由,没有传统章回小说的套语,章节标题上也十分自由,这些改变可以看作是小说创作艺术的一大进步,受商业化影响的同时,也体现了期刊杂志编辑改良小说艺术的努力。
自“小说界革命”以来,小说杂志成为文界甚至是政界思想表达的依托,到了清末民初,报刊成了小说的主要载体和传播媒介,为近代知识分子提供了全新的文学、艺术乃至政治活动的空间。它能够贴近当时的历史语境,反映出“新小说”引入并发展的过程,详实地记录了从文言小说到白话小说、从章回体到非章回体、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此消彼长的演变。《小说林》作为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一,虽然只发行了不到两年,但其地位是无与伦比的,它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刊登各类小说上,更在于对小说及小说杂志自身特点的关注,这一点使该杂志表现出小说由注重功利性、政治性转向注重文学性和娱乐性的特点。《小说林》的文学主张,在晚清小说杂志中具有独树一帜的意义,而侦探小说译作在语言的革新、心理的描写、小说模式的采用上,都具有很强的艺术特色,在人物塑造等方面也可以看到《小说林》杂志文学创作观念的前瞻性和进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