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阳
传授心学,教育弟子是王阳明一生功业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他在对弟子授学中关于静、动的各自功用及关系,有着极为系统的论述,既是教学方法,又是教学内容,是为其心学核心思想致良知服务的重要组成部分。
有一定规模地对弟子授学时的静、动方法的传授当发端于滁州。这一点,王阳明后来回忆并总结时说得很清楚。王阳明说:“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多收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近来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1]213这可以视为他关于授学中运用静、动方法最系统的阐发。其中可以理解到几层意思:一、当年居滁时开始运用这一教学方法,而且到晚年也始终坚持不辍。二、运用这一方法是反复进行过实践的, “较过几番”,如医生之经过“折肱”。三、最后将这一静动方法统一纳入了他的心学核心理论“致良知”体系中去,静、动是一体的。四、这样一来,静动方法是可以推而广之,普遍有效运用的。你在静处做学问体会也好,你在纷繁政务中和戎马倥偬的战事中“事上磨练”、从容应对也好,处处都是可用的。可见,他对在滁州成规模教学时初谈“静动”,是念念不忘,十分重视的。并表明自滁以后,也是不断完善,一以贯之的。纵观他的一生,他也一直是如此知行合一的。
从他在滁州所写下的数十首诗歌中也可以真切感受到他运用这一方法的自然、生活和教学场景与氛围。他到滁州后的第一首诗《梧桐岗用韵》就有“我来竟日坐,清阴洒衣裳。”[2]99可见,他一到滁州,就自己在行静坐功夫。以后多首诗中,亦曾多次出现有关“坐”的话题,如“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山中示诸生五首·其四》),“溪边坐流水,水流心共闲。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山中示诸生五首·其五》)这首小诗很妙,流水是动的,但他的感受却是这流水和他的心此时皆是闲静的,水流心共闲,以至于月移松影动也没有觉察到。由此联想到王维的一些禅诗,那就是大自然和人心感应中一些微妙的瞬间,外境是不断变幻的,而人心则是安定的。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3]。在这里,动与静完全融为一体了。还有的诗就直接以“坐”为题,如“龙潭夜坐”“栖云楼坐雪二首”。而在这些坐中,静中,又同时生发出美妙的动感和思维的活跃,并时有静、动之间的倏忽转换。如“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 (《龙潭夜坐》)。“但得诸生通夕坐,不妨老子半酣吟” (《栖云楼坐雪二首·其一》)。“忽然夜半一言觉,又动人间万古吟” (《栖云楼坐雪二首·其二》)。似乎把我们也带入了其中静谧而又生机勃发的美妙境界。其他还有“雪里闭门十日坐,开门一笑忽青天。”(《送德观归省二首》)“浮云野思春前动,虚室清香静后凝。”(《琅琊山中三首》),都能让你进入那种静、动交融变幻的神奇意境。
在滁州期间,他还回答了不少学生关于静、动的提问。当然,在《传习录》中,已难以一一辨析哪些是在滁州问答的,哪些是在其他地方问答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必然有一些是在滁州问答的,如其学生陆澄所记录的王阳明关于静动的一些问答和对滁州学生孟源的批评教导,显然多出自滁州。后面的陈九川所记录有关动静问答亦有多处,且时间、地点也比较明确,是在滁州之后,分别为正德十年(1515)在龙江(今江苏南京),正德十四年(1519)在洪都(今江西南昌)和正德十五年(1520)在虔州。这些问答均非常精辟,可视为在滁州静动问答的自然延续和丰富。最后的带有结论性的回答就是本文开头处所引述的一段。总之,在整个《传习录》中,关于这一问题的问答和阐发始终没有断过。这里摘出几段,并稍加简评,然后作适当归纳,以帮助人们更多地从王阳明自己的话语中了悟他的静、动之思。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1]27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1]36心之本体无静无动,动静莫过是心之所遇之时。这和他的心之本体无善无恶是一致的。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姑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守静,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湏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1]35这段重申了在滁教学时静、动辩证施治的观点和省察克治的功夫。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1]211这段的要义是不要讨厌外物,而是应当自然应对。如果进一步延伸,那就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必中节谓之和。”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慎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1]185-186这段明确指出,念不可息,无无念之时,这也是现代科技可以证明的。人的念其本质 也就是脑电波,脑电波无时无刻不在运动之中。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离闻见而不流去,便是。”[1]186这段的意思是说,人是不可能不闻见外物的,只是你要能够掌控住自己,不随他而去就可以了。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1]187无内无外,这也是王阳明心学的一个基本思想,万物归心,无心外之物。要在事中磨练。这也凸显了其不同于释、道的儒家入世观念。归根结底,还是要为致良知服务。
由上观之,王阳明的静、动观的确有其识见独特和过人之处。归纳起来,大体为:一是充满了辩证思维的观念。不能说动静、动是毫无分别的,但动、静又确实是一体的,不可分离的。这在王阳明那里,都是贯通的。动静不二,内外不二,心物不二。二是明确指出人不可能不接触外部世界,也不可能不受到外部世界变化的影响,因此想悬空守静如槁木死灰是不可能的,也是无益、无用的,关键是你如何应对,这也就凸显了王阳明与释家、道家不同,他始终强调的是入世的儒家观念。三是提出了对于静、动要因时而用,因病而治,不拘泥,不执一偏。既能此心收敛,静心省察,又能事上磨练,做有益功夫。四是以致良知统之。静动的终极追求是致良知,是成贤、成圣。如此,王阳明的静动观成为了一个完全可以自洽的理论体系。
为进一步理解王阳明的静动观,可以再简要回看一下其起始、发展和完善的线索。
按照其好友湛若水为其所撰墓志铭,王阳明一生有过“五溺”的经历。即曾经沉迷于五个领域,即: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与佛氏。接触道教的神仙术,则始于他十七岁成婚之日,偶然经过道教铁柱宫,见道士趺坐一榻,便叩问养生之事,终夜忘归。关于佛学,他在《谏迎佛疏》说到“臣亦切尝学佛,最所尊信,自谓悟得其蕴奥”。可见他对佛学是有过很深的研究和感悟的。他的语录与文集中,亦常引用多种佛典,其中以《六祖坛经》与《传灯录》最为常见。他说:“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1]81阳明深得禅宗要义,但既然最终选择了儒家的圣贤信仰,也就不再拿禅宗说话。实际上,这五溺也是他立志成为圣贤的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探索过程,并非没有积极意义。任侠和骑射使他初入军事之门,辞章使他善于诗文,亦成为诗文大家。而对释、道两家的溺入,更使他全面谙熟了华夏文化,融会贯通,从而更加坚定了他选择儒家入世的责任担当,而佛教禅宗文化也在启迪、生成和完善他的心学中发生了作用。
王阳明最初的习静当起于维护自己的健康,这与他年轻时身体就不太好应当有关,他希望通过道家习静的方法来改善自己的健康状况。最早的静坐记载可见《王阳明年谱》中记载的他17岁时结婚当天即跟铁柱宫的老道士学习导引术,静坐了一个晚上。后来出仕后又因身体不好返回家乡的阳明洞修习导引术和静坐。起初通过静坐养身却病,作为药石治疗之外的一种补充。以后又发展为问学增智的一种功夫,再后来发展为建立事功,在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中仍能保持定力,冷静思维,运筹帷幄的一种能力。根据资料可以看到,他的肺部疾病大概贯穿了他自青年时代即开始的一生。他于1502年、1515年和去世的前一年先后上过三个乞养病疏,详细述说病情,言辞恳切,乞求准允回乡治疗养病,从中可见他的疾病是很顽固难治的,确实需要在以药石克治的同时还要加以静养。所以,在他的一生当中,他是始终有静坐的习惯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度过种种恶劣环境、艰难险阻,完成后世公认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一生,与他的善于习静,不断调适心态,妥善处理好动、静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在贵州修文县龙场的王阳明纪念园里就有他静坐的铜像。贬谪贵州蛮荒之地,龙场悟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就是在静坐中产生的。在滁州时他获得了一个山水佳胜,而政务相对清闲的自然和工作环境,加之滁州弟子和外地弟子频频向其求学问道的机缘,使他得以成规模地向一大批弟子教授静动学习修行之道,并在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中,自身也得到了很好的休养生息和进一步的完善提高,从而为后来建立更大的事功作好了准备。自此以后,这种静、动方法的运用即更加自觉地贯穿其一生的养生、修行、授学、主事、剿匪、平叛、平乱之中。真可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特别是在剿匪和平叛中,其开阖变化,奇计迭出,妙行无住,不离自性,能生万法,而被惊为天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外不著相,内不生乱。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并非亲身跃马战场,而是常于静坐思维中,莞尔一笑,荡平匪寇。直至临终时在舟中平静地说出:吾心光明,夫复何言。安然大化于天地宇宙之间。
王阳明的静动观有着丰富的思想来源,集中体现在他对华夏文化儒释道三家的深入研究和消化吸收上。
动与静是宇宙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对立统一关系。在有机生命体中更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静坐,可以说是与人类和人生俱来的。坐、立、行、卧,是人这样一个生命体的自然本能。静与动是人类保持、延续和发展生命本身的一种最自然不过的需求。自有人类始,就有静坐,并逐渐产生比较精细的体验,人们逐渐体会到静坐不仅可以使身心得到休息,延年益寿,而且能够开慧增智。通过不断地实践、体会和反思、总结,一步一步地将这静坐这种行为方式理论化、系统化了。
静坐自古就存在于世界各地,中国的儒释道三家、古印度的瑜伽都讲静坐。古往今来,中外积累了关于静坐的丰富思想资源。今天面对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静坐,包括站桩、打坐、瑜伽、禅修、冥想、腹式呼吸等等这类静养的方法正受到空前的重视、研究和推广,广泛应用于养生、修身、管理、医疗、心身疾病的预防等广泛领域。
道教中一种基本的修炼方式就是“打坐”又称盘坐。王阳明最早就是学习道家打坐的。唐代道士司马承祯所写的《坐忘论》曰:“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住无所有,不着一物。自入虚无,心乃合道。”[4]《道德经》曰:“致虚极,守静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静定日久,病消命复。”《黄庭经》云:“物有自然事不烦,垂拱无为体自安,体虚无物身自闭,寂寞旷然口无言。”《庄子•大宗师》云:“坠肢体,黜聪明,离型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佛教中的禅坐、禅定及“结跏趺坐”有着相同的功能。自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证得宇宙法界一切真理,并将这一殊胜的体验传递给众弟子,从而开启了二千多年来的禅修之路。大乘禅法经过菩提达摩亲传中国,千百年来,在中国开花结果。憨山大师自叙其患痈疾,一入定而痊愈。
儒家也是讲静坐的。《大学》有:“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诸葛亮《诫子书》云:“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北宋的理学鼻祖周敦颐就有静坐的记载。他拜东林常总禅师。东林常总禅师,也不与他说道理,也不让他参话头,只是令他静坐。周敦颐静坐月余,略有体会。朱熹也要求学生“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宋代张元干《蝶恋花》词:“歌舞筵中人易老,闭门打坐安闲好。”清代的曾国藩也是静坐的修习者,在他的《日课》十二条的第二条就是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四刻,体念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5]
王阳明的静、动观正是集中体现在他对华夏文化儒释道三家的深入研究和消化吸收上,可谓儒释道三家静动观之集大成者。这也是明代思想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它有条件吸收先秦、两汉、唐、宋以来的所有文化遗产,从而走向新的综合和创造。现在有一种说法,就是人们低估了明代文化对于中华文化的伟大贡献。王阳明的静动观就是其自身丰富的实践体验和中华历史文化丰富思想资源相结合的产物,是其心学产生发展完善的一个重要因素和有机组成部分。其中的辩证思维因素,与禅宗的思辨方法尤为密切,并深受其影响。例如禅宗讲人人都有佛性,王阳明说:满大街都是圣人。在答陆原静书中,他曾多次引用佛家语,谈到儒佛之间“体段功夫,大略相似。”并明确表示:“无所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在与弟子萧惠问答仙、释时他说:“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
禅宗发扬光大于中国,惠及于全世界。佛教禅坐御心术对当今的身心医学产生了很大的启示作用。国际知名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洛姆对于禅与精神现象的关系作过深层次的研究,并从精神分析学的视角,给予了禅很高的评价,写下了《禅与精神分析》这一名著。对二战后人们的心理调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苹果创始人乔布斯受到禅宗和印度瑜伽两派思想的深厚影响,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关闭在漆黑的房间里练习冥想。网上看到介绍特种兵训练快速入睡法,其要诀也是训练自己能够快速入静和放松,从而进入睡眠。
现代科技通常把世界分为物理世界、生命世界、精神世界,这三个世界也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的,均有静有动,精神世界一般就人类而言。现代科技研究表明,通过静坐冥想确可引起身体生理的积极变化。
今天每个人可能也都多少有些通过静坐来使自己解除疲劳、安定心神的经验和体会。这样做确实可以达到静心的效果,也是一种养生方式,同时也可以提升自己的洞察力。
由此可见,在当今纷纷扰扰的世界上,王阳明的动静观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可以作为人们应对当今现实世界的重要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