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苗苗
苏轼是北宋的文坛巨擘,历来都不乏学者的关注。目前,学界对苏轼的研究多集中在文学成就、文化艺术、学术思想等方面。如王兆鹏、李洁芳在《20世纪宋史领域里苏轼研究论著的量化分析》一文中,使用数字量化分析,分别从史学视角和文学视角探讨苏轼为何受众多学者热爱,得出20世纪宋史研究领域中苏轼研究论著量最多,无出其右。[1]然而,无论是研究苏轼的文学成就、学术思想或其他方面的学术成果,都必然绕不开其坎坷的政治经历、旷达自适的襟抱以及自洽有为的人生思考。王水照先生最早在《评苏轼的政治态度和政治诗》一文中对苏轼的政治态度做了全面深入地辨析,为苏轼正名,也为后来学界研究苏轼政治立场和观点扫清了障碍。[2]王水照先生在苏轼的研究方面论著颇丰,理论与史料并重,他以历史的眼光从文学本位、文化关怀等角度,对苏轼做了全面、立体、宏观与微观等多层次的观照把握。喻世华教授在《“为”与“不为”——论苏轼在元祐党争中的处境、操守与选择》[3]和《“在己者未尝敢行所愧也”——从表、状、书、启看苏轼知密的政治操守与人格操守》[4]两篇文章中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论述苏轼的政治操守与人格操守。关于苏轼政治操守之类的文章论著,前人虽已有丰富的研究成果并取得很大成就,但在当今新时代新文化建设使命背景下,苏轼的政治操守与生命范式研究,仍然还有很多内容待后人补苴罅漏。本文着重探讨苏轼在其从政生涯中,一直秉持着正道直行、淡泊名利、心系百姓的政治操守和他从容乐观的平常心态以及洒脱旷达的处世智慧促使他在逆境中寻求到的进退自如、超然自适的生命范式。
苏轼于景祐三年(1036)出生于四川眉山,父亲苏洵早年游历四方,他是由其母程氏抚养。其母曾为幼年的苏轼讲述《汉书》中范滂的故事,以古代名士的事迹勉励他砥砺名节。苏父游历归来便引导苏轼苏辙二人广泛地阅读学习,良好的家庭教育使得苏轼在科举考试和制科考试中一举获胜。《沁园春·孤馆灯青》其中有云:“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5]134苏轼少年负才,豪情壮志,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6]63的远大理想。苏轼在《进策·策略三》中云:“当今之患,虽法令有所未安,天下之所以大不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7]538可见,他对当时的国家治理已有自己的看法,并有大展宏图、为国分忧的意愿。苏轼早年受儒家和佛教积极用世的影响,后来又受到庄老立身处世的达观思想影响,苏轼将自己所学的儒家淑世思想和道家的处世思想融汇到自己的人格修养中,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苏轼的思想境界也不断提升,这对他以后坎坷动荡的一生裨益匪浅。[8]9贬谪黄州,是苏轼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也是苏轼思想的突围,最终形成了进退有度、超然自适的生命范式。王水照先生曾说:“苏轼自幼所接受的传统文化因素是多方面的,但儒家思想是其基础,充满了‘奋厉有当世志’的淑世精神。这种儒家的人生观,强调舍身报国,即对社会、政治的奉献。儒家的淑世精神在苏轼的道路上虽有起伏偏颇,却贯穿始终。”[9]87苏轼作为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为官从政的初心便是以民为本、与民同乐,这也是他一生光辉人格的生动写照。苏轼在《上梅直讲书》中已有论述:人不能因富贵名利而做苟且之事,也不能全然地安于贫贱而不思进取。苏轼的诗词文赋在才俊辈出的宋代均取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就。他不仅是一位全能型的天才,在书法、绘画、美食等方面无一不精;他还是一位水利工程师,疏通水利,筹建桥梁,修建苏堤。然而这样的一位全才,在政治上却屡遭挫折,三起三落,卷于政治漩涡之中,深受党争之害。苏轼虽然有自己独特的政治操守和进退自如的生命范式,但以其个人单薄之力难以超越当时的社会历史局限和士人群体藩篱。仕途的困顿、精神的苦闷没有消磨掉苏轼对周遭生活永不消减的热情,他在每一地方上任后,都积极地寻求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关注百姓的生产和生活,采取有利于民众的措施,解决民困,能与民同乐。苏轼在逆境中奋起,不断地超越自身,从内在寻求突破,他能够看到事物积极的一面,从中汲取向上的力量从而形成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人生智慧。苏轼不断地超越突破自身,为后人开创了向内求取、清醒理智的思维方式,提供了进退自如、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构筑了中国文人深邃通达、精微致广的思想范式的重要基础。
苏轼仕途蹭蹬,多次贬谪,但是苏轼始终坚持其正道直行、淡泊名利、心系百姓的政治操守。苏轼天真淳朴、守正不阿,他的政治心态有变化和调整的过程,但是他的政治操守始终未变。林语堂称苏轼“是坚持自己政见的人”[10]2对于当时朝堂上新党的变更法度,苏轼认为太过扰民,不赞成新党的一些政策。后来,旧党改革,尽废新法,苏轼也不赞成,他看到了新法有可取之处的一面,也看到旧党改革全盘否定的弊端。所以苏轼一直在新旧党争的夹缝中顽强成长。即使身处逆境,苏轼仍然会对于自己不满的政治问题,亢言直论,所写诗文也不稍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态度,这便引起了政敌的注意,从而致使苏轼陷入牢狱之灾。苏轼在政治上的不得意,并没有改变其政治节操,在其坎坷的从政生涯中,一直秉承着高尚的政治操守。
宋代是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在社会经济极其繁荣与政权内忧外患的冲突下成长起来的封建王朝。尽管从军事能力和势力范围来看,宋代是一个相对孱弱的朝代,但就经济发展和科学创新来看,宋代毫无疑问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裕、最繁荣的时代。据记载,宋代当时的国民生产总值位于世界前列,城市人口众多,远超前朝。《东京梦华录》中就有记载:“以其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11]87-88人口的频繁流动,加快了商品的流通,促进了经济的迅速发展。宋代正处于经济转型和内政求稳时期,但其周边常常受到强劲挤压,战略格局与应对政策也存在诸多问题,其政权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历代改革变法者往往希望吹糠见米,在政治上争取到当权者的信任,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而牺牲百姓的利益。但这种急功近利、危国害民的做法往往后患无穷,这也是大部分的变法不彻底而失败的根本原因。苏轼秉持的是儒家的仁政爱民学术思想,求明君贤臣以实施仁政,是以人为本的民本思想。为了涤荡北宋王朝的积弊,苏轼积极地谏言上策,陈述自己的政治主张,一再地公开对新法实施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弊病进行抨击。苏轼在《辩试馆职策问札子二》中直言:“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12]762明确指出变法应该循序渐进,而不能强硬推行。然,“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13]10802苏轼的行为遭到变法派的反对,陷入政坛风波而被迫外调。元祐更换,执政者重新起用司马光,苏轼又重回到朝政身居要职,但是由于有外任的经历,苏轼也看到王安石变法中存在的一些合理之处,是有利于民的,所以当司马光进行改革时,苏轼又一次站出来指责改革不能尽废新法,与司马光及其党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使得“光忿然”[13]10802。王安石在元丰初年(1078)对当时朝政党争的境况有明确的判断。言:“法之初行,异论纷纷,始终以为可行者,吕惠卿、曾布也 ;始终以为不可行者,司马光也。余人则一出焉,一入焉尔。”[14]626不论是王安石变法还是司马光改革,苏轼都是辩证地看待其是否有利于民。陆游曾说:“公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忠臣烈士所当取法也。”[15]177从苏轼不同的政治境遇下所写的诗词文赋着眼,可以看出,苏轼在新旧党争的夹缝之中始终坚持己见,正道直行,他坚持着自己独特的政治见解,受到不同政见者的迫害,无论是身居高位还是贬谪流放,在困顿的境遇中,苏轼始终恪守自己的理想与原则,从不以个人的进退得失为怀。
苏轼年少成名,宋仁宗曾说他与苏辙二人均是宰相之才,一时风光无限。苏轼是典型的追求精神独立的文人士大夫,并不太在意官职权力和外在物质的获得。苏轼生性洒脱,说话潇洒自如,因此,他很容易得罪一些宵小之辈。自从他当官那天起,就不断被人打击折磨。苏轼一生都在贬谪之中,正如《自题金山画像》所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16]2641苏轼在谪居途中,祸福荣辱、得失之间,体验如此巨大之反差并咀嚼人生种种之况味后,顿悟出个体生命与宇宙万物之真理。在当时社会政治的纷扰争斗之中,苏轼仍然能够在日常实际生活中持续探索个体生命之意义,人生之底蕴,这也正是他淡泊名利的政治操守之体现所在。
苏轼在外调赴任的途中,曾三次经过扬州。其间历经十余年,而在这十年中,仕途困蹇、颠沛流离,官场的坎坷让苏轼尝遍了人间的冷暖。苏轼于熙宁四年(1071)在扬州拜谒欧阳修,未曾料想此次短暂的聚会竟成永诀。为怀念其恩师北宋文坛的执牛耳者欧阳修作《西江月·平山堂》云:“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5]533再次重游故地,“瞻万物而思纷”[17]1然而“物色之动,心亦摇荡”[18]222,苏轼心中自然生发万千感慨。人生既然不过虚幻,在面对纷至沓来的政治打击与人生挫折时,惟有看破得失,看淡功名利禄,才能具有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又如《东栏梨花》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16]730苏轼从梨花开落、柳絮飘飞的自然节气更迭中慨叹时间的流逝、人生的短促。同时,雪白似的梨花也寄予了苏轼廉洁坦荡、高洁的政治操守。在世俗的世界里,苏轼真正做到了守正自清。苏轼为挚友钱穆父送别所作《临江仙·送钱穆父》云:“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5]665这首词是对友人高风亮节的赞赏,也是苏轼自我寻求的一种心灵归依。古井与秋竹投射了其心力与情感,是苏轼建构的一个短暂的可以慰藉心灵的精神家园。苏轼认为人生之路,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应豁达无畏地向前走。苏轼的政治仕途坎坷,但是他始终都能以道自守,保持着耿介的风节。久处逆境,依然能保持达观的态度,表明了苏轼淡泊的心境和坚贞的操守。
苏轼一生贯彻以民为本、仁政爱民的民本思想,这是他为官之路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苏轼从小深受儒家民本思想的影响,终身躬行爱民、为民的政治主张。苏轼的童年时期在四川眉山的老家度过,幼年时期的苏轼与底层劳动人民有着较为深入的接触,对农民有着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入仕后,苏轼在政治上坚持己见,屡遭贬谪,让苏轼有了更进一步了解民生疾苦的机会。苏轼的贬谪之旅踏遍了当时北宋的大半疆域,使他更深入地了解人民的日常生活,更全面地了解百姓的真正需求。苏轼在贬所买地开荒、亲自躬耕,但收成甚少,食不果腹,深刻地体会到百姓生活的不易,更加同情百姓的生活。这些贬谪经历促使苏轼能一直鞭挞时弊,做到真正的为民请命,积极地为百姓谋利造福。
苏轼一生多数在地方任职,有的长达几年,有的短仅数月。苏轼心系百姓,在他从政生涯中,没有远离百姓,而是真正地走近百姓,了解民生积弊,身先士卒为百姓解忧。苏轼任杭州通判时,为解决百姓的饮水问题,疏通六井,曾写《钱塘六井记》记叙六井的历史由来和整治疏通的过程,并告知当地百姓久远废弃的事物依然有利用的价值。苏轼为改善西湖周边的水利,清理西湖,在西湖建设堤坝,后世称为“苏堤”,为后世之人留下了宝贵的自然和文化遗产。由杭州移知密州时,苏轼曾亲自带领军民抗击蝗灾,一方面上书朝廷寻求自上而下的政策救助,另一方面积极采取多种措施自救。[19]13苏轼忧民所忧,在此期间的文学创作都受到了实际生活的创作启发。如《次韵章传道喜雨》《雪后书北台壁二首》等作品,很自然地流露了对自然节气的关怀、对百姓生活的关怀。苏轼任徐州知州时,大河决堤,洪水泛滥,淹没房屋无数。苏轼扎根灾区,和官兵百姓们一起抗洪抢险。洪涝之后又逢春旱,苏轼便前往徐州城外祈雨、谢雨,以此来为民解忧。在此时期创作了《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词,生动地反映了北宋时期农村的生活面貌,对百姓生活的苦痛,寄予了深深的同情。苏轼在颍州任职虽时仅半年,积极推广利民政策,修清坡塘、开清沟渠、引汝水、溉民田。为保护颍州百姓利益,使其免受水患之害和劳役之苦,苏轼毅然决然地向朝廷上书《申省论八丈沟厉害二首》《奏论八丈沟不可开状》,担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据理力争,只为安百姓之心。苏轼在颍州知州期间留下了不凡的政绩,为颍州百姓所爱戴和尊敬。乌台诗案后,苏轼的人生坠入低谷。生活窘迫的苏轼哪怕自己缺衣少食,也仍然出资帮助欠收的老农走出困境,给落后的当地百姓修建学堂,创办书院、教授文化。苏轼是传统的文人士大夫,在为官从政中有强烈的责任意识,也一直秉持着心系百姓、情系民生的政治操守。正因如此,苏轼的民本思想在当代仍具有借鉴价值。
苏轼二十一岁进士及第,深得宋仁宗赏识器重。可后来却仕途蹇塞,连遭贬谪放逐。苏轼的诗词文赋之所以名贯古今,不仅在于其语言的幽默、艺术的精湛,更在于苏轼诗文中传达出的豁达乐观、超然自适、潇洒自如的人生态度。苏轼面对接踵而至的贬谪困蹇时从容乐观的平常心态、洒脱旷达的处世智慧以及率真超然的生命范式为后世文人提供了有益借鉴,安顿其灵魂、促进其文学创作的发展与创新,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苏轼由于与变法者意见不合,坚持自己的政见不妥协而遣调杭州,而后知密州、徐州后又改任湖州,贬谪之路越来越远,黄州、惠州、儋州。苏轼跌宕起伏的贬谪生涯,虽然坎坷艰辛,消磨心志,但他却能够从恶劣的外在环境中催生出随缘自适、乐观旷达的心态。苏轼在任杭州通判期间撰写了许多描写西湖自然风光的诗篇,如《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16]67苏轼描写了西湖初晴后雨时的山光水色。在天色晴朗时苏轼能够欣赏到在阳光照射下荡漾的湖波,在烟雨朦胧之际亦能欣赏到雨幕笼罩下的山影。联系苏轼此时仕途失意、调遣外任的背景来看,苏轼的心情应是落寞的,加之艳阳明媚的天气转而变为阴天,不一会还下起雨来,平常人甚至会觉得烦闷,然而苏轼却有独到的领悟。无论是晴、是雨,苏轼都能领略其中的奇妙美好。“晴方好”“雨亦奇”更加凸显了苏轼洒脱的性格和开阔的胸怀。对于才情横溢的苏轼而言,把“西湖”比“西子”,这是神来之笔。西子本身是美的,淡妆也好,浓抹也好,都无法改变其风神情韵;西湖的美也是一样的,无论晴天或雨天。身处逆境的苏轼将其作为审美观照,对外在自然景物之美的主观捕捉和再现,以对自然外物的超脱映射其内心的超然自适,是苏轼个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体现。他乐观旷达地看待周遭所面临的一切,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洒脱地生活。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生命范式:不论处于何种境地,我们无法改变外在的环境,不如坦然地接受,并且从不同的角度去发现事物美好的一面,形成达观的生活态度。
苏轼的乐观是在逆境、挫折情境下倾向于更加积极主动采取措施来应对所面临的问题。苏轼的乐观表现在对外界事物有灵敏的洞察力,能让人巧妙地化解生活中遇到的问题,缓解和释放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压力,让人在逆境中也能保持乐观的心态以及愉悦的能力。如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秋自杭州通判移知密州时所作《超然台记》云:“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20]352虽然文章中也隐含了苏轼仕途失意后的苦闷之情,但更多呈现出的是苏轼知足常乐、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谪贬黄州。黄州是苏轼人生之旅的低潮期,但却是他思想升华的高潮期。苏轼在黄州时期实现了精神的突围,造就了其文学的巅峰。甚至在离开黄州后仍时常怀念黄州生活,自云:“谪居于黄五年,治东坡,筑雪堂,盖将老焉,则亦黄人也。”[21]549苏轼贬谪黄州时,在临皋亭开垦荒地,置办农具,亲自躬耕。在劳作的过程中,苏轼有了新的生命感悟,把白居易视为易代知己,苏轼自此号东坡居士。如写于元丰五年(1082)九月《临江仙》云:“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5]467这首词开篇便点明了词人醉而复醒,醒而复醉,恣意所适,归家之晚的情态。词人醉眼朦胧来到家门口,敲门无人回应,却听见门童鼻息声已如雷鸣。苏轼采用以动衬静的夸张手法,衬托出夜晚的静寂。敲门不应,索性依着手杖听江声,但潺潺江水扰人心,心绪随着流水跌宕。江水流动的声音最易引起人内心的思索,感受时光与人世的消歇流变。在痛苦的思索中,苏轼的心境经历了落寞—醒悟—超越的变化过程。苏轼经历了朝堂上政治党争的迫害,贬谪到此,内心无限感慨。在深夜置身于这宁静、广阔的自然之中,沉思往事,豁然了悟。个人的命运,人世的荣辱得失是无法完全掌控的,此时苏轼已经寻求到了精神上的解脱,表现出一种超然的旷达,一种不以世事萦怀的豁达胸襟。
苏轼自从步入仕途以来,除去两次丁忧卸任服丧外,一直在官任职,却是屡遭贬黜,但是苏轼始终没有辞官退隐。苏轼有比常人洒脱旷达的处世智慧,他能够在困境中找到娱乐身心的方法,从内在寻求解脱之法,积极地拥抱生活。朝堂的政治风波一直使苏轼扰攘不安,苏轼不认同王安石激进的变法,也不同意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迂腐之言,为新旧党所不容,在朝堂之上无法立足,不得不乞请外任。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抵达黄州,任黄州团练副使,苏轼当时属于贬谪外放,没有任何实权参与政事。苏轼有着济世的雄才伟略却无处施展,使得他初到贬所时难免郁闷。此时的苏轼不再是峨冠博带的士大夫,而是需要地方官员时时监视的阶下囚。初到贬所,凄凉无尽,但是苏轼没有在苦难里沉沦,而是积极地顺应命运的安排,以黄州壮阔的山水,重塑自己的文化人格。苏轼的最终超越,必然指向哲理地审视人生,进而求得自在洒脱。[22]47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叙述他在黄州的生活:“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21]234贬谪以来,苏轼以不为人识而喜,寄情山水,得江山之助,黄州成就了苏轼,在此期间苏轼的文学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也是其文学创作的升华时期。初到黄州所作《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寒时雨》二首,四月后创作出《赤壁赋》以及之后《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等文学作品,呈现出苏轼在短时间内心态调整和转变的过程。苏轼具有宏博通达的思想以及洒脱旷达的处世智慧,他能借助儒释道圆融的思想来超越现实的苦难。面对自然的风雨、官场的风雨、人生的风雨时,苏轼朗声吟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5]356词的上片第一句就从视觉、听觉方面着手描写雨声之急切、雨声之势大。“莫听”是不要听、不要管,表现了苏轼不为外物萦怀之意。“穿林打叶”更是具有动态的画面感、镜头感和空间感。“啸”是指一种口技,在魏晋名士群体中颇为流行。《世说新语》有两则记载:一是谢安善口技,魏晋的名流之士争相模仿;二是谢安与王羲之泛海出游云:“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23]325谢安面对猛浪疾风时,吟啸不言,仍然摇船前行,众人认为他的雅量足以镇安朝野。苏轼在此句所传达的正是他在面临风雨时仍能镇定自若,吟啸徐行的洒脱自如。用谢安潇洒的人生态度自比,任凭风雨吹打,仍能徐缓前行。苏轼在词作中寄予了独到的人生感悟,每每读此词作都会使人耳目一新、心胸舒阔。苏轼政治仕途的失意,让他对外界环境失望,但因为他具有洒脱旷达的处世智慧,善于自我开解,所以无论身处何种境地,苏轼总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内驱力,坦然面对仕途、人生的风雨,继续前行。
苏轼的政治仕途一直是坎坷艰辛的,但他一直关心着朝堂的政局。即使自己人生多风雨,苏轼在前行的路上亦有犹疑,但是最终是自信的,他相信会有雨止风熄、云散月明的那一天。如《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云:“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16]98苏轼集儒家的积极入世、道家的顺应自然以及佛家的解脱释怀于一身,秉持着胜固欣然,败亦可喜,随性而为、自得其乐的豁达心态,在其自我建构的理想世界中,快意生活。苏轼对于我们的意义,在于他对生命深度的开拓与广度的延展,在日常生活中对寻常事物持有永不衰减的热情,能够在困顿中向上追求与创新思考,并具有自我满足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