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海
我发现,大凡一条山路,都追寻着一条河流。
这其实很好解释:旧时,那些失去土地的荒民,为了觅得一陇田亩,逆水而上,先来的落下脚,后来者再继续前行。从山底到山腰,从崖口一直到山顶,一条河流就如一条秧,两岸数不尽的村落,仿佛秧上结出的绵密的瓜。那些大一些的村寨被称为市或者县,如林芝市、工布江达县等,小一点的被叫着阿旺镇或玛朵村。
一条山道就是一条河流,我们寻山其实就是在觅河。
从拉萨到林芝长达六百三十多公里的山道,就伴随有这样一条水路。东平原来到西高原,连日里奔走,身心困乏。车子从海拔3650 米的拉萨市区出发,一直爬上海拔5020米的米拉雪山顶,一路上我都在睡梦中。而从米拉雪山顶再下到海拔2900 米的林芝市时,我神清气爽,一刻都没有舍得闭上过眼睛,我完全被沿途的景色迷醉了。
一条尼洋河,犹如一把手术刀,把米拉大雪山一分为二。沿河一条高速路像一道彩虹,飘荡在米拉雪山里。起初,在米拉雪山顶,尼洋河并不怎么显眼。那些从石头缝隙里渗出来的泉水,慢慢地在山谷里形成细流。随着海拔越来越低,水流也越来越大。
那是怎样的一种汇集啊!
从远边山沟里,一条银色的水涟顺势而下,直接朝着我们的方向涌来,瞬间汇入尼洋河,溅起片片洁白的水花。就在我们身旁的大树根梢上,也有细水暗自涌动,那水有的滴滴答答,有的涓涓成流。这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树叶子会生水吗?或者树身子本身就是一个储水缸,这些树都叫做水树吧?
就在我们头顶的上方,从一处突兀的崖口里,吐出来一股清泉。那崖口仿佛是一个龙口,水注时大时小,时远时近,直接泄到尼洋河里。那一刻,我心里竟情不自禁的泛起一首小诗:
一挂银练天上来/一首大诗入我怀/焚身碎骨无所谓/欲把人间都洗白
才刚刚下到半山腰,尼洋河已经从最初的一条线型的溪流,逐步丰满成一条洋洋的大河了。两岸米拉雪山,仿佛是一个大贝壳,贝壳打开处,尼洋河成湖成泊,清平温婉,洗心涤尘;贝壳合起时,尼洋河又像是一匹开缰的白马,恣意洒脱,一目千米,荡气回肠。
此情此景,我多想化为一条游鱼,钻进尼洋河的心腹里。逆水而上,我要找到最初的那一处泉眼,寻源觅踪,抑或顺水而下,涉过雅鲁藏布江,奔赴大海,找到我肉身最终的归处。
一座米拉雪山,高不敌喜马拉雅山,就是比肩她右侧的唐古拉山,也矮了三分;秀不敌黄山庐山,就是比美她身后的峨眉山,也拙了几成。但米拉雪山因孕育了拉萨河与尼洋河而出名,备受万人醉读和仰慕。
时值六月,藏地骄阳火烧,凭窗南望,只见雪厚覆山,风起处,漫山若一幅幔帐翩翩起舞,似幻似仙。
我问身边的一位藏族小伙子,这么热的天气,这雪怎么不会融化呢?他说不热啊!虽然毒日罩头,但气温并不高,一个夏天都是在十几度徘徊,根本不用吹空调,更何况一冬积雪厚实得很呢。你要是冬天来,放眼四顾,一片茫茫。整个大山宛如被一匹白绸覆盖,密密实实,丝风不透,更何况夏天里也还照样下雪呢。
夏天里也下雪?可不是吗!山里最不准确的是天气预报。这会儿下着雨,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雪。
听他侃侃而谈,我不禁想起路过米拉雪山顶时的情景。我们的车子刚刚停下来歇息,一团浓云扑面而来,瞬间,就在我的眼前,或者说就在我的脚下,雨点子骤然生成,哗啦啦响。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悯之情:天上之上,有我的前世,云雾之中,是我的今生。我寻找刚刚丢失的朋友,我抚摸昨日割裂的亲情,云在心中舞,雨从眼里流。尘事不测啊,一如这米拉雪山的云雨。我安然于今晚,我释然于明晨。
比尼洋河水高的是彩虹桥,比彩虹桥还高的是米拉雪山,比米拉雪山更高的是山上的水杉,比水杉高出很多的是山鹰的翅膀。
此刻,我就是那只山鹰啊。我想登上每一个山头,我要飞越每一条峡谷。人间需要清凉,我就衔来一把雪粒;大地需要葱翠,我就衔来一捧种子;众生需要慰藉,我就衔来一根经幡;尘世需要温暖,我就衔来九颗太阳。
趁着车子慢开,透过车窗,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河滩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树。这些树花样繁多,因为都属于自然而生,同样的树木,长相也和平原上不同。它们有的依岸而蹲,像一个固守着家园的老人,蓬生成一片;有的弓腰探背,把一副沧桑的面孔,映照在水面上;更多的是那些高大粗壮的树,有榔榆,有榉树,有杜仲,有桑葚,有香樟树,有黄莲木;还有山刺、石楠、皂角、柳树、酸枣、三角枫等等。让人心怀敞开,绿意萌生。
一座米拉雪山,养育一条尼洋河。一条尼洋河,养育这一方水土。一方水土,养育芸芸众生。众生怀抱万物生长。
是谁养育了米拉雪山?当然是那些林林总总的树木。大森林,是值得我跪拜的爹娘。
圣城拉萨。八角街,大昭寺。
上午九点不到,我们就来到了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圣城一向毒辣辣的太阳,还没有来得及展示她最火辣的一面。随处可见的缕缕经幡,正在细风中轻轻地摇摆。此时大昭寺门前的几个香炉,已经燃烧甚旺了。行色匆匆的藏民从八角街那边,一拨又一拨涌来。其中有八九十岁的老者,他们一手点着拐杖,一手摇着转经筒,步幅小而快捷,酷似梦中的神仙。而那些一米八几的藏民大汉,迈着阔步,神色凝重,颇似金庸笔下的武士。还有妇女,还有少年。他们无不摇着转经筒,口里念念有词。
他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的,为了他们心中的那个佛。而我只是旁观者,我是从万里之遥跑过来看风景的一个过客。
上午十点不到,广场上已排满了行拜大礼的男女。他们一律面朝大昭寺的方向,一次,两次,一百次,一万次的叩拜又叩拜。
趁着一个行叩拜礼的青年妇女歇息的空隙,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和她搭讪:您来朝拜一回需要行多少个大礼?
十万一千三百一十一个。
怎么记数?
手中的佛珠啊。说着,她竟从随身的背包里一把抓出来一大堆佛珠。
十万一千三百一十一个,那得用多长时间?
不一定。十天,半月,一个月两个月的都有。
那多长时间来朝拜一次呢?
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七八个月,看你自己的时间,家离这儿远近,还有对佛的诚意。反正无论多远的距离,一年至少都会来朝拜一次。
广场上,几个香炉愈烧愈旺,香烟随风飘散,弥漫了整个广场,挡住了几只飞临的大鸟,遮住了我越发迷离的眼睛。
佛是什么?是威武雄壮的大昭寺、布达拉宫?或是那一尊尊金塑的菩萨?虔诚的佛教徒,他们手摇转经筒,沿着八角街绕着大昭寺走上一圈又一圈,走上一年又一年,甚至缺吃少喝走上一生,他们无怨无悔,只为心中的神。
就在来时的青藏公路上,不时可以看见或独自一人,或三两成列,或夫妻,或母女,或乡党,或不期而遇,赶去拉萨朝拜的藏民。他们双腿膝盖上都绑着一截破胶皮轮胎,双手各抓紧一个木垫。趴下,起来,三小步;再趴下,再起来,又三小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作尺子,一小段一小段的丈量脚下那条漫长的路。
从那曲林芝墨脱阿里到拉萨,从大山深处牧民毡房到布达拉宫到大昭寺……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条长路啊!漫长得连秃鹰都不敢飞越,漫长得连山风都刮不到尽头。一拨接一拨,一代又一代去圣地朝拜的佛教徒。膝垫子磨破了,可以换一个,手掌磨烂了,可以再结痂,但你们的心要是被磨破了呢?
不会啊,路越长,向佛之心愈坚;路越险,向善之心愈挺。如果磨烂了心,那就没有再活的理由了。
我没法说,每一颗虔诚之心都那样值得赞美。金可掠,银可夺,面对一颗不败之心,再沉重的山,再险恶的水,再锋利的刃,都对他无可奈何。
藏民历来向高。
在今天看来,林芝地区海拔较低,林密水长,该是生存的好去处。但旧时藏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说那里阴淫,滋生妖魔,更适合于流放罪恶。
谁处得越高,谁就拥有神圣,谁就享有地位,谁就满罩佛光。藏民为什么视秃鹫为神鸟?因为秃鹫一心向善,多吃腐肉,从来不轻易杀生,当预知自己的生命就要终结时,它就向着太阳的方向一直飞啊飞,飞高五千米,飞高一万米,最终让太阳融化自己。
藏民为什么特别崇拜太阳?因为在他们看来,太阳,就是一颗朝拜者的心。她从不许诺,从不失约,永远以无限的赤诚,哗啦啦摇动着响亮的翅膀,给尘世以灵光,为苍生而祈福。
在高原,在藏区,万物向阳。佛心就是那颗太阳,抚摸太阳,是众生终极的祈愿。
此生曾有幸两次入藏。一次是出兰州,坐汽车向甘南,跨过若尔盖大草原,穿越巴颜喀拉山口,抚摸着黄河源。一次是出西宁,坐火车走格尔木,怅望长江源,再飞跨唐古拉山口。
草地,水泡子,若尔盖,扎陵湖,刻在我第一次出行的记忆里。雪域,可可西里,沱沱河,大峡谷,坦露在我跋涉的旅途中。
水,还是水,她是雪域高原的魂。无论澄澈,无论青蓝,无论高远,无论短促。水,至始至终都贯穿在高原之上,与雪域同生,与高原同存,与日月共呼吸。
黄河,发源于青海腹地、巴颜喀拉山脚下。一片茫茫无际的大草原,是她最初的出处。那是怎样的一片绿啊!她一会儿走高,一会儿向低。走高时,鹰翅与之牵手,白云为她梳洗;向低时,牛羊与之同伍,牧帐与她相依。而连接着那些高低起伏的,是一挂挂汩汩流淌的水帘。在阳光的照耀下,在绿甸子的携裹中,那些个水帘似梦似幻,迷醉了整个高原。
在草原的低平处,随便哪一只牛羊的蹄窝窝里,都有一汪浅水。那水还是活水。一丝一缕地向外渗透,沿着牧羊鞭炸开的裂痕,成流成溪,成渠成河,再千千万万条汇成湖,再万万千千条集成泊。流过一弯弯清,淌出一汪汪明,挽成一条条绳,在山地、平原奔涌,最终形成我昼牵夜绕的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也从梦里来。
第一次站在兰州黄河大桥上,看着滔滔不绝的河水,我曾闷闷地发问:我故乡的黄河水不是这样子的!土黄土黄的那种颜色,黄得发粘发沉,沉得足以浮砖驮瓦。而兰州的黄河水是澄清的,甚至是泛绿的,甚至是飘蓝的。
站在黄河源头上,抚摸着黄河水,那一刻,我竟然感动得落泪,惊悸得发颤。只见水面上一朵一朵白云,在水中漂洗;一行一行雁翅,宛若一枝枝艳丽的插花,在水中摇曳。还有水底的五彩石,还有来往穿行的小生灵。
大草原让我看得发呆,大草原让我望得痴迷。一片草甸子,到底可以拧出来多少水?能让一条大黄河千年万年的流淌。看看四周的蓝天和白云,再眺望巴颜喀拉模糊的身影,我突然明白了:青藏高原有多大,草甸子就会有多宽;巴颜喀拉山有多高,草甸子下面的水就能有多深;只要巴颜喀拉山不倒下,我们的母亲河就不会断流;只要青藏高原还挺立着,黄河两岸的儿女们就不会歇息,就一定能兴旺昌盛生生不息。
那长江源头呢?
当火车穿越唐古拉山口时,星光依然闪烁。那一刻,我抚摸着车窗玻璃,努力搜寻着梦中的长江源。一片可可西里,大得藏羚羊毕其一生,也碰不到它边上的栅栏。一座唐古拉山,高得连鹰翅都难以贴近。西域高原上有多少座积年不化的大雪山?可可西里搂抱着多少大大小小的月亮湖?火车啊,你慢慢地走,夜色啊,你早一刻融化。我想看看,我想再看看。我想亲眼看见一颗颗晶莹的雪粒子,是怎样化作长江水。我更想体验坐上一艘不融的冰雪船,该怎样飘流到入海口。
我是一条鱼,万年不老的那条鱼。我记得我的故乡啊,千里万里来找你。那一刻,我面朝着雅鲁藏布大峡谷,是山有意踩踏水,或是水刻意托举着山?在这里,喜马拉雅山像两道高高的栅栏,把怪兽一般的雅鲁藏布江挟持得心悦诚服。
雅鲁藏布江从藏西高原出发,自西向东直线行走了两千公里,尔后,在林芝与墨脱之间,生猛地拐了一个大弯,从海拔三千多米的山顶,一下子摔碎在海拔一百米的山谷底,行成了波澜壮阔的雅鲁藏布大峡谷。
我站在江边上,望着陡峭的山,看着湍急的水,所有的心思早已经被那滔滔的洪流迷散了。它从哪里来?它流到哪里去?有多少条溪流才能积攒成一条河,有多少条河才能汇聚成一条江?在我的眼前,好像突然间抛出去一张巨大的网,严严实实地覆盖住整个大高原。沿着每一条密密的网线,所有青藏高原上的水,正一股脑儿地朝着这边涌来、再涌来。
我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雪山极顶,阳光下,那皑皑雪山正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一群秃鹫衔着藏民的祝福,在天空中曼舞。那首熟悉的曲子同时在大山里回响: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山高水长情谊深,百万农奴翻身得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