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美
一
结婚前夜,文兴和几乎没有入睡。第二天就要举行婚礼,穷山僻壤的文水村,酒席就摆在自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大方桌,长条凳,菜案面案帮忙的村民都纷纷赶来做准备。一大帮男男女女忙活完毕后,还要拿文兴和的父亲开心说,文大脑系,你可是文水村最高领导,明天给儿媳准备的啥礼呀?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普遍把领导叫“脑系”,脑部系统——当然都是高高在上的人。文大脑系文永信是大队书记,肯定就是文水村的大脑系。大脑系也必须端架子,文永信就哼哼哈哈地清了清嗓门说,我们家的女人,本来就有传家的宝贝,可是啊,现在那个宝贝还不能看,我也不能给你们说,说出来就不值钱了!说出来就像蒸馍的锅把气冒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以仁义立身,剩下的事情,你们明天就知道了。我不但要让你们看清楚,而且还要你们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我文永信一辈子说一不二,也就是一辈子讲诚信,其它事情我就不多扯了,现在只说文兴和的婚事,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村里人都争着抢着给大脑系帮忙,可是又最害怕大脑系讲话。本来他们还想在这儿再喝一会儿茶,甚至有人还想打几圈扑克给大脑系的院子增添些热闹。文永信云里雾里的一番话,大家立即就索然无味了。
村里人离开后,文兴和也想早点睡觉。
文永信又一声喝住说,你明天就那样接媳妇呀?
文兴和说,爸,新衣服不是明天早上才穿吗?
文永信说,把明天你要骑的车子再擦一遍!你以为那就是一辆自行车,接媳妇就要上公路,就要经过好几个村子,平时我不管,可明天那就是你的脸,我的脸,文水村大脑系的脸面子呢!
文兴和把放在院子一角的自行车推出来,再端来一盆水,几乎把每一根辐条都齐齐擦洗了一遍。为了让父亲放心,让父亲高兴,他还提前把准备好的一块红绸带缠绕在车头上,后座上也捆绑上了母亲纳缝好的金黄色座垫。这个座垫是新媳妇坐的,车头上挂红是热烈的迎娶,后座的金黄色同样象征着大吉大利。其实这些都是母亲的心思,母亲说她当初被文永信迎进门时,骑的还是毛驴。就是现在的文水村周围,家有自行车的人家也不多,用毛驴接媳妇的习惯仍然延续着。文兴和能用自行车接媳妇,已经是让许多人眼红的事情了。
收拾好自行车,文兴和又想赶紧睡觉。媳妇家住三岔峪,那里更加是黄土高原的纵深地带,一条小道三十多里长,进去时都是上坡路,只能推着自行车一路步行,这来回的漫长行程可要天不亮就出发呢。对于媳妇石绵绵,文兴和也就是在提亲、看家、订婚时见过几次面。人常说高山出俊样,文兴和觉得石绵绵虽然出生在深山里,可是和“俊样”也联系不上,如果硬要说出还有哪里好,那就是方盘大脸的皮肤还比较白皙,身子骨也结实得梆梆硬,说不定用指头猛地顶一下,都会砰砰砰地弹回来。尤其是她那高耸的大胸,也时常惹得他夜不能眠,想入非非。都是大男大女了,有一次进山砍柴,文兴和就有点憋不住,他悄悄地踅摸到石绵绵的家门口,想把石绵绵约出来玩一玩,斗胆喊了一嗓子,出门察看的却是石绵绵的父亲,石绵绵的父亲也是三岔峪的村支书,说起来这也是门当户对,可是三岔峪的村落就像野山羊拉下的羊粪蛋,本来就不多的几家人又都散落地住在山坡沟岔里。如果说还有相同点,那就是石绵绵的父亲和文兴和的父亲脾气都一样,他看见门外的来客是文兴和,脸上的笑容就更加僵硬了,甚至带有责备的口气说,你怎么独自跑到这儿了?文兴和还是坦然地说,我是给家里砍柴呢。未来的老丈儿这才继续笑着说,渴了你进来喝口水,饿了让你婶子给你做饭,千万不敢大声喊绵绵,没过门的媳妇,让人听见笑话呢!文兴和也害怕这事情传进他父亲的耳朵里,就赶紧一溜烟地跑走说,我不渴,我不饿,我还要赶紧砍柴呢。石绵绵始终没有露面,甚至在屋里都没有吭一声。现在,文兴和想象着明天晚上就要和石绵绵钻进一个被窝里,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个门上已经贴着双喜的新屋走去。
文永信又喝问说,你这是想干啥呀?
文兴和说,我该睡觉了吧。
文永信说,你想在哪里睡觉呀?
文兴和立即明白,明天晚上的洞房对今天晚上来说,仍然属于他睡觉的禁区,何况床上的被褥枕头都贴上了红双喜,谁把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动一动,也就犯了父亲母亲的忌讳。虽然文家只有文兴和一个儿子,但是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多余的住房,两个出嫁的姐姐今天都回到娘家帮忙,晚上睡觉就挤到父母的炕上去了。文兴和忽然就灵醒过来,今天晚上还只能和爷爷奶奶一个炕上睡。看来爷爷奶奶和父母亲都有共同的讲究和合谋,两个老人已经通腿儿占着一个被窝睡觉了,把另一边单独的被窝留给疼爱的孙子。凑合就凑合一夜,委屈就委屈一夜,这样的日子不就是一个晚上嘛!
二
文水村的婚礼也没有多么复杂,重要的环节就是村民和石绵绵家来的亲戚们,都要看着文家给刚刚进门的新媳妇赠送什么礼物。文兴和跟石绵绵拜堂后,主事的人又高声吆喝说,下边就请文水村的大脑系给新娘子赠送改口费!文永信先把老婆文王氏推过来,文王氏神情肃穆地捧出一个方木盘,盘中醒目地放着一团红绸布,然后文兴和的奶奶又走过来,一层一层地绽开红绸布,最里层才露出村上人司空见惯的一只玉镯子。文王氏亲昵地把玉镯戴在石绵绵的手腕上,石绵绵在主事人的提醒下,就面对文永信和文王氏喊了声,爸,妈!文兴和也当即称石绵绵的父母亲为丈儿爸和丈儿娘了。
文永信最后讲话说,一只玉镯也值不了几个钱,可在我们老文家就是世代相传的宝贝了。我结婚时是我娘把它戴在文王氏的手腕上,我父亲结婚时又是我奶奶戴给了我母亲,现在都弄不清传过多少代文家的媳妇了。我一直相信老天爷,相信老天爷把我们家的命拿捏着,我们家几代人都是男人单传,想起来也是人不兴,家不旺,可这只玉镯也不用费心争抢了。老天爷看着,全村人也都明眼辨是非,有这只玉镯拴着套着,我们家的男人们从来都没有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女人们更是守着自己的本分,容不得别人背后指过一指头!今天我首先把这些话撂给文兴和,你以后走一步路,都要想着你奶你妈合伙儿给你的媳妇戴上家传的玉镯了。文永信讲话的声音不高,可是每句话都像是抡着镢头挖地,别说是松软的土壤,就是遇到一块石头,都会击打出飞溅的火星。文永信讲完话,主事人还不失时机地追问文兴和跟石绵绵说,听清了吗?
文兴和跟石绵绵都齐声说,听清了!
村里人好不容易盼来一次热闹,仍然不满意地大呼小叫说,新郞官的声音太小!新郞官的声音太小!这样的呐喊也不仅仅是凑热闹,明眼人都能看出文兴和跟石绵绵的不般配,农村人在长相上不太挑剔,他们只是想到文兴和是上过中学的文化人,而石绵绵才念过几天书,就是这一点,也必须让文兴和再喊几声。文兴和突然觉得再说句话,似乎比今天走过的几十里路还要费劲,还要劳累,他顺坡下驴地哼哼哈哈说,我爸把我爷叫大哩,可我从上学起,就已经把大叫爸了。世事嘛,还能一成不变的?村里人就更加揪住不放,说文书记,文大脑系,你听听兴和这话是啥意思!
文兴和知道自己的耍贫嘴,马上就要捅出大窟窿,马上就要引起父亲的恼怒,又赶紧提高声音说,我爸的话我听清了!我听清了!
夏天结婚,可以免除许多羞涩,送走闹新房的人,院子里就变得很安静,文兴和跟石绵绵也该睡觉了。文兴和刷牙洗脸回来,石绵绵还坐在炕沿上。文兴和说,你怎么还不上炕呀?石绵绵说,我妈说,男人不上炕,女人要等着。文兴和就先上了炕,脱了自己的衣服说,以后你也要学会刷牙呢。石绵绵说,咱爸咱妈都不刷,我害怕刷牙挨骂呢。文兴和知道农村人的积习一下子难改变,忍耐着只想赶紧把石绵绵抱过来。石绵绵也上了炕,却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了。文兴和说,现在是啥天气,你还盖被子?石绵绵说,热把人热不死,羞把人能羞死。文兴和一把揭开石绵绵的被子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听你说的什么话?石绵绵说,我爸我妈都说你是文化人,文化人就是文明人,要我向你慢慢学习呢。文兴和现在却不管什么文化不文化,不管什么文明不文明,他和每个冒头青小伙一样,无言地剥光了石绵绵的上衣,又开始解石绵绵的裤腰带,石绵绵的裤腰带还是用线绳子染成红色辫成的,怎么也解不开。文兴和奇怪地问,你怎么把裤带都绑成死疙瘩了?石绵绵说,女人最值钱的就是那儿的东西,要不然农村人骂不正经的女人,就是说她裤带松,裤带松的意思,你文明人还不懂?文兴和一下子觉得很扫兴,甚至觉得继续强求,就和强暴差不多,就和文明南辕北辙了。文兴和也躺下身子说,结婚后就是两口子,如果给自己的男人都不松,那你就不是女人了!石绵绵说,谁着急谁解开,女人一生的第一次,谁解开谁就要负一辈子的责任呢。文兴和还是静静地躺着说,那我也不着急,有能耐你就永远别解开。两个人一直僵持到后半夜,石绵绵跳下炕在便盆里小解,这才自己很费力地把裤腰带解开了。当她坐在炕边,仍然清醒地记着,还要把裤腰带再绑紧时,文兴和就架着她的两条胳臂把她抱了上来,还没有绑紧裤带的裤子也脱落在地上了。刚才炕下边那阵子哗哗嗤嗤的响声已经让文兴和受不了,现在就什么都不顾地骑在了石绵绵身上。石绵绵疼痛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咬紧牙关说,文……文兴和,文……文化人,这可是你自己解……解开的,你……你把我弄……弄成了你的人,你就要负一辈子责任呢。
新婚男女的床笫之事有了第一次,以后的交合就成了轻车熟路,慢慢地就没有了羞涩,慢慢地就放肆无边了。每当文兴和跟石绵绵又要交合,他们开始时还会开一些玩笑,甚至搞出肆无忌惮的游戏。石绵绵抚摸着文兴和的下边问,你把这东西叫啥呢?文兴和就以文化人的口气说,男人的命根子么。石绵绵也不敢像农村女人那样粗俗地说出另外的名子,正好就悄悄把那只玉镯套在文兴和下边的东西上说,你以为你爸你妈把这个玉镯交给我是啥意思?说到底也就是为了套住你,也就是套住你的命根子呢。这时候文兴和还没有不寒而栗,还没有对以后的前景想得太多,尽管他是“初六六”届毕业生,在许多年之后一直被社会上称为“初中生的老三届”,当时就文水村来说就是学历最高的人。可是学业未完成就终止了学业,回家务农也已经九年多了。农村的生活,把过去的翩翩少年,已经磨砺成23 岁的大小伙,看来以后的日子,就要把农民当到老,就要一辈子住在文水村这个依山靠岭的川道里,儿童时的任何梦想,都会深埋进泥土里,都会成为苦海茫茫的回忆。没有了其他幻想,文兴和就任凭石绵绵逗弄,心想赶紧给文家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
三
第二年,石绵绵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头胎就是儿子,这可让文家欢天喜地,文永信每天都要念叨着,看来还得大摆酒席,如果下一个还是牛牛娃,这可是老天爷都睁了眼,说不定到文兴和这一代,文家可能就要改天换地,把男丁世代单传的晦气,一股脑儿吹到山沟野岭了。文兴和这时候和父亲逗趣还是父子之间的戏说,他逗父亲说,现在全国可都提倡生孩子要节制,你是村支书,自己亲自给满村道的墙上都写满了“晚,稀,少”,如果我和石绵绵不停地生孩子,你恐怕就当不成文水村的大脑系了?文永信说,必须生,一定生,如果能改变咱家的命脉,我哪怕把文水村的大脑系当成文水村的脚趾头!
文永信给他的宝贝孙子起名叫文再生,全村人都心知肚明,看来文水村的大脑系,现在竟然带头要顶风作案,为了家庭的人丁兴旺,已经敲明叫响地和政策对着干了。可是文再生还在哺乳期,文兴和就几乎不沾石绵绵的身子了。
文兴和的醒悟和悔恨来自龙在海的说服和煽动。龙在海是文兴和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的村子也相邻着,有一天龙在海就兴冲冲地跑来和文兴和说,马上就要恢复高考的消息你听说了吗?文兴和说,老婆生了娃,把我闹腾得都快变成保姆了,我哪有时间往外边跑呢。龙在海说,我不听你的娃亲娃白,我只问你考不考?文兴和当然也是激情万丈,可是仍然犹疑地说,高考考的是高中生,像咱们初中还没念完的人能有资格?龙在海说,听说没问题,听说这一次恢复高考根本不受任何限制,完全凭的是考试成绩!文兴和这才一拍大腿说,那还等啥呢?这可是走出农村难得的机会!
龙在海离开后,文兴和立即给父亲摊牌。父亲文永信刚刚从公社开会回来,文兴和着急地寻找父亲,父子俩就在村外遇上了。文兴和说,爸,你可回来了。文永信首先指责儿子说,眼看冬天了,现在有了再生娃,冬天就要把炕烧热,你不赶紧再进山砍些柴火,还游手好闲地跑啥呢?文兴和差点泄气地说,邓小平出山,这个世事每天都在变,你怎么总是想着你孙子?文永信说,再生就是我们家的天,你还让我想啥呢?文兴和说,小再生才是乳臭未干的吃奶娃,我也要想我的前途呢!文永信迟疑半天说,你好像听说啥事情了?文兴和说,我已经念了九年书,现在突然来了机会,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文永信这才哼哼笑了一声说,今天公社开会也就是传达你说的事情,走,回,你老子虽然不认识几个字,可是屎香屁臭的道理我比你明白!
在文兴和终生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召开家庭会议。包括最小的家庭成员,全家人都一个不落地坐齐了。小再生似乎也突然懂事,噙着母亲石绵绵的奶头一会儿就睡着了。文永信面对全家人,也没有再讲多余的大道理,一开口就是直奔主题说,现在国家要恢复高考,我这个大队书记也不能落后和挡路,以后咱们家的重点就是两个人,兴和要集中精力开始复习功课,考上考不上都不能浪费这样的机会。另一个重点当然还是小再生,兴和的学习谁也帮不上什么忙,把孙子娃管好,让兴和不要再分心,这就是给他帮忙呢。爷爷奶奶和母亲,都不敢开口急于表态,他们的眼睛都是瞥着石绵绵,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隐患,如果文兴和白白折腾一场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文兴和远走高飞地上了大学,年纪轻轻的石绵绵就无疑是和活守几年寡差不多。石绵绵先是吃惊地看着文兴和,后来就干脆深深地把头低下了。其实文永信的家庭会议,完全是冲着石绵绵召开的,如果没有石绵绵的存在,也用不着他费心费唾沫。家庭会议总不能一直僵持着,也必须听听关键人物的表态,文永信就提醒石绵绵说,绵绵你也要说句话呀。石绵绵心里充满了担心,嘴里却说不出来,为了发泄她心中的郁闷,她悄悄在孩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孩子就像蝎子蜇了,突然就大哭起来。文永信知道石绵绵的心病,对孙子的哭声也明察秋毫,但还是耐着性子对文王氏说,去,你把娃抱走,今天的事情一定要说清楚!文王氏把孩子抱走后,石绵绵才哽哽咽咽地发牢骚说,都没看自己啥年纪了,怎么就还想上大学!文永信说,绵绵,这话你就说得太难听了!兴和的文化绝不能白浪费,现在又遇上好政策。你自己想想,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打牛屁股的命,如果兴和真考上了大学,那他就是国家干部了。我们家有了国家干部,那不是祖先的坟里烧了高香吗?你成了国家干部的媳妇,说不定再生长大后也会吃皇粮,这样明摆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石绵绵说,爸呀,你光往好处想,怎么就不想他当了大学生会不会变心呢!文永信是谁?村里人把他叫人精,他也说他的一颗唾沫星子就是一颗钉子,现在他又霍地站起来说,我想他娃没有那个胆!你们结婚时,我就当着全村人的面把重话撂下了,今天我再重复一遍,文家的仁义大德也是祖先传下来的,文兴和就是孙悟空,也翻不出老文家的仙人掌。我们老文家都长寿,只要有爸在,他文兴和不管当了多大的官,你石绵绵永远都是他媳妇!再说还有我孙子在,我想没有人敢把自己活成畜牲!石绵绵终于轻松下来说,那我就听爸的了。文永信把事情也想得很长远,他最后又补充说,不吃苦中苦,哪成人上人。你爷爷旧社会给地主扛长工,一年和你奶奶就见不了几次面。爸年轻时也去山沟沟里修过铁路,你妈同样也苦过几年嘛。这些话说得石绵绵倒不好意思了,爸,那没啥,那没啥。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我也不会拖兴和的后腿呢。
本来是拖泥带水的事情,想不到就如此简单地解决了。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文兴和当天就离开家,离开了文水村和龙在海汇合了。肚子里的知识已经扔下好多年,以前的课本也已经当柴火烧了。何况高考要用的是高中书,这对文兴和龙在海来说,就必须从头学起呢。他们先是四处找课本,可是保存着课本的人,人家也要复习急用呢。去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的人说,等待课本的人早就把新华书店的门都要踏破了,课本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没办法,他们就买来笔记本用手抄。抄课本也要耽误别人的时间,他们就把抄课本的时间定到后半夜,等到别人睡觉时放下书,才能赶紧借过来抄一本。抄完课本,还要找补课的高中老师,好在父亲这次不惜疼钱,给文兴和带够了盘缠。让以前的老师托老师,委托人和受托人都要买酒买烟地打点一下。那时候请客送礼都非常简单,有的老师看见一包白糖,就爽快地答应帮他们复习到底。
龙在海的父亲一直为村上看守水库,为了让两个孩子安心学习,晚上就带着老婆去水库上住,龙在海和文兴和这就独享两间破旧的屋子了。文兴和很过意不去地说,这天寒地冻的,我真不忍心把你爸你妈赶出去。龙在海说,你家倒暖和,可我怕你看见媳妇就熬不住了。文兴和说,我老婆把娃都生在炕上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呢?龙在海说,我家和你家不能比,婚是订了好几年了,可为三千元的财礼钱,就一直拖下来了。文兴和说,如果你真的考上了大学,那她爸她妈就恨不得倒贴钱把女儿送来呢。龙在海哈哈大笑说,哈哈,家穷也有家穷的好处,昨天我已经明确告诉他们,以前送的衣服布料,包括一台缝纫机都不让他们退,这就干脆利索地把婚退了。龙在海说,这就叫背水一战,这就叫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文兴和憋了半天,突然就觉得前边的路还不知道是黑是白,也就打着哈哈说,可你还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呢。龙在海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想你小伙以后羡慕别人的时候可长着呢!文兴和就放下钢笔发呆了。龙在海赶紧提醒说,说一千,道一万,现在一切还是空头支票,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咱们就都由农村小伙变成农村老汉了。
这样的提醒,犹如一颗震耳欲聋的炸弹,把文兴和震得一点瞌睡都没有了。
距离高考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他们这就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在以后的日子里,文兴和不再理睬龙在海,可是龙在海似乎起了歪歪心,有时候就故意逗文兴和一句说,你不想石绵绵,石绵绵可会想你呢。文兴和仍然不理睬。龙在海越发来劲说,你如果把石绵绵憋坏了,说不定她就会在村上找一个相好的。文兴和知道龙在海这是突然间耍起小心眼,担心如果我文兴和考上了,而他自己考不上,那不是落了个引狼入室,就让人笑话一辈子了。文兴和收拾好书本就决定去姐姐家熬过最后的冲刺,刚刚走出龙家湾村道,他怎么也没想到石绵绵竟然从对面过来了。
石绵绵努力地笑着说,哎,看来你也是想娃了吧?那我这一趟就是白跑了。
文兴和莫名其妙地说,我现在还想什么娃,你跑到这儿干什么?
石绵绵说,你不想娃,娃可是想你呢。晚上我怎么哄都不好好睡。
文兴和着急地说,你赶紧回去,我还忙得很!
石绵绵说,你这是啥态度?我好不容易找过来,自己的男人我就不能看看吗?
文兴和还是大步离去说,你这不是看了一眼,看一眼你就回去吧!
石绵绵仍然紧追不舍说,你这八字还不见一撇,就把自己的婆娘扔下不管了。
文兴和猛然把石绵绵推了一把,继续抄近道走进了山坡。
石绵绵一屁股倒在地上哭喊说,你还动手打人了,你还动手打人了。
文兴和回头说,我料你也是偷偷跑来找我的,这事如果让我爸知道,那就没有你的好了!
石绵绵这才可怜兮兮地赶紧站起来说,兴和,怪我,怪我,都怪我。那你千万把这事不要说出去,我这不是……想你么。噢,你学习,你学习,我给家里说谎是走娘家,在这里转转我就回去了。
文兴和也不敢再去姐姐家,摸摸衣兜,衣兜里还有几块钱,他随机又决定再去找那个数学老师,他报的是文科,其它科目自己都能通读和理解,数学可是抓分的科目,他想只要给那个数学老师交点生活费,吃住些日子应该没问题。
四
文兴和是考完试才回到家里的,回到家他就悄悄做着离开家乡的准备。根据他和几个同学的交流和估分,上大学已经十拿九稳,说不定还会进省城呢。久别的夫妻赛新婚,一到晚上石绵绵就如狼如虎地扑过来。可是文兴和在考试的间隙,又开始考虑着另外的问题,有一个孩子已经是累赘,还能给石绵绵再留下一个身孕吗?所以他就提前做了准备,悄悄地把安全套戴上了。烈火般凶猛的石绵绵开始还没有感觉出来,但是当文兴和完事后收拾套套时,石绵绵就讶异地喊叫了,你戴的那是什么东西?文兴和说,村上给妇女们也办学习班,难道你一直没见过?石绵绵说,可是咱爸说了,咱妈说了,爷爷奶奶全都说了,那样的事情在咱家不能搞,咱爸还说就是天塌下来也有他去顶着呢。文兴和说,你把生孩子是不是当成自己一生的幸福了?这时候他还不想再寻找什么正当的理由,只是在心里已经有了某种失衡感,自己即将成为大学生,以后就是远天远地相隔了,石绵绵就变成一条无形的绳索,那样的牵挂慢慢就成了漫长的牵扯。现在他非常忌妒龙在海的独自一身,不管干什么事情都是干脆利索地拍屁股走人。父亲希望子孙满堂的豪言壮语,早已经化为石绵绵坚强的后盾,她仍然胡搅蛮缠说,一个多月没见,你长的本事太多了。如果你把心里的小九九说不清,明天我就把你戴在下边的玩意儿拿给爸去看。文兴和愤怒地说,儿媳和公公能说那样的事情?你真是不要脸了。石绵绵马上又有了失语之后的狡辩,那我就说给妈和奶奶。爸和爷爷迟早也会知道的。文兴和只得认真起来,很快就找出正当理由说,石绵绵,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如果离开你,你带着孩子有多么劳累?咱们还都很年轻,首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得轻松一点不好吗?石绵绵听出这是文兴和对自己的疼爱和关心,这才不再纠缠那个套套的事情了。
录取通知书到手了,文兴和要进的古都师范大学果然在省城里,文永信又摆了几桌酒席,请来了全村人,请来了所有的亲戚和朋友。文兴和是文水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这样的荣耀如同文水村出了个皇上,文永信牛气得每天都喝得满脸放光。许多亲戚和村上人还要送礼,尽管只是些鸡蛋红枣之类的简单礼品,一堆堆一包包地放在桌子上,石绵绵的脸上也有兴奋喜悦的神色。请完客文永信还提醒文兴和要回拜亲戚,尤其是石绵绵娘家那边的亲戚一个都不能拉下。文兴和就焦头烂额地诉苦说,许多人不是已经见过了嘛,还有那个必要吗?文永信又变得厉声说,这是礼行,这是尊重,这同样是我们老文家的仁义道德!
父亲文永信不但勒令文兴和必须走一遍,而且还要他带着石绵绵一同去。文兴和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这仍然是给文兴和的头上镶嵌上如同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现在让你小伙声名远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看着你,记着你,不信就把你文兴和的心拴不住,绑不紧!好在天寒地冻的,父亲没有让他们带孩子,文兴和用自行车带着石绵绵,一连数日都扮演着恩爱夫妻的角色。
明天就要起程去省城了,石绵绵晚上又哭闹了一次,她没有说自己以后的日子就是活守寡,必须要长时间过着有男人和没有男人一样的苦日子,只是纠缠着也要送文兴和去省城。文兴和说,家里要供养一个大学生,以后一切都要节省,再不能多花销一个人来去的路费了。石绵绵说,哪怕她不要文家的路费,哪怕她自己从娘家去借。文兴和又抬出父亲文永信,文大脑系传话说,小再生也是文家的命根子,孩子还没有断奶,把孩子带上不可能,把孩子留在家里谁都不放心,总之一句话,石绵绵绝不能离开文水村。
那天晚上,石绵绵最后就成了哑巴,再没有和文光和说一句话。文兴和雾明搭早地上路时,石绵绵也没有起来给文兴和做饭,她一直把孩子搂在怀里,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杂乱地出了门,才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五
开学两个多月后,龙在海又突然出现在文兴和面前。自从那天生气不辞而别,文兴和就没有和龙在海再来往,但是同住在陕北的一条川道里,相互的消息都很清楚。文兴和知道龙在海被录取的学校是省轻工纺织学院,那个学校在省城的东郊,乘坐公共汽车也就不到五站路。
龙在海找到文兴和就开玩笑说,你他妈的也该请我吃顿饭吧!虽然文兴和已经不计前嫌,但是对于请客吃饭的话题还是觉得有点蹊跷,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由头,凭什么呀?龙在海说,当初不是我的激将法,哪有你小子的今天啊。文兴和说,你那是激将法,你那明明是让我分心走神嘛。我本来就心静如水,你想想你当时都胡说些什么话?龙在海仍然耍着赖皮说,你在我们家住了多少天,现在考上的也是全省闻名的重点大学,不管凭着那一条,我这以后就把你赖上了。别说吃饭,就是以后手头紧,我也得从你这儿借。文兴和说,你把我看成公子少爷了?龙在海说,你啥时候变成铁公鸡了?走走走,今天是周末,我好不容易看你一次,出去转转总可以吧?
人常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何况以往的同学在省城来说,现在已经是凤毛麟角,文兴和就跟着龙在海走出了校门。一路上龙在海的话题还是离不开女人,龙在海问文兴和,你和老婆通信的频率是多长时间?文兴和老实地说,刚开始是每周一封信,这个月就少下来了。龙在海哈哈一笑说,这就是规律,这也是人的心理习惯。文兴和说,没错。忙起来就一切都顾不上了。龙在海又转移了话题说,你们班的女生多吗?文兴和说,唉,想起来还是女人可怜,像咱们这些耽误了十年学业的人,那一代女学生大部分都结婚生孩子了。即使高考的政策再放开,她们也很难走出家门。啊,我们班的女生也就是三个人。龙在海这就有了吹牛摆谱的资本说,说到这还是我们学校好,女人把男人都包围了。文兴和马上又开着玩笑说,可她们大多数也都是结了婚的人,你小子可别乱插脚呀。龙在海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诡秘地笑了笑。文兴和追问龙在海笑什么?龙在海说,女人一旦离开男人,有时候比男人还要疯狂。文兴和说,这么说你已经朝哪个女人下手了?龙在海哼哼唧唧说,没……没有,那……还没有。文兴和看出龙在海的心里已经装上了秘密,但是也没有把他的秘密捅破,一是他们都刚刚进省城,龙在海自己还要顾一份面子;二是文兴和自己也害怕诱惑,离开女人的日子难过呀。他们一直说着女人的话题,龙在海突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竟然没有再纠缠让文兴和请客吃饭,在半途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该放暑假了,这一个假期文兴和还必须回家探亲。虽然他说不上对石绵绵有多么思念,甚至已经隐隐地把石绵绵的存在看成了远大前途的累赘,但是家里还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孩子,漫长的假期不回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一次是文兴和主动找到龙在海,从西安到榆林,然后再从榆林到县城,足足两个整天的路程,如果龙在海也回家,在车上就有个陪他说话聊天的伴儿。
龙在海不在宿舍,同屋的学生说可能在篮球场打球去了。文兴和又找到篮球场,老远就看见龙在海独自一个人在撒欢,以前那样的细胳臂细腿,现在满身都好像练出了腱子肉。文兴和把龙在海喊过来说,你一个人打球有意思吗?龙在海擦着脑门子的热汗说,人家都准备放假回家了,只有我闲得干球打得胯骨响。文兴和说,那你是不准备回家了?龙在海又取笑文兴和说,瞧瞧,我以前说过的话这不是灵验了吧,我现在是赤条条一个无牵挂,而你不回家就不行了。我不回!假期还想找个事情挣钱呢。文兴和顿觉扫兴和失望,扭头就向远处走去说,我真是白跑了一趟路。龙在海又喊住文兴和说,再着急也不在乎一会儿工夫,今天我请你吃饭,这就权当给你送行了。文兴和说,我还敢在铁公鸡身上拔毛吗?龙在海拿过棉衣说,你在大门口稍等,我回去洗把脸就过来了。
轻纺学院的女生真是比男生多,文兴和望着出出进进的女生们,禁不住眼睛就发直了。虽然她们的穿着还不算太时尚,可是绝没有斜襟棉袄大裤裆。由此他又想起他的新婚之夜,如果石绵绵也穿着西装裤,腰里系着女式皮带,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裤腰带绑成解不开的死疙瘩。龙在海从一旁走来在文兴和肩膀上拍了一把说,眼红吧?文兴和赶紧回头说,这有什么眼红的。龙在海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生,他这才给文兴和介绍说,吴清雅,我同学,两个男人吃饭喝酒没意思,我就拉上清雅给咱们凑兴倒酒了。文兴和也没有多联想,礼貌地和吴清雅打招呼说,吴女士好!吴清雅比文兴和更大方,还伸出手和文兴和的手相握说,经常听龙在海说起你,今天见面非常荣幸。龙在海开着玩笑说,哎哎,清雅,我怎么听出你的荣幸还带有羡慕的味道呢?吴清雅丝毫也不计较地说,人家那边可是全省的重点大学,我想羡慕的人多着呢。文兴和赶紧打断他们的话题说,在海,我还要去车站预订汽车票,你少说几句行不行。龙在海这才大步走去。
吃饭也是小饭馆,龙在海让文兴和点菜,文兴和嘴里说客随主便,实际上他还从来没有在学校外边吃过饭,对于点菜的事情都是头一次听说。龙在海又把点菜的事情推给吴清雅,吴清雅不客气地说,牛毛出在牛身上,那我也就不推让了。吴清雅点了三盘菜,另外就是三碗米饭,龙在海这才提醒说,酒,酒,必须拿一瓶白酒吧?无酒不成宴,我可是给文兴和送行呢。由于这个饭馆就在轻纺学院附近,吃饭的人难免就会夹杂着轻纺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吴清雅没有喝酒,吃完米饭就站起来说,你们喝酒时间长,那我就先撤退了。文兴和看着吴清雅竟然在前台结了账,不由得就十分惊讶地说,原来你也是吃白食啊?龙在海嘿嘿笑了说,人家可是带薪上学,丈夫已经是乡镇领导,他们两个人拿工资,我这也是打富济贫吧。文兴和先是没有说话,喝着酒就慢慢上头了,接着就刨根问底说,你和那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连吃饭都是让她请客?龙在海同样有点晕晕乎乎,晕晕乎乎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龙在海把头伸过来说,她可是从外省考过来的,距离那么远,她男人还有时间看她吗?结了婚的女人也都熬不住,她花钱,我……我出力,双方也都是找点快乐,这也叫互相帮助吧。文兴和说,你小子吃了豹子胆,竟敢和有夫之妇胡乱来。龙在海说,这样的互助合作到处都有,就你自己还觉得大惊小怪吧。文兴和说,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那你以后可怎么处置?龙在海仍然嬉皮笑脸地说,玩耍的事情能当真?我们已经认真约定,谁也不会缠着谁,玩到毕业也就过去了。文兴和彻底无言了,本来他还想提醒龙在海不要把这样的游戏做得太过分,你还是真正的单身汉,也该正儿八经地谈恋爱,如果让周围的同学看不起,如果留下了什么隐患,那也许变成终生的危害。但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一是他知道他的提醒纯属多余,二是他想到自己如果遇上这样的事情,说不定也是很难把持的。到时候龙在海又会讥笑他,猪笑老鸦黑,老鸦站在猪脊背。现在就不能骂别人,该饶人处且饶人,这也是给自己留下后路呢。
文兴和平时就不胜酒力,今天和龙在海把一瓶酒喝完后,走路就已经东倒西歪了。龙在海也是有点儿醉意,但是还算清醒地牢记着他的使命说,吴清雅今天的饭钱也不是白花,昨天就是他替她排队买回了火车票,现在还得陪她去商场买东西,然后晚上又要送她上火车。这马不停蹄的容易吗?文兴和这才戏骂了一句说,这中间还要睡……睡一次吧?滚,滚,那你就忙你的好事情去吧。
文兴和跌跌撞撞回到学校,也就把自己去汽车站预购汽车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这一觉就睡到天昏地暗,文兴和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只见同宿舍的人都已经走光了。整个楼道也是一片寂静。他穿好衣服走下楼,乌云密布的天空已经开始落起了大雨点,急急忙忙地赶到汽车站,汽车站的几个售票窗口却已经关闭了。他询问另一个售票窗口说,去陕北的售票窗口为什么关闭?售票人员说,那边连续暴风雨,几处桥梁和道路都已经被冲断,汽车也就不能开通了。他再问要开通得等到什么时候?售票人员说,这谁也说不准。
这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文兴和就暂时不能回家探亲了。他摊开信纸给家里写信,写到一半又停下了笔。桥梁和道路冲毁的事情,班车无法行驶,那么邮政车也不能飞过去,看来只能发个电报了。在学校门前的邮电所发了电报,文兴和又看见了龙在海。文兴和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学校呢?龙在海说,天气预报对每一个人都开放,咱们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连续的暴风雨,鬼都能想到班车开不成。文兴和说,那你还找我干什么?龙在海倒是认真地说,好事情。我想你走不成就不能吃了睡,睡了吃,坐吃山空也不是你文兴和的性格。文兴和稍微轻松下来说,好事情你还能留给我?龙在海说,你这话说得真没错,怪只怪我这个身份牌子不亮,人家敲明叫响地要求必须是古城师范大学的人。文兴和顿悟说,你是说当家教的事情吧?龙在海说,不错。两个孩子,每家每月一百块,这他妈的比几个县长的工资加在一起还要多,我把这么好的事情让给你,你他妈的还有啥说的?文兴和心头一振,说话也变得非常亲切,海子你放心,只要能挣那么多钱,也就有你的生活费。龙在海倒是很仗义地说,你不要把我看扁了,我也要找我的挣钱门路呢。文兴和又开着龙在海的玩笑说,吴清雅走了,你该不是又黏上哪个有钱的女人了?龙在海说,那吴清雅回来还不剥了我的皮!你也知道我们订下了君子协议,这几年在学校,谁也不能再有外心。其实文兴和也仅仅是说说而已,自己的心里都是一摊子烂泥,哪还有心思探索别人的秘密。
六
在这一个假期里,文兴和就再也不想回家的事了。他给家里很快又写了信,首先告诉家人说,开始他也想回家,一场暴风雨就把他的行程耽搁了。现在他又找了工作,利用假期在城里当家教,还把两个学生家长付给他的订金,其中一半的一百元钱寄了回去。文兴和平时写信都是写给石绵绵,他觉得只要把石绵绵稳住,全家就都会平安无事。现在要寄钱,他就把汇款单写成了父亲文永信的名字,钱财最容易产生家庭的矛盾,他相信父亲在钱财的分配上一定能处理好。除此文兴和还有另外的用意,结了婚的儿子假期不回去,村里人也会渐渐地议论,文兴和是不是慢慢地变成了古典戏曲《铡美案》中的陈世美,陈世美考上状元就进皇宫当了皇帝的驸马爷,文兴和成为大学生,是不是总有一天也会甩掉糟糠之妻。文兴和想象着父亲的手里拿着汇款单,就可以有意无意地在全村张扬开来,村里人都知道文兴和不回家是有正经事,这就可以暂且把村里人的嘴堵住了。
给文兴和回信的仍然是石绵绵,以前石绵绵的信上总是三句话,你的信收到了,全家老小都放心;爷爷奶奶经常念叨你,都盼着你赶紧回来;你也把你自己管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后来的回信又总是拿小再生说事,她说再生娃慢慢会说话了,她也开始让娃学着叫爸爸。文兴和开始时还询问家乡的变化,比如别的地方已经把土地分到户,父亲可是文水村的大脑系,也应该跟上形势呀。可是石绵绵似乎满世界都是她和娃,除了不得不把全家人带一笔,剩下的事情不管明白不明白,都似乎懒得交待。久而久之,文兴和把家信也看成了例行公事,简短的语言,就好像告诉石绵绵,他还活着就行了。而这一次石绵绵的来信,又多说了几句“钱”的事情。石绵绵似乎丝毫也没有感到高兴,甚至还在信里质问文兴和,你觉得钱重要还是人重要?你现在急急忙忙在城里挣钱是啥意思?两个月的假期,你就能狠心不回来看看你的娃!文兴和先还是感到内疚,后来就慢慢麻木不仁了。文兴和也在想,婚姻到底是什么?婚姻和爱情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关心的事情,石绵绵根本不管不顾,而石绵绵关心的事情几乎和他都是两张皮。比如父亲是村上的大脑系,现在农村要发生那么大的变化,权威的失去,心境的落寞,这会不会改变了父亲的心境和脾气?这样,文兴和就以一句古语自己给自己找台阶说,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吧?
郑静怡和文兴和的结识,让文兴和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寂寞。
这一天晚上,文兴和走进校园时,他发现前边那个女人腋下也夹着一个书包。这个女人中等偏上的个头,走起路来也是稳实文静的脚步。她把自己长长的披肩发,用一块花手绢缚在脑后,立即就会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文兴和已经几次和这个女人相遇,今天她也好像是刚刚下了学校门前的公共汽车,每次腋下都夹着书包,似乎也是干着家教的事情。文兴和今天晚上不知抽了哪根筋,竟然就大着胆子顺嘴念叨说,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郑静怡似乎也在等待着文兴和主动说话,就马上回头一笑说,看来都是天涯沦落人,只是此处看不到狗吠,大热天又何来风雪呢?文兴和说,那么同是夜归人很准确吧?郑静怡说,这点没错。我还可以猜到,咱们也有点同命相怜,都是在外边给人家当家教。文兴和这就变得非常兴奋,首先自报家门说,我叫文兴和,中文系一年级三班,请问您的尊姓大名呢?郑静怡同样落落大方地说,本人叫郑静怡,数学系一年级二班。文兴和就和郑静怡并肩走到了一起,他们说着家教的话题,说着城市里日新月异的变化,说着说着,文兴和就跟到女生宿舍的大楼门前了。郑静怡这才停下脚步说,呀,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宿舍楼道口都有管理员,晚上查得很严呢。文兴和没有觉得窘迫,只是悄声提议说,那我们就到操场或者草坪坐坐,不知静怡女士意下如何?郑静怡没有说话,扭回头就跟着文兴和去了学校中心的草坪上。
他们的谈话既坦诚又投机,文兴和如实地介绍了他的家庭和不得不留在学校当家教的来龙去脉。郑静怡也如实地说出她也是结过婚的人。当然他们还有许多不同,郑静怡是陕南人,家住汉江边,由于家庭成分不好,最后就嫁给一个山区的普通农民。丈夫本来对她还算可以,可是在她参加高考的事情上,就大打大闹了好些日子。没有办法,她就偷偷跑出了家门,投奔县城里的亲戚,才安下心度过了高考复习的阶段。要正式参加高考了,她还得回到村子开证明,这次丈夫没有打她,而是把她拉到村上的领导家里说,这个野货的心跑了,留也留不住,非得让郑静怡签下一张协议书,哪一天还清彩礼和嫁妆费用三千元,才能办理离婚手续。
孤男寡女坐在寂静无人的校园里,刚开始文兴和已经欲火中烧,郑静怡哭诉了她的家事,文兴和就不能乘人之危。他们这一次都表现得很礼貌,很理性,文兴和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安慰说,世事正在慢慢变好,挣钱的门路也会越来越多,三千元那就不算什么事,你一定会逃出苦海的。郑静怡平静下来后,就害怕宿舍楼那边锁门了。文兴和知趣地站起来,很随意地伸出手,郑静怡也有了亲密的回应,双手相牵着往前走。
文兴和突然又附在郑静怡耳旁说,你怎么就一直没有生孩子?
郑静怡窃窃一笑说,那个穷旮旯,我从来就没想过生孩子。后来那个二货还能答应放我走,也是以为我根本就不能生孩子。
文兴和也笑了说,你一直在自己身上做手脚,他也不知道?
郑静怡说,女人避孕很简单,这是我唯一的秘密。
男女之间的话题已经说到这份上,文兴和就把郑静怡紧紧地抱住了。现在郑静怡仍然理智地说,今天不敢,我们还要相互了解,如果真是情投意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文兴和仍然依依不舍地说,那我们就再聊一会儿。郑静怡说,我们那个宿舍管理员是个变态的老大妈,再晚连门都叫不开。文兴和说,我们那边的管理员还给我留了一把钥匙呢。郑静怡说,理智,理智,万一被别人看出来,那就会影响我们的学业。既然我们相互喜欢,就不能只图一时的痛快。愚昧和文明在男女之事上的最大区别,也就是苟且敷衍和严肃认真。所以说必须有一个清静的环境,在其地方做爱,就都是对双方的亵渎。文兴和被噎得一下子失语,郑静怡却大方地在文兴和手背上亲吻了一下,对第一次倾诉作了告别。
这一个假期,文兴和和郑静怡都变得非常踏实了。他们绝不会像龙在海那么喜欢张扬,在白天即使见了面,也都装着不认识。只是在晚上回来后,才双双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文兴和对郑静怡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真是名如其人,保持着严格的自尊和自爱,尽管坦然地答应可以做爱,可是要绝对保证不出事。双方的宿舍都有耳目,晚上的校园里也是郑静怡不愿意苟且的忌讳。这样,文兴和身上的钱就还要花到另外的地方——过几天就要找一家距离学校比较远的宾馆,过一会儿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的愉快生活。郑静怡有时候也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让文兴和多花钱。文兴和更加内疚地说,我家的条件毕竟好一些,咱们之间再不能说那样的话了。有一天,郑静怡兴奋到动情处,就紧紧地搂着文兴和的脖子说,兴和……兴和,我爱你,我爱你,我……我多么盼望能有……能有你这样的爱人呀。文兴和同样激动地说,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静怡的爱人,我就是你永远的爱人。完事后又都不说话,郑静怡只是热泪长流,文兴和就会想起家里的妻子和孩子。他知道郑静怡的离婚就剩下赎回一张纸,而他自己如果谈离婚,那将是如何艰难困苦的一场战争。
假期结束,又是开学。白天和晚上,满校园都是老师和学生,何况他们还不是一个系,平时上课时几乎看不见,文兴和和郑静怡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了。但是他们的家教营生并没有停止,只是都单纯地改到周末,收入当然也少了很多。虽然文兴和说不清自己最后能不能和郑静怡走到一起,但是在心里已经把郑静怡看成最钟情最喜欢的女人,这就把整个身心都牵挂在郑静怡身上。文兴和开课后就不用再给家里寄钱,实际上假期寄钱也是个幌子,仅仅是为了不回家而已。文兴和的父亲是村上的书记,虽然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多余的来钱门路,但是毕竟比其他人手里阔绰一些,谁家申请划庄基,谁家要结婚开证明,许多许多的事情,都需要“证明”通天下,都需要文永信开口说话,甚至还需要文永信文大脑系去公社去县上打通关节。文永信如果愉快答应,只是需要一点烟酒承谢,如果文永信哼哼哈哈,那就需要花钱打点了。家里的日子不用文兴和多操心,文兴和把现在收到的家教钱都交给了郑静怡,心想让她赶快攒够三千元,以便很快换得自由身。郑静怡起先坚决不要,她说凭自己的勤劳几年也就攒够了。文兴和说,那你还要交学费,平时吃饭和日用也要花钱呢。郑静怡又变着法子说,我家里也会想办法。文兴和说,你父亲的地主帽子还没摘,哥哥弟弟也都不能做生意,还能想个什么办法呢。
郑静怡这才内疚地抽出一半钱说,兴和,你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亏欠你的,我会用一生来偿还。文兴和把剩下的钱又花销在他们的约会上,包宾馆,吃顿饭,郑静怡对这些也不再争执。实际上他们也不是每个周末都到一起去,有时候只要有一点时间走到一起,他们就变成了饿汉饿老虎,走出宾馆后,两个人腿都拉不动了。每次见面,郑静怡都要叮咛文兴和,你可别忘了写家信,给孩子也应该买点礼物寄回去。而文兴和总是犹豫地说,我和石绵绵离婚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与其将来纠缠不清,倒不对现在就慢慢冷落下来,让人家心里也有个准备。郑静怡说,我也是女人,每想起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过着那样寂寞孤独的日子,心里还真是替她们难受。文兴和说,我听说在咱们同学中,有一些人已经和两地分居的配偶开始摊牌或者冷战了。像我们这一届被耽误了十年的大学生,其实许多人都是家庭和历史的悲剧。郑静怡不愿再扯那么多,仍然只提醒文兴和说,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还是要考虑好眼前的利害,你说你家里人都非常固执,尤其是父亲,如果让他跑到学校来闹事,那你一定无法收拾。文兴和越发钦佩郑静怡考虑事情的长远周到,温顺地说,他会把郑静怡的话记在心里。
龙在海终于把文兴和堵在校门口,好在文兴和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和郑静怡一直都是秘密行动,在学校他们也是小心再小心,从来没有在校园里一起散步,一起商量什么。在外边他们就是提前分手,哪怕方向都是学校,也不会搭乘同一辆班车。文兴和把龙在海扯进校园说,你今天怎么有闲时间了?龙在海怒骂了一句说,我不知已经找你几次了,可都是连你的人毛也看不见。文兴和说,礼拜天嘛,我就不能出去转一转?龙在海说,你们宿舍的人都说,你每个周末都不见人,这能是出去转一转吗?文兴和故意岔开话题说,我又不是吴清雅,你怎么也想管我呢?龙在海这才低下头说,千提防万提防,还是把事惹下了。文兴和一语点破说,你又黏上了别的女人?龙在海老实地说,假期间他把家教的事情让给了文兴和,可是自己也要寻找挣钱的门路呀。踅摸了几天,他就去了刚刚开放的农贸市场,在农贸市场当了搬运工装卸工。几天后,他就认识了一个卖菜的郊区姑娘,那姑娘听说他是大学生,就对他不停地表达爱意,他也是鬼迷心窍了,不知不觉地就上了那个姑娘的套路。文兴和说,你自己不说你是大学生,她能听谁说?你自己把人家拉下水,人家还能有什么套路呢?龙在海焦头烂额地说,总之都是我管不住自己,你骂也好打也好,现在我是求着你赶紧拿主意。文兴和继续猜测说,那姑娘不停地到学校找你,吴清雅也发现了,她也和你闹得不可开交?龙在海撸起自己的袖子说,你瞧瞧吴清雅把我咬了多少口,她还扬言要找人收拾我。文兴和实在不愿意搭理龙在海的臭事情,只是推托说,两个女人的争风吃醋,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龙在海威胁说,我知道你也是故意躲避你老婆,要不然整个假期为什么都不回去?如果我把你的心思捅出去,你他妈的也不得安宁了。这就捅到了文兴和的软肋,文兴和先回骂了一句说,你小子真是想破罐子破摔了?对于这样的东西,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龙在海说,好不容易走出来,谁愿意闹得鸡飞狗上墙!文兴和这才说,我想真正争风吃醋的人仅仅是吴清雅,而那个姑娘失身后,她心里可是认真的。不管你们最后能不能成婚,首先必须把那个姑娘安稳下来。郊区的农民也算是城里人,我想你绝对惹不起。至于吴清雅,她自己有家室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所以她的任何作为都是虚张声势地吓唬你。只要你申明自己的选择,她还能把你怎么样?这孰轻孰重的事情,你自己也就解决了。龙在海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来只能和吴清雅彻底一刀两断了。
文兴和已经扬长而去。
可是奇怪的是,自从这一次见面,文兴和再没有见过龙在海。文兴和心想,也许是龙在海真的已经改邪归正,在城郊有了未婚妻,也就要在学校和那个姑娘家两头奔跑,两头忙活,所以再也没有心思和时间过来找他这个乡党和老同学了。文兴和本来就不喜欢和龙在海交往,现在也图个清静,龙在海不找他,他也没有找龙在海的理由。久而久之,竟然连一点点念想都没有了。
七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临毕业的那一年,石绵绵又做了一次蠢事情。因为文兴和一直对石绵绵不冷不热,不但写信的次数越来越少,寒假不得不回家见面时,把夫妻之间的生活也做得敷衍了事。石绵绵一旦发出叫声,文兴和立即就停顿下来。石绵绵问文兴和这是啥意思?文兴和就借口说,他害怕把孩子吵醒。第二天晚上,石绵绵要把孩子送到父母的炕上去,文兴和又坚决不让,说他好不容易和孩子住几天,离开孩子他也就睡不安宁了。为此石绵绵连续哭过几个晚上,文兴和甚至还要斥责说,在孩子面前,你就顾点脸吧!
临毕业的那一年,文兴和跟郑静怡都要下去实习几个月,师范大学毕生生的实习也就是基层的学校。文兴和实习回来,就收到了石绵绵寄来的包裹,包裹里竟然是那只祖传的玉镯。尽管石绵绵没有装进信件,可是文兴和很快就明白了,石绵绵这是以此种方式发泄心里的怨恨和苦闷,这只玉镯带来石绵绵的内心独白是:文兴和,这只玉镯可是你们老文家祖传下来的,当初你父亲当着那么多人言之凿凿说过的话,你就忘了吗?如果你忘了,我就把它放在你身边,让你每天都看着它,如果你真是那么绝情,那你就再次当着全家和全村人的面,自己拿着家传的玉镯说清楚吧!
文兴和顿时如临大敌,心慌意乱得一刻也不能安宁下来。他知道这只玉镯在文家的珍贵地位,而且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别说是父亲文永信,就是让家里其他人看出什么端倪,都肯定要惹出一场是非。他想把玉镯再打成包裹寄回去,可是如果邮局的邮差把包裹送到父亲或母亲手里,就反而把这个秘密彻底捅破了。学校的毕业班已经没有多少课程,但是面临毕业的学生还要完成毕业论文,尤其这突然请假出走,也会让郑静怡担惊受怕,现在他们的亲密关系已经接近公开化,文兴和实在不愿意再出现什么纠葛和曲折。文兴和还想到是不是乞求龙在海帮忙,像龙在海他们那样的学校,可能已经只等着分配工作了。如果让龙在海帮助他跑一趟,悄悄把玉镯亲手交给石绵绵,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走到半路上,文兴和又打消了那个念头。别说龙在海愿意不愿意替他长途奔波地走一趟,就是愿意,他也不敢相信龙在海那张嘴。文兴和拿定主意,还是自己亲自回去,既然石绵绵做出这样的蠢事情,他也正好和石绵绵,甚至还有全家人摊牌——像这样的女人谁都看不起,我文兴和还能和她过日子吗?这样,文兴和又把收到玉镯的蹊跷看成因祸得福,石绵绵自己无事生非,那就让她自作自受。
文兴和还没有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有同学就喊有他的电报。电报是父亲发来的:奶奶病危,速回。现在文兴和还没有把玉镯和奶奶的病危联系在一起,心想爷爷和奶奶年纪都大了,八十老,笑着埋,连农村人都有这样的俗语,文兴和也没有过于伤心。他这就把两件事情都如实地告诉郑静怡,郑静怡也说,毕业论文的事情可以一路构思慢慢写,她也该回到汉江边,把自己的婚姻处理结束,父亲也已经摘掉地主分子的帽子,全家人都该庆贺庆贺。
暂时的分离,都是为了长久的相守。
八
文兴和走进久别的家门,大门上已经挂着白幡和挽联,两天的路程,他还是没有和奶奶说上最后一句话。文兴和先去灵堂放开嗓子吊完丧,这才到堂屋和家人见面时,发现他们全都是铁青着脸。文兴和悄悄把母亲拉出来问,家里好像还出了别的事情吧?母亲仍然很愤怒地说,你奶奶那天晚上突然说,她梦见那只祖传的玉镯不见了。你爷爷就喊你父亲,你父亲赶紧让我叫石绵绵把那只玉镯拿给奶奶看。石绵绵这就到处找,后来就说她可能丢失在娘家了。文兴和故意问,这还没有找回来吗?母亲说,你奶奶临咽气还留下了话,说是那只玉镯可是牵连着老文家的命根子,如果找不到,以后可给再生娃的媳妇怎么往下传呀。如果找不到,她就是变成鬼,魂灵儿也不得安宁的。文兴和本来就有不祥的预感,但是还没有想到,后果竟然如此严重,石绵绵真是干下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当文兴和马不停蹄地又赶到石绵绵娘家时,他对石绵绵娘家的任何人再没有过一句亲切的称呼。石绵绵那边的人也都乱成了一锅粥,看见文兴和进来,似乎就好像看见了救星。每个人都是笑脸相迎,谁还敢计较文兴和礼貌不礼貌呢。
文兴和先没有拿出那只玉镯,当即怒气冲冲地吼道,石绵绵,你不想在文家过日子,可你也不能害得文家家破人亡吧?
石绵绵理屈词穷地说,我只是和你闹着玩呢,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文兴和说,你怎么闹着玩了?你怎么把我奶奶害死的?
石绵绵说,你现在还在装啥呢?你现在还在吓唬我。
文兴和仍然故作混沌地说,我出外实习几个月,刚刚回到学校,就收到父亲的电报,你自己想想,我能知道什么呢?
石绵绵立即又苦愁地说,那……那真是把那个东西丢失在你们学校了。
文兴和这才看着石家的全家人说,当初你们都参加了我和石绵绵的婚礼,也应该知道那只玉镯对文家的重要性,现在那边还等着埋人,没有那只玉镯子,就是咱们两家断亲,也不能把文家的命脉丢失了。
石绵绵的父亲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只玉镯说,兴和,兴和,你不能把话说得那么绝。我们这不是四处托人买到了嘛。你们这就赶紧回去,老人的后事不敢拖呀!
文兴和看了一眼那只玉镯说,家传的东西都有记号,买来的东西就能蒙混过关了?
石绵绵的母亲含泪哭求说,兴和,你……你是文化人,你不能这样逼我们,如果这样没完没了,那我们家怕要出人命呢。
文兴和觉得应该见好就收了,也是他自己心里发虚,那只真正家传的玉镯,现在就带在他身上,没完没了地纠缠不休,一是家里那边不能等待,二是也确实没有意思了。他和石绵绵走在路上,石绵绵一路还在哭泣,嘴里不停地嘟囔说,这事真的都怪她,那个包裹怎么就没有收到呢。文兴和终于平静下来问,那你为什么不敢说寄给我了?石绵绵说,她和文兴和是闹着玩,当然也是堵着一口气。但是让文兴和的家人以及村上人知道了,那就是她石绵绵故意变着法子要离婚。文兴和马上截住这个话头说,我也是看出你要离婚!
石绵绵又捶胸顿足地说,天打五雷轰,我可没有一点点那个意思!这四年的苦日子我都熬过了,现在你很快就要毕业,咱爸说,他已经托人和县教育局说过了,像你这样的大学生,不管去哪个学校都欢迎。以后就是好日子,我怎么还能闹离婚?
虽然文兴和恨不得现在就给石绵绵下离婚宣言,那他就是和郑静怡几乎同时都获得自由身,问题是他家里还要办丧事,这样的事情不但不能拖延,而且也不能出现另外的插曲。所以文兴和不得不把心里的急切压下去,不但拿出了那只玉镯子,而且还提醒石绵绵说,回去后你就说你终于在娘家找到了,至于由此引起的后果,以后咱再说不迟。石绵绵霎时又傻笑说,还是你心细,没有把我出卖了。
石绵绵也是会说谎的人,她把那只玉镯丢失的经过编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前些日子回娘家,她那已经出嫁的姐姐也想和她闹着玩,晚上一起睡觉时,就偷偷地把她压在枕头下边的玉镯拿走了。而姐姐又跟着姐夫收药材,做生意,昨天刚刚从外地回来,也害怕因玉镯惹下祸,今天才走几十里路的送过来了。一场虚惊在全家人的埋怨和指责中过去了。
文兴和这几天一直守在灵堂里,后半夜困了,也是躺在灵堂前的麦草里睡一个囫囵觉。父亲文永信也一样,按照农村的讲究父子俩一起给老人守孝。文兴和已经告诉父亲和母亲,他的毕业论文还没写,只能给奶奶过完“头七”就必须回学校。五天后埋葬了奶奶,文兴和就没有任何借口不上炕了。可是每当石绵绵掀开他的被窝,文兴和都会用同样的毒言恶评顶过去说,我奶奶死亡起码有你很大的责任,你想我还有什么心思呢?石绵绵只能悄悄哭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临走时文兴和还没敢给石绵绵留下离婚协议书,在“七七四十九天”的忌日里,文家出现那样的闹腾,爷爷父亲和母亲会把他看成最大的罪人。
九
恢复高考之后的首届毕业大学生,在哪里都是非常抢手的香饽饽。尤其是古城师范大学的毕业生,留在省城也是很容易的事情。郑静怡询问文兴和,说说你的去向吧?文兴和说,我早就把自己交给你了,只要你分配到哪里,我就是和学校软缠硬磨,也必须和你去同一个单位。郑静怡嘻嘻一笑说,除此再没有别的要求了?文兴和说,不管是你还是我,必须有一间单身宿舍,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日子可不能再过了。郑静怡自己已经是自由身,可是她知道文兴和的离婚之战还停留在决心阶段,就故意取笑说,以后咱们可都是教书育人,你还敢公开同居了?文兴和掏出已经写好的离婚书说,一旦把工作安排好,我就立即快刀斩乱麻!
最后他们就共同去了城郊的一所高中。当然这也是郑静怡做出的选择,市里的许多学校都可以去,但是住宿条件都很紧张。另外她还不得不想到文兴和目前的情况,闹离婚也许要惹出一些是非,在城郊毕竟偏僻清静一些,即使造成了什么影响,也不至于沸沸扬扬,骑虎难下。为了爱情,有一点牺牲也值得。
文兴和完全没有想到,他和郑静怡立足未稳,一场恶梦就每天都回荡在省城的北郊了。在那所学校报到后,文兴和就毅然决然地写出两封信,一封信是寄给石绵绵的离婚协议书,一封信是告诉父亲说,他刚刚到了新单位,春节放假也不回去了。文兴和还没有把和石绵绵闹离婚的事情对父亲说明白,以为在此之前他已经给石绵绵绝情地暗示过,如果由石绵绵采取主动,那就是和平分手,那就是他占据了主动。假如由石绵绵闹腾起来,他也就减少了一半责任。起码不会让家里人觉得太突然太唐突,他就会展示出石绵绵充满漫骂充满愤怒的回信说,我们现在是两地相隔,石绵绵又是那样地自私,你们看这样的婚姻还能存在吗?
文兴和所有的预想都没有出现,父亲文永信就直接打上门来了。父亲和文兴和一见面就以勒令的口气说,回!咱回,这儿的工作咱们不要了!文兴和说,爸,你以前是怎样说的?我现在是城里人,以后的情况如果好转,也会把你们带出来。就是你们不爱在城里住,每年也可以出来转一转呀。父亲说,丢人丧德的事情,你试试你用八抬大轿能不能把我抬过来?兴和,爸今天是先来求你了,你回去在县上也可以照样教书啊。文兴和就越来越耐不住性子了,回敬父亲说,那我也给你说清楚,别说大轿,你就是用汽车也把我拉不回去了。父亲第一次骂出粗话说,那我就给你狗日的把话说清楚,为了你和石绵绵好好过日子,我已经把村支书的担子撂下了。你一天不回去,我就一天都不离开你!文兴和还想摆出石绵绵丢失玉镯的秘密,父亲对文兴和的话一概都不听,只是蛮横固执地说,年轻人谁都会犯错,可是离婚的事情出现在老文家,我们全家的老脸就都扔进臭茅坑了!文兴和这才询问父亲说,石绵绵这么快就把离婚的事情说给你,那就是她也想走人了?父亲终于老泪纵横地说,绵绵说为了再生娃,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文家了。兴和呀,你不心疼大人,就不心疼再生娃吗?再生眼看着就要上学读书,你就不想想娃的前途?文兴和的心已经坚如磐石,语气同样很坚决地说,她想住在哪里,都与我没有关系,如果她不想要孩子,等我在这儿安定下来,我就把孩子接过来。孩子在城里上学,更加有出息!
文永信初来乍到,还没有弄清文兴和被什么事情牵住了心,还没有看出究竟是哪个女人让文兴和鬼迷心窍。文兴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离婚的持久战,竟然是父亲马上就冲在第一线。文永信很快就在附近租了民房,而且还租了一辆平板车,一边收破烂一边等待着文兴和回心转意。这样,文永信很快就弄明白,原来这个学校还有一个新来的女教师,不过他还没有谩骂挖苦郑静怡,只是在平板车上贴上一张标语,标语上写着:文兴和家里有媳妇,缠着文兴和的女人快滚蛋。学生们上学放学,文永信都会拉着装满破烂的平板车站在学校门外的街道上,看热闹的群众和学生就把文永信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晚上文永信也不会善罢甘休,他知道冲进学校就会惊动派出所,就站在大门外大声喊,文兴和,你媳妇在家等你呢!你儿子在家想你呢!你爷爷你母亲在家哭你呢!
不等文兴和做出决策,学校的领导就找文兴和集体谈话了。学校领导说,文老师,我们现在还想让你采取主动,开除你对你以后的影响就太深了。文兴和知道一切已经无法隐瞒,也就坦然地说,请我和郑静怡也商量一下吧。学校的所有教师也都看出文兴和婚变和郑静怡的必然联系,就允许他们再单独见一面。这几天郑静怡每天都低着头,在院子和文兴和连话都不说,现在是晚上,她的屋子门也紧紧关闭。听出是文兴和的敲门声,她才把门拉开说,兴和,在这个地方,我可是一天都不敢再待了,你现在还有什么主意?文兴和说,只要你的态度不变,我们就是钻进深山老林,也都要永远在一起。郑静怡把文兴和让进门悄声说,听说新疆云南那些边远的省份都大量缺教师,只要怀揣毕业证,他们就可以接收,甚至连个人档案调动手续都无需办理。文兴和说,行!那就把方向定在新疆,既然我们要远走高飞,那么就越偏远越安宁!
当天晚上后半夜,文兴和和郑静怡就双双失踪。他们给学校留下了辞职报告,至于去向再没有告诉任何人。学校也巴不得赶快安静下来,也不会没事找事地派人通知文永信。文兴和本来还想给父亲留下一封告别信,可是拿起笔一个字都写不了。最后只能把自己的铺盖留给学校领导说,他毕竟还是我父亲,儿子的东西还是交给父亲处理吧。
漫长的旅程,茫然的前景,考验着文兴和与郑静怡的爱情,也考验着他们的吃苦能力。登上西去的火车后,他们的手中只剩下一张地图。郑静怡在地图上选择着他们的落脚点,文兴和却拉开地图说,下一站的车票还没钱买呢,咱们赶紧想想路费的事情。郑静怡说,兰州那边就可以找同学,离春节的日子也不远了,如果同学的钱难借,春节期间也可以先在兰州打工挣钱啊。文兴和一下子开窍说,对。天无绝人之路,那就别麻烦那些同学了。我现在都被父亲整怕了,万一那些同学在互相通信中传出去,我真担心父亲会不会又要追过来。提起文兴和的父亲,郑静怡同样胆战心惊,他们甚至都没有在兰州下车,似乎那个老父亲的身影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把下车的车站都选择在中小的站点,临近春节挣钱的门路真的好找一点,比如给居民或农户写几幅春联都能换得一顿饭。他们打听有学生的家庭,又会临时开一个补习班。他们就那样走走停停,一个多月后,才在新疆一个非常边远的县城定居下来。那儿的教师真是非常受欢迎,教育局看过他们的毕业证,又听过他们的一堂课,就把他们分配到“县中”了。
十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郑静怡还和家里保持着联系,可是文兴和对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音信全无。虽然他们已经成了被周围同事认可的夫妻,但是始终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每当文兴和提出办理结婚证的事情,郑静怡都会开玩笑说,你的家里还有你那个石绵绵,事实婚姻只是道德问题,如果咱们再办证,重婚罪就是犯法了。他们也没有要孩子,按郑静怡的说法是,父母亲本来就不清不白,生下孩子又成了黑人黑户。
十年生死两茫茫,1992 年暑期他们踏上了探亲的旅程。他们先去汉江边看望了郑静怡的家人,可是文兴和还要再去陕北时,郑静怡就不敢前往。文兴和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是愤怒还是情感,都已经结成老茧子,我不怕你也不用怕。郑静怡想了想,觉得自己把人家的儿子都拐跑了,这一次是第一次见面,也可能是最后的告别,这才打起精神随文兴和上路了。
县城到文水村已经通了公路,文兴和与郑静怡在村口下车后,马上又觉得举步维艰,搭眼望去,老文家的院子就在眼前,可是两个人的脚步都迈不动了。由于父亲文永信当了多年的大脑系,他们的院子很宽大,也占据全村最好的风水。过去的秃山荒岭,现在院子的屋后已经成了一片丛林。文兴和觉得一切已经是物是人非,才缓缓地向家门走近。
郑静怡突然失声地惊叫说,你看,你看!陈世美怎么都变成了谁家的招牌?
文兴和浑身激灵了一下,他发现那个“陈世美农家乐”的招牌就悬挂在他家院子的大门顶额上。文兴和再也不敢往前走,已经不自觉地拉着郑静怡往后退去。他知道那样的招牌就是耻辱柱,牢牢地把他钉在文水村的历史中。
近在家门而不能入,文兴和就去了奶奶的坟地,奶奶的坟头一侧又有了新坟头,他就知道爷爷也已经离世了。没有带什么祭奠品,他和郑静怡只能给两个故去的老人磕着头说,爷爷,奶奶,不孝的孙子回来了。文兴和没有给两个亡灵念叨郑静怡,他觉得郑静怡也在一旁磕了头,也就意味着回归到老文家的家谱里。
站在村外的山坡上,文兴和还在盼望着远远地能瞭望到父亲或母亲的身影,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就少却了一点无限的挂牵。文兴和实在没有想到,他眼前出现的竟然是龙在海。龙在海刚刚从一辆小轿车里走出来,也不知他到这儿有什么事。文兴和不敢喊,顺手就捡起一颗石子向那辆小车扔去,尽管石子没有砸到小轿车,但是还是把龙在海惊动了。
龙在海跑上山坡说,你小子还是回来了?
文兴和说,你到这儿干什么?
龙在海先看着郑静怡嘻嘻一笑说,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驸马夫人吧?郑静怡窘迫地扭过头去,龙在海又冲着文兴和哈哈大笑说,那你也要见见秦香莲,这样你们的故事就周全了。文兴和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看来龙在海对他家的一切都知情,就想从龙在海这儿弄个明白。龙在海首先无所畏惧地介绍着自己的经历说,他说和文兴和那一次见面后,第二个学期他就回来了。不等文兴和追根问底,龙在海就自己抽着自己的嘴巴说,用农村的老话说——我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犯的仍然是男女作风问题的错误。嘴里答应要和城郊那个姑娘好到底,后来又黏上了一个从纺织厂考来的一个女学生,他不知道吴清雅一直悄悄地盯着他的梢,吴清雅又把他的丑闻告诉给城郊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带着她的家人大打出手后,学校就把他除名了。龙在海依然是那种赖皮的样子说,还是要感谢政策好,回来后他就捣腾生意。有一天他到文水村来收玉米,这就看见了石绵绵,石绵绵给他哭诉说,文兴和已经把离婚书寄来了。他替文兴和劝解说,人嘛,谁离开谁都能活,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是一个年轻女人,想风光的办法多着呢!虽然石绵绵慢慢想开了,可是他再提到文兴和,石绵绵还是非常执拗地说,我和谁好由我呢,哪怕好十个男人别人都管不着,可他文兴和这辈子都不会得到我的离婚书。
文兴和听出龙在海和石绵绵早就走在一起了,但是也不戳破说,那我真得感谢你,要不然一个孤苦的女人那样下去,我就毁了她一辈子。
龙在海扔掉烟头说,这一次回来,你就和石绵绵说清楚,耽误的都是好光阴,现在已经是什么社会,每个人都必须自由万岁!
郑静怡也终于插话说,兴和的父母现在怎么样?
龙在海说,我把文再生的学校都转到县城了,爷爷奶奶陪孙子学习,腾出这儿的院子,我和石绵绵就开了个农家乐。
文兴和这才怒骂说,你就是和石绵绵结婚也与我无关,可你他妈的不能把陈世美当成招牌吧!
龙在海还是嬉皮笑脸地说,不不,首先声明,我和石绵绵永远都不会结婚!一个杰出的生意人,我还能把整个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吗?我们也有过君子约定,可以在一起岔心慌,可以一起做生意,但是个人的隐私都不能干涉的。至于你说的陈世美招牌,也是你父亲想到的,他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前几年人都疯癫了,每天都在院子磨刀,说是不杀了你他心不甘。这几年才慢慢好一些,只是给你儿子念叨说,你爸死了!老文家永远没有你爸了。
郑静怡说,你和石绵绵都是年轻人,开饭店用这样的招牌还是不好。
龙在海说,生意好着呢!周围的人听说这儿还有个陈世美饭店,都想来听听看看文水村陈世美的故事,你们砸了那个招牌,也就是砸了我们的生意。别说给你父亲无法交差,石绵绵也会和你们拼命呢!
文兴和苦笑说,那就由它去吧!如果我们再回来,说不定就换了一代人,他们想不起陈世美,把文兴和的名子也忘了。
文兴和最终也没有踏进自己的院子,龙在海把“陈世美农家乐”的二老板石绵绵叫出来,四个人同乘龙在海的那辆车开向县城。石绵绵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她和文兴和办完了离婚手续后,才把那只玉镯交给文兴和说,除了那个院子早已经转到我名下,现在我和你们文家就没有关系了,你们文家的东西我也交给你。文兴和看着石绵绵远去的背影,突然明白老文家的院子已经不属老文家所有,不知是心酸还是解脱,一下子把那只玉镯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