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通往沈从文墓的路上,一直少有人影,偶尔有几个,亦不是为着沈从文去的。直到爬上墓前的台阶,更是人影零落,除了铺了一地的落叶,以及落叶在风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除了树林深处的鸟鸣,除了那从鼻息里漫上来的寒湿甚至有些发霉的气味,再无丁点人的声息。
不过,我是真不愿意把“寂寞”这个词跟沈从文联系在一起的。想想他的文学成就以及他的声名,“寂寞”这个词应该跟他不相关的。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此时,除了我和同来的文友,除了一山的青翠和隐藏在青翠里的无边的寂静,除了不知谁敬献的一束百合花,就只有沈从文寂寞地在这里安息。远远的游客,都只远远地在凤凰古城那一边,至于一座城跟沈从文的关系,至于沈从文给予一座城的精神光芒,显然远远地在这些人的身心之外了。
寂寞就在此时生长起来了。寂寞就像眼前沱江的水,时间和世事似乎都只是满目的苍茫。靠着沈从文墓坐下,一方面是暖暖的太阳落在身上,一方面却又是秋日逐渐落下来的萧瑟不断撞击我。一边是热闹,一边是寂寞,就像时间的两面,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寂寞还从墓碑上长出来了。暗绿的一层青苔爬上了墓碑,加上墓碑的简陋,似乎就像潦倒于时间里的一个青苍的背影了;寂寞更从那字迹模糊的墓志铭里长起来了,“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几行隐约难辨的文字,就像一颗寂寞的灵魂,就要被那时间和世事所淹没了。寂寞分明还从灵魂之上长出来了。沈从文安息在这里,其实便是把一颗灵魂安顿在这里了。沈从文离不开他的湘西,离不开他的凤凰古城,终其一生,他都是把自己的一切交付在这里了。从这里开始,他学会了思索;从这里开始,他认识了人;从这里开始,他把一种质朴干净的生命交付给了永恒的文字。沈从文应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从这里寻找到某种精神的坐标,但是,就在这人迹远遁的时刻,关于灵魂的对话,是否已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事物了呢?
寂寞最后就落到不远的沱江上了。沱江的水,虽然映衬在那青翠里,虽然仍有旧时的船只停泊在那里,虽然仍有旧时的水从那里流过,但曾经的橹歌,曾经船只上的野话,曾经吊脚楼上某个女子唱的小曲,以及她和某个水手亲切的话语,都被一江的空茫所淹没了,曾经一切的热闹,都只退到了沈从文的文字里:“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皆是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仿佛宿命一般,从一开始,无论是沈从文,还是一江之水,便都注定了寂寞的命运。
而真正的彻底的寂寞,是不是文字里长出来的荒芜呢?沈从文面对沱江的思索,面对凤凰古城的思索,面对整个湘西的思索,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字,都在于认识人,在于呈现和还原特定时代特定地域下那些质朴干净的生命的底色,在于提醒乃至唤醒人们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关注。但这一切,在一抹时间和世事的沧桑里,终究免不了有些脆弱有些不堪的命运……时移代易之下,即使可以不朽的事物,或许都只能在寂寞中溃不成军,至少是在寂寞里慢慢地被忽略并遗弃了。
好在,“石在,火就不会熄灭!”正如那朵不知谁敬献的百合花,滔滔浊世之下,一直都还有人,即使寂寞了些,他们也还要在那寂寞里,在沈从文安放灵魂的墓前,在一些永恒的文字里,学会思索,学会认识人……寂寞虽是寂寞了,但在那寂寞里,依然还有温暖,还有希望,就像眼前这沱江的水,它终究一直要在一条河流的血脉里流淌下去……
要了一只小船,我执意要到沱江的水上走一走。
我一直以为,只有走进一条河流的深处,才有可能走进沈从文的世界里去,正如沈从文说的:“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我过去的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可以说,一条河流的世界,即是沈从文的世界;一条河流的心灵,即是关于湘西、关于凤凰的心灵;我渴望在那世界和心灵里,寻觅到时间与文字之上的某些永恒。
小船很小,但小船似乎很眼熟,似乎就是停泊在沈从文文字里的那只,无论时间与世事如何改变,它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小船可坐五六人,船尾正中还可坐一个水手,一只小船就靠那水手保持平衡,才不至于翻身到水里去。小船还有舱,却敞透着,人置身其下,一条河流之上的天、地、人、物均不会被其遮蔽。那小船与流水碰撞发出的声音,亦在沈从文的文字里一如从前:“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如果说稍稍跟从前有些异样的,便是总听不到那掌舵人说的野话和他的歌声,他始终只默默地看水看船,只默默地在他的职务上尽心尽力。
小船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即使到了激流处,亦没有半丝的摇晃。倒只是同行的文友忍不住慌张了起来,她显然是怕小船被这激流所攫走了;倒是跟我们要了同一只小船的一对年轻情侣大声喊叫了起来,他们或许不同于文友的慌张,他们或许只觉得在这样的激流处,便有旅途的精彩呈现出来,作为情侣,这样的精彩对此时他们正深陷的爱情而言,一定是不可或缺的风景。
小船在沱江上缓缓向前。向晚的阳光落在江面上,视线里是一片暖暖的柔和;两岸照例是青翠的山色,吊脚楼的影子似乎就在那青翠里若隐若现。尽管从前的吊脚楼早已被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屋所取代,从前的时光也早已经躲到文字背后,但人在船上水上,那从前世界的模样,那些生长在文字里的从前的事物,总会如梦一般,影影绰绰地从你的眼底冒出来,从你的想象里冒出来,甚至仿佛还从你的梦里冒出来,你仿佛不是在真切的船上水上,你只恍惚在那梦一般的文字里,一梦千年。
接下去,你便极有可能梦到了翠翠。梦里的翠翠,她依然还在梦里听那只竹雀的月下吟唱,梦里灵魂依然还被美妙的歌声浮起,还随那灵魂各处飘着,还爬上了高崖上去摘虎耳草……只是在梦里,她或许永远都不知道,那只月下为她唱歌的竹雀,或许已经被一条河流永远地攫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在她还未展开的爱情里,生命只剩下了一句梦的呢喃,空空地落在那江面上。而这样的梦的呢喃,在你多年来每重读一遍《边城》时,都会将你内心的柔软一寸寸拉长,就像拉长一个梦,多年来你一直都想走进那梦里。这不,当你真的置身于这条梦幻般的河流之上,那个梦,还有梦里的你,分明就一起跌落在那个梦境里了。
你一定还会梦到那个叫“老七”的女子。她从乡下来,来到一条河流之上,来到了一只小小的船上寻生活。她为她的孩子来,也为她的丈夫来,她就像一个梦,她丈夫亦像个梦,当她丈夫在后舱听着她在前舱陪客的一切时,当她丈夫把她给的钞票抛撒一地并蹲在地上呜呜地像小孩子般哭时,当她和她的丈夫起早扔下这船上的生活双双回乡下时,他们就像一个梦,一份梦幻般的迷茫,梦幻般的心碎和安慰,梦幻般地让你多年之后仍然不能为之释怀。
你一定还会梦到那些住在吊脚楼上的不知名的女子。吊脚楼是她们的梦,在那梦里,她们可以看到心里想着的水手,还可以听到水手们对她们说的野话,还可以看见她们对某个下行水手真心的牵挂。多年来,你一定都在猜想,也许在梦里,她们始终都不愿醒来,始终就一直想留在那梦里,无论世事变迁,不管人事全非,她们始终就想留在那里。这不,此时,你一定还听到她们在那里唱着的歌子了,她们的歌子,永远地真切地一直飘在那梦里,飘在那些关乎爱情更关乎心灵的怀想里……
都说梦无依凭,而我却真真切切地就依在那梦的栏杆上了。这样的梦,忧郁而又温暖;这样的梦,把一份船上水上的时光揉弄得迷离无比,似乎一切都还在从前,似乎一切都是真实的,又似乎一切都是虚拟的,一切都被那梦牵着,一切似乎都朝着某种永恒走去……
在沱江上,在一只小小的船上,我还想起了爱情。
我想起了沈从文和他的《湘行书简》。一九三四年初,沈从文因母病从北平返回凤凰。就在一只小小的船上,写下了著名的《湘行书简》。正是这《湘行书简》,为一条河流赋予了爱情的内涵。那爱情,就像是被河水清洗过似的,干净,纯粹,并且还透着阳光刚刚晒过的馨香味。
“我真希望你到梦里来找寻我,沿河找那黄色小船!在一万只船中找那一只。好像路太远了点,梦也不来。我半夜总为怕人的梦所惊醒。”这是我从前阅读《湘行书简》时记下的句子。多年来,每重读到这里,我便会觉得整整一卷《湘行书简》,说的便都是这意象了,说的便都是关于爱情在尘世里的真味了。直到我真的置身于沈从文所描述的河流之上,真的就坐在沈从文笔下一只小小的船上时,它们就再一次让我确信——沿着它们所提供的意象,我一定看到了一条河流对爱情的叙述。
再具体点说,沈从文是这样来描述他对于爱情的感受和理解的:“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从这里看来我就明白没有你,一切文章是不会产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块儿时,因为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写得很缠绵,很动人。但一离开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个人去生活,作什么皆无趣味,无意思。我简直已不像个能够独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变成我的一部分,属于血肉、精神一部分。”而我始终相信一点,对沈从文而言,不单他的文字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人生风景,还有他的爱情,亦是因为有了一条时时从他心里流淌过的河流的滋润,所以才有了那一份风生水动。
对于爱情,沈从文如此;而他文字里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从翠翠,到河边吊脚楼里任何一个女子,你只看到的是她们那被水清洗过的干净、纯粹的灵魂,一切来自俗世的肮脏与龌龊全不在她们那里。她们就只简单地活着,就只简单地诠释着她们对于爱情的理解,就只用简单质朴的方式,呈现着一条河流与爱情的相依相偎以及相互妥帖。
这会不会就是关于湘西,关于凤凰的情感质地呢?
不断有年轻的情侣来到这小小的船上。那其中的女子,往往着一袭白裙,头上还戴了买来的一束花环,欢声笑语总是铺了一船,满满的,一切就那么烂漫在阳光里,仿佛一地烂漫的绚丽,又仿佛一首首情诗,落在彼此温情脉脉的对视里。我非是羡慕他们珠玉般的年华,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河流的确是最是适宜爱情生长的地方。由沈从文开始,由沈从文文字里的爱情开始,这一条古老的河流,便注定要把那爱情的质地滋润得清新可人,引人遐思了。
不断有年老的夫妇也相携着来到了这小小的船上。那年老的夫妇,须发皆白,只是目光里依然爱意深切。想来,在历经时间与世事的洗礼后,他们终于可以确定对方就是自己要苦苦等候并守望一生的那个人了,于是便相约来到了这样干净、纯粹的河流之上。只是,他们也是带着一卷沈从文所描写的关于湘西、关于凤凰、关于爱情的文字来的么?
我却分明被感动了。一只小小的船在那河流里不断划起波澜,一只只小小的船不断在那波澜里浮起关于爱情的遐想,而这一切,我想他们一定与沈从文有关,一定与沈从文的文字有关。什么东西才是不朽的呢?时间与世事之下,一卷被水滋润出来的文字,以及那些在水里流淌的爱情,那些始终让每一颗熟悉或是陌生的心灵都一样心怀长久感动的,或许便是那不朽了?
看到他的背影时,他在补船,他在补船时,我就想起了沈从文文字里的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的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在柏子的身后,我总是想,这个正在补船的水手,待船补好后,他会去什么地方呢?在这沱江之上,是否也有使他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在那里诱惑着他?
他却不是柏子。之所以想起柏子,只是我一直觉得作为柏子这样的水手,应该就是一条河流的精魂所在。随着一条河流在时间与世事里的不断流失和改变,一个水手的背影,一定是作为某种精神标签贴在那河流上空的。河流与水手,就像日常中灵与肉的位置,彼此都是对方的风景。包括现在,我亦觉得要真正地走进沱江,亦得要借助这个水手的背影,在沈从文的身前身后,在一条河流的身前身后,借助他,我们便能真正认识和懂得一条河流。
当然,我亦清晰地知道,在不断流失并改变的时间和世事里,一条河流作为交通要道的优势已不复存在,一条河流以及一个水手的命运注定发生了改变。现在所谓的水手,不过就是在旅游景区内摆渡一下游客,跟沈从文文字里的水手早已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我却似乎在这个背影里看到了一条河流的来去,甚至一条河流中曾经的那些生生死死的故事了。
我固执地认为,我眼前这个水手的背影,一定是从时间和世事的深处走来的,至少是,在他血脉的深处,一定有着他或是他的家族对一条河流的生命烙印,譬如他的曾祖父,甚或是曾祖父的曾祖父;譬如他的爷爷,甚或是他的父亲,他们中每一个人,都是那个很真实的柏子,只把一生的悲喜,都交给了一条河流;甚至是,他们中每一个人到最后,都被一条河流攫走了生命,作为一个水手,他们只是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但这个背影却决绝而又执着,虽然一条河流给予了他们生命的疼痛,但他们依然要一代接一代地把那背影贴进河流的深处;他们流淌着的血脉,早已跟一条河流水乳交融,生生不息。一直到我眼前的这个水手,在他的血脉流淌处,他所看到的,或许亦是那流淌着的一条河流所固有的质地和颜色。
我甚至还想,我眼前的这个水手,他在这里补船,他把船泊在这里,或许也不是为了摆渡游客。在他看来,他不过是借助一条小船,做他某种精神的坚守,他只不过是想借助这样的形式,来实现他以及他的家族对一条河流的生命认同。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再一次凝视了他的背影——尽管是在明媚的风里,但在一条河流的映衬之下,他苍老并瘦弱的背影还是有几分萧瑟的意味;他斑白的头发跟一只破船一起构成一条河流沧桑的意象……
不过,这毕竟是我的一厢情愿了。实际上,就在我因他所制造的想象里不断靠近一条河流时,我眼前的这个水手,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上我一眼,他始终只专心致志地不断地往船身上涂抹着某种用作缝补的黑色物质。甚至当我问他这是怎样的一种物质时,他还用无比警惕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后,就从此沉默不答,彻底地把我抛在另一边了。也许这是他独门的补船手艺作为秘密不能说出,也或许是他察觉了我的无聊和多余。总之是,关于我目前想象的一切,跟他并不相关;而他的一切,实际上也跟我的想象毫无瓜葛。
“你真美呵,能停下来吗?”
能。在凤凰,时光就能停下来。
一条河流最先停下来了。尽管一条河流在时间和世事中不断流失并改变,但它还是停下来了,改变的其实只是我们眼前的风景。在心上,一条河流的质地和颜色其实还是最初的模样——河流里的小船,河岸上的青翠,以及再远一些的吊脚楼,在凤凰,它们一直都还停泊在沈从文的文字里;静水流深之中,时光只是稍稍抬了抬头,便稳稳地落下脚来不走了。
沈从文也停下不走了。在那些点点帆影里,或许沈从文就坐在其中的一只里,正在写他的《边城》,写他的《湘行散记》,写他的《湘行书简》。暮色升起时,他便在那小小的舱里生火做饭,那柴烟也升起来了。紧接着还落下了雪子,于是他起身去扫雪,结果船稍微歪了歪,于是他的书稿就被河水打湿了。跟着一起被打湿的,还有他对于凤凰、对于湘西的同样湿湿的心灵,那心灵从此就跟这条河流一样,柔柔的,一点一滴都是水做的情怀。
《边城》停下来了,《湘行散记》停下来了,《湘行书简》停下来了,沈从文所有的文字都在这里停下来了,于是凤凰,于是整个湘西,就都停下来不走了。于是你每一眼看到的,每一声听到的,便都是那来来往往的船只,以及船只上骂人的野话,那吊脚楼里唱小曲的声音;一条河流和一只船上的风景,就这样让你的眼睛你的耳朵停下来了,静静地稳稳地立在那里,时光原来也是可以停下来的,时光就停在沈从文的心灵世界里,也停在多年之后你我的心灵世界里。
一座小小的古城也停下来了。古城停在一条河流的边上,就不走了;古城一停留在沈从文的文字世界里,就不走了。就连那些青砖黑瓦的房屋也不走了,就连那些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也不走了,就连那些小小的店铺、小小的客栈,甚至是坐在那里的人也都一起不走了,他们就一直坐在那里,一直跟沈从文对望着,一直跟一条河流一只船上的生生死死相互问询、相依相携着。
深巷里的脚步停下来也不走了。无数的水手,无数从吊脚楼里出来的女子从这里走过,还有无数的多年后的游客从这里走过,无数的脚步在这里重叠,无数的心灵在这里邂逅,时光一次次落在这里,落下来,便不走了;时光在这里,仿佛只一句简单的说辞,只一句,所有的事物便都退回到原来的位置,退回到沈从文所描绘和呈现的画卷里去了。
深巷里一个年老的阿婆也在一朵绣花上停下了。在她停下来的时刻,时间和世事纷纷退去,一条河流一只船纷纷退去,吊脚楼纷纷退去,青砖黑瓦青石板纷纷退去,所有的店铺所有的客栈纷纷退去,甚至就连沈从文跟他的文字也纷纷退去,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一针一线一花一叶间静静地稳稳地停下来。就连我也忍不住停下来了,忍不住想要停下来,跟着阿婆一起在那一针一线一花一叶间窥视一座古城的秘密了。
一只棒槌也停下来不走了。从深巷里再转到河岸上,那只停下来的棒槌就稳稳地落在眼里了。在这个洗衣机不断翻新得眼花缭乱的时代里,一只从时间和世事深处走出来的棒槌仍然停留在那里,一槌一槌地,那捣衣的声音,那浣衣的女子,仍然停留在那里,以梦境一般的面纱,让一条河流一只船和一座古城的时光再一次停留了下来。
一只大黄狗也停下不走了。也许此时,那守船的爷爷正唱着歌子,那个守船的翠翠正在梦里被一只婉转的竹雀的吟唱浮起灵魂,正在那浮起的灵魂里爬上高崖摘虎耳草。所以它就在这里停了下来,就在这里趴在河岸上,静静地望着一条河水想着心事——我想它也一定有心事,一只大黄狗的心事,也一定随着那些歌子,那些梦里的灵魂,以及高崖上的虎耳草一起摇曳……就连我和文友的思绪也一起跟着一只大黄狗摇曳起来了,我们都深信不疑地觉得这一定是《边城》里的那只大黄狗,至少也是那只大黄狗的旧时精魂,在这样的停下来的时刻,有意地让我们在一份停下来的时光里再一次驻足流连。
所有的一切都停下不走了。从沈从文墓地一直到沈从文故居,一边是死,一边是生,生生死死都停下来不走了。由生开始,到死结束,生与死的思索,均在那停下来的瞬间,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特定时代特定地域下的生命缩影——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特定的地域,一切都还是沈从文为我们所描绘和呈现的精神图景。当然,这或许也仅仅是我的灵与肉的幻觉,但毫无疑问,关于凤凰,我真真切切地觉得,她一直就跟沈从文以及他的文字在一起,一直就没有离开,一直就在那停下来的时光里,彼此缱绻,彼此永世地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