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章
风是什么?
古人说,是大块噫气。其意为,风是大地在出气。
又问,风是何状?
唐朝有一个叫做李峤的诗人,他有一首诗,就是为风塑身: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诗中仅“入竹万竿斜”一句,就能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风的样子,被他写活了,神了。
从未听说雨会害病,而风,是会的。我们这块土地本来就好刮风,要是这风出了健康问题,风病了,那是非常可怕的,那就是疯。幸好,我此刻正在写的这风,刚刚做过体检,医生说,十年八载都会像运动员那样,肌肉隆起,谈吐高雅,根本用不着为它焦虑。
风来了。风是雨的头。雨要来时,风就在前面打前站。现在风急急跑来,说明雨马上就要来了。
风是带着雨意来的。风一到,雨意就弥漫开来,风代雨先润一润干燥的空气,光线便随之一暗;雨意——雨的意思——是用一勺一勺的甘霖,问候众生,祝福众生,想叫众生提前准备一下;而风,遵循雨意,挨家挨户通知人们,把怕淋湿的东西赶紧收拾回去。风的责任心很强,通知之后,又在墙上墙下,院里院外,甚至楼门里面,四处逡巡。它拍拍人家的门窗,唤醒女主人,又把晾晒在绳子上的衣物抖了抖,觉得女主人明白了,它才又去别的院子。
那边楼上,一个鸟笼还放在阳台上,鹦鹉明显有些恐慌,而它的主人,却浑然不知,埋头于桌前,而雨马上要到了,风就从门缝里钻进去,吹起了案头纸张。主人一抬头,发现黑云已然临窗,鹦鹉却还在那里,遂急忙提回它。鹦鹉说:“阁下今天十分及时!”主人说:“不要谬赞我!咱要感谢风!”
当风把雨讯告诉了所有人时,雨,如期而至。雨是驾着黑云来的。黑云的重量,远远超过了一切飞机。雨在黑云上梳妆打扮,挑选可心的裙裾、鞋、眼镜,因为这是要远赴大地,须注意点形象,那是对大地的一种尊重,也是维护天上的声誉,不可等闲视之。雨在天上都是一些名门望族,每家都有车有马有亭台水榭,假如云彩底下都撑着柱子,它们一定会压得柱子咯吱吱作响。所以说人们计算一片云彩的重量时,要用一种奇异的重量单位——大象单位。看起来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云彩,一般也会有二十头大象之重。要是它们原盘跌落下来,砸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一块肉饼。但是大自然的设计总是那么和谐美好,它用大气上升的强大力量,化解了一场又一场的可怕悲剧。当大地需要雨时,就放开口子让它下,不过也是设了限的,下落的雨点必须早早儿瘦身,由大象瘦为小小的委屈,小小的打扮入时的温柔雨滴。
这时雨就来了,从天上来了。这时人们抬起眼睛,看见的是一串一串的迷你玻璃球。玻璃球是透明的,里头水意流转,水气氤氲,犹如高色素的摄像头,映像逼真,变幻不定。玻璃球也像些透明的小顽猴,互相或抱,或骑,或搔,或追逐,或说着花果山的古老故事,从天而降。雨是跳下来的,它们脚下腾起的尘烟,说明了它们自由落体的酣畅和淋漓。虽然经过了高空的摔打、揉合和重塑,它们仍然不失玲珑和精致。
这时候风并未离去,它早已在那儿等着雨。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风和雨互相爱得更深。它们是一分钟不见,如三分之一世纪哦。风早早地就张开了双臂。风上前拥抱。它要和雨,来一个精彩组合,其魅力可想而知。
于是世界上出了这样的美丽画面:“水面清圆,一一荷叶举。”“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些,都是风雨给人们表演的抒情小戏。风雨其实也能跳慷慨大舞给人们看:“一蓑烟雨任平生。”“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此番大舞踢踢踏踏,是给人们举行的一场灵魂洗礼。
写到此,我感到我的文章,已是满纸风雨。
而风吹雨,风雨相撞,飞珠溅玉,这种景象,最是中国。中国的风吹着中国的雨,无它,点点滴滴夺目珠玉都是中国:“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知何许。荒村飒飒风吹雨。”除了壮和悲之外,风吹雨还能吹出祥和安逸的境界,它们都是一个东方大国的脉动与心跳。那是霓裳羽衣,那是埙和箜篌,那是五弦琵琶,那是怀素的狂草,是飞天的飘带,是故宫中的飞檐。也是朱时茂与陈佩斯的小品,也是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也是邓丽君和庄奴的歌曲。
一个人的生命中,假如始终没有风雨,那将是一场多么荒诞多么可悲的事情。
风吹雨时,风和雨早已神奇地融为一体,模糊成了一片波动的H2O,根本无法辨清谁是谁。然而刚一瞬,它们又分身为二,两不粘连,风是风,雨是雨。风是男性,雨是女性。风常常显示的是勇猛和力量。因此,陕北的语言借用了刮风的刮字,来形容迅疾如风的赶路:“我没用半天工夫,就刮下来了!”这个刮字力感十足,非常传神。而雨,常常给人温存的感觉。风有风的男性美,雨有雨的女儿气。冥冥中,乐队奏起了乐曲。指挥好像是小泽征尔。他已不患老年痴呆症。雨和风,踏着优雅的节奏,翩翩起舞,每块肌肉都泛溢着韵律。水步。侧转。跳跃。惊鸿飞鹤的流动曲线。蓦然,音乐来了个八度大跳,情绪飞扬上升,而风吹雨,吹雨,吹雨。风的男性的力量和柔情,矛盾统一,相反相成。而雨的绮丽造型一展开,你的视线就凝固了。而它,收紧身子,收紧风的力量。风和雨,借力合力,浏漓顿挫,演绎出醉人的一幕。于是雨,这个美丽的芭蕾女神,被风,被那个男性舞神,托举而起。人们看见,雨把手中的彩带一扬一扬。如此反复几次而后,雨被风抛向空中,雨在空中转体,后空翻,成了清澈透明的仙子,其动作酣畅淋漓,清火明目,完美无瑕。那是至美的曲线,那是销魂的气氛,那是行云,那是流水,那是公孙大娘的不朽剑术,出神入化。
风雨中的植物,也随着风雨翩翩起舞,或者说,它们就是风舞雨蹈的形象展现。植物的枝条,大部分都是紧随舞蹈的音乐,整齐划一地一俯一仰,一斜一正,只是它们的动作幅度很有区别。叶大茎软的芭蕉,幅度很大;而玉米和白菜,幅度就较小;还有的幅度更小的,只有些摇晃的意思。不过,它们都动得有条有理,清清爽爽。但是,在那些大叶子杨树上,却显得驳杂扰攘,横张侧展,混乱不堪。它们的枝梢有的好像心不在焉,总是东张西望;有的却是各摇各的,从无一致的方向;有的甚至是南辕北辙。但是如果把它们放到植物的整体中去看,又显得和谐一致,聚散自如,秩序井然,是天造地设的大自然之舞。
风雨中,蚂蚁有蚂蚁的村落,蟋蟀有蟋蟀的家,它们都成了小小的周邦彦,信口朗吟:“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可是,蝴蝶却没有此等福分,它无家无舍,啥也没有。它孤苦伶仃,形同弃儿。可是,这儿却不是丛林,到处都充满着温情和友爱。无论是花还是叶,这时候都惦记着蝴蝶了。它们以自己的身体当伞,护佑着蝴蝶。蝴蝶因祸得福,也可以起舞了。
雨燕是雨中的氢,雨中的量子,雨中的能点强力运动,每粒都穿梭飞翔,自爱自信。如果雨住了,雨燕是一身风;如果风停了,雨燕是一身雨。雨燕在风雨中飞舞、站立或叹息,是一身风雨。这既是众生的影像,也是世界的缩影。时代,就是在这既有热恋、信心、哀伤,也有豁达自在的风雨中发展着。
这时的风雨中,一定还会有在外忙碌的人,一定还会有必须露天值勤的人,一定还会有连一把伞也买不起的漂泊的人。雨淋湿了他们的头发,流进他们的眼中,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但是毫无办法。陕北民歌说:“半夜里想你没办法。”此二种没办法是很不一样的。一个是自找,一个是真正的没办法。而还有些人,则是另一类自找,找出了一种人生境界。他们往往是人中异类,是神;如果够不上神,也是半人半仙;或者说,是有异秉的人杰。他们是些自找雨淋的人。他们是性喜淋雨,性喜在雨中不打伞地漫步。越淋雨,他们越有精神。他们心胸旷达,和大自然没有距离,甚至互融为一,成了大自然的一块肌肉,一条神经。
清代职业书法家邓石如,想必就是这等异人。他一生高洁勤勉,以书印为生,不为外物所动。他晚年曾养一鹤,朝夕相伴。他自撰自书的一副楹联,虽经两百年的火熏烟燎雾气蒸,却至今光芒四射:
春风大雅能容物
秋水文章不染尘
这是风雨洗出的襟怀,风雨洗出的境界。这是最干净、最崇高的中国文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