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巫婆

2023-02-19 11:06王卫民
延安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乡邻红薯

王卫民

桃婆不行了。

都说后原林子的猫头鹰是“丧殁神”。乡邻口中的“丧殁神”肯定不是善神。猫头鹰是桃婆卧床那天进的村子。“白天啊,推命哩。”有人这么说着,要不然桃婆咋能好好的就卧床了呢。

东秦岭乡下人把奶奶称婆。桃婆,就是桃奶奶,她的生日早就没人记得了。村子里这些儿孙辈的,都叫她桃婆。

桃婆太老了,村子都忽略了她的存在。前日她突然扔了拐杖,又穿上她只有“开言”时才穿的那套锈花蓝袍儿,在上村下院走来走去。村里的人本来就不多,随便进来一个“驴友”,或是拿着秤的药贩子,村里人都会围上去看热闹。桃婆的蓝袍儿前襟绣了貔貅,后襟绣了人面狮子。袍子是很早以前的棉花手纺线,木制机子织的布,用核桃泥染成土灰蓝,因而彩色丝线锈的图案就显得格外鲜艳。桃婆是旧时代过来的人,是十里八乡唯一还活着的“三寸金莲”。就这一双小脚,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撵到宫村看稀罕、拍照片。记者小姑娘把这一双脏兮兮的脚抱在怀里,贴上粉嘟嘟的嫩脸儿,弄的桃婆一脸不自在,老脸上沁出了汗。来人刚转过身,桃婆就冲天“呸呸呸”,又朝地“呸呸呸”唾三口,乡邻们以为她会说些“开言”谶语,她却说:“蒜骨葖裹脚臭,猫娃狗娃绕着走,人不爱鬼不瞅……”再往后边就嘟嘟囔囔了,没有人听得清。

桃婆常常自言自语,大家都习惯了,谁也不去认真追究,也没有人敢追究。因为她是个神婆子,好话不灵验,霉气的话一句顶十句。那年,有个脚夫从宫村路过,板车上拉的是一个大菜瓮。路不平,瓮有些摇晃,桃婆踮着小脚碎步,超过车辕时缓下步子自语道:“一个虼蚤拉了瓮,还说虼蚤不中用,不装水不腌菜,只图一人听响声……”

脚夫车上拉着的是粗瓷器,属“性命货”“性命货”怕犯忌,脚夫冲桃婆道:“你这个没眼的,说谁呢?知道不?不怕神,不怕鬼,就怕谁的一张乌鸦嘴。”

桃婆转过脸,张着豁牙的嘴,喷着腥臭的口水道:“说谁哩,说你哩,清水锅里煮米哩……”她的话刚落地,车夫的板车轮子就被一个小水沟给颠了一下,瓮在板车上像一个脚跟儿扎不稳的老人打了个趔趄一样,终于在摇晃不定中摔到了地上,“砰”地一声,瓮的碎片儿碴子撒了一地。脚夫一急,恨恨地骂桃婆,说她是大嘴鸟鸦,亏她长一张人嘴,净说鬼话。大田里一个正在锄苞米的宫村人从地里走出来对脚夫说:“你知道不,别说你这是个瓮,就是一个人,只要她说出一个‘死’字,这个人就活不了了。”脚夫说:“神底子啊,恁神。”桃婆眯着眼把瓮片儿拣了扔到路边,还不时把某一个瓮片拿到眼前端祥半天,她为没有救下这个瓮而一脸愧疚。

桃婆嫁过来那年,宫村正是年馑,日子那么苦,宫村的男人和女人却有那么多胖子,郎中们拿不住脉,开不出好方子,任那些胖子浑身没劲,干不了活儿。桃婆娘家也是穷家,祖上就是土郎中。祖训要求手艺不外传,传男不传女。桃婆打小聪颖,在心里偷偷记了些东西。

男人宫壮壮就是胖子。他这胖是间歇性的,早上瘦得皮包骨头,老鹰都能捉走,后晌胖得像弥勒佛。桃婆那时还是小媳妇,见宫壮壮胖成这样,就给他说她能治这病,宫壮壮抬了抬肿得压着眼睛的眼皮儿,错愕地审视着她,郁郁地哼唧着,算是答应了。

过了几天,桃婆给这个看似壮实魁梧却病秧秧的宫村汉子——也就是自己的男人宫壮壮——兑现了承诺。没有人知道她怎样捯饬的方子,反正她把一个小土瓦罐儿用手捂着端给了宫壮壮,说本来是要用醪糟冲服的,没有醪糟,就用童子尿冲服,每天两小勺儿。壮壮接过土罐儿捂在手里。那时桃婆还没升到“婆”字辈,但壮壮知道她是神婆子,柳眉儿善眼的,胸脯像两座小山包,算是宫村最好看的女人。但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却消受不起。他觉得自己应该活不长久,因为上下村子有人死前肿胖,入殓时却成了干柴样。就给桃婆叮咛说,宫村风水浅,他的命更浅,福不住她这样儿的女人,他不定在哪一个早上就醒不来了,让她到时再找一个不肿的人嫁了。

桃说,用这方子试试再看,别老说那些叫人心里受不了的话。壮壮点了点头,浑身肿得发困,心里却很熨帖。

至于桃啥时成了神婆子,他俩一个被窝这么久也闹不明白。上下一条川的人都说,壮壮家的桃“出言”竟然恁神,求啥啥应,卜啥啥准,想让谁死了,就会念咒语。壮壮去过州城看医生,医生处方上写了2 号病……后边是些他认不得的字。他去了药房窗口,发药的白大褂儿说他这是浮肿病的一种,他这才放了心,之后去口镇粮站买了二斤黄豆,他要煮了当零食补身子。桃说,一个大男人还肿出名堂了,2 号,我还是1 号嘞。就把那二斤黄豆掺和些苞米、稻黍磨成杂面,一家大小混和些菜,对付了几天。

宫村的春天,绿柳红桃白杏花,州河水岸的水蓬花、石缝兰把宫村妆扮得像花娘子。月夜,苇塘里新芦苇丛中有唧唧叫着的苇莺,刚刚翻过的湾子地发出潮湿的泥土味,透过瓦屋的屋檐窗户从门缝儿进来,在屋里弥漫。有一阵,月亮也挤进来,地上、土炕上明光光的亮。多么美好的宫村夜色。

就是这么好的夜晚,壮壮和女人怄气,各睡各的。桃“出言”的嘴,是决口子的水,他只能忍着。“啥病你不得,得个肿病,该肿的不肿……”作为丈夫,他很委屈,女人个儿不算小,自己肿得她搂不住,搂着了,也像搂个气包。

他还是照着她说的那样,每天按时用求来的童子尿闭着气冲服土罐儿里的药。开始还干哇地作呕,后来就习惯了。

渐渐他不肿了,有了力气,赶收麦前又看了一次医生。医生检查完,问他病咋好的?他说是神婆子“出言”,神给赐了药面面,恁难闻。医生又问是膏丹还是丸散,他说是炒面样。医生睁大了双眼,一脸茫然,片刻又说:“巫婆巫婆,十个有八个不得活。”

桃治了自己男人,权当试了一回,没想到竟然这么灵验,每当“出言”就拿他做例子。“……小神跪在大堂前,黑虎灵官好灵验,天王铁锁仓仓响,大神给我一灵丹……”他也亲眼看见过她出言时的苦难过程。她给乡邻说,她的神是逢农历三六九才从九天玄女娘娘那儿下界,是有约定的。

壮壮不再面黄肌瘦了,也不肿了。乡邻们好生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夜夜和神婆子盖一条被,在被窝里都能“出言”。于是,桃的香案上更是青烟袅袅,托她求神保佑的,求神指路的,跪在她面前的乡邻信众虔诚而肃穆,其中也有像她男人壮壮一样得2 号病的。

说来也怪,只要桃设香案“出言”的这一天,宫村总是风和日丽,哪怕前一夜还是狂风暴雨。桃披头散发,口吐白沫,打坐菩坛,本来一双凤眼,此刻却是半睁半闭,念念有词,少顷就能雨住风停。男人壮壮替桃去后山上的林子砍些侧柏回来,供她熬水喝。侧柏还有讲究,必须在日头泛红时砍,柏叶还需带露水。她点着兰花指,捣蒜似地点着男人说,知道不?人有人的规矩,神有神的讲究,朝阳晨露,凡事看透,装神弄鬼,喝酒吃肉……他似懂非懂地照吩咐行事,心里明白,他女人在糊弄人。至于她为何治好了囝囝囡囡,治好了胖子的2 号病,他不明白。

穿上绣花蓝袍的桃只要往蒲团上盘腿坐定,紧闭双目,双手合十作“阿弥陀佛”状,所有求拜在她面前的人皆长跪不起,连连作揖。一条缺腿的春凳上的黑粗瓷香炉,半截儿蓝砖下就压着人们布施的纸洋票子,也有人提半瓶油或两把系着红纸腰带的挂面放在一旁。桃略抬眼皮,瞅了瞅当日布施的丰歉,又迅速合上眼,顺手摸着端起那个装“神水”专用的大白瓷碗,猛喝一口,顿时就有白泡沫糊了她的脸。只见她双唇不停地动,喉咙里发出带着哈喇的粉腻腻的声音,谁也听不清楚她说的是啥。那段日子,都是穷病,她把早已包好的药面面逐一给了来人。

桃从蒲团上下来,不急着给药,而是口中又念念有词道:“家无妻小太可怜,遭遇年馑少吃穿,来时走的马家河,回去要走泥峪川,大神给你救命药,甭忘拿去压堂钱……”

桃的蒲团其实就是苞米壳手编而成的草垫儿,借编织时的花纹儿用红描出了一朵大莲花。若随便放在什么地方,看着很稀松平常,可当桃坐上去的时候,就有了几分神圣。

她把春凳上的砖块拿起来,抽出一元钱纸钞,递给了一人。

那人再三推让,桃说:“神不缺你的压堂钱,路过泥峪店,别忘了拿这钱给老娘买个烧馍。”

那人抬头一脸感激,又要磕头作揖,桃忙拦了道:“坐上蒲团替神说话,起身蒲团了就是人说话,你磕头我折寿嘞。”那人顿时泪盈满眶。

从那时候起,桃的名气大了。能治浮肿病的神药,还能治弱不禁风的瘦子,于是她家香案上香火不断,男人壮壮也神神叨叨,不论走到哪里总是往人家茅缸瞅。没有人的时候,就捞人家的茅缸虫。

壮壮随着女人也提高了身价,他的日子在宫村算不上富裕,倒也不缺零用钱了。左邻右舍随便摆个小桌子,也卖香火,跟着沾光。

他趁她高兴了,心情不错时就问,马家河的光棍汉,你咋恁神,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说,那是一个可怜的人儿,从进门就光瞅女人,又不敢大胆地瞅,一双眸子直直的那痴样,不是光棍才怪哩。

他又问,你咋知道他有老母在堂呢?她说,嘁,你没看见他那破褂儿上的补丁针脚多细密,缝挑得齐整样,只有老母亲才有这样的女红啊。她几分哀戚地又说,她脚上的葛麻草鞋是满耳子,只有马家河上下的人才穿这鞋,半条泥峪川,二十七道水,只有葛麻鞋不怕水。

说话的这一夜,男人壮着胆又睡了一回自己的女人。许多日子了,他不敢碰这个神婆子。平时他还是有些胆怯,开口“大神”,闭口“黑虎灵官”,梦呓都是“九天玄女坐菩坛”。

盼救济粮的日子,宫村人称之为春荒头。春荒头里,就是烧开了水,锅里也无米可煮。政府有救济粮,至于哪一天能送到村头,能给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心里急切了,就去跪神婆子,桃对乡邻谁家门朝南还是朝北都晓得,大事小情都瞒不过她。她在草垫子蒲团上坐定,张口道:“泥峪店里一潭水,能洗菜来能淘米,人有良心河有底,公道二字值千金,一升半斗甭嫌少,党和政府不容易……”跪着的人没有听出桃给的准日子,有人却算了出来。三月三时泥峪店庙会才揭开那潭清冽甘润的水的石板。具体斤数没说出来,“党和政府不容易”这一句还真是激动人。这话传到了村干部耳朵里,干部有好多年没有去她家砸香炉了,也没有指派谁,就说:“去,把壮壮家的叫来,让她交待……”

桃婆,就这么神一半、人一半的,在宫村邻里的半信半疑中,看着村桥建成了,看着那曾经她给调土方子治好的囝囝囡囡出远门挣钱了,成家立业不说,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回村都开着鳖盖车。

桃婆的香案一天比一天清冷了。东院的水锣回来了,水锣提了四色礼恭恭敬敬地走进“桃婆”的门。

桃婆由“桃”升为“桃婆”已经有些年了。水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水锣是宫村那些年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现在早已在城里退休赋闲,他发誓不回宫村的,前些日子却鬼使神差地回村,这分明是得到什么高人指点了。桃婆只有见了水锣才记起了往事。

那时的水锣,从口镇学校回来就去了后湾子联办小学。桃的男人壮壮看秋的那个后晌,和往常的后晌没啥两样,后来出了事,桃才说,那个后晌村子后塬有怪叫声,别人是听不见的。

水锣记得很清楚。那日是星期天的午后,下午要去学校了,他就瞅准秋伏日头高照,猫着腰去了那片红薯地。村里就要推荐他上大学了,猫在红薯地,他倒没了主张,一个“饿”字会逼死人的。许久,他的双眼被太阳刺得直闪金星儿,终于从笼子拿出小䦆头刨出第一窝红薯。正值青纱帐威猛之时,到处一片墨绿,粉红色的红薯被从土刨出来的瞬间,整个红薯地都亮了,水锣一不做二不休,抹一把脸上的汗,笼子里红薯满了,才突然觉得这行为与偷盗无异,若是被看秋的捉着了怎么办?火辣辣的太阳把红薯蔓儿晒蔫了,他立足的这块地像早年的癞痢头一样不雅观。

他已不知所措,再把红薯填回去?绝不可能,远方地塄上白椿树上的知了似乎看见了他,“知了,知了”叫得恁凶。万般无奈之下,他还是挎上了笼子,趔着腰左右环顾着,还没到地边,就被看秋的壮壮逮着了。“神婆子”的男人也是半个神,要不,咋就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红薯地。

看秋,是轮流来的。手持一张铜锣,掖下夹着锣棒儿,若遇有人偷盗庄稼,诸如捋豆夹、扳苞米,当然也包括偷刨红薯。水锣的胳膊像被人搕了一闷棍,卧着红薯的笼子掉在地上,滚出去两三步,撒落出的红薯是那么光鲜馋人。壮壮鹰隼般的眼睛瞅着他,瞅得水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水锣喉咙干得出不了声,嘴里冒火,他害怕壮壮打锣。那张锣曾经响过,有人就被揪上台子被人唾口水。他怕被人唾口水,更怕影响政审。政审不通过,许久以来的大学梦就完蛋了。此刻,他已经做好准备,假如他要打锣,自己一定会上去夺了锣棒儿扔得远远的,说不定能把锣用脚踏碎,他相信他那会儿一定连死都不怕了。

壮壮始终没有动,一双眼睛不瞅水锣,只瞅红薯道:“粮不够吃?”

“给大伙吃了,做好人好事。”他回答时声音似乎在喉咙眼。

壮壮挪过目光说:“把自己嚼谷给人,又当贼,你这分明是把头塞到刺架里图扎哩!”

没有唾沫,他还是努力咽了一下,喉节动了动,略微有了声音,还有几分镇定,毕竟就要被推荐上大学了啊。他说:“竞争很激烈,谁去谁不去就是那一席篾篾的事。这些日子在学校,每到晚上饿得眼窝冒火星……”

壮壮是那些年患过浮肿病过来的,挨饿的痛苦还在,想想眼前这个叫水锣的孩子怪可怜的。不敲锣就是失职,是对集体的犯罪。他还是从腋下拿出锣棒儿,另一只手把锣系儿提了提。这下子水锣急了,几乎要扑过去,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许多年过后,他感谢自己读书多,拿住了,没发作。

本来就一脸的乞求,惊恐之后,水锣反倒大意凛然道:“你家的是牛鬼蛇神,骗人钱财,油锅里捞麻钱,嘁,唬弄人。”

壮壮抢过话说:“你唬弄一下试试,没些真本事能成神出言……”

“……你不知道,她的油锅底子是醋,上面一层油,醋见热就起浪。还有她替人捉鬼,刀上见血……”水锣儿把一个在宫村上下方圆几十里那么有名望的神底子给戳穿了,戳得体无完肤,这日后还能再成神吗?水锣连续说,他要是告到政府,看不把那骗人的香案给掀了,神堂给砸了……

壮壮红着脸,好像是自己做了贼,屋里的是巫婆,这是事实。“巫婆神汉穿衣吃饭”不说穿衣,混一碗稠饭还将就,好在桃还会点手艺,就说那胖子病,她背过人偷偷捞茅缸虫,没人时去沟里冲洗了焙成面面。宫村有知道的人,那些年时常在夜里飘着烧猪蹄的气味,就是桃婆在焙方子。凭这他硬气了许多。

他再次举起锣就要敲。

水锣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慷慨地说:“敲吧,敲吧,一声丧钟!”接着说道:“一声丧锣‘咣’地一声,回荡在宫村时,一个男孩的梦瞬间破碎。他刚要起跑的人生,将被这一声锣打断双腿。‘咣’地一声,敲锣的人多么得意,却为一个有理想的农家男孩关上大学之门……”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泪汪汪瞅着壮壮,反倒十分轻松了。

水锣理屈,无法与看秋的人论理,破罐子破摔,模样儿几近赖皮狗,晃着腿乜斜着正欲敲锣的人。

壮壮心软了。是啊,他这一棒儿敲下去,莫不是真的葬送了水锣的前程。他说:“你个狗日的,还是个卖瓦盆得嘞——一套一套的。”他吼道:“滚,还不快滚,我什么也没看见……”他把红薯重新拾到笼子里递给水锣,吼叫着撵水锣走。

红薯被人偷挖的责任,最终落给了壮壮,他背上了监守自盗的黑锅。桃不依了,追问:“红薯呢,送给了哪个狐狸精?”壮壮守口如瓶,似乎从那一刻患上了禁口症,在土台子上被乡邻吐口水,也不吐露一个字。终于实话实说,把红薯被人偷挖的事说给了女人桃。桃开始是不相信的,后来还是信了。渐渐日久,村中有了诸如谁家女人赶母猪去配种,猪婆配了,赶猪婆的人也让公猪的主人给睡了这种传闻。乡邻们笑得前仰后合,那号事看不得的,人干猪样的事常有嘞。

还有,谁家当公公的起夜进错了房门,被儿媳挠破了脸,啧啧啧那五个指甲印简直就是五道血渠……乡邻们议论得神秘,有趣又有嚼头,谁还记得集体的那一笼子红薯?但监守自盗的壮壮还是被罚了一百个工分,也就不足三十几块钱。壮壮脸伤大了,尿脬打人不疼,骚气难闻。他疼了。他再出工干活,往往被队长派到最脏最累最没人干的活,掏尿窖子,开山劈石,点炮捻子都是他。

桃对男人不比队长那么狠,但就他在枕边坦白的,还是半信半疑,就像人对她“出言”一样。

这一年,水锣去省城上大学,成为村里一桩大喜事。水锣临走的前一天来家了,一个大小伙子长跪在香案前,只是珠泪涟涟。

“二九小伙问前程,人心自有一盏灯,自古天地一杆秤,戟子常常也失星……”

宫村的州河水湾,几清几浊,凼子里的芦花岁岁枯荣。湾子地成片成片地撂荒,稻菽溢香处,被水泥砖块代替了,桃的最后一个蒲团换上去也好些年了。偶尔要坐的时候,灰尘有铜钱厚,香案极少有人上香火,更不用说跪长溜求神的人。桃,彻底地升为桃婆。男人壮壮在那年“监守自盗”后,因有过2 号病的老底子,撇下桃先走了。

开始,桃婆去地里的时候,有人去帮她,念叨一阵她曾经指点迷津、终于化险为夷的事。有人瓦屋“闭水”,有人失物不归,她就会借神的话道:“天神给你一把火,从今往后再无灾,大鬼小鬼不敢惹,新房就地盖起来,前栽桃花三月红,后栽海棠五月开……”那人闭水之痛尚在,经神婆子桃这一说,痛先去了一半,再后来政府救助盖新房子,又来长跪而谢。“闭水”是老话,宫村的乡邻把遭火灾称之为“闭水”。桃是人,不是神,神知不知,宫村人知宫村事,闭水了定是要盖新房的,政府这么好,还能没处住?但人在危难中,一句暖心开窍的话值千金嘞。失物之人黑处求明,她就模棱两可地说道:“一人赤身到世间,苦累巴结为吃穿,夜卧一张炕,白天一张碗,失得物事何须念,不在东边在西边……”跑拜之人没有求到所失之物,却听明了一个理儿,睡觉的炕还在,碗没丢就行,心里顿时豁亮许多,合十拜谢时,不再是愁眉苦脸。

渐渐,桃婆下不了地,上不了山,硬撑着不用拐杖,在村前村后转悠,把村头大核桃树下青石板上的尘土用手婆娑了,再张了张没了牙齿的嘴,吹一口气。这个青石板上多少年来坐过无数的乡邻,扎堆儿议论当年的雨水和庄稼成色,也说些荤段子,当然也议论她“装神弄鬼”。她记得自嫁过来,这里就是宫村人扎堆儿的地方,青石板被人坐得光溜溜的,她估摸最早应是锤布石,她也常来坐的时候,有时是锤过黑布的黑印儿,锤过蓝布的是蓝渍儿,谁家锤白布了要用水洗几遍才用。青石板平滑且大,能沓两个大屁股,锤布时宽展,又有树荫遮着,旁边就是堰渠,有水,“嗵嗵嗵”的锤布声很动听,有乡邻走过或扎堆儿了都少不了把布撸在手上,凑到眼鼻子下瞅瞅,少不了经线密纬线细地夸奖一番。

她也去村中走走老村巷。村巷已不是曾经的土夯围墙、残垣断壁了。政府把泥泞的巷子铺上水泥。走进任何一个巷子就像走在回音道上。那木格子窗棂挂着尘絮,且不时有栈土飞落。没有了。与她同年代的人没了,比她小许多岁的人都成了老人。

就在前些日,突然有人来求神,清冷了这么久的香案,重新升起袅袅青烟,桃婆试着,觉得胳膊腿打弯都有些困难,草编的蒲团也找不见了。她已忘了“出言”成神时的蓝袍放在了什么地方。没有了行头的神婆子,坐在香案后,虽然也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也没有了威严。

五月桃五月鲜,过了五月就成烂桃了。桃婆的季节也过了。后生们不信神,心有不明,手机百度一下万事大吉,也曾有信过她的乡邻,心有不明,或者有难求助,或者与人纠纷,从她门前走过时连䁖都不䁖她一眼,要么先去找村干部,要么直接找政府。没有求神的必要。这一刻,跪香案的这一长溜儿,都为一个心思而拜她。那就是一湾子荒了有几年的地里,支书突然把前几年没当选时栽的树挖了,说要种麦。想问问支书抽的啥疯。一棵赔的钱能值几斗麦,按小麦折亩产合市价,连赔树的零头都够不上。

桃婆去村子转悠时知道这事,挖的是成活了的梨树。过去的春天,绿油油的湾子,把一个季节的收获早早送来,度春荒的乡邻,不由心里喜滋滋的,人哪,不论是贵是贱总有个盼头。庄户人家看地头,看着看着,没有麦子、苞米了,春天换成一片梨花的白。白得萱腾,醉人。风拂过,落英似雪飘飘洒洒,好大的一场“春雪”。可就是连一个梨胡儿的收获也没有。桃婆嘟哝着从梨林子走过,仔细听的时候才听准了,她在说,活该,果树栽得像麻林子,政府赔的时候按果树估产,萝卜没根,就怕黑心。

心黑了,等着谁来挖树,只说宫村这一块州河湾子临着高速,去武汉的高铁线都划了,说要办个啥厂子,发财就是一夜的事。

支书家的地种上麦子,在整个湾子都喜喜色色,冬天毛毛雪落在地里盖着麦苗,麦苗尖尖探出头有些嬉皮笑脸。梨花再开的时候支书家的麦子抽穗了。等到支书收麦子的时候,梨花落尽,就有人会在地畔上痛惜着,不听支书的话则罢,没有听桃婆的话,肠子都悔青了。

桃婆没有穿蓝袍儿,说话时连眼睛也没闭,哪像一个神婆子出言,分明是在拉家常。“村看村,户看户,百姓看的是干部。”那乡邻抬起头,几分错愕地看着桃婆,齐刷刷起来,不跪了,连揖也不作,欻欻地拍着双膝上的土,一时香案前没有了神圣或肃穆,倒像看完戏散场子了。乡邻们一口腔说桃婆完了,神不托她说话、出言了,开始说梦话了。说大白话,说人家开会的人说的话。

湾子的梨花又开过几茬,支书家的麦子苞米也收过几茬。

有人猜着桃婆那天就是“出言”的谶语,没穿蓝袍儿也是神。

有人扛不住了,又去跪桃婆,桃婆翕动,嗫嚅着说:“心里公道水端平,一分不赔都能行,就是赔了千千万,终究还有没了时……”那人便弃暗投明。支书说宫村人心里吃了秤锤——太重。

我就是那个当年被推荐去省城上学的大学生。

因红薯那点糗事,我几乎不回宫村,大学毕业后拿工资了,在红薯地被人逮住的尴尬、难堪,几乎要了我命的场景还不时浮现在眼前。那一阵的阳光刺得人头晕目眩,那一刻,知了不叫,万物无声,红薯让我感到了耻辱,却增强了我拼命读书走出宫村的决心。

当年推荐座谈会上,乡邻们说得多好啊,什么爱集体爱劳动,又红又专。前来考察的人不许我在座谈会上听,万一有人轻轻冒一句“红薯”,再有谁跟着附和一句,那激烈的竞争中,我定是没戏了。我知道后内心感激,希望把那事永远烂在红薯地,被黄土融化。直到过了许多年我才晓得,红薯的事村子人都知道,都在夸壮壮人高马大,心地善良,保住了一个宫村的大学生。乡邻把“看秋”人挂牌子上台子批斗,都是为了让我安心啊。

我回过一次宫村,没有父母亲,对村子也就少了牵挂,故乡也少了一些温馨。当年的红薯地还在,却早已是野草连天。我到桃婆家只是坐坐而已,旧话不提,更不求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一个巫婆家里,赎罪?忏悔?都不是,我要知道一个宫村人的女人,一个稀松平常的女人,怎么就成神了。当然少不了给桃婆带吃的,给村邻带糖果。

“为吃饭呗,神和人一样无利不赶早。”桃婆那个时候并不是太老,时不时还有人在她香案前跪着。

我问她,我有一次正好遇到上村人跪着,求你为她寻一只正下蛋的鸡,你咋说得那么令人信服的?我记得那人上过布施,临走时一脸的释然。

她当时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地说:“不求下蛋不抱窝,扭断脖子下了锅,鸡骨头喂给狗,鸡毛当柴禾……”

我一说她才想了起来。“嘁,偷鸡的人还指望偷来的鸡下蛋,抱窝?煮着吃了呗。”她瞅着我又道,“拿脚后跟都能猜得到的噻。”我只有窃笑。

我进村的这天,鹅黄色的柳枝摇曳,村道上梅花开得正艳,在过村桥的那一刻,潺潺涓涓的河面上,有被风带过来的枯叶和早春水草的绿星儿。

宫村后山,白白的山桃花几分妩媚,油松林从山根到山巅,苍翠葱郁,岸畔儿上的恣意绿放的野连翘花,尽管也灿黄,却只能是林下一景。

村舍被掩映在这如诗如画的春色里。不知是谁家的炊烟在远处升起,很快弥漫成岚。我蹙了蹙鼻子,闻到了儿时乡间柴火灶煮饭的气息,感到久违了的亲切。

桃婆曾经那一双“神眼”,睁开的时候,像一汩清泉,闭上的时候,是一条忽闪忽闪的线。此刻的双眼皮儿早已是耷拉下来的松驰的眼皮,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时地努力地往上抬,好像很沉重。她的双目混浊,瞳仁上蒙着云翳。吐字尚清,说当初神没有保佑错人,都这样了,还能记起她。她说的“神没保佑错人”,肯定是当年她以神的名义劝乡邻:“男儿前程大如天,有我大神一面担……”

这会儿和我说话的桃婆是地道的宫村太老奶奶样的老人。当年设香案、坐蒲团的老房子早就拆了,窗明几净粉墙木地板的孙辈儿,容不得她设香案,摆香堂,烟熏火燎,神神叨叨。因而,我和她说话时,我不再感到神秘,只留有一份对老人的敬重,还有些许感恩戴德的意思。感觉不出桃婆是卧床之人,也想不到是回光返照。按往常,与这年岁的老人说话一定是凑近了还要声大一些的,她没有,她只是气力不足,说话时带有“咻咻咻”的气语。

“……那些年宫村湾子的伢葸,只要有毛病,都跪求你。不知给了啥神方子,恁妙……”我确实心有迷团很久了,知道自己不信神,却信桃婆,但在心里还有障碍,与人交谈无禁忌,与神就有离隙。眼下她不是神了才这么问。

她喉咙哈喇着,吐字还清楚,说:“那些都是土方子,荆芥,紫苏,霍香、连翘,随便撅两把,小儿伤风受寒,熬一小碗保准管用。积食惊厥,白火石烧红用水泼了,就那带石渣的水就是劈雷汤……”

我的发问,使桃婆打开了话匣子。是的,已经多年不“出言”了,更没有人跪拜她。她被人遗忘,她不再是神,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我的造访,为她打开一扇门,门里有关于“神”的许多东西。我知道她内心的空寂和不甘。

“没人信我,求我了。”桃婆努力地挤了挤干涩的眼睛,核桃般皲着的脸上还是挂上了两颗混浊的老泪。宫村人发达了。伢崽几声干咳,就去了医院拍片,化验,糖浆水止咳药,花钱买就行,宫村人不缺钱。她曾经给人家说,去后渠里的老桑村上刮些二瓤子皮,把杏仁炒炒……一个多年不“出言”的老巫婆说的话,就像墓地里刮过来的风,阴森森的,躲都躲不及,谁还听?

“哎,桃婆,你说过‘门枢百年土,牛踏千脚泥’,眼下宫村没牛耕地了,这泥……”

她似乎觉得我有些幼稚,轻蔑地斜眼看我说:“磨子、碾子都没有了,这么多年了,甭说千脚泥,木柴门都拆了当柴烧饭了。”

我有好大一会儿,如鲠在喉,须臾间醍醐灌顶般地明白过来。曾经的巫婆桃婆说的净是人间的大实话嘞:牛踏千脚泥是磨道尘土啊,石磨子早就掀到荒草里或盖房垫了庄基,何来磨道,岂有牛拉磨,更无牛蹄子踩过的千脚泥。

细想想,当年桃婆为养一家人,装神弄鬼当巫婆也不容易,她要知道很多事情,包括天气、偏方、心理。她有天要下雨的预兆,因为膑骨疼。她有捕捉跪拜者心理的能力,这其中有抚慰,有劝导,有借神的威力使人不做恶事,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桃婆老了,神也没了,年轻一代清明节时连回宫村祭祖都不上心。谁还能记起一个老巫婆。

巫婆被时代抛弃了,宫村的巫婆将不复存在。我难免为这样善良的桃婆感到几分悲哀。

午后的阳光透过桃婆家门口那棵垂柳摇曳的枝条,照到她沧桑的脸上,明亮、细碎。稀疏的银发尚且梳得整齐,却掩不住她行将就木之相。

“哎,桃婆,你的蓝袍儿还在吗?”我见她似乎要打盹儿了,就这么问。她不知道我为何这么突兀地问蓝袍儿。

她打了个激灵,说:“那是我的老衣,是我娘她娘留下的,我不给谁留,我要穿上去见阎王……”我说我想看看,拍个照片。

桃婆叫来她的家人,说我是神保佑了的大学生,一个有心的可怜娃,这不,还没忘她这个“大神”,要看蓝袍儿。

我随着去了后院。宫村乡俗,人到一定年龄时就把棺材做了,放在不起眼的地方。桃婆的棺材就在楼房后的杂物屋子,当做老衣的蓝袍儿就压在桃婆的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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