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澹
青草和爸爸相依为命五年了。
在没有青山的青山村,起伏的山丘破碎地绵延着。名字千奇百怪,月亮丘、团坟、桐子岭、滩家堡梁梁、寒坡顶、石山寨……上面有田有土有山林,生长着洋槐树、桉树、泡桐树、黄精、黄桷树、刺竹、水竹、红薯藤、水稻、玉米和很多野草。九岁的青草习惯爬坡上坎、转弯抹角,习惯一年四季大地披绿衣。
太阳火辣辣地挂在蓝天上,将瓦片样的白云映得绯红。月亮丘上,青草和几个女孩在打猪草。背篓打满,取出鸡毛毽在树下踢,汗水打湿头发,淌满脸颊,嬉笑声、打闹声惊飞树上的鸟。
青草最小最瘦弱,两条细胳膊举着,像把握平衡的背鳍,马尾辫不停在空中划圈,小脸含笑,漾开的波纹里藏着两个小漩涡。鞋袢上打有黑色补丁的红色塑料凉鞋像安了磁铁,踢出的鸡毛毽总能吸回,循环往复,直到累得不行。
青草喜欢踢毽子,更想超越小伙伴。坚持大半年,毽子对她举白旗,花儿似的毽子从脚起飞,空中翻腾,围着身体旋转,接起,继续,普通盘踢不用说,勾、压、踩、拐样样行。
平时,她和赵小英玩得最晚。
“草儿,草儿……快回来。”爸爸的喊声寻遍冬水田,寻遍水库,最后在月亮丘寻到青草。
鸡毛毽掉在地上,青草扯开嗓子回答:“好,要得。”
小英拉住她像老鹰捉住小鸡。
“不要拉嘛,我爸的咳嗽老不好。”青草背起背篓,迈开小脚丫,摇摇晃晃下坡。
八月的青山村像一袭五彩锦缎,黄色为底,绿色为辅,红色、浅绿色、紫色、深棕色、蓝色、白色交错点缀。月亮丘的田,一弯一弯像月,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夹杂在土与土之间。开春雨后,犁田、蓄水、插秧苗,现在,稻田是金色的海洋,收割提上日程。玉米绿油油,排列得像士兵,顶端扬着黄白色的小花,穗尖冒出紫色的须,好看得像青草的马尾辫。
下到月亮丘坡底,右转是大片冬水田。一圈圈漾着展开,梯田般沟叠向下,一年四季有水。每年的谷种,洒在里面,长成秧苗再分栽。谷秧稳定后,在冬水田放点鱼苗,大雨过后,男孩们拥着男人们提着笆篓和小桶去自家田里捉鱼。青草被冬水田的蚂蟥咬过,肥嘟嘟的身体像蛇在腿上蠕动,使劲扯,咬着不松口,她吓得不停跑,爸爸看到,用手拍打滚落,血流一腿肚。
往左跑几步,碧波荡漾的竹林水库现在眼前。水库底部生长出来的浅滩,缓慢向上攀升,隐于岸上的竹林。竹林边,一圈浓烟绕在爸爸、伯伯、赵二叔头上,青草依稀听到他们在说都江堰。狠吸一口,慢慢吐出,三根烟囱制造的烟雾,沿着黝黑的鼻梁上升,盘旋,随风向上,飘向天空,他们随着升腾的烟雾,探究地望天空。
“爸,我回来喽。”青草起伏的胸脯像有只小鸡在打鸣。
爸爸接背篓放下,摸了摸青草的头说:“全是汗,坐倒歇一哈。”
浅滩上蹲着几个女人在搓衣服,扬起好看的弧线入水清洗,再搓,溅起的水珠像五彩珍珠。碧波里,有男孩狗刨般划动,弄出巨大的响声,溅起的水珠像下雨。另有两个男孩像鱼,嗞一声蹿出老远,打转,游回浅滩。水库的另一面,一台抽水机咣当咣当在吸水,出水口是桐子岭上的农渠。
青草小白兔似地蹦跳到水边,捧两捧水咕噜喝下,再捧水洗脸颊,光着脚丫踩水,水花溅起,笑声飘荡,脸庞漾开的波纹里酒窝起伏。爸爸上前拉她,厉声说:“草儿,水里有妖怪。”青草小嘴撅得老高,不情愿地坐下来。
“天上鲤鱼斑,明天晒谷不用翻。”伯伯吐一口烟圈说。
“是哦,后天都不用翻。”赵二叔笑着回。
“鲤鱼斑?”青草仰起头,蓝色绸布上的绯红鱼鳞,像极了伯伯送来的禾花鱼的鱼鳞,爸爸吃后病好多了。
“伯伯,禾花鱼是不是鲤鱼?”
“是噻。”
商量的结果,明天开始搭谷子,用换工方式互助。伯伯问爸爸得行不?爸爸挺着脊背说没问题。青草打断他:“扯谎俩白的,昨晚还咳了。”爸爸粗糙的大手摸着她的头说:“哪个不咳两声嘛?”恰在这时,赵二叔也咳起来,三个男人你瞅瞅我望望,鹅一样笑起来。
赵二叔建议游两圈,爸爸摆手说不。他俩脱掉衣服,一个猛子扎进去,欢快的波纹一圈圈漾开。
青草拍着小手对爸爸说:“去嘛,雄起,雄起。”爸爸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嘴唇紧抿烟屁股,像要把它吃掉,鼻孔重重吸气,狠狠吐烟圈,凝视它从出现到消失。小酒窝封冻,青草不安地扯爸爸衣角,眼巴巴望他。
“草儿,回家。”爸爸背起背篓,牵起青草往回走。碧波里的嬉笑有引力,青草一步三回头。
青山村的人明白,向土地讨生活须勤劳。锄头下去,每一片土都刨得明白透彻,种庄稼种菜都不含糊。喂猪,是重要的副业。喂鸡,也不可少。鸡抱窝时,鸡窝里放上稻草和受精蛋,孵出小鸡,散放在房前屋的山林和竹林。过年,家家要杀猪,卖些换钱,留些做腊肉,这样才能过个好年。每家灶孔上方都会挂几块腊肉,天长地久地熏,表皮全黑。
现在,灶孔上有腊肉的,要么是日子过得敞亮,要么是精打细算留来搭谷子。青草家就有一块,她经常望着它发呆,为什么黑黑的肉洗净煮熟会那么好吃,央求过好多次,爸爸都说留到搭谷子。
走过两根田坎,穿过竹林掩映的小路,看到自家的土墙房。走到灶房,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腊肉说:“这回吃得成了噻?”
爸爸怜爱地摸着青草的头说:“吃得成了,各人去耍嘛。”
青草小狗样蹦跳着欢呼。
青草家搭谷子,赵二叔家来两人,伯伯全家来帮忙,谷子收回来,青草没觉得累。送走帮忙的人,月亮已挂在夜空。
爸爸握着刮板杆,拔河样把边缘的谷子往中间聚,青草跟在后面扫。弄到大半,堆成一座小山,爸爸用刮板支撑身体,左手支腰,右手臂拭汗,咳嗽得像风中摆动的竹子。
“爸爸,灰大得很,呛人,我来嘛。”
“算了,你弄不动。”
刮板拉动的距离越来越短,速度越来越慢。放下扫把,抢刮板,爸爸大力士附体,动作快起来。一大堆黄灿灿的谷子收在地坝中间,盖塑料薄膜,碾平、拉伸、用石块压紧,直到密不透风,收完近一个小时。
双手扶腰,缓慢支起身,胸腔有风呼啸,青草端来板凳,扶爸爸坐下。手捂胸口,整个身体前倾,从嘴里吐出些黑黄色的浓痰。“爸爸老了,没得用了,草儿跟着倒受累了。”喘息未定,爸爸像在拉风箱。
青草仰起头,爸爸眉头紧拧,脸上好多汗,头发上全是草屑。取出手绢,帮爸爸擦汗,为他摘掉草屑。为了搭谷子,他已经累了四天。青草心里涌动一阵酸楚,抑制住颤抖的喉咙,挤出一句话:“草儿不累,爸爸累。”
“草儿真乖。”
青草紧靠爸爸,仰望天空,一轮满月挂在上面,烧饼那么圆,电灯那么亮。
进屋,爸爸倒在床上就睡了。刚上床,听到爸爸呀呀的梦呓,跑去一看,双手不停挥舞,嘴唇张合翕动:“草……妈,水库……别淹……啊……”青草拉他手臂,手触到额头,好烫。怪不得不让我玩水,原来是这样。青草轻轻推他:“爸爸,醒醒。”
爸爸疲惫地睁开眼,青草说:“爸爸,额头烫得很,走嘛,去看病。”
“县里市里都看了,没得法。草儿,各人去睡嘛。”
“怎么会没得法?这哈就去看,草儿陪爸爸。”
“没得法就没得法,听话,各人去睡。”
劝说无效,青草倒水给他喝,爸爸躺下又睡了。她睡到床上,眼前老是浮现爸爸挥动的手臂和梦话,含泪起床察看多次,凌晨才迷糊睡去。
醒来,天大亮,怎么睡着了?青草拍了拍脑袋。跑到爸爸卧室,没人。地坝里,谷子摊开晒着,肯定是爸爸干的,人呢?放眼看去,赵二叔家的冬水田,搭斗像船,挡席像帆,在金黄色的海洋行驶,爸爸和赵二叔拉着搭斗已驶出过半,青草拔腿向他们跑去。
割好的稻谷排在田里,爸爸和赵二叔头戴草帽,手握稻谷杆,一人一下搭谷子。待基本干净,抖擞谷草,夹杂其间的谷粒归斗,谷草放在搭斗耳朵边,抱一把继续。几次后,扯几根谷草在谷草尖处系,两个小的谷草垛分列搭斗两边,和先前的谷草垛排成站岗的士兵。各拉一只搭斗耳朵,脚杆弓着,背前倾,同时发力:“拉起走哟,嘿哟。不怕累哟,嘿哟。拉起走哟,嘿哟……”帆船乘风破浪至割好的稻谷边,抱起稻谷继续。
这么辛苦,爸爸受得了吗?青草的心拧得紧紧的。小英支起身,左手揉腰,右手臂胡乱抹过脸庞,明晃晃的镰刀,折射出金色的光。她尖声尖气地说:“青草,来割谷子嘛。”
蚂蟥听不得水响,青草不敢。
放谷草的间隙,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还小,过两年就得行了。草儿,回去晒谷子。”
田里的人抬起头,两个堂姐对着青草像赶小鸡一样摆手。小英对青草眦虎牙,吐舌头,鼻孔发出哼音。赵二婶抬手拉小英:“死女娃子,各人做事。”小英小声嘀咕着。赵二婶接着说:“青草,给你找个后妈哈。”青草脱掉凉鞋,卷起裤腿,犹豫后冲进田里,推了她一下。
“哟,哟,是匹烈马哟。”赵二婶说。
爸爸焦急地拉青草上田坎:“她婶,我不找。”
“爸,你坐倒歇哈嘛。”青草拉着爸爸的衣角。
“哎呀,废话多,各人回去翻谷子。”说完想下田,青草拉着衣角不放。爸爸严厉地说:“不要只顾各人。”青草眼一翻,吐着舌头说:“你妈妈我婆婆说的,不要只顾各人,你都跟我说八百遍了。”爸爸拍了拍青草的肩,下田忙起来。
伯伯挑着两挑萝兜到来,青草扯着伯伯的衣角说:“伯伯,爸爸的额头烫得很。”伯伯摸了摸青草的头,咕咚一声下到田里,抢占爸爸的位置说:“小刚,各人去看病。”
“算了,人不够。”
“各人去,我们搞得赢。”赵二叔附和。
拿起扁担挑谷子,伯伯让他放着,爸爸坚持顺道担一挑。没走几步,摆动大起来,担子放下的间隙,人像山一样垮下,若不是青草拉着,整个人倒进田里。青草急得大喊,伯伯跑过来,搂他在怀里,右手打湿水,食指和中指弯曲如钩,夹扯起颈子左侧的皮肤向前揪,放开还原,重复多次,揪后的皮肤变得乌红,他大声喊小刚,爸爸缓缓睁开眼。
伯伯扶起爸爸,要陪他看病。爸爸说后天就要下雨,不能耽误赵二叔家收谷子,自己走已经过意不去,伯伯绝不能走。无奈,伯伯只好让堂姐和草儿陪,去卫生所打完吊针,回家已是下午。连着打了三天,爸爸说好了,没有再去。
那天傍晚,小英神秘地对青草说她家要请簸箕神。青草听说过,一把普通的簸箕悬在半空,你问什么,簸箕就告诉你,很准。
“小英姐,好多钟?”
“小英姐,吓人不?”
两人背着背篓,唧唧喳喳往回走。
刚到地坝,青草听到爸爸的咳嗽声。两步蹿进屋,爸爸弓身坐着,左手捂胸,右手握着手绢,青草举起小拳头轻捶他的背。“草儿,把药给我拿来。”
拿药进堂屋,看见爸爸握手绢的右手有一缕血。惊叫着上前,爸爸说手指擦破皮,没事。正要搬手,爸爸说:“快去煮饭,我饿得遭不住了。”青草听话地跑进灶房。
等爸爸睡下,风声急了些。出门一看,无星无月,风吹得树叶起飞,像要把人卷走。要下雨了,去吗?她坐卧不宁,起身前往。
狂风吹得她马尾辫乱晃,风灌进衣服,鼓起大包,每走一步都用尽全力。竹子疯了般摇晃,青草吓得想回家。不行,要去,一定要请神保佑爸爸。她走走停停,赶到小英家,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推开门,诡异的气息迎面扑来,小英悄悄告诉她请神开始了。屋内烟雾袅绕,满满当当一屋人,仗着身子小,青草泥鳅似的钻到里面。一对蜡烛燃得正旺,红薯上的几炷香升腾起烟雾。桌面平铺一层大米,赵二婶和林嬢孃坐在方桌两侧,抬着插一根筷子的倒扣簸箕在米上移动。以为真悬空呢,原来是这样。
一个中年妇女跪在方桌前面求问:“簸箕姑娘,我家长富在外面欠了好多赌债,你晓得不?”一屋人的眼神转移到簸箕,咦,筷子在动呢,筷子会写字。两个圈,这个圈怎么有尾巴?
赵二婶说:“九百,对不对头?”
“对,对头,九……九百。”中年妇女笑嘻嘻地抿嘴,腼腆地点头。几位老太太惊讶地说:“灵呢!灵呢!”
这么灵,我要给爸爸好好求求,青草扑通跪在方桌前,赵二婶和蔼地说:“要问啥子,说嘛。”
青草双手合十,双眼注视簸箕,一字一句地说:“簸箕姑娘,我爸的病哪阵好,你晓得不?”
堂屋里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筷子在米上走动的沙沙声。像豆芽似的横,像逗号似的撇,火柴一样的竖,水滴般的点。这是几啊,翻来覆去看,青草认不出。赵二婶说下一位,小英大声念:“不!”心脏突突地跳,“不”是什么意思?不能好了?赵二婶沉吟一会说:“不……不久,过几天就好了。”起身,打开十二寸黑白电视机下面的柜门,拿出唯一的梨子让青草加冰糖蒸给爸爸吃。
抛下满屋的热闹,走上回家的路。风吹得越发急,田坎弯弯曲曲,高低不平,青草像在走钢丝。以前每逢晚归,爸爸总要打手电筒来接,他射出的光是灯塔,青草觉得安稳。那时,青山村到处是她的笑声。一定要让爸爸好起来,长大后,带他去看都江堰。
零星的雨落在身上,青草加快脚步。
这次的雨,接连下了好多天。簸箕神的话,青草只能放在心里,怕一说就灵。看他咳得严重,青草陀螺似地转,爸爸要煮饭,她抢着煮,要喂猪,她抢着喂。
雨,越下越紧,头顶的瓦片抽打得不停哭泣,地坝边的栀子花树颤抖不止。站在屋檐下,眼里是一沟的冬水田,耳边是哗哗的雨声,里面藏有田缺溢水的声音。青草暗自揣度,上次爸爸吃了伯伯送的禾花鱼,病好了很多,若是捡几条熬汤,喝了鱼汤,爸爸的病就好了。这么大的雨,肯定捡得到。害怕蚂蟥,害怕大风大雨打雷闪电,青草不敢去。
爸爸扶着床沿咳起来,右手拿一张手绢捂嘴,咳嗽声绵长,犹如报警器由弱变强。青草的心揪成团,扶他吃了药,让他躺下。
“爸爸,去打吊针嘛。”
“爸爸,你要早点好起来。”
爸爸像一摊泥躺在床上,费力拉住青草的手说:“我命硬,五岁克死你爷爷,是你婆婆和伯伯把我拉扯大,费力八劲讨到婆娘,没几年又把她克死了,死了算球,草儿安全就得行了。”鼻腔酸涩极了,眼睛里有液体要冒出,青草忍着泪安慰爸爸:“雨歇了就去看病,爸爸很快就会好,草儿要爸爸好。”
“草儿莫怕,伯伯要养你……”没过多久,爸爸睡着了。
青草下定决心去捡鱼。
戴上硕大的斗笠,青草提着芭蒌出门。风吹来,斗笠想“逃跑”,她小手把绳索在下巴下打死结,斗笠仍旧摇晃。雨,斜着打过来,裤子湿了,她弓起小身子把裤腿挽到大腿根。穿过屋旁的竹林,沿着小路向下,跑到冬水田,湿衣服粘在身上,冰凉。一团火光把冬水田照亮,血火色的闪电像一根根火红的鞭子,撕开灰色的云层向她抽来,咔嚓,一声惊雷响在头顶,青草吓得摔倒在地。
回家吗?
回吧。
不行,一定要捉到鱼,她爬起来继续跑。
自家田缺的水哗啦啦往外淌,水窝里,一条鱼在扑腾。脱掉凉鞋,小脚向下,踩在背坎,小手攀着下到水窝。刚进去,鱼儿游进冬水田,左摇右摆,到了田中央。抬腿去追,水没到大腿,再抬腿,小脚杆陷入稀泥,使出吃奶的劲拔出,斗笠栽进水里,拾起来全是水,干脆扔到田坎上。再看,鱼儿游得不知所踪。一道火光来到冬水田,天啊,天上和水里的闪电像吐着信子乱窜的蛇将青草包围,轰隆轰隆,雷声响在头顶。呜呜呜,青草吓得哭着喊爸爸。
爸爸还等着鱼呢,青草止住哭,用湿湿的手抹眼泪。我一定要捉到鱼。
怎么办?
去别人家田缺?不能偷东西。走低处的冬水田,或许是自家流去的。
光头赤脚跑,浑身湿透,雨滴进眼里,涩涩的,睁不开眼。雨打在身上,像鞭子在抽,石子硌在脚上,像钉子在刺,她走得一跳一跳的。突然,有针刺入足弓,左脚跳两步,右脚抬起,一颗洋槐刺钉进足弓。闭眼,右手用力,刺拔了出来。想扔,顿了顿,放进芭蒌里。
第二个田缺,没有。淌着近大腿的水在田里走,遥遥看到一条,赶过去,跑了。第三个田缺,没有。第四个田缺,好大一窝鱼,青草急得从田缺往下梭,下到水窝,一笆篓扎进去,抬起一看,两条禾花鱼在里面跳。咦,还有一条,放好笆篓,举起双手,屏住呼吸,对准禾花鱼合拢双手,一下,两下,三下,捉到了。鱼放进笆篓,青草高兴得尖叫。
禾花鱼在笆篓里跳跃,想逃出困境,红色的鳞片像极了蓝天上的鲤鱼斑。
她飞快往自家冬水田跑,拾凉鞋和斗笠的时候,青草吓得双腿打颤,两条蚂蟥紧紧地趴在小腿肚。伸手去抓,一头翘起,另一头仍吸在上面。只好不管蚂蟥,尖叫着往家里跑。斗笠掉了,不管;凉鞋落了,不要。
一道火光下来,闪电像无数鲤鱼斑向青草游来,不断坠落的雨,是鲤鱼斑流下的眼泪,咔嚓咔嚓的雷声,像爸爸在咳嗽。青草镇定下来,学着爸爸的样子一巴掌打在蚂蟥身上,弹一下,滚落下地。雨哗啦哗啦往下倒,水顺着身体往下淌,血顺着她的小腿流,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青草高兴,回家就能给爸爸熬鱼汤,爸爸很快就能好起来。身后的路上,歪歪斜斜的小脚丫,延伸到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