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爱英
这里所说的家,是指我的原生家庭,位于富县,是我的同胞兄弟姐妹们共同的出生地和成长地。
富县不富,但相对来讲比较大,在陕西省延安市南部,是延安市域内土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县。古时候,它拥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鄜州。
鄜州的“鄜”字,与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给自己取名造的那个“曌”字类似,在汉语字典中的注释,仅指地名和姓氏。
从小到大,我们家也曾搬迁过几次,但一直都没有离开富县县城的中心区域。
父亲走的时候很年轻,那时的我尚且年幼。在我童年有限的记忆中,与父亲关联的回忆一直都比较模糊。只记得每次父亲回家时,总是微微低一下头才可以进来。后来琢磨着,应该是老式的屋门设计比较低矮,父亲的个头又比较高大一些的缘故吧。父亲走得匆忙,留给母亲的所有遗产是几间老屋,一群碎娃。
老屋的房间数量不少,但年久失修,都很破旧。每逢下大雨,屋内有几处就会下“小雨”。锅碗瓢盆齐上阵,叮叮咚咚,奏响湿漉漉的雨天进行曲,迎接“天庭来客”。
孤儿寡母,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兄弟姐妹,四男四女,最大还没有成年,最小的才刚刚牙牙学语。瘦弱的母亲奋力伸展着她的羽翼,如母鸡护佑小鸡般时刻保持着警惕,悉心护佑着她的幼崽们不受伤害。
作为城里的孩子,迫于生计,诸如种瓜、种菜、搂柴火、捡蓝炭、烧炕、生火、做饭、喂猪、养羊这些活儿,我们没有一样不会,没有一样不精。好在家里房子足够多,院子足够大,像猫啊狗啊,都可以自在地拖家带口,悠闲安逸地在我们家安营扎寨。那些可爱的兔子,成群的鸡鸭,从出生到长大,一茬又一茬,成为陪伴我们一路成长的最佳玩伴。
小时候,最奇怪最纳闷的就是邻居家的孩子可以伸手向父母要钱。父母怎么会有钱呢?因为我们压根儿就知道妈妈没有钱。零花钱,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去挣。
家门口是电影院。电影开演之前,我们自己炒了葵花籽和小麻籽,按杯量着卖,一杯一毛钱。这里所说的小麻籽,是榨麻油的原料,嗑麻籽属于技术活儿,也是富县人的最爱。
县城里赶集的日子,是最佳的赚钱时机。一张破旧的小炕桌,压上一块玻璃板装饰一下,属于我们三个毛孩子的小生意就开张了。我们卖自制的汽水,甜甜的,干干净净,很透亮,看着很是养眼。汽水用水、糖精、食品色素勾兑而成,没有人指点,不需要技术;没有城管追赶,没有物价制约。粗糙的汽水价格,完全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大罐头瓶的两分钱,小点儿玻璃杯的一分钱。县城只有一条街,从南到北,我们的小摊位属于独家存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太阳越毒,生意越火:一个人续杯,一个人收钱,一个人专门搞运输、和汽水。坐在小板凳上,偶尔抬头,看不到顾客的脸,只看见一张张饥渴难耐的大嘴,在阳光、玻璃、水的折射下,显得异常贪婪地在大口吞咽。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一个接一个降落在桌前。根本无需吆喝,只需低头续水、捡钱。
收摊的时候,我们三个的衣服口袋里,都装着沉甸甸的分分钱。摸着、捏着、笑着,如打了胜仗的勇士凯旋。上缴是必须的,美滋滋地给自己留点儿小小的私房钱,也是心照不宣的。一根豆沙冰棍儿,一片薄薄的棉花糖,就可以满足对自己的奖赏。我天生不喜欢甜食,就一路小跑着,来到街头十字路口的蔬菜门市铺柜台前,花不到两毛钱,就可以买两条没有头的小咸鱼。一片一片撕了,塞进嘴里,细细嚼着、慢慢品着咸咸香香的鱼香味儿。心里还滋生出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满满的惬意,满满的舒心,满满的幸福。
不知道县城里究竟有没有幼儿园,反正小时候也没见过周围谁家的小孩去上幼儿园。与大多数农村孩子稍微显得不同的是:满世界疯玩儿的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不管愿不愿意,不管天分如何,都无一例外地背起书包去上学了。
这得感谢母亲。从来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的母亲,一门心思指望着我们能够成为父亲那样的读书人。因此,不管日子多么艰难,身边多么需要一个帮手,她都宁愿一个人咬紧牙关硬扛着,异常坚定执着地,把每个孩子都不偏不倚地挨个儿送进了学校的大门。
别人都不解。她只是淡淡地说:“家里这个烂摊子,一个人和十个人一样儿,都是耗着。有我这盏破油灯照着,尽事儿得了。娃们还小呢,也都灵性着呢,啥事都甭管,好好念他们的书去,兴许还能奔出个自己的前程呢!”
许多年以来,是母亲如定海神针般的支撑,我们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才得以生存、延续;是母亲穷尽毕生的倾情付出,才有了我们的成活、成长、成人。
当最后一个幼崽从窝里飞走的时候,曾经热闹的家,一下子变得清冷起来。曾经拥挤的家,里里外外都显得空空落落,出出进进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
陆陆续续,我们都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天南地北,天各一方,各自忙碌。
恰如台湾女作家龙应台所说的那样:“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个位于富县的家,实实在在就成为母亲一个人的家了。
家就是妈,妈就是家。
有妈的那个家,是一种暖,一种思念。
妈对儿女们的牵挂,如扯不断的丝线,随着日月更替,被拉得悠长、悠长。兄弟姐妹之间几乎所有的交集就是回家,回富县的家。回家的唯一目的,就是看妈。
妈在,家就在,依靠就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子女又会把自己的子女接二连三地给妈妈送了回来。妈乐呵呵地全盘接收,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她依然像当初疼爱自己的子女那样疼爱着子女的子女。家孙外孙,没有一个不亲;男孩女孩,没有一个不爱。
七十岁之前,母亲亲手带大的娃,算起来有十三个,除了自己生养的八个子女,还有五个子女的子女。
母亲八十大寿之后,身子骨越发羸弱,腿脚也不利索了。虽说饮食起居能自己解决,但出行基本依靠轮椅。我们都忐忑地意识到:母亲之于我们的缘分,分明已经开启了倒计时模式。今儿的相见,不晓得明天再次归来还能不能再见呢。相聚的话题自然就聊到了母亲的养老护理和陪伴,其中意见最统一的就是:每年腊月十八母亲生日的那一天,大家尽可能都相约回家,共同为母亲庆生。
此后十多年,腊月十八之于我们老霍家来说,就远比任何一个老祖先留下的传统节日更隆重更喜庆。
这一天,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总会一丝不苟地梳了头,仔仔细细地擦把脸,抹点儿她情有独钟的“孩儿面”——国货老品牌擦脸油,穿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系外套,或棉袄或毛衫或大衣,很有仪式感。她的周围,总是被礼物和鲜花簇拥着。看着齐刷刷满堂的儿孙们,有说有笑地在身边环绕,她呵呵地笑着,露出仅剩的几颗豁牙,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天,最热闹的环节就是拜寿。没有一个外人,都是嫡系血亲。一老家子大大小小几十号人,按照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家孙外孙,列队组合,依次进行。偶尔,晚辈中几个喝过洋墨水、定居国外,或生活在祖国一线大都市的孙辈儿们,也千里万里行色匆匆赶了回来。没有移风易俗,无论长幼,无论男女,均以中华民族最传统最古老的礼仪,面对端坐客厅中堂的老寿星——一众人群里唯一一个不识字的人,双手合十,屈膝下跪,行叩拜之礼。
孙辈们登场后,本来还算秩序井然的场面,一下子就乱了方阵。他们相互嬉闹,相互扯胳膊拉腿,美其名曰叫“五体投地”。实则,是彻底放飞了自我,大搞“恶作剧”。强行把对方的头摁在地板上,不叩出几个响来,不碰起几个包来,不会罢休。没大没小,谁也不恼,跟着起哄,跟着嗨。逗着,乐着,笑着,笑出了眼泪,笑得腮帮子发疼。整个跪拜礼仪,就在这种几近无序的嬉戏打闹中,渐次推向了高潮。
母亲生命的最后十多个月里,耳朵更背了,眼睛更花了,说话口齿不清,颠三倒四,记性更差了。但她却会清楚地记得谁回来看过她,谁有些日子没见着了。她每天都若有所待,每天都会眼巴巴等待着,期盼着她的哪个娃儿会突然从门里闪了进来,给她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热辣辣地冲着她喊一声:“妈——我回来了!”
父亲走时,母亲才年近不惑。她单枪匹马为她的子女和子女的子女们打拼了五十余年。直至垂垂老矣,她依然头脑清醒,时时冒出几句让我们醍醐灌顶的话来,以自己的处世智慧,引导着儿孙们面对生活的负重,轻装前行。
她的一生都是为儿女们活着的。儿女们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如今,她不再是那个坚定且强悍的妈了,不再是那个义无反顾托举着儿女去奔前程的妈了。她衰老的躯体和内心一样羸弱,一样胆怯,一样无助。她无时无刻不充满了对儿女的依赖,正如我们小时候对她的依赖一般。
作为女儿,母亲的心思我最懂。每个周末,我都会雷打不动回富县,仅仅只是为了和母亲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干,即使时间很有限,哪怕就在母亲身边小坐那么一小会儿,听母亲不厌其烦讲那过去的事情,絮絮叨叨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给她梳梳头,揉揉肩,捶捶背,敲敲腿;或者烧一壶水,给她泡个脚,慢慢地添加热水,保持水温不减,水位没过脚踝;剪剪手脚的指甲,再抹点儿护肤品……细细碎碎中,一种抚慰,一种满足,犹如脚盆里热水散发的暖,徐徐地、盈盈地,升腾着,在空气里扩散、弥漫。
我心里清楚,母亲余生的日子不会太长,更害怕分别的日子突然降临。一次出差在外,梦见母亲病危,悲从中来,伤心欲绝,睡梦里哭得肝肠寸断。哭醒后,就迫不及待搭乘凌晨四点多的航班,一路上噙着泪花儿飞回了家。当我看到母亲好好地靠着枕头依床坐着时,竟然又忍不住搂着母亲的脖子,脸贴着脸,鼻一把泪一把地哭了个够。
常言说:梦境与现实是反着的。我又何尝不知!
那一刻,我的泪是真的,是甜的。
母亲说:“我娃不哭哦,妈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们也都有成就了,我的心干了,没牵挂了,早都活够了。死了就不拖累你们了。”我赶紧伸手捂了她的嘴,口里不住地“呸呸呸”,不让她再说下去。
母亲掰开我的手,神情严肃地告诉我:“你可要记住了,如果哪一天我确实不行了,就让我利利索索清清爽爽地走,千万不要把我送医院,不许抢救!”
母亲说到做到!
记得那是一个与平日无异的早餐时间。母亲正拿着包子的左手突然一软,包子掉在了地上。她的左半边身子就软软地失去了知觉。救护车来了,被抬上担架的母亲,说不出话来,就用那只能动弹的右手死死抓着门框,不愿出门。使出浑身的力气,右脚和腿连踢带蹬,半边身子被折腾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
是脑出血,出血量不大。医生说老人岁数大了,也没啥好办法,建议打吊针,保守治疗。
但母亲去意已决,说啥都不听,根本不配合治疗。任凭我们怎么乖哄,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歪好都油盐不进。没办法,只能强行摁着扎针。即便这样,护士好不容易才扎进去的针头,一不留神,就被她一把揪扯掉了。鲜血顺着针头流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床单,顺着床单流向地板,殷红一片……
母亲就这样走了。
是从家里走的。
体体面面地走了。
面色红润,如睡着般,了无牵挂地走了。
妈没了,家也散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走不出失去妈妈的阴霾。
开始害怕周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手足无措,心慌撩乱,不知道该去哪里。走在大街上,看见“老北京布鞋”就想哭;看到老年专卖店里的新款服饰就难受。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再舒适的新鞋子买了也没有人穿了;再好看的新衣服也不知道该给谁买了。走在小区里,看见轮椅,看见老人,看见每一处曾经陪母亲走过的地方,都能勾起我绵绵回忆。
富县的家,是哥哥嫂子的家。即使回去,也只是礼节性地去哥哥嫂子家走一走,看一看。
不再是“回”,而是“去”。
一字之差,千里万里。
“回家”似乎变成了一个迷茫的概念,小心躲避着。
似乎不想回,也不愿回;其实是不忍回,也害怕回。
依然想家。
想念暖暖的家,想念暖暖的妈。
所谓,“心安之处便是家”。
家,是西山上默默无语矗立千年的无顶宝塔,还是穿城而过的洛河里昼夜不息的流水?
听起来很土的家乡话,很亲;生僻的古老的“鄜”字,看着也觉得亲。
突然想起一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古往今来,再了不起的人,也不可能长生不老。
唯如此,方释然。
终将老去的我,以及我们,终将是尘归尘,土归土。
都说“雁过留痕”。若干年以后,我们这波儿人消失后,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给人世间给后来人“留痕”呢?
人会走,身会朽,文字不会朽。
擦干泪,拿起笔。我要以我的方式,在我的文字中搭建一个永恒的家,亲亲的家,暖暖的家,家里有暖暖的妈。
暖暖的妈,不识一字的妈,将在我的文字中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