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燕(彝族)
1
“你这条该死的路、 遭瘟的路哟,怎么就这样和我家过不去, 去年才坑死了我养的大猪, 今天又把我的儿媳妇吓跑了, 这日子到底要叫我们怎么过哟……”
二元娘满怀激愤还带着一丝哭腔的尖锐咒骂声, 蓦然打破了箐下村惯常的平静, 将栖息在村口大树上的几只喜鹊惊得 “扑棱棱” 地飞起, 久久在半空盘旋着不敢落下。
村里那些一大早就到田地里忙活计, 此刻回到家正准备吃午饭的人听见了, 就纷纷摇头叹息: 恐怕是二元的婚事又黄了吧, 才会让二元娘这样不顾脸面地撒泼骂街。
二元今年都已经二十八岁了, 可是媳妇还没有着落处。 这要是在城里, 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可在农村就显得是个大问题了。 因为农村里的男青年多数习惯早婚, 很多人在二十四五岁时,孩子早就会满地跑了。
儿子迟迟不能解决的婚事, 已经成了二元娘长期的心病, 在箐下村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 当然, 这肯定也是很多农村家庭中儿子已经大龄,却难以娶媳妇的父母们一致的通病。
“嫂子, 你这是怎么了? 快些别哭了! 有什么委屈好好和我说说, 别让人笑话你。” 隔壁四婶子和二元娘一直关系很好, 赶紧出来劝慰二元娘。
二元在旁边早就尴尬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低低地喊了一声 “四婶子”, 立马搬起被母亲甩在门口的大花篮, 就躲进了屋内。
闻声而来的王三爷, 正好就看见了这个的场面, 不由得也是遗憾地摇头: 看样子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今天清晨时和二元娘相遇的场景又重新在眼前浮起。
一大清早, 王三爷跟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背着双手, 正从村里往田间地头溜达。
突然, 他觉得箐下村的这个清晨似乎和往常有点不大一样。 抬手拢了拢身上那件已经褪色泛白的草绿色军大衣, 稍显锐利的目光带着丝纳闷四处打量了一遍: 还是那些黯淡乏味的黄墙黑瓦, 带着上了年岁的颓废沧桑, 一排排已经干枯的细黄茅草, 在被岁月风化的黄土墙头上倔强地挺立着, 房前屋后夹杂着几棵桃树梨树,光秃秃的枝干都还没有来得及点缀上些许新芽。 只有村头小河边的那几大丛竹子, 在晨光中越发显得茂盛苍翠, 给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增添了几分清新雅致。
怕是年纪渐渐大了的缘故, 连感觉都开始 “出岔子” 了。 他自嘲地哂笑一声, 又继续迈开慢悠悠的步子往前走去。
“吱呀” 一声, 村头一户人家的大门就在这时打开了, 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 背着一个农家常见的镂空竹编大花篮走了出来。 身上穿着一件七八成新的梅红色外衣, 头上包一块红白方格相间的顶巾, 刻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喜色。
“他三大爹, 这是要到地里去呀。”她大声和王三爷打着招呼, 脚步很是轻快。
“二元他娘, 家里是有什么喜事,看着这么高兴?”
“这不要过年了吗, 二元说好今天回来, 我去路上接一接他。”
原来, 这箐下村由于山高箐深人口少, 离镇上距离又远, 至今还没有能够修通公路。 车子只能坐到镇上,还有将近七八公里的崎岖山路要靠步行。 村里人都习惯在家人外出归来或者有客人来的时候去接一程, 帮着背一背东西。
“原来真的是有好事呀, 那你快些去吧, 说不定二元还给你领着个儿媳妇回来了呢!” 王三爷笑着催促。
“借你吉言, 这要是能领个儿媳妇回来, 我可就做梦都要笑醒了。” 二元娘边说边乐呵呵地径直往出村的路上走了。
到了这时候, 王三爷才反应过来刚才为什么觉得村子里有些不一样,原来就是这二元家发生了变化: 那两扇破旧褪色的老木门上, 新刷了一层棕褐色的油漆, 乍一看很是鲜亮, 再细看就有一幅幅深浅不一的漆色还没来得及干透。 黄土院墙上那排迎风招摇的枯茅草不见了踪影, 平时洒满门前道路的猪屎牛粪, 现在也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看着整洁了许多。
这二元家怕是真的要有喜事了吧!他在心底暗自揣测着。
2
此刻二元娘的眼泪水就像是山洪暴发, 怎么都停不下来。 四婶子劝了半天也没用, 她反倒是拉着四婶子的手一头子诉起苦来。
原来, 二元娘去年辛辛苦苦地养了两头大肥猪, 到了该卖的时候, 却是天气最为炎热的7月份。 由于箐下村不通公路, 收猪人的车子进不来,村里要想卖猪, 就只能靠人一路把猪赶到镇上去。 这七八公里的山路赶着去, 不仅会让猪折了斤头不说, 还经常半路出状况, 一个不小心, 猪就会掉到深箐底下摔死摔伤。
也是二元娘运气不好, 那一天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她精心饲养的两头大肥猪平时在圈里 “养尊处优” 惯了, 这回还没等赶到镇上, 半路上就意外地死掉了一头。
家里经济一直都有些吃紧, 去年的猪价还不错, 正指望着把这两头大肥猪卖了能够填些窟窿, 谁知道竟然遇上了这样的倒霉事, 白白损失掉一头大肥猪, 让她直到现在想起来心口还在疼。
再说起二元这次在打工的地方认识了一位外地姑娘, 名字叫作阿娟。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性格很合得来, 于是答应这次和二元一起回来过年, 打算先见见他的家人, 看看家里的情况, 再考虑谈婚论嫁。
二元高兴地打电话把这事提前告诉了家里, 所以二元娘今早才会那么开心, 和二元爹一起仓促地粉刷了大门, 清理了院墙, 又细心打扫了家里家外的卫生, 就是想着要给姑娘留个好印象。
本来今天二元和阿娟已经一起坐班车来到了镇上, 可是等听说还要再走七八公里的山路才能到二元家时,姑娘就有些生气了。 二元以前在她面前一直只是说过奶奶和父亲身体不好, 家中经济困难, 可是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家村里竟然还不通公路。
“我不是怕和你一起吃苦受累, 我们都还年轻, 只要勤劳肯干, 日子难不到哪里去, 可是没想到你们村到现在竟然还连车路都不通, 没有一点发展的希望, 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读个书都困难。 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很抱歉, 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我们分手吧。” 阿娟当即便含着眼泪重新买了张回程的车票, 失望地离开了。
等二元娘一直迎到镇上, 就只看见失魂落魄的二元一个人呆坐在路边, 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二元娘也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心凉得彻底。 本以为这个儿媳妇总算有了点眉目, 谁知道忙了半天还是 “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又不能责怪已经非常伤心难过的儿子, 满腹的怨气实在是没有发泄之处, 便都怪罪到了这条倒霉的路上。 于是才有了这场让人闻之心酸的哭骂。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谁能想得到人家姑娘不嫌弃家里穷, 可就怕路不通呢, 看来还是二元的姻缘没到,你着急也没有用的。” 四婶子听完后也是一声叹息, 边轻声安慰边伸手把二元娘搀扶起来送回了屋里。
3
眼看着闹剧落幕, 王三爷摇着头离开, 心里却蓦然想起了 “二元” 这名字的由来。
二元其实是家中的独子, 可因为出生后便一直爱哭, 怎么哄都哄不住, 父母就依照老古辈传下来的习俗, 到路上去为他 “拉撞名”。
“拉撞名” 就是村里有小孩子爱哭闹的人家, 通常都会选一个吉利的日子, 定好方向, 一大清早就找一处行人稀少的路边或者桥边, 先烧过香纸, 再杀鸡煮饭, 然后抱着孩子等在路边, 见到经过的第一个人就上前去拉住, 邀请他一起喝酒吃饭, 并为孩子求名, 男的拜为老干爹, 女的拜为老干妈。 据说这样做就可以让孩子从此不哭不闹, 平安成长。
这是本地乡间惯常的习俗, 通常遇到这样的事情, 谁都不能拒绝为孩子起个名字。 有的人愿意认下这门干亲的, 就高高兴兴地为孩子起个好名字, 通报自己的姓名地址, 一起喝酒吃肉, 以后当作亲戚常来常往; 而有些身有急事或是不太愿意认这门干亲的, 就随便为孩子起个名字后扬长而去, 以后再无往来。 有时也会等到天黑了路上还是不见有人来的, 便只能在附近找一棵大树或者一块大石头给孩子认作 “老干爹”。
二元家这次 “拉撞名”, 遇到的是个面貌憨厚的外地男人。 但因为有事情忙着要走, 匆促之下便说自己家里的孩子叫大元, 这个孩子就叫二元得了。 于是身为长子的二元就有了个这样的名字。
二元为人其实很不错, 一米七八的个子, 国字脸加上浓眉大眼, 相貌虽然算不得十分帅气, 可也长得周正, 小麦色的皮肤, 一看就是身康体健。 在家里一直是尊老爱幼热心助人, 村里人都喜欢他。 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 就是性格有些腼腆, 不太会说好话哄人开心, 做事情也有点耿直, 不大爱动脑筋。
因为学习成绩不算好, 二元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再升学。 但他一直十分懂事孝顺, 回家后尽力帮助父母一起干农活家务, 小小年纪便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之一。
等二元满了十八岁以后, 想要尽快为儿子说定个媳妇, 就成了二元娘操心的首要大事。 可箐下村本来就偏僻贫穷落后, 多数姑娘知道这里的情况, 都不愿意嫁进来, 又加上二元爹在一次帮人建房时, 不幸摔伤了腿脚, 再也干不了重活, 还有个长期卧病在床, 一直需要打针吃药的高龄奶奶, 所以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窘迫。因此连着相了几回亲都没有成功, 找人说了几次亲事也没能成功, 只是白白地扔了钱财浪费了时间。
后来二元听人说起外出打工的收入比在家里要多得多, 也更容易结识女孩子, 因此一方面为了帮补家里的开支, 减轻家人的经济负担, 一方面也希望能够找到个女朋友, 圆了父母亲的 “儿媳梦”, 他自二十岁起, 每年春节过完后就跟着亲戚或是村里人一起外出打工, 多数时候是搞装修或做工程。 如果家里没有特殊的事情,一般要到过年前的十天半个月左右,才会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陪陪家人。
因为预想中的儿媳妇没有领回来,二元家的这个年过得有些压抑, 一家人都愁眉苦脸, 少了欢乐的气氛。
大年初一这天, 村里的青年人和小孩子们就按往年的惯例, 一起邀约着去大河边野炊, 这其中也有二元的身影。
本来二元是不打算去的, 可村里的伙伴们一大早就来家里叫他了。 父母亲看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便也都催着他和大家出去玩一下散散心, 还为他准备好了去野炊 “搭拼伙” 的腊肉和蔬菜。
一群人背着东西来到了大河边。这里他们每年都会来, 所以都是轻车熟路, 选了合适的地方, 用石块搭起一个简易的灶台, 生了火, 接来山泉水, 先把腊肉和米饭煮上, 就三三两两的约着去周边四处游玩。
二元精神萎靡不振, 也懒得跟着去爬坡上坎, 就主动说自己留下来照看着煮腊肉和米饭的火。
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旁, 一个人怔怔地看着清澈的河水哗哗地流向远方, 阿娟温柔的面容又在眼前浮起,思绪顿时飞回到两人初相识的时光。
虽然常年在外奔波, 二元却一直都没有机会遇到合适的女孩子, 这次能够结识阿娟, 还是沾了老乡聚会的光。
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乘着大家周末都休息, 同在一处地方打工的老乡们组织一群相互认识的年轻男女去郊游, 也叫上了二元。
正值盛夏, 四野草色青青。 他们在郊外的一条小河边搭起遮阳天幕,一溜儿摆开了野炊要用的东西: 炭盆、 烧烤架、 铜炊锅。 一开始大家热情都很高, 小伙们找来枯枝树叶生火烧炭, 姑娘们就负责捡菜洗菜穿串。
可等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的时候,气温也跟着一下子飙升, 就连吹过来的风都带着一丝火辣辣的气息。 烟熏火燎的烧烤架旁边更是热得坐不住人, 大家就都慢慢往河边有柳荫的凉快地方挪去了, 顺便还可以脱了鞋把脚放入河水中降降温。
只有二元看着烧烤架上那些满满当当的东西, 怕浪费了, 就坚持着在那翻烤食物。
“哎呀, 我满手都是辣子, 谁赶紧来帮我擦下脸上的汗。” 听见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时, 热得汗流浃背的二元正在忙着翻烧烤架上烤得吱吱响的五花肉片。
他转头一看, 身后的桌子旁边也有一个年轻姑娘背对着自己, 正在腌揉准备要烤的鲜牛肉, 因为戴着的一次性手套破了, 揉过牛肉的两只手上都沾满了红彤彤的调料, 想擦汗却腾不出手来。
这天气实在太热了, 虽然头顶上有着天幕遮挡, 可热气蒸腾之下, 一颗颗的汗珠子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姑娘的发丝里冒出来, 摇摇欲坠地挂在了额头上、 脸颊上。
四顾左右, 周围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也只有他听见了姑娘的请求。 先咬咬牙做了下心理准备后, 他放下烧烤钳子, 赶紧抽了几张抽纸,鼓起勇气轻轻地帮姑娘擦去了满头满脸的汗珠子。 这是他除了以前的几次相亲经历之外,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女孩子单独接触。
“谢谢啦!” 姑娘的声音依然十分好听。
可等她抬起头来, 看见帮自己擦汗的并不是熟悉的女性朋友, 而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 禁不住一下子羞红了脸。
二元从来没有跟年轻姑娘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 早就尴尬得连耳垂都红了。 虽然隔着一层纸巾, 但姑娘肌肤上那缕光滑的触感, 还是让他的一颗心按捺不住地怦怦乱跳。
“不用……谢, 主要是……这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才……” 他赶紧结结巴巴地忙着解释。
看到他比自己更紧张害羞, 姑娘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忍不住一下子又笑了起来。
等把架上烤熟的东西都夹到盘子里后, 二元立马就顶着大太阳跑去河边提了一桶水回来。
“快来洗洗手吧。” 他满头大汗地招呼着已经把牛肉腌好的阿娟。
如果现在离开天幕走到河边去洗手, 真的会更热, 阿娟感受到了二元的那丝体贴, 便听他的话过来在桶里洗干净了手。
看到大家都已经热得不想吃烧烤了, 两人也就不再弄那些东西, 而是离开烧烤架, 找了片凉快些的柳荫坐下。 借着刚才的由头, 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来。 二元于是知道了姑娘的名字叫作阿娟, 而阿娟也记住了憨厚质朴的二元。 两个都是从农村乡下到城里来打工, 也都是踏实肯干能够吃苦的人, 慢慢地心里便都多了丝暗生的情愫, 等到郊游结束要分别的时候, 两人已经互相留了联系电话。
这回二元终于是开窍了, 一到自己休息就主动联系阿娟, 约她去看电影、 吃饭、 逛街。 一段时间的相处后, 阿娟看到二元为人善良, 本分老实听话, 而且对家庭有责任心, 便同意了二元的追求, 两人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
有了阿娟的陪伴, 二元的日子过得十分顺心, 工作也更加勤奋了。 对比以前相亲遇到的那些傲气十足目中无人的女子, 阿娟能够不嫌弃自己家穷, 愿意携手相伴, 二元觉得自己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在他心里, 阿娟就是能够拯救自己的仙女, 因此他默默地发誓, 一定要努力工作改善家庭条件, 让阿娟今后嫁给自己也能过上好日子。
可谁能料到, 这次带着阿娟一起回来过年却变成了一场悲剧。 因为村里不通车路, 竟然让阿娟对两人今后的生活失去了信心, 决然提出分手。
曾经有多幸福, 此刻就有多痛苦,二元感到自己的心田一片荒芜, 对未来也更加的茫然。
米饭和腊肉都煮熟了, 浓郁的肉香飘散开来。 去爬山游玩的伙伴们也嘻嘻哈哈笑闹着回来了, 还带回来了一兜黄澄澄的橄榄塞给二元。
大家切肉的切肉, 盛饭的盛饭,又煮上一大锅新新鲜鲜的青菜, 吃得稀里哗啦十分畅快, 为今天的野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只有二元却是相思入骨, 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过完正月十五, 二元照例和村里的青壮年们一起邀约着外出打工去了, 村里又只剩下了一帮子老幼妇孺, 守着这个日益衰老的村庄。
4
三月里的一天中午, 村书记老余领着两个陌生人来到了箐下村。
一位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 身穿一件灰色夹克衫, 面色略带沧桑,但笑起来很是平易近人; 另一位小伙子个子不太高, 身材也瘦瘦的, 穿了件白衬衣, 戴了一副近视眼镜, 看上去就文质彬彬。
他们拿着笔记本和家庭情况调查表, 走东家串西家, 一直到天色渐晚, 才把箐下村的所有人家都访了个遍。 村里人也都因此认识了县上来驻村扶贫的第一书记、 工作队长老刘和队员小张。
在小张的驻村工作笔记上, 认真工整地记录着: 箐下村共有18户人家, 交通不便, 田地较少, 缺乏产业带动, 经济发展严重滞后, 需要改善交通条件, 并采取措施帮助群众增加收入。 有11户人家的房子年代久远破损严重, 而且是墙抬梁结构, 存在着安全隐患, 需要拆除重建或进行危房改造; 有7户人家有残疾人和病人,需要帮助申办残疾证和开展家庭医生签约服务, 并落实健康扶贫的相关政策; 有5户人家的孩子正处于义务教育阶段, 因为上学路途较远只能住校, 需要关注教育扶贫相关政策的落实情况。
“小张, 你还记少了关键的一条呀!” 村书记老余看了记录后就说。
“余书记, 是哪条记少了?” 小张看着笔记本摸着脑袋想半天也没想出来, 只好虚心地向老余求教。
“这箐下村可还有9个光棍汉呢。”村书记老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因为地域偏僻、 家庭贫困和个人条件等各种原因, 箐下村的男人们说个媳妇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村里差不多已经有四五年时间都没有娶进来过一个新媳妇了。 要是哪一天能够为儿子讨个儿媳妇回来, 才是这些农村家庭最大的期盼呢!”
老刘和小张闻言顿时反应过来:是呀, 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 会有几个姑娘明知吃苦受累还愿意嫁进来呢? 看来必须要尽快帮助本地的群众实现脱贫致富, 改变村庄贫穷落后的面貌。 只有日子好过了, 才能从根本上提高这些农村 “光棍汉” 的 “竞争力”, 打消姑娘们的思想顾虑, 让他们真正有机会 “脱单” 成家。 想到这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感觉压在肩上的担子越发的沉重了。
他们离开箐下村的时候, 夜幕已经降临。 在夜色中走这些又陡又窄的山道和细细弯弯的田埂路回村委会,对村书记老余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 但对老刘和小张而言, 却是一场艰苦的考验。 特别是小张, 高度的近视让他走起夜路来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生怕一不小心脚底一滑, 就要和旁边深深的箐沟底来一次亲密接触。
平时老余只需要半小时的路程,这一晚他们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路上小张还不小心崴了脚, 虽然不是十分严重, 但也让他疼了好几天。 村书记老余边走就边感叹: “你们城里人平时柏油马路走惯了, 就不是走这乡村小路的料。”
有了这一晚走夜路的经历, 乡村道路的问题, 也深深地刺激到了老刘和小张。 他们带着扶贫任务来到基层, 原以为现在的农村早就应该都是大路宽敞水电到家, 贫困户不过是因为家里有特殊原因和困难才导致的贫困, 没想到这箐下村居然还不通公路, 来回的这段山路更是让人走得胆战心惊后怕不已。
两人也对今后的扶贫工作有了共同的思路和想法: 先争取资金修路,再扶持群众发展脱贫产业。 于是商量着写好了箐下村扶贫工作情况报告,准备多向单位领导和相关部门汇报实际困难, 积极争取项目和资金, 修一条能够让箐下村真正联通外界的 “民心路”。
“局长, 这条路要是不修, 那整个村子群众的贫困根子就拔不了呀, 连卖个猪鸡都得靠人背马驮, 还怎么发展产业? 怎么保证贫困群众脱贫致富?” 在局长办公室里, 老刘和小张详细汇报了扶贫挂点村委会的情况和初步走访困难群众的结果, 并把箐下村急需解决道路问题的事情迫切地提了出来。
“别急, 别急, 扶贫是今年的硬任务, 通村公路这个问题切实需要解决,但也要跟各级相关部门进行协调磋商才行, 你们先在下面做好群众的思想动员和修路的准备工作, 项目和资金就由局里负责争取。” 高局长笑着安抚他们, 并把这个难题一口包揽下来。
5
“余书记、 刘队长, 不好啦, 今天这个修路的工程没法子动啦。” 村民王泽又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委会报信。
村书记老余、 驻村扶贫工作队长老刘和队员小张闻声都立即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别急别急, 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慢慢说?” 老余沉稳地道。
“是修路工程队的施工被人挡住了, 你们赶紧去看一下吧。” 王泽有急急催促。
“除非先赔偿我钱, 否则你们要是敢毁了我家的这个窑洞, 我就挖断这条路, 让谁也走不了。” 一个蛮横又带点嘶哑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来, 正是村里有名的倔头王老七。
在道路旁边土层坚固地方适合的山体上挖个窑洞, 安一扇门, 用于自家养牛养羊, 或者是储存柴草堆放杂物, 一直是本地的传统习俗。
王老七家有个老窑洞正好就在这次修路的规划线路上, 如果要拓宽道路就必须占用这个老窑洞的一部分。听说了没有补偿款, 他便坚决不同意占用, 并在此阻拦着工程队施工。
前期讨论决定修路和规划路线时,村里召开过群众会。 因为吃够了不通车路的苦头, 争取下来的修路资金又十分有限, 为了尽快把路修通, 当时参会的群众都一致签字同意: 如果修车路时必须占用到自家少量的土地和相关设施, 一律不用经济补偿, 需要大家投工投劳的也要全力支持。
村里开会议事那天, 王老七外出走亲戚去了, 去参加会议的是他的老伴, 当时也一起在会议记录上签了名同意放弃补偿。
可当今天王老七知道了自己家的老窑洞就要被无偿占用, 立马不干了。 先是痛骂了老伴一场, 气得老伴在家里哭天抹泪; 接着又扛了把锄头直接坐在自家窑洞面前, 嚷嚷着必须要赔钱, 否则就不让施工队继续施工。
其实在规划路线时, 为了新修的路能够减少急弯降低坡度, 一路上像王老七家这样要被占用的窑洞起码有十来个。 其他的人家因为支持修路,都没有什么意见, 只被占了一小部分还能再利用的, 就自己重新修修窑洞门, 或者再往洞里扩一扩空间; 大部分都被占了没法再利用的, 就干脆舍弃不要了, 或者计划在其他地方重新挖一个。
可谁知今天遇上了王老七这个老倔头, 修路的工程还是被阻住了。 王老七平时在村里就以倔强闻名, 总喜欢跟人抬杠, 特别是遇到涉及自家利益的事情, 那是毫厘必争, 从来不肯吃亏。
此刻, 修路施工现场已经围了很多人, 有村里闻讯来看热闹的群众,也有参与道路施工的人员。
“老大爷, 我们只是负责道路施工, 这补偿的事情你找我们没用呀,要不你直接去村委会反映一下。” 施工队的人好言相劝。
“七大爷, 修这条路是为了全村的人, 大家都同意不要补偿, 你家怎么能搞例外呢。” 村民里也有人劝着王老七。
“王老七, 当初开会商量修路时你家人可是也签了字的, 怎么到你这就不认账了呢?” 急急赶来的村书记老余上前责问。
“我不管, 我没有签字, 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王老七继续不管不顾地胡搅蛮缠。
“那你究竟想怎样? 如果有钱的话早就都补偿给大家了, 可现在是连修路的钱都还不够呢, 怎么补偿给你?”工作队长老刘也跟着反问。
“不给补偿也行, 那你们就让我也领份低保。” 见是村委会的人来了,王老七转了转眼珠子, 重新提出了新的要求。
大家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 借机争低保才是他今天真正的想法。
“低保户那可都是村里开会评选出来的, 还要层层公示审查, 怎么可能村上说给你就给你?” 小张直接就驳斥他。
“反正我不管, 要么赔钱, 要么给我低保, 否则今天这个路就是修不成。” 王老七也是直接耍起了无赖。
看着眼前的场景, 村书记老余和驻村扶贫工作队长老刘都皱起了眉头。 看样子短时间内想说服王老七有些困难, 可这样耽误了工期也是浪费修路的钱呀, 想强行动手把他拉开吧, 又怕他年纪大了, 老胳膊老腿的弄伤了不好交代, 怎么办呢?
突然小张灵机一动, 转身就向村子里跑去, 只剩下其余的人在那里干瞪眼。
“王老七, 好好的日子不过, 你在这扯什么羊耳疯?” 一声威严的叱责突然响起。
大家转头一看, 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原来是小张把王三爷给请来了。
王三爷曾经当过兵, 退伍回来后就一直在村里生活。 因为在族里辈分高, 出去见过世面, 为人做事又公道正派, 所以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看重, 说话很有分量。 村里谁家要是有点矛盾纠纷都爱找他评理, 他也经常热心地帮着解决问题。
俗话说得好: “卤水点豆腐, 一物降一物。” 这王老七历来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就是怕这个本家的三哥, 村里家里谁说的话对他都不管用, 就王三爷能降住他。
“三哥, 我就是年纪大了身体毛病越来越多, 所以想讨份低保有个保障。” 看见是王三爷来了, 他赶紧站起身来, 声音都低了下去。
“这一码归一码, 低保的事情怎么能和修路搅和在一起? 咱们村吃了多少不通车路的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今天好不容易终于能修路了, 一个破窑洞值些什么? 别人都让修就你不让修, 以后你在村里还要不要做人?”
听着王三爷的责备, 王老七已经没了嚣张气焰, 渐渐低下了头。
“我再问你, 今后你家里还要不要和村里人情往来? 孙儿男女还想不想嫁娶办事? 今天你要是真不让修路,那就等于宣布和大家断绝往来, 你可要彻底想好了。” 王三爷直接又下了一剂猛药。
“三大爷说得对。” 其他的村里人也连声附和。
“让修, 让修, 我怎么会不让修。”王老七还是抵不住松了口。
“那还要不要赔钱? 要不要低保?”王三爷又追问。
“不要了不要了, 路修起来我也要走呢嘛。” 王老七终于是缴械投降,彻底转了语气。
“老哥, 你这样想就对了嘛, 来来来, 跟我们回村委会喝口水。 现在有政策, 如果平时生病住院个人承担的费用过高, 向村上提供医药费凭证,就可以申请困难补助。 我们一起去好好合计合计, 要是符合相关的补助条件, 就帮你写申请报上去审批。” 工作队长老刘上前一把拉住王老七, 一群人呼啦啦地往村委会去了。
一场风波就此揭过, 人群渐渐散去, 施工队又开始热火朝天地施工了。 在大家的期盼下, 原来那条弯弯曲曲的狭窄泥巴路逐渐变成了平直宽敞的通车公路, 慢慢地向前方延伸出去。
三个月以后。
箐下村村头新修的篮球场兼停车场上, 一大群人正聚在一起欢声笑语。 村书记老余、 驻村扶贫工作队长老刘及队员小张也都在人群中笑得见眉不见眼。
只见一辆系着红绸花的银灰色微型车缓缓地沿着新修好的水泥道路开进来, 路上一大串长长的红鞭炮立即“噼里啪啦” 地响了起来。
今天是箐下村第一次车子能够开到村子里, 全村男女老少都兴奋不已, 大家一起来凑热闹, 比过年时还要高兴。
“真是想不到,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到咱们村里通公路通汽车的这一天呀。” 王三爷笑眯眯地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感叹。
“是呀, 村里这回通了车, 以后大家进出买卖东西就都方便了, 孩子们去上学也能轻松不少, 再也不必走那么远的路了。”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着王三爷的话。
只有二元娘咧着嘴笑了一阵后,突然又万分惆怅地想起了去年因为村里不通公路, 儿子没能领回家的那位姑娘, 还有自家那头折在半路上的大肥猪, 有些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儿子现在才领那位姑娘回来就好了,可以坐着车子直接来到家门口, 也就不会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
6
七月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直射下来, 像无形的火焰在舔着大地, 把路边几棵苦楝子树翠绿的叶片都烤得有些发蔫。
“他四婶, 你家地里的辣椒就摘完了吗?” 二元娘满头汗水, 正背着满满一大花篮红彤彤的小辣椒往村头走来, 边走边和迎面过来的四婶子打着招呼。
“还没呢, 这下子刚卖了今天的一茬, 地里的应该还可以再摘四五回呢。” 四婶子也爽快地答应着。
“二元娘, 你家的这些辣椒品质可真好啊, 今天收购价是五元一公斤呢, 你赶紧去卖吧。” 等二元娘走过自己身边时, 她伸手随意地从大花篮抓了一把辣椒出来看了一眼, 便又重新放回去。
“好呢, 我这就去。” 二元娘加快了脚步向村头新修好的篮球场赶去。
篮球场上, 已经有好几位村民背来了自家种的辣椒, 正在排着队等候售卖。
两位精明干练的菜商, 在地上铺了一块长条的塑料布, 让村民们把辣椒都从大花篮里倒出来摊开, 逐家检查着辣椒的品质, 把那些表皮已经出现破损或是成熟度还不够的辣椒都拣出来, 才进行过秤, 称完辣椒现场就兑付了收购款。
“老乡们, 大家在采摘辣椒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保持辣椒的外观完好, 我们收购的辣椒当天就会统一装筐后由火车运往省外, 如果有了破损, 在运输途中便容易腐坏, 就要影响辣椒的品质, 最后也会影响辣椒收购和销售的价钱, 最终就是影响大家的收入了。” 他们一边收购还一边大声做着宣传。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 二元娘辛苦背来的一大花篮辣椒就被收购了。 由于辣椒的品质好卖相好, 还被菜商和大家都狠夸了几句。
拿着到手的卖辣椒钱, 二元娘心里也特别激动。 她这一大篮辣椒有40多公斤, 收购价5元一公斤, 一下子就卖了200多元, 想起家里那两亩果实累累的辣椒地, 更是干劲十足了。 心想等把这些辣椒都卖完, 就又能多攒下几块为儿子娶媳妇的钱了。
有些卖完辣椒的村民并没有立即离开, 而是在旁边继续看着菜商收购辣椒, 彼此熟悉的相互之间拉着家常。
“在家门口种个辣椒就能挣收入,这可真要感谢上边来的扶贫干部。 多亏了他们反复到家里动员大家一起种植这种美人椒, 又联系企业提供辣椒苗、 开展辣椒种植技术培训, 还保证收购, 我们今天才能把这钱攥在手里。” 二元娘感慨着。
“咦, 刘队长和小张今天怎么没来呢? 平时收辣椒时他们都来帮忙维持秩序的嘛?” 有人开口问。
“今天他们是到县里参加培训会去了, 不然每次收辣椒的时候他们都会在这里帮忙呢。” 有知道情况的人就答话。
“今年的辣椒这么丰收, 大家都能赚钱了, 可得找个时候请刘队长和小张同志到家里吃顿饭, 好好感谢一下他们。”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 辣椒收购现场一片热热闹闹的气氛。
陆续地有村民或是自己背或是用毛驴驮来了一篮篮红彤彤的 “美人椒”。 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左右, 才没有人再来交售, 但今天收的辣椒, 已经是把一辆小型农用车车厢挤得满满当当了。
两位菜商高兴地结束了一天的收购, 又和大家约定了后天再来,然后就开着车直奔十多公里外的一个火车站, 要赶紧把这些新鲜的辣椒直接发货运送到大城市里进行销售。
目送着那辆农用车在水泥路上“突突突” 地绝尘而去, 大伙心底都有着预感: 箐下村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红火。
7
中秋节前夕。
“妈, 这次阿娟要跟我一起回来过中秋节。” 二元打电话回来, 语气里带着满心的欢喜。
原来二元自从和阿娟分手后, 心里却总是放不下, 所以休息没事的时候, 就会一个人到阿娟上班处附近的街道上走一走, 怀念两人以前甜蜜相处的美好时光。
谁知有一天, 居然意外地遇到了正碰上 “抢包贼” 的阿娟。 阿娟已经被狠狠一扯带倒在地, 危急时刻, 二元不假思索就冲上前去, 硬是夺回了阿娟被抢走的包。 “抢包贼” 看到来了打抱不平的, 不敢多纠缠, 急忙转身就逃走了。
二元生怕阿娟受了伤, 也不敢去追, 急忙扶起阿娟探问情况, 知道并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 又把包递还给她。
阿娟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包喜极而泣。 原来她平日里是在一家服装店打工, 今天刚好老板娘有事情, 因为信任她, 就托她把这两天的营收款拿到银行里去存一下。
整整两万元现金, 差不多是她半年的工资了。 因此她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抱着包, 谁知却被 “抢包贼” 给盯上了。
有了这个小插曲, 孤身在异乡打工的阿娟再次被二元感动, 两人自然而然地复合了。
阿娟听说二元的老家已经修通了公路, 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打算跟着二元一起回来过中秋节。
“这是真的吗? 那可太好了。” 二元娘闻讯, 半天都没舍得放下手里的电话, 还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 直到痛得 “哎呦” 一声, 才敢肯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随即她就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激动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二元爹和奶奶, 一家人顿时觉得生活又有了盼头。
到了二元他们要回来的那天, 一家人早早就忙碌起来: 二元爹将家里养的已经差不多有两公斤的母鸡捉来杀了, 细心地烫毛拔毛剖洗干净, 宰成小块加上配料后放入锅中小火慢炖; 二元娘将家里家外收拾打扫得干净整洁, 又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 就连奶奶也从病榻上挣起身来,穿上件新衣服打整了自己一番, 坚持要坐在堂屋里等着, 以便好好看看自己未来的孙子媳妇。
一直等到下午, 二元和阿娟才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跨进院门。 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赶紧接过东西把他们迎进堂屋内。
阿娟的容貌虽然只算是中人之姿,可是清秀文雅, 身材苗条, 性情又温婉, 穿着浅蓝色的短袖T恤衫和黑色牛仔裤, 跟穿着浅蓝色短袖衬衫的二元站在一起, 两人像是穿了情侣装,看起来十分的般配。
二元挨个介绍着家里人, 阿娟则略带羞涩地喊了一遍奶奶、 大爹、 大妈, 一家人心里都乐开了花, 忙不迭地答应着, 又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都端上桌来, 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奶奶努力睁大那双早已经昏花的老眼, 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未来的孙媳妇, 那是越看越喜欢, 当即就把自己手上那个已经戴了几十年, 纹路有些发黑, 但表面依旧铮亮的宽幅雕梅花老银手镯褪下来, 直接就要给阿娟戴上, 说是自己给的见面礼, 不管阿娟怎么推辞都不行。
平时爱抽旱烟的二元爹生怕自己身上的草烟味会熏着姑娘家, 让她不习惯, 悄没声息地把自己长年不离手的长杆旱烟锅以及烟丝一齐藏进了柜子里。
二元娘则是热情地招呼阿娟吃饭,不断把好菜往她碗里夹, 堆起了一座尖尖的小山头。
看着家里人都这么喜欢阿娟, 二元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 觉得自己的人生幸福已经越来越近了。
等到吃完了晚饭, 帮二元娘收拾好碗筷后, 二元就带着阿娟去村子里逛了一圈。
“二元, 既然领了女朋友回来, 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路上遇到的村里人都热情地打招呼。
“快了, 就快了……” 二元虽然有些羞涩, 却也红着脸笑着应答。
自去年以来, 在政府的精准帮扶下, 箐下村凡是符合条件的人家都享受到了脱贫攻坚危房重建或是补助改造的政策。 有的人家直接将饱经岁月风霜的老房屋推倒重建, 盖起了新式楼房; 有的人家房子外观还好只是墙抬梁结构安全性不足的, 就加装钢架稳固墙体, 并更换那些已经朽坏的梁木和旧瓦, 对内外墙进行加固粉刷,屋内也都打成了平坦的水泥地板。
二元家因为有残疾人和病人, 经济又确实困难, 住房也破损严重已经属于危房, 因此被村里评为了建档立卡贫困户。
二元家通过扶贫政策扶持和自家的努力, 在原址上拆旧建新盖起了两层砖混结构的新楼房。 现在虽然还没有装修显得有些简陋, 屋里的家具也只有沙发、 饭桌和床等稀稀疏疏的几样, 但一家人终归是住上了新房。
奶奶和二元爹因为可以享受健康扶贫的相关政策, 不仅是到村卫生所、 镇卫生院和县医院住院看病拿药打针的费用能够享受大幅减免, 还有签约的家庭医生不时会上门问诊, 医药费用这块的支出负担一下子减轻了很多。
村里的道路现在全部铺成了水泥路面, 联通各家各户门前。 一套套银灰色的太阳能热水器矗立在家家户户的房头上。 站在村子高处看下去, 处处是青瓦白墙, 还有几户人家院墙头露出挂满累累果实的石榴树和红梨树。 整个箐下村的面貌焕然一新,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再不是从前破旧衰败的样子。
“你们村子怎么一点也不像你曾经讲给我听的那样子, 你以前是不是在骗我呀?” 阿娟不禁有些疑惑。
“我怎么可能骗你呢, 现在这些可都是去年以来才有的新变化, 前年过年时你要是跟着我一起回来, 看到的就是我从前说的那样。” 二元赶紧极力澄清。
远处的夕阳收敛了耀眼的光芒,变成一种柔和的橙红色, 在群山之中慢慢坠落下去, 却在天边绵延的山头上燃起了一大片绚丽的晚霞。
并肩驻足在村口的大树下, 默默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两人身边弥漫着一片温馨的气息。
“阿娟, 嫁给我吧! 虽然现在家里条件还不算太好, 但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 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二元终于鼓足勇气, 拉起了阿娟的手,掏出衣兜里已经捂了很长时间的求婚戒指。 打开小盒子, 里面并不是钻石戒指, 只是一枚很漂亮精致的白银戒指, 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心形蓝宝石。
阿娟故意低头不语, 半晌都没有出声, 等再抬眸时, 就看见二元眼里的希冀在一丝丝黯淡下来, 才忍不住“噗嗤” 笑出声。
“好, 那你说话可要算数, 一辈子都必须要对我好。” 她伸出秀气的手指, 示意他帮自己戴上戒指。
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终判决的二元, 霎时间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分外明亮, 也憨憨地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清脆的笑声, 惊动了栖息在头顶大树上的那几窝喜鹊, 本已经归巢的喜鹊们, 又叽叽喳喳地展翅飞了起来, 重新在黄昏的天空中盘旋。
“喜鹊闹, 喜事到, 村里这是又要添喜事了呀。” 村里的老人们就念叨着老古辈流传下来的谚语。
8
天边才刚刚露出一抹晨曦, 村委会大门口就已经站了一个人影。
才起床的驻村工作队员小张正睡眼惺忪地从宿舍里出来, 打算上个厕所洗把脸后去晨练。 门口站着的人影让他吓了一大跳, 心下不由得一紧:这是发生什么急事了? 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村委会找。
连厕所都没有忙得赢去上, 他赶紧先去开了村委会的大门, 让外边的人进来。 等到看清楚来人是箐下村的贫困户小三保, 他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因为这位可是村委会的老常客了, 一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小三保, 你这次又有什么事情了? 怎么一大早就跑到村委会来? 是不是家里又缺米了?”
“张同志, 我现在家里可什么都不缺了, 就是缺一个媳妇, 你们政府要负责发一个媳妇给我。”
这一番话直接雷得小张是外焦里嫩, 也让刚闻声推门而出的工作队长老刘扑哧一声笑弯了腰。
“小三保呀, 我们小张自己都还是个光棍呢, 你让他去哪里找个媳妇发给你呀?” 他忍不住调侃。
“刘队长, 我们村里的二元都已经找到媳妇了, 你们不是一直说有事就找政府吗? 我就要政府发一个媳妇给我。” 小三保听了立即上前扯住工作队长老刘的袖子。
见队长老刘自己引火烧身, 小张立刻脚底抹油就往厕所溜去, 他可是已经辛苦憋了半天了, 得先赶紧去解决一下 “三急” 问题。
等到他一身轻松地从厕所里出来,队长老刘已经在厨房里忙活着煮上了面条, 小三保正乖乖地坐在桌子旁边等着吃早点。
看着小三保孩子一样的神情, 小张不由得叹气, 又想起了他们刚来驻村去走访贫困户时, 了解到的小三保家的情况。
小三保今年其实都已经四十五岁了, 但人们还是习惯叫他小三保, 就连小孩子们也是这样叫。 这是因为小三保先天有智力残疾, 所以在大家眼里, 他虽然身体长成了大人样, 说话做事却始终还是个孩子。
说起小三保的身世也是可怜。 他的父亲当年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 一直到了四十来岁都没有能够说上个媳妇, 万般无奈之下, 只得娶了本就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小三保母亲。
其实这也是极少数贫困山区贫困家庭实在没有办法的最终选择。 一家人不图别的, 就指望着能够生下健康的一男半女, 传承香火延续门户。
小三保的出生, 让父亲和奶奶都如获至宝, 就连对他的疯母亲都耐心了许多。 可等他长到五六岁后, 就发现了不对劲, 小三保看着就是憨憨傻傻的, 和其他同龄孩子有着很大的差距, 别人轻易就学会做的事情, 到他那里却是怎么都没办法。
父亲着急起来, 连忙就带着小三保到城里去看病。 可这趟旅程却是彻底地让父亲绝望了。 医生进行了细致的检查诊断后告知: 这孩子是先天性的智力残疾, 属于遗传导致, 所以无法进行治疗, 小三保今后的智力顶多能够达到七八岁孩子的水平。
回村以后, 一向勤苦耐劳的父亲直接就换了个人。 他变得嗜酒如命,经常喝得烂醉, 也不再按时去田地里干农活。 对小三保母子俩要么不闻不问, 要么就非打即骂, 从前那个总是为家人遮风挡雨的父亲一去不复返。
奶奶在世时, 还能勉强拉扯着小三保过日子, 也照料一下他疯母亲的吃喝。 可就在他十岁时, 一直强撑着的奶奶还是因病去世了, 办完丧事后, 父亲更是在外面哪里有酒哪里醉, 直接不愿意归家。
没过多久, 父亲因为长期酗酒伤了身子, 在一场酒席上又是死命地把自己灌醉, 最后还没等送到医院就咽了气。 疯疯癫癫的母亲则因为没人照管, 独自到山上乱跑, 也失足摔下山崖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此后, 这个家里就只留下了憨愣愣的小三保一个人。 都是本家亲戚和左邻右舍看着实在可怜, 今天你家给一碗, 明天叫他到家里吃一顿, 村上也经常地给他救济, 才让他慢慢地长大了。
成人后的小三保虽然智商不高,但也学会了割草喂喂牛, 跟着人上山去找找野生菌, 平时还可以帮人干点简单的活计, 挣点零花钱。 家里的田地则是由本家堂哥代为耕种, 每年给他些口粮。
虽然日子并不宽裕, 但小三保的心思单纯, 只要有吃有睡有玩, 就没有太多的焦虑, 还学人家买了个小收音机随身带着听听广播和音乐, 每天都过得乐呵呵的。 大家平时遇到了都喜欢逗他开他的玩笑, 他也当别人是陪他玩, 从来不生气。
村里人都同情他, 评选贫困户时也把他评上了。 所以自老刘和小张来驻村扶贫后, 就经常和小三保打交道, 因此早就和他十分熟悉。
一年多以来, 他们想方设法争取补助资金, 已经帮小三保重新建了一间砖混结构的平房, 接通了水电, 让他搬出了那间年久失修已经破败漏雨的老屋子。 村里开会评低保时小三保也评上了, 从此基本生活有了保障。
但也因为老刘和小张经常去他家走访帮忙, 小三保就依赖上了老刘和小张, 有事无事的就爱来村委会找他们, 有时说自己没米了, 有时又说自己没菜了。
其实他家里有些什么东西, 老刘和小张心里都是一清二楚, 也知道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撒撒娇, 所以有时村委会有东西就给他一些, 没有的话就告诉他没有了。 小三保也不在意,只是过上两天又会再跑来。
“小三保, 是谁告诉你来找我们要媳妇的?” 老刘端来煮好的面条放在小三保面前, 一边故作不经意地问。心底却在想着, 等知道了是谁挑唆的小三保, 一定要去狠狠教训一顿, 这随意开的一个玩笑, 小三保可能就会一直记在心里了, 说不定还要影响他今后的生活。
“没有谁呀? 是村里大家都在说二元就快娶媳妇了, 我也想要一个, 想着你们肯定能发个给我。”
“小三保, 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尽力帮你的忙, 媳妇却不是发的, 婚姻自由, 要找媳妇只能是靠自己, 你看二元的媳妇不就是自己领回来的。”小张耐心地哄着他。
“我不管, 我就是要你们发个媳妇给我。” 小三保一边大口吃着面条,一边还是含含糊糊地执拗着。
老刘和小张不禁一起扶额。
9
“砰” 的一声锐响, 一个白瓷杯子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 你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一个中年男人暴怒的声音随之炸雷一般响起。
“好好的一个大姑娘, 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 为什么一定要嫁去那么偏远的穷山沟沟里?” 一个中年妇女也开了口, 虽然是在反对, 语气却是平和的。
“爸、 妈, 除了他家那地方又穷又边远, 你们还有别的反对意见吗?”接着说话的正是阿娟。
这次她带着二元一起回家, 就是告诉家人两人准备谈婚论嫁。
刚开始看着二元老实本分, 手脚又勤快, 又肯听阿娟的话, 爸妈都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客客气气地招呼一起上桌吃饭。 可在饭桌上一番盘根问底, 知道了二元家的真实情况后, 父母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不再显得那么热情。
阿娟心里其实早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情形, 为了不让二元尴尬, 等刚吃完饭, 她就叫来隔壁的一位堂兄, 找了个借口让他把心底忐忑不安的二元带出去玩一阵。
等二元的身影在大门外转角处消失, 屋里随即就上演了刚才那狂风骤雨的一幕。
“娟啊,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你看看他家那情形, 远在穷乡僻壤的山旮旯里不说, 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人,父亲又不顶事, 以后你要真嫁过去,得吃多少的苦呀! 还是听妈的话, 跟他断了吧?” 母亲继续耐心劝说。
“就算是不嫁城里人, 你起码也得找个家境小康无病无灾的吧, 你看看自己选的是个什么家庭! 那不是白白地跳进糠箩里去受苦吗?” 父亲余怒未消。
“爸、 妈, 你们先别生气, 这些道理我都懂, 可是一辈子要图的不应该先是人吗? 你们也见过了二元的品性为人, 再说他对女儿是真的很好。”阿娟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扫帚把地上的白瓷杯碎片打扫干净, 又重新为父亲泡了一杯茶。 心里却在暗暗焦急, 自己的救兵怎么还没到。
“爸、 妈, 小妹说得有道理, 人要自己立不起来的话, 家里再是有千有万也都会被败光, 根本靠不住。”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个女子走进屋来,是阿娟的姐姐阿梅, 也是她期待的救兵。
阿梅比阿娟大了四岁, 同样的身材苗条, 容貌生得比阿娟更漂亮。 然而此时的她, 却是满脸憔悴, 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比真实的年纪还显老了好几岁。
“姐, 你回来啦, 还没吃饭吧? 快坐下休息一会! 我去帮你热一下饭菜。” 看到自己的后援终于到了, 阿娟放下心来, 转身进厨房去了。
“梅啊, 你回来啦, 快过来歇一歇!” 知道大女儿肯定已经劳累了一天, 母亲也怜爱地招呼着。
阿梅听话地坐到了母亲身边, 阿娟已经把热好的饭菜端了出来。 早就过了饭点, 肚子确实是饿了, 阿梅就先端起饭碗大口吃了起来。
“梅啊, 事情再忙也要该吃饭就吃饭, 千万别把自己身体折腾坏了。”母亲心疼地嗔怪。
“知道了, 妈,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你就别操心了!” 阿梅边吃边抽空应了一句。
等阿梅吃完了饭, 收拾了碗筷,一家人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爸、 妈, 我知道你们是心疼小妹, 怕她嫁得不好以后会吃苦受累。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日子总是要自己去过, 今天好不代表明天也好, 今天不好说不定明天又会变好。 像你们说的那样嫁个城里人、 找个小康家庭, 当年我就是按这个标准去选的,可你们看看我今天过的是什么日子!”说着说着, 阿梅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滚落下来。
听了阿梅的话, 又看到阿梅落泪,父母亲神色不由得都黯淡下来。
说起阿梅的婚事, 当初曾经也是让村里人都羡慕嫉妒的, 说阿梅是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阿梅在村里是比较漂亮出众的姑娘, 可在城市的姹紫嫣红里也只算普通。 书只读到初中毕业, 出来两年后学过的知识就又全部还给了老师, 所以虽然早早就到城市里打工, 可一直从事的都是工厂流水线工人、 餐馆服务员、 超市收银员这类的工作。
身边不乏追求者, 阿梅却一直牢记着父母的嘱咐: 嫁人一定要找个城里的或是家境富裕的, 今后才能过上好日子。 因此凡是达不到条件的, 都是被无情地直接拒绝。
五年前, 阿梅到一家私人小型超市里当收银员, 桃花突然降临了。 原来是超市的老板老丁观察了一段时间后, 觉得阿梅性格温柔、 做事麻利,人也长得漂亮, 就替自己还没娶媳妇的小儿子阿强相中了她。
在老丁的有意撮合之下, 两个年轻人便被经常安排在一起做事情, 接触得越来越多。
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自己也觉得阿梅还算乖巧听话, 娶了她还能让父母亲高兴, 对自己少些唠叨和管束,于是相处没多久, 阿强就直接向阿梅求婚了。 人是城里人, 家境又富裕,开着超市, 今后的日子不愁过, 而且还不嫌弃自己是个乡村丫头主动追求, 这一切是多么符合父母亲常常提及的标准。 被这突然砸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 阿梅来不及深入思考, 也没有对阿强的为人进一步了解, 就直接一头栽了进去, 应允了婚事。
老丁家到阿梅家提亲的时候, 可是实实在在地让她家在村里出了一回风头。 那一皮卡车琳琅满目的礼物,让村里人都咂舌, 说阿梅是攀上了个好人家。 阿梅的父母也觉得姑娘嫁到城里这样的人家肯定能享福, 高兴得合不拢嘴, 老丁说什么都是一口答应。
阿梅就这样带着对幸福生活的满怀憧憬, 懵懵懂懂地嫁了过去。 可等新婚蜜月期过去后, 婚后的日子就让阿梅开始有些招架不住。 一直觉得小意体贴的丈夫直接就变了个人, 爱喝酒、 爱打牌, 一星期倒有七天都在外面跟狐朋狗友鬼混, 不到半夜三更都不会回家。
没钱时跟父母要不到, 就来逼迫阿梅, 将她不多的几块体己钱搜刮得一干二净。 甚至有时喝醉了回来嫌阿梅服侍不周, 还会向阿梅动粗。
阿梅去找公婆哭诉, 公婆却总是要她忍耐, 说阿强只是孩子心性还没长大, 等两人有了孩子就好了。 有时还话里话外暗暗挤兑她自己没本事笼络丈夫的心, 管不住丈夫。
阿梅信以为真, 也好脸面, 不想让村里人看笑话, 便不愿意将这些糟心事讲给父母听, 一直自己默默忍受, 期盼着有个孩子后丈夫就会收心回归家庭。
一年以后, 孩子真的如愿而来。可惜在阿梅剖宫产生下个女孩后, 婆婆就变了一副嘴脸, 满口的嫌弃埋怨, 直接说家里超市忙不过来, 让她自己管自己就走了。 丈夫阿强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院里都没有来看一眼。 阿梅独自在病床上以泪洗面, 却是毫无办法, 只能打电话向妹妹求助。
等阿娟赶到医院, 看到姐姐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没人照顾, 因为做了手术后动弹不得, 想喝口水都没有办法, 实在是义愤填膺, 转身就要去找老丁家的人理论, 却被阿梅伸手拉住了。
“你一个小姑娘家, 去找他们也没用的, 都怪姐姐当初被迷了眼, 自己跳进了火坑。”
阿娟忍不住抱着姐姐泪流满面。
有了阿娟的照顾, 阿梅母女俩顺利出了院, 阿梅也得以坐满月子。
整个坐月子期间, 阿强就回来过一次, 连女儿都不看一眼, 开口就是要钱。 当听阿梅说交了住院费用后手里早就没有一分钱了, 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要不是因为阿娟在场他有些顾忌, 那高高扬起的巴掌恐怕就要落在阿梅的脸上, 最后还是收手骂骂咧咧地摔门走了。
等到女儿满月了, 阿梅就去问公婆办孩子 “满月宴” 的事情, 准备让父母亲戚来送 “祝米酒”。
“一个破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办的,就是浪费钱财, 我们可没时间招待你家那些乡下的穷亲戚。” 婆婆冷冰冰地说。
“姐, 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走, 我们回家。” 阿娟愤怒极了。
阿梅这次也是彻底地对丈夫和公婆绝望了, 抱起孩子就和阿娟一起回了娘家, 哭诉了自己一年多来的遭遇。 父母亲听后心疼万分, 于是一家人都支持阿梅提出离婚。
听到阿梅说要和丈夫离婚, 老丁一家都有些惊讶。 在他们心目中, 阿梅一直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农村小媳妇, 任凭他们糊弄拿捏惯了。
“你一个小村姑, 能够嫁到我们家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自己不争气生了个丫头片子不说, 还敢提离婚?”婆婆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可要想好了! 如果真的和我儿子离婚了, 这家里什么都没你的份!”公公也开口威压。
“这样的福气还是留给更合你们心意的人去享吧, 我也没想要你们家什么东西, 只有这个丫头想必你们也看不上, 我就带走了。” 阿梅闻言惨然一笑, 缓缓说道。
“离就离, 看你一个村姑能蹦跶成什么样! 我家重新找个能生儿子的,这丫头片子我们才不要呢。 不过告诉你, 想要抚养费可一分没有。” 婆婆继续叫嚣。
因为愿意净身出户, 一年后阿梅终于是如愿以偿, 脱离了自己轻率选择的婚姻。 但一个年轻女人孤身带着幼小的女儿, 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
幸好还有父母愿意帮她照顾着女儿, 让她得以继续去打工赚钱养家。可转眼女儿就上幼儿园了, 为了女儿能够在城里上学, 她必须要多挣些钱。 于是除了白天正常在超市打工,她晚上还去兼职送外卖, 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才会这么的疲惫。
因为两姐妹感情好, 阿娟和二元波折的恋爱经过她是一清二楚, 也支持妹妹找个真正珍惜自己的人, 于是今晚特地请假赶回来, 就是准备帮着妹妹说服父母, 改变他们的老观念。
果然, 阿梅的现身说法, 动摇了父母亲坚决反对这门婚事的意愿。 阿娟则乘机趁热打铁, 给他们讲起了二元家和村里的变化, 以及二元和家人对自己的种种好, 还忍不住把手腕上那个奶奶送的宽幅雕梅花老银手镯亮出来炫耀。
“你还是要再好好考验考验! 这婚前一个样婚后一个样的人多得很, 可不要像你姐一样吃亏上当了。” 母亲还是有些不放心。
“妈, 我早就考验过他了, 确定加肯定他是个老实人, 绝不会对我耍滑头的。” 阿娟斩钉截铁地道。
“那小子人看着笨笨的不机灵, 却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的要跟他, 算了算了, 反正以后的日子是你们过, 我们也不做恶人了, 你告诉他家选个日子正式来提亲吧!” 父亲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
阿娟和阿梅姐妹俩忍不住相视一笑, 这回可总算是把这桩婚事最大的阻碍给消除了。
“赶快去把你的那个傻小子找回来吧, 看把你心疼的, 生怕爸妈让他受委屈。” 阿梅打趣妹妹。
“姐, 你怎么这样啊!” 阿娟脸红了, 娇羞地嗔了一句, 真的就出门找二元去了。
“唉,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阿梅故意装模作样地感慨, 果然逗得父母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10
日子进入冬月。
又是一年春节即将来临, 箐下村外出打工的人们都陆续回来了, 家家户户杀猪扫尘预备过年, 村里的气氛也渐渐热闹起来。
二元娘眼巴巴地看着墙上的山水画挂历, 那个用红笔醒目地圈起来的日子: 冬月二十六, 黄道吉日, 宜嫁娶。 这可是花了钱专门请人瞧的好日子, 是给二元结婚办喜事定下的日子。
年近三十的儿子这回终于要娶上媳妇了, 二元娘的心病一下子好了大半。 她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井井有条地安排操持着家里办喜事的各种准备工作, 恨不得明天就是冬月二十六。
真到了冬月二十六这天, 村里一大早就有些躁动起来。 天还没亮, 二元家早已经灯火通明院门大开, 被请了当 “相帮” 的亲戚和村人们都匆匆赶来, 开始各负其责地烧水杀猪宰羊, 准备煮饭做菜。
二元家平日里看着还算宽敞的院子, 由于中间用粗木竿子和香树叶搭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青棚, 地上撒满青松毛, 又摆上了十套桌椅板凳, 今天也变得有些狭窄了。
上下二层的新楼房已经简单装修了一下, 里外都刮了白, 屋内贴了地板砖, 新买了沙发、 桌子、 电视柜和衣柜、 大床等家具, 不再是空荡荡的。 每道门上都贴着崭新的喜联, 透亮的玻璃窗也贴上了红彤彤的双喜字, 一派喜气洋洋的场景。
转眼到了中午, 二元娘热情招呼着亲朋好友, 看着家里这一片忙乱又喜庆的场面, 心情却是十分愉悦。
“大嫂, 恭喜你家二元今天娶了新媳妇, 以后的日子甜上加甜。” 一声爽朗的祝贺在门边响起。
原来是村书记老余带着驻村工作队长老刘、 队员小张一起来二元家做客贺喜了。
“这都是托了你们的福呀!” 她急忙迎上前去, 高兴地把贵客们往正堂屋里让。 “要不是有党和政府的帮扶政策, 村里修通了车路, 让我们家脱了贫, 哪里会有今天这场喜事? 真的是太感谢你们了!”
“大嫂, 打铁还靠本身硬, 你们家之所以能够顺利脱贫, 主要靠的还是自家勤劳苦干, 再加上二元是个争气的小伙, 家里的光景才会越来越好。”队长老刘笑眯眯地回应。
“大娘, 二元可是你们箐下村脱贫后第一个讨新媳妇的青年人呢, 给村里的其他人带了个好头, 实在是可喜可贺。” 小张也笑着说道。
现在的老刘和小张, 通过将近两年时间的驻村扶贫工作, 已经彻底地融入了乡村生活, 和村里人打成了一片。 不仅走起山间小道和田埂路驾轻就熟, 就是到了贫困户家里都是鸡不叫狗不咬, 各家各户的情况成竹在胸, 让村书记老余再也无法随意打趣了。
“新娘子进村了! 新娘子进村了!”随着远处传来热闹的唢呐声, 小孩子的欢呼声在村头响了起来。
婚礼总管事王三爷一声吆喝, 请来的 “相帮” 们就按照事先的分工职责忙碌起来: 放鞭炮, 迎客, 准备茶水, 摆上酒席……热热闹闹的农家婚礼拉开了序幕。
去迎亲回来的几辆婚车整齐地停放在村里新修的篮球场上。 新郎新娘下了车, 就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每人抬着一杆红旗打头, 两位叭喇匠喜庆的唢呐声响彻天际, 接亲送亲的亲朋好友们便都跟在新郎新娘身后,形成了两列长队, 一起踏着满地鲜红的鞭炮碎片, 向着二元家走去。
眼看着新郎新娘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走进了大门, 在二元娘心上悬了多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尘埃落定, 她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再微转头瞥一眼身边嘴唇无声翕动, 早就激动得说不出半句话来的二元爹, 觉得自己一家人的生活总算是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