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广东)
一
八十二岁那年, 祖父走了, 走得冷清。 家乡的土林, 千万次出现在他的梦境, 而远在三千里外的云南老家, 无人赶来为他送行。 在那个不知手机为何物, 一年里头也没打过一个电话, 拍过一封电报的年代, 通信是如此的不便不堪。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卒于江西, 井冈山脚下, 一贫穷落后的村庄。
祖父走的那天, 下着鹅毛大雪。平时性情温和的父亲, 火急火燎“嘭” 的一声, 一把推开教室门, 凛冽的朔风, 冷如冰刀般打在我的脸上, 灌进我的脖子里, 顺势钻入我的身子, 让坐在最前排的我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继而大声打起喷嚏。 憨直的父亲跟老师道明原委, 替我告了假。那时我念小学, 跟着父亲一身泥土一身雪, 深一脚浅一脚, 赶回家时, 祖父只剩一游丝之气, 似乎想对我说什么, 最终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看着陆续涌来的亲人们, 他的眼神, 准确说是眼珠, 转都转不动, 跟一条暴晒断氧的鱼并无差别。 慢慢地, 祖父沉沉睡去, 再也没有醒来。
关山重重, 祖父客死异乡。
祖父的老家, 具体在哪, 没人知。祖母和父亲还在世时, 原来听讲过,依稀在云南楚雄元谋土林一带。
祖父是行伍出身, 做过团长贴身警卫。 1937年, 在全国一片抗日声潮中, 随军出滇, 背井离乡, 颠沛流离, 流落到江西。
那不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年代。抓壮丁这个词, 应该就是20世纪三十年代的 “产物”。 祖父身世凄苦, 没进过学堂, 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姓啥, 只记得家乡地方口音……也不知自己具体打哪来, 怎么来? 记事时起就没了父母。 他是个睡茅棚, 吃百家饭长大的放牛娃。
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动荡岁月, 百姓生活水深火热。 日子过不下去, 适逢队伍扩军征兵, 就跑去当了兵。 因为作战不怕死, 很快被长官看中, 做了警卫员, 又因在一次战争中救了长官的命, 屡获升迁, 没几年, 当上连长, 三十多岁才成的家。 百里开外一户无子嗣人家看上他: 一来厚道胆大, 二来渐渐有点出息, 就把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很快婆姨 (我们管她叫大奶奶) 有了身孕, 几乎是从鬼门关逃生, 一年后生下与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兄长, 即我的伯父。
在军阀混战中打了几年仗, 枪林弹雨下讨生活的日子, 何时才是个头呀? 渐渐渴望安定的祖父婚后头一年便打算退伍, 这时抗日战争爆发了。 卢沟桥事变后, 日军的入侵, 激发中华各界军民同仇敌忾, “滇军精锐, 冠于全国”, 先后组建装备精良的三个军出滇作战。 抵御外侮, 匹夫有责。 经过一夜煎熬, 祖父最后还是毅然决然离家随军开拔, 并带上他的堂侄跟班。
由于云南地处边地, 与外界交通不畅, 几万大军经过四十多天艰苦行军, 走了2000多里地, 才到长沙, 后乘坐火车, 开赴抗日一线。 这一路急行军, 个个脚底磨破出血, 随后接踵而至的恶仗更是苦不堪言。
滇军所经历的几场大战, 一仗险过一仗。 血战台儿庄、 恶战禹王山,以及中条山大战、 徐州会战, 滇军都付出了沉重代价。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祖父凭着以命换来的战功, 被擢升为独立营营长。 艰难的战事, 一次次考验全军的斗志与血气。 有次战斗异常激烈, 祖父所率的独立营打得仅剩一个连。 吃紧时, 警卫员都派上去了, 是役, 血流成河, 与鬼子拼刺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出征时同乡的几十个兵经此一役, 仅剩两三人。
祖父常说他是从死人堆里捡回条命, 他是无神论者。
祖父晚年有段时间老爱讲自己打鬼子的事, 大人小孩都喜欢听他讲,特别是小孩子, 老跟在他屁股后面。讲到激动处, 他手脚齐舞, “打, 打他狗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要打上半天,有如再返战场重临其境。
父亲说, 其实从内心里, 祖父是那么的渴望和平! 哪怕是过老婆孩子热炕头、 贫穷的农耕生活。
二
大约在长沙会战后的1944年, 一次偶然的机会, 祖父祖母相识。
祖母是小户人家出身, 苦于家无男丁, 曾祖一心想招个乘龙快婿防老, 也就不顾年龄悬殊, 把我年轻貌美的祖母 “许配” 给我祖父。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 南征北战, 九死一生,能遇到这样的人家也是福气, 即使入赘, 祖父也满口应承下来。 那时他早过了不惑之年。 离乡七、 八年, 老家人是死是活, 音讯全无。
在当时十七八岁的祖母眼里, 永远忘不了她骑过的祖父的高头大马。她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五大三粗, 满口云南方言的长官, 对我祖父慢慢生起敬意, 逐渐爱上了这个滇军独立营营长, 年龄的差距并没有使这对老夫少妻产生隔阂。
新婚第三天, 祖父所在部队再次开拔, 他不得不再度离家, 休整期间又几次悄悄跑回我祖母家。 因此抗日战争胜利后, 实在厌倦战争的他, 索性带着随从与本家堂侄解甲归田。
他们的联姻确实令我祖母家解开了一个心结。 退伍后, 祖父只带本家堂侄作随从, 回到我祖母家, 邻村那个恶霸从此不敢再肆意妄为, 即便后来祖父一年不如一年, 终是不敢造次, 相安无事。
祖父的这段抗战历史, 使他倍受村人尊敬。 公社、 大队派工修水利、护山林, 挑水泥, 背石板, 挖土方,掘大坑, 以及开山炸石放炮……这样的重活苦活累活危险活, 他虽也跟着干, 终归随着年岁渐长, 力不从心,好在村人对这个打过鬼子,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异姓外来汉, 给予了足够的体贴爱护, 常有后生辈替他。 他也就用解下额头绑着的白头巾擦擦汗,蹲下身来, 抽袋草烟, 缓口气, 小憩一会儿。
乡亲邻里无论男女老少称我奶奶五姑, 唤我祖父不叫五姑爷, 而是称呼其官名。
1946年, 老来得子, 且是独子独苗, 祖父祖母对我父亲自是百般疼爱, 可惜后来家道中落。 随着添丁增口, 家境越来越窘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好几次, 在体力达到极限, 伴随着乡思之苦, 他都想一走了之, 偷偷跑回云南老家, 可一想到这里还有可爱的妻儿, 始终放不下。 无数个不眠之夜, 小时的我, 经常听到他长叹。
挺过历次难熬的日子, 大约是过世的前几年, 应该是1978年, 祖父望穿秋水, 梦寐以求回老家的夙愿, 终于有了点 “转机”。 他寄回老家的信,在无数次石沉大海后, 第一次有了回音, 而且随信寄来了一张伯父一家子的照片。 祖父的目光急不可耐在合影里游移, 搜寻, 他的眼里忽儿浑浊,忽儿发亮, 忽儿有点怅然若失, 忽儿有点懊悔。 他要找的婆姨——我的大奶奶, 并不在照片上。 照片上的一大家子, 是伯父两口及他们的三子二女, 以及开枝散叶的孙辈! 伯父都已为人祖了。 想着老家的女人一个人终身未嫁, 守着他, 在无望的等待中千辛万苦把他的娃拉扯大, 祖父就内疚, 感慨唏嘘: “都做曾祖父了, 我对不起他们……” 他常常发呆, 喃喃自语。 此时的祖父, 已是八十岁的耄耋老人了, 他再也没有这个体能出远门了。 更给祖父带来心痛的是, 自己这个当过校官的人, 竟拿不出分文寄回云南, 这边老小七八个, 糊口都成问题, 经常有上顿没下顿, 吃不饱穿不暖。
祖父特别怜爱我这个长孙, 经常给我讲故事, 讲他的过去, 讲他的家乡。 他总是很自豪地说, 爷爷是元谋人, 爷爷的家乡有土林。 我那时对元谋人不明就里, 听得云里雾里。 也不知土林为何物。
后来学历史地理了我才知道, 元谋人是最早的东方人类, 元谋人距今大约一百七十万年, 早于 “蓝田人”“北京人” “山顶洞人” 等猿人。
从此, 我终于明白, 我和祖父可能都是元谋人的后裔。
三
祖父有一直未了的心愿, 父亲在时不止一次跟我们絮絮叨叨过这事。他很渴望能去祖父的祖籍地走走, 带祖父回老家却总感无能为力。 当中有各种复杂的原因。
父亲的一生, 也是苦难的一生。任凭他怎么努力, 也难在庄稼地里刨出几棵像样的粮食来。 下有五小上有两老, 为养家糊口, 他背驼了, 苦受了, 到头来, 拉扯大几个孩子后, 他就力不从心, 根本无法完成祖父的遗愿。
替父亲实现这个夙愿, 自然落在我这个长子身上。
父亲去世时, 他与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仍然没有恢复通信。
然而我的岁月人生, 也是一次次的背井离乡。 1995年, 我离开江西,下海来到广东。 这些年, 我从一个城市跳到另一个城市, 在南方的城市里漂泊。 一直忙于生计, 无暇他顾。
当我真正腾出空来, 时序已到2009年, 从1980年到2009年, 双方通信中断近三十年之久。
那年, 我去云南昆明出差。 公干之余, 踏上回元谋的寻根路。
几经周折, 手揣着云南伯父家的全家福——一张皱巴巴、 褪色泛黄的老照片, 当我千里迢迢, 风尘仆仆突然出现在伯父家——楚雄州元谋县一个名叫金锁湾的山村时, 其时我的伯父已过世。 端详着伯父生前的画像,祖父仿佛就在我面前。
伯父简直就是祖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把找到堂兄, 找到祖父后人的好消息第一时间电话告诉我远在江西的家人, 我的弟妹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几个堂兄堂嫂堂姐杀猪宰羊招待了我。 我表达了远在江西老家的亲人想集体来寻祖的迫切愿望。 憨直的二堂兄欲言又止。 席间, 几兄弟跟我说了实情, 让我刚刚兴奋到沸点的喜悦瞬间降到冰点。 我怎么也想不到, 伯父虽是祖父的苗, 祖父的根却不在此, 他在这里也是入赘的上门郎。
整个晚上, 我失眠了, 并不是天气的原因, 也非水土不服。 脑海里翻来覆去全是祖父的片段。 鼻子一阵阵酸。 次日一早, 几兄弟一齐带我上山。 所谓的山, 不过就是一个小丘陵。 穿过一大片小土包与田间地头,我在五里开外的伯父坟前焚香叩首。待想向伯父的 “祖上” 坟头叩头时,不禁怔住了, 哪跪得下膝?
祖父的祖上并不在此! 几个堂兄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忙拉我起身。他们也不知祖父的老家在哪, 家里有无后人, 祖坟向东向西。
堂兄们无奈, 告诉我这些年一直在找, 带来的是一个个失望。
这种情形, 也令我千里之外的弟妹始料不及, 好不容易找着祖父在老家的后人, 却没法寻到我们真正的“祖”!
转眼离滇十余载, 每每向云南几个堂兄问及此事, 均无果, 致使我们全家寻根问祖的计划一再搁浅。
四
这十几年来, 曾经几度, 梦见祖父, 有时他一身戎装形象, 英姿飒爽, 有时是白头巾裹头的乡村老汉模样。 有一次, 他说要带我们回云南,金黄的土林煞是美丽, 夕照下的黄土金墙貌似迷宫。 祖父转身遁去, 任我大声喊叫, 怎么都不应声。
每年给祖父扫墓时, 我们的心情都是沉重的。 耳畔总是回荡父亲的夙愿: 人是不能忘本的, 树高千尺离不了根, 你们有机会去云南老家走一趟吧, 看能不能找到祖父的祖。
清明时节尤念先人。 想起我的祖上外姓的祖父: 想起他坎坷的一生。他的姓, 他的名, 他的乡关, 他的孤来与独去, 他云遮雾绕般的源起, 他谜一样的身世里的雨打浮萍……
我常想, 自己的血脉里奔流着祖父的热血。
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能释怀, 无法放下, 纠结着, 我的本源——祖父的乡关, 它在何处? 内心的煎熬里,我是一个匍匐跪拜的朝圣者。 祖父的乡关, 即我根脉的渊源!
我喜欢弄清来路与归处。 都说归宿难料, 殊不知来路也难循。
灾难的历史, 动荡的岁月, 多少同胞历尽战火劫难饱受外敌涂炭, 背井离乡, 辗转迁徙。 他们的后人, 有些也问祖无门, 无处寻根。
祖父的大幕业已垂落。 留给我的是茫茫的追溯与深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