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圖書館藏“江永《風占》”辨僞

2023-02-10 18:47王獻松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江永

王獻松

關鍵詞:江永;《風占》;《天元玉曆祥異賦》;辨僞;禁毁書

一、 問題的提出

浙江圖書館善本室藏有題名江永所著的《風占》一册(索書號:3179),《浙江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著録爲:“《風占》一卷,清江永撰,清光緒三十四年海寧管氏静得樓抄本,一册。”(1)浙江圖書館古籍部編:《浙江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1頁。該書書前題“婺源江永慎修著”,無目録,半葉十行,行二十一字,四邊雙欄,版心白口,中録篇目、頁碼。此抄本爲海寧管元耀所抄。管元耀(1876—1940)字慎之,號振志,管庭芬族曾孫,室名“静得樓”,浙江海寧路仲人,著有《海昌勝迹志》等書。海寧管氏爲藏書世家,管元耀族曾祖管庭芬(1797—1880,字培蘭,號芷湘)即爲晚清著名藏書家,其藏書樓名“花近樓”,海寧許槤稱:“吾邑收藏之家,首推蔣氏叔侄來青閣與别下齋爲最富。管氏花近樓,亦多宋元舊槧。”(2)(清)許槤:《許氏古韻閣書目》,《中國著名藏書家書目匯刊·明清卷》第29册,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353頁。管元耀家亦富藏書,其“静得樓”所藏多抄本,20世紀五十年代初,管元耀之子管大熊遵父遺囑,先後將其藏書捐贈給浙江圖書館、海寧縣人民圖書館、路仲人民圖書館等處。

《風占》即浙圖收藏的管氏藏書之一種,該書書名下有朱筆題名曰“海寧管元耀振志校録”,天頭及文中有管氏朱筆校記,又有朱筆句讀。書後有管氏所作跋語兩則,其一曰:

此《天文占驗》一書,爲婺源江慎修先生永所著。先生精於天文、地理,尤精算數,其書爲分十六集,繪列地震、星狀,並望金銀氣象及各種等,備載詳明,極爲珍重,乃爲手繪、手寫之本,未經付刊,誠志欲匡佐者之秘笈也。光緒戊申秋日,有江西某君流寓苕溪,因從假歸,惜彼吝嗇,未得將全圖繪録,僅將末集《風占》一篇録出,藏之行篋,以便流覽,深惜全書之湮没未彰也。光緒三十四年歲次戊申,管元耀振志甫識於苕溪邱氏之夢錦書屋。(3)(清)江永:《風占》,浙江圖書館藏抄本。本文所引管氏跋語二則居全書末尾,無頁碼,所引《風占》其他内容皆據此版本,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

其二曰:

遜國後十八年,於同里魏某處檢閲舊篋,得殘書數册,開視之,即婺源江慎修先生所定《天文占驗》一書,與曩年在苕溪所見之本相同,惟繪圖及手寫字迹遠遜,且紙本亦敝,而加之以殘闕。雖然,殘鱗片爪,猶足珍貴也。即市歸,藏之敝笥有年,衣食奔走,無暇顧及。今當中日戰難,逼近梓鄉,窮居故里,滿目蒼凉,夜静更深,無以自遣,因出舊所録此書末卷《風占》一篇,與所得魏氏之本互勘,其有異同之處,即署於眉端。然自問學識淺陋,究無從測其高深,惟聊以自遣窮愁之萬一云爾。六三老人海寧管元耀振志甫識,時戊寅年十月晦冬至夕也。

據此可知:光緒三十四年(1908)秋天,管振志在湖州時曾從江西某人處借得江永所作《天文占驗》,該書爲抄本,並配有圖像,共分十六集,涉及地震、星狀、望氣等術。管振志僅抄録了其中《風占》一篇,就被索回。民國十八年(1929),管振志又從同鄉書商魏某處購得《天文占驗》殘本數册。民國二十七年,管振志回鄉躲避戰亂期間,以所購魏某《天文占驗》中《風占》校勘早年所抄《風占》,聊以抒發憤懣之情。

今檢江永年譜、傳記以及《中國古籍總目》《徽州文獻綜録》等目録著作,均未提及江永著有《天文占驗》一書,亦未有言及《風占》者,非常可疑。那麽,《風占》一書是否是江永所作呢?如果不是,《風占》又爲何會署名“江永”呢?

二、 “江永《風占》”文獻探源

江永《風占》正文共有《風角總占》《八風》《五音風占》《六情風占》《日辰大風占》《察兵勝負風占》《旋風占》《行軍風雨占》八篇,正文前有小引曰:“風,噫氣也,生於四時,起於八方,其時宜而方順則吉,否則凶;其氣有聲無形,不可圖像,故但列其占於左云。”(第1頁)末尾又曰:“噫!詳變無窮,占畫難注,余乃撮機要爲集解之編,舉宏綱爲長短之句。士乎士乎,志欲匡國佐君之術,尤宜覽斯書、披斯圖、訟斯賦。”(第34頁)經筆者考察發現:江永《風占》内容與《天元玉曆祥異賦》一書末尾之《風占》内容大致相同。由於《天元玉曆祥異賦》版本及流傳情况複雜,兹簡述其大致情况及《風占》内容變化如下,以便分析二者内容之異同。

《天元玉曆祥異賦》,後世又名《天元玉曆》《天官玉曆祥異賦》等,現存最早的版本是明洪熙内府刊本,凡七卷五十五篇,不題撰著者姓氏,南京圖書館、寧波天一閣有藏,書前有洪熙元年正月十五日《御製天元玉曆祥異賦序》,爲明仁宗朱高熾所作。仁宗曾將此書賜予三公、六部尚書,《明仁宗實録》洪熙元年正月丙戌(十五日)載:“上初得此書,以示侍臣曰:‘天道、人事,未嘗判爲二途,有動於此,必應於彼。朕少侍太祖,每征以慎修敬天,朕未嘗敢怠。此書言簡理當,左右輔臣亦宜知之。’遂命印刊。”(4)《明仁宗實録》,臺北: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16頁。明王鏊《震澤長語》亦載:“仁廟一日語楊士奇等云:‘見夜來星象否?’士奇等對不知。上曰:‘通天地人之謂儒。卿等何以不知天象?’對曰:‘國朝私習天文律有禁,故臣等不敢習。’上曰:‘此自爲民間設耳。卿等國家大臣,與國同休戚,安得有禁?’乃以《天官玉曆祥異賦》賜群臣。”(5)(明)王鏊:《震澤長語》,載《震澤先生别集》,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7頁。其中南圖所藏《天元玉曆祥異賦》書前有清丁丙題跋,此跋語亦載其《善本書室藏書志》,曰:“《天元玉曆祥異賦》七卷,明刊本,前有洪熙元年正月十五日御製序。自卷一《天地雨霜篇》至卷七《旋風占篇》,凡五十有五,以天象之示現,衍賦體爲占驗。當時分賜廷臣者,有‘廣運之寶’‘内府之章’二方。”(6)(清)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90頁。該書卷七凡七篇,依次爲《占風篇第四十九》《八風篇第五十》《五音風篇第五十一》《六情風占篇五十二》《日辰大風篇第五十三》《風占勝負篇第五十四》《旋風占篇第五十五》,其中《占風篇第四十九》前無“風,噫氣也”一節。

至萬曆四十七年(1619),余文龍在《天元玉曆祥異賦》基礎上編爲《天元玉曆祥異圖説》七卷,並加刊刻,其序曰:“臣文龍愚昧,不諳占候之術,竊見天人感應,捷若桴鼓,聖製昭垂,確若金石,謹以當日所頒布者,删剔潤澤,繪圖引釋,列爲七卷,以便觀覽,庶先朝敬天實意不至湮没,或亦有裨於修省之涓埃云爾。”(7)(明)余文龍:《天元玉曆祥異圖説》,《四庫禁毁書叢刊》子部第1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頁。該書目録改爲《天地》《日》《月》《星纏》《雲氣犯星》《雜氣霧虹》《風候》七卷,其凡例三條,曰:“一、 本《説》綴於《史異》之後,統爲一帙,見異事今古同符,先朝以之頒布,尤征我明神聖卓越異代。一、 引釋皆有明徵,而圖形悉昉《天文録》,非以意創者,庶按圖知儆、繹説知義,不似傳奇野史之以塗飾炫售耳。一、 一圖之下,間有旁説雜出,蓋以剞劂不過模寫其意,非似丹青家五色錯綜,可以一説衍一圖者比也,覽者當自得之。”(8)《天元玉曆祥異圖説》,第4頁。余文龍編訂的《天元玉曆祥異圖説》本是想和他編纂的《史異編》(《四庫全書總目》誤《史異編》作者爲“俞文龍”)合爲一帙的,其改編主要體現在繪圖和增加解説文字兩個方面,《天元玉曆祥異圖説》上下兩欄,上欄繪圖,下欄文字。其中卷七《風候》文中題作《風角總占》,並增“風,噫氣也”一節,以解釋此卷未繪圖之因,並有統領全卷之意。在内容方面,余文龍將《占風篇》内容題作《風色占》,此後篇目依次爲《八風占》《五音風占》《六情風占》《日辰大風占》《察兵勝負風占》《旋風占》,與《天元玉曆祥異賦》相同,其中《旋風占》僅録其半,又於末尾增加《各風占》一篇,並删掉“噫!詳變無窮”一節。

此後,又有好事者依據《天元玉曆祥異賦》五十五篇目,將余文龍《天元玉曆祥異圖説》内容進行改編,並將末尾《各風占》改爲《行軍風雨占》(但在目録中並未體現),形成了一本有繪圖和注解的新的《天元玉曆祥異賦》。該版本多以抄本流傳,且流傳頗廣,《中國古籍總目》著録有十餘種(9)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中國古籍總目·子部》,北京:中華書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48—1149頁。,各本之間文字或稍有異同,筆者難以一一目驗,今據《四庫禁毁書叢刊補編》所收《天元玉曆祥異賦》,比勘其中《風占》内容與浙圖所藏“江永《風占》”異同,可以發現以下兩點:

第一,從内容結構上來看,江永《風占》正文八篇,與《天元玉曆祥異賦·風占》結構大致相同。其不同之處有:《天元玉曆祥異賦》中《風占》前上欄繪有《風占》圖,下欄録“風,噫氣也”(10)《天元玉曆祥異賦》,《四庫禁毁書叢刊補編》第3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本文所引《天元玉曆祥異賦》皆據此版本,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下同。(第706頁)一節,江永《風占》則删去此圖,並將“風,噫氣也”一節作爲正文前小引。《天元玉曆祥異賦》中《風角總占》有“風色”小目(第707頁),江永《風占》則删去此二字。“噫!詳變無窮”一節,《天元玉曆祥異賦》列於《旋風占》之後、《行軍風雨占》之前(第718頁),江永《風占》則將此内容改列《行軍風雨占》末尾,居全書之後,以作總結。這些都是《天文占驗》編纂者對《天元玉曆祥異賦》的細微改動,整體内容結構差别不大。

第二,從具體文字上來看,江永《風占》與《天元玉曆祥異賦·風占》衹在個别文字上略有差别,這應該是不同的版本在傳抄過程中産生的。如江永《風占·風角總占》首句“風氣無常,來從四方”(第1頁),《天元玉曆祥異賦》中“無”作“如”(第707頁);江永《風占·八風》首句“聖人在時,上風乃若”(第3頁),《天元玉曆祥異賦》作“聖人在上,時風乃若”(第708頁)。此外,江永《風占》與《天元玉曆祥異賦·風占》又有相同錯誤之處,如江永《風占·風角總占》中“其政鳴紊啓坼,其化鼓舞飄揚”(第1頁)一句本爲正文,而誤接於上句注文之後,管氏後以朱筆校改,《天元玉曆祥異賦·風占》亦有此誤(第707頁)。

此外,筆者還在浙江圖書館發現了管元耀民國時期所購“江永《天文占驗》”一書。其實該書並不題作《天文占驗》,亦不署江永之名,而題作《天文祥異賦》(索書號:3173),應該與江永《風占》一樣同爲管氏舊藏。《浙江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著録:“《天文祥異賦》十二卷,明抄本,九册。”(11)《浙江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第300頁。但經筆者目驗,此書實則並未分卷,封面、書前均無題名,亦不題作者名,末尾《行軍風雨占》後有題曰“《天文祥異賦》占行軍終”(12)《天文祥異賦》,浙江圖書館藏抄本。本文所引《天文祥異賦》皆據此版本,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下同。(第38頁),書名當據此而定。是書殘缺不全,封面右下角有天干編號,爲紅色圓珠筆筆迹,分别爲甲、乙、丁、戊、己、庚、辛、壬、癸九册,無丙册。經筆者核查,其中癸集中有《風占》一卷,與江永《風占》大致相同。其中《天文祥異賦》中《行軍風雨占》所記《雲月相交歌》原缺第三句,今有朱筆補“還宜對月隨雲戰”一句,並有眉批“管元耀補此句”六字(第32頁),且此句筆迹與江永《風占》中此句筆迹相同。筆者對照江永《風占》與《天文祥異賦·風占》之後發現:民國年間管氏在江永《風占》中朱筆眉批及校改之字,皆與《天文祥異賦·風占》文字相同;而《天文祥異賦·風占》中幾處朱筆校改文字,又與江永《風占》中文字相同。前者如江永《風占》首句“風氣無常,來從四方”,管氏眉批曰:“‘無’一作‘如’,然鄙意以無爲是。”(第1頁)而《天文祥異賦·風占》正作“如”字(第9頁);此句注文中於“風從四方”後補“四”字,改“隔”爲“隅”字,改第二句“其政鳴紊啓坼,其化鼓舞飄揚”爲正文(第1頁),亦與《天文祥異賦·風占》相同。後者如《天文祥異賦·風色》“觸塵蓬勃者爲勃風”中後一“勃”字旁有朱筆“悖”字、“觸塵蓬勃”後補“爲悖”二字、“扶摇羊角”後補“者”字,(第10頁)而江永《風占·風角總占》中“勃”正作“悖”字、“觸塵蓬勃”後有“爲悖”二字、“扶摇羊角”後有“者”字(第3頁)。據此可以推知,浙圖所藏《天文祥異賦》應是管元耀民國十八年從同鄉書商魏某處所購之《天文占驗》殘本數册,但管元耀却將其誤認爲是江永《天文占驗》一書的殘本。這也可以從側面説明江永《風占》内容與《天元玉曆祥異賦·風占》内容大致相同。

筆者又檢《中國古籍總目》載國家圖書館藏有《秘傳風角總占》《天文占驗圖》二書,皆不題編撰者姓名(13)《中國古籍總目·子部》,第1150、1153頁。,但因暫時無緣目驗,不知與管元耀所見《天文占驗》是否相關。由於《天元玉曆祥異賦》版本繁雜,筆者雖然無法指明“江永《天文占驗》”具體是依據哪一版本的《天元玉曆祥異賦》改編而來,但根據以上分析,筆者認爲完全可以斷定:浙圖所藏管元耀從“江永《天文占驗》”中抄出的《風占》是一篇僞托之作,其文獻來源正是《天元玉曆祥異賦》中的《風占》。

三、 “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事件

那麽,這本與《天元玉曆祥異賦》内容相同的著作爲何會改名《天文占驗》,並署名江永呢?筆者認爲,這可能與乾隆年間清廷編纂《四庫全書》時的“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事件有關。

乾隆年間清廷組織編纂《四庫全書》,這是中國文化史上重大事件,其意義非凡。但不可否認的是,伴隨《四庫全書》編纂而來的對違礙書籍的禁毁,以及由此演變而來的文字獄,對部分圖書典籍而言却是一場灾難。郭伯恭《四庫全書纂修考》曰:“乾隆三十八年,嚴旨屢下,摧搜遺書,高宗一則曰‘書中即有忌諱字面,並無防礙’,再則曰‘或有妄誕字句,不應留以貽惑後學者,亦不過將書毁棄,轉諭其家不必收存’。其禁書意識已逐漸顯露,然猶可云爲誘掖藏書家之呈進,而附帶提及耳。嗣後各省進書,絡繹不絶,因未見稍有忌諱者,故三十九年八月,乃更明白宣示訪求違礙之書。爲時不二年,百計勸誘之搜訪遺書,已一變而爲明目張膽之禁毁違礙書籍矣。”(14)郭伯恭:《四庫全書纂修考》,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19頁。清廷禁毁書籍的類型多種多樣,其中就包括借助自然現象而妄言成敗盛衰、吉凶禍福的術數類圖書,其中又尤以對《天元玉曆祥異賦》的禁毁最具代表性。

傳統中國講求天人感應,認爲自然界的重要變化必然與社會現實密切相關,所以歷代王朝爲維護統治,多嚴禁民間私習天文占驗。而《天元玉曆祥異賦》本是明仁宗頒賜給肱股之臣的,並無意推廣,但因余文龍的改編、刊刻,使此書“飛入尋常百姓家”,廣爲流傳,成爲普通人的枕中秘笈。所以,隨着因纂修《四庫全書》而查禁違礙書籍的逐步深入,《天元玉曆祥異賦》逐漸進入各地官員的視野。乾隆四十三年(1778)二月初三日,雲貴總督李侍堯將所查出應毁書籍和從前未經查禁各書押解京城,其中“從前未經查禁者”九種書籍中就有《天元玉曆》一書,其奏摺中稱:“如《天元玉曆》,侈談占驗,附會多近怪異,若留之民間,無裨實用,徒滋狂惑。”(15)張書才主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本文所引《纂修四庫全書檔案》皆據此版本,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下同。(第775頁)奏摺所附《未禁書籍清單》又曰:“《天元玉曆》四本。卷首托名明仁宗序,卷末年月康熙壬寅九日南外藏山氏重修,不著姓氏。卷内均主占驗國家禍福,抄撮附會,若流傳民間,恐致惑聽誤俗,應請查禁。”(第777頁)李侍堯雖上奏請將《天元玉曆祥異賦》列爲禁書,但似乎並未引起乾隆皇帝的特别興趣。

至乾隆四十五年十二月初八日,河南巡撫雅德進繳應銷毁書籍,其《奏繳違礙書籍折》又曰:“竊照豫省節奉查繳違礙各書,俱經前任各撫臣通飭曉示,並於省城設立書局,派委專員校勘,先於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將查出應繳書籍板片,奏明解送在案。兹據署布政使鄭源璹詳稱,自上次繳書之後,又據開封等九府、光州等四州所屬各州縣陸續繳到書籍三百零二種,共五千二百七十八部,計五萬八千四百五十九本,板片四百零二塊,當經局員校勘,俱系通行應繳違礙書籍,造册呈送前來。臣查核數目相符。所有查出各項書籍,除造具清册解送軍機處查收銷毁外,理合恭折奏聞,伏祈皇上睿鑒。謹奏。”(第1239—1240頁)乾隆皇帝在這批禁毁書籍中看到了《天元玉曆祥異賦》(以及《乾坤寶典》),並對它們極爲重視,他在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丁未(初四日)的上諭中,就嚴令各地督撫查訪此書,解京銷毁,曰:

閲奏繳銷毁書籍内有河南省解到明仁宗所製《天元玉曆祥異賦》及不知撰著名氏之《乾坤寶典》二種。此等天文占驗、妄言禍福之書,最淆惑人心,未便存留在外,恐各省查辦書内未能搜繳净盡,著傳諭各督撫,令其一體查繳,陸續解京,並查明有無板片,一併解送銷毁。(16)《清高宗實録》,《清實録》第23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6頁。

此諭旨經福隆安傳達給各地方督撫,據《纂修四庫全書檔案》載,是年二月至四月之間,直隸總督袁守侗、山西巡撫喀寧阿、暫護河南巡撫李承鄴、湖北巡撫鄭大進、福建巡撫富綱、廣東巡撫李湖、兩廣總督巴延三等人相繼奏報其查禁《天元玉曆祥異賦》的情况,表示要將《天元玉曆祥異賦》及板片搜羅殆盡,全部銷毁。如山西巡撫喀寧阿回禀稱:“臣遵即移會學臣,並檄行兩司,嚴飭各府州督率印學各官,逐户曉諭,悉心搜訪,如有明仁宗所製之《天元玉曆祥異賦》及不知撰著名氏之《乾坤寶典》二種,無論全書、廢卷,俱令呈繳,並嚴查此書有無板片,立即解送銷毁,務使片紙隻字不致存留在外,以期净盡根株。”(第1293—1294頁)更有大臣認爲應該進一步推廣聖意,將天文占驗類書籍全部搜集禁毁,如湖北巡撫鄭大進回禀稱:“伏查各省互相咨會查繳禁書案内,先經雲南省獲繳《天元玉曆》、甘肅省獲繳《乾坤寶典》開列名目,移會到楚,當經分飭查照搜羅。據藩司梁敦書查禀,已收穫《乾坤寶典》一部二本,系殘缺鈔本,存俟匯解,赴京請毁,其《天元玉曆祥異賦》尚無查獲。兹欽奉諭旨,隨札司欽遵,遍飭詳悉搜繳,並查有無板片,另行奏解銷毁,毋許稍有遺匿。抑臣又查,天文占驗、妄言禍福,誠如聖諭,最易淆惑人心,凡有類此之書,自應旁推搜净。臣伏見各郡邑志乘,每載象緯物異占驗,事多附會穿鑿,前蒙諭旨,將各志書中應禁詩文及其人事實書目詳查芟削,現據各屬齎繳,交局員校辦,臣並督飭詳細查明,如《星野》《灾異》等門内,除記事有關征考,仍聽存留,並偶被偏灾恭紀賑恤殊恩理宜敬載外,其有語涉占驗不經,雖前古陳編並從芟撤,以仰副聖主釐正群言、牖民維俗之至意。”(第1319—1320頁)又如福建巡撫富綱回禀稱:“臣查各種應毁之書,節經前任督撫二臣暨臣督屬實力搜羅,先後奏繳在案。至《祥異賦》等二種,並未見有呈繳者。恐各屬或因查無違悖字句,漏未繳銷,若不搜毁净盡,實難免淆惑人心。臣現飭兩司,責成各地方官會同教官,督令前派查書各紳士,各就附近城鄉,遍歷有書之家,詳加查檢。倘有前項書籍,無論刻本、抄本及板片,悉行呈繳。並令推廣聖訓,凡有類此妄言禍福占驗,易於惑人之書,亦即一體查繳,免致遺留。臣仍責命該管道府隨時委員查察,認真妥辦,斷不使稍有疏漏,以仰副聖主維世教而正人心之至意。”(第1322—1323頁)其中鄭大進甚至要依據删削方志中“應禁詩文及其人事實書目”之例,將方志《星野》《灾異》等門中妄言天文占驗而荒誕不經的内容也一併删掉。

此後,各地督撫對與《天元玉曆祥異賦》相關的書籍也有禁毁的記録,如乾隆四十七年二月三十日,閩浙總督陳輝祖在其《奏繳應禁書籍摺》所附清單中,列有四十九中應禁書籍,其中就有《天元玉曆祥異圖説》《天元玉曆》二種,曰:“《天元玉曆祥異圖説》一部,抄本。是書明仁宗御製,萬曆時工部主事余文龍校梓,繪圖引釋,列爲七卷,系天文占候之書,應銷毁。《天元玉曆》一册,抄本。是書標名劉伯温原本,並無《祥異賦》,但亦系占候之書,應一併銷毁。”(第1522頁)又如乾隆五十一年四月十三日,安徽巡撫書麟在其《奏繳應禁書籍並懇再予展限一年摺》所附清單中有《天元玉曆通政經》,曰:“《天元玉曆通政經》一本,不全,即《天元玉曆祥異圖説》,係抄本,未詳名氏。”(第1936頁)

清廷對《天元玉曆祥異賦》的禁毁是《四庫全書》編纂後期一個重要事件。乾隆五十六年,胡虔鑒於四庫館曾將《四庫全書總目》中著録著作編爲《四庫全書簡明目録》,他就將《四庫全書總目》中存目著作編爲《四庫全書附存目録》,其中子部術數類占候之屬就有收録此書,曰:“《天元玉曆祥異賦》,無卷數,明洪熙中官撰。”列《神樞鬼藏經》《象緯全書》之間(17)(清)胡虔編:《欽定四庫全書附存目録》卷五,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浙江圖書館藏。。可見,《天元玉曆祥異賦》原是被收入到《四庫全書總目》存目部分的,但自清廷“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事件之後,《天元玉曆祥異賦》提要就從《四庫全書總目》中抽出了,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四庫全書總目》中並無該書提要。

雖然乾隆皇帝對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極爲重視,各地督撫也積極擁護,甚至要求將禁毁的範圍進一步擴大到天文占驗類的著作,但從實際情况來看,“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也並未進行的十分徹底。就現存《四庫全書》以及《四庫全書總目》情况而言,清廷雖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等天文占驗著作,但仍將《靈臺秘苑》《唐開元占經》兩部唐以前古書收入《四庫全書》子部術數類占候之屬,《四庫全書總目》於此屬案語曰:“此類本不足録,以《靈臺秘苑》《開元占經》皆唐以前書,古籍之不存者多賴其徵引以傳,故附收之,非通例也。”(18)(清)永瑢等編:《四庫全書總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本文所引《四庫全書總目》皆據此版本,其出處直接標注在正文中的引文後,下同。(第3册第345頁)《四庫全書總目》子部術數類存目部分更是收録“占候”著作二十六部,而未將之列爲禁毁,如其中就有《玉曆通政經》《注解祥異賦》二書。其中《玉曆通政經》,安徽巡撫書麟奏摺所附清單中認爲即是《天元玉曆祥異圖説》;而《注解祥異賦》提要則曰:“專言天象祥異,凡賦七篇……大致與明仁宗所製《天元玉曆祥異》相類。”(第3册第387頁)此外又如《白猿經風雨占候説》提要曰:“書中專論風雨雷電、霪旱晦明之兆,末附以《日星雲氣圖》,殆好事者於《天文祥異》書中掇拾而成。”(第3册第385頁)《星占》卷三“論陰晴風雨占候,亦皆雜採《觀象玩占》《天元玉曆》諸書,無所發明考證”(第3册第387頁),亦與《天元玉曆祥異賦》相關,但均未遭禁毁。而在藏書家手中,《天元玉曆祥異賦》也有收藏,如阮元(1764—1849)即藏有此書,其《文選樓藏書記》載:“《天元玉曆祥異賦》十册,抄本,是書係明洪熙間御製,考驗灾詳,各繪圖像,下附前人論説。”(19)(清)阮元:《文選樓藏書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40頁。又:“《祥異賦》七卷,不著撰人姓名,抄本。是書分賦日、月、星、氣、風、雨,各著占驗,凡五十六篇。”(20)《文選樓藏書記》,第343頁。杭州丁氏也藏有此書,其《善本書室藏書志》《八千卷樓書目》皆有著録,今南京圖書館所藏洪熙刻本《天元玉曆祥異賦》即丁氏舊藏。

總之,乾隆年間《天元玉曆祥異賦》雖遭禁毁,但因此書流傳廣泛,仍有刊本、抄本存世,且多有改换書名以求流通者,所以清廷雖盡力查禁,却也一時難以完全銷毁。管元耀所見署名江永的《天文占驗》應該就是一部依據《天元玉曆祥異賦》改頭换面而來的僞作。

四、 結 語

筆者認爲:《天元玉曆祥異賦》之所以會被好事者改名爲《天文占驗》,一來是因爲該書本來就有以《天文祥異賦》之名流傳的版本,因而改名爲《天文占驗》;二來是乾隆皇帝上諭中本就有“天文占驗”四字,是對《天元玉曆祥異賦》一類占候之書的概括,改爲《天文占驗》之名也與書中内容相符合。當然,這一切應該都是在清廷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的風頭過去之後的事情,且爲私家密藏,私下流通。而到了清朝末年,革命黨興,局勢飄摇,清廷恐怕早已無心也無力查禁天文占驗之類的書籍,所以管元耀纔會在“江西某君”手中看到這部署名江永的《天文占驗》。

而《天元玉曆祥異賦》之所以會在改换書名之後署名爲江永,應該是與江永在清代學術上的地位以及其學術成就有關。江永(1681—1762),字慎修,徽州府婺源縣江灣(今屬江西省上饒市)人,其學問淵博,涉及經學、禮學、理學、算術、音韻、天文、術數等方面,爲有清一代通儒。江永一生以坐館課徒爲業,未入仕途,但其學問經弟子戴震(1724—1777,字東原,徽州府休寧縣人,曾任四庫館纂修官)表彰,大顯於世,清廷組織編纂《四庫全書》時,收入江永著作達十餘部之多。後世多有將他人之作托名爲江永所作者,如徐道彬教授就曾對托名爲江永所作的《昏禮從宜》《四書按稿》《放生殺生現報録》《善餘堂文集》等書進行辨僞(21)參見徐道彬:《〈善餘堂文集〉辨僞》,《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4期;《〈四書按稿〉非江永所作考論》,《文獻》2011年第1期;《〈放生殺生現報録〉考辨》,《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年第1期;《〈昏禮從宜〉辨僞》,《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年第4期。。江永精通天文、術數,他在這方面的著作有《推步法解》《卜易圓機》,尤其是晚年成書的《河洛精藴》更是其代表著作。好事者把《天文占驗》署在這樣一位學問淵博而又名聲顯赫的學者名下,自然可以增加這部著作的價值。

所以,署名江永的《天文占驗》一書,應該是在乾隆禁毁《天元玉曆祥異賦》的背景下,好事者將《天元玉曆祥異賦》進行重新改編、改换書名,並署名江永而成。但由於《天元玉曆祥異賦》鮮有流傳,當署名江永的《天文占驗》在清末出現之時,管元耀並未注意二者之間的關係,並將其書末尾《風占》一篇抄出,題作“婺源江永慎修著”。如此一來,江永的名下又多了一部題爲《風占》的僞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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