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天舒
“道始于情,情生于性”,这句话出自郭店竹简《性自命出》——战国中期(公元前300年前)的一篇儒家典籍。意思是人道(社会的道理、做人的道理)是由于人们相互之间存在着情感才开始有的,人的喜怒哀乐之情是人性中发生出来的。这8个字,是古人对人的情感的积极肯定。
“道始于情”,是先秦儒家思想十分重要的一个命题。到了明代,汤显祖有一段著名的“释情宣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情?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这段话出自《牡丹亭》,是汤显祖对“情”的哲学诠释。他认为“情”是人之生命中首要的、必不可少的,“情”与生与死缠绕。人从梦境中醒来,梦中之物荡然无存,但“情”却不管梦醉梦醒,依然还在。“情”是永恒的“真”。
《牡丹亭》中,主角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恋情并不是从现实世界开始的。杜丽娘是一位地方官的女儿,从小跟着塾师学习,熟知儒家经典和女性道德规训,但这些都令她窒息。一天, 她到自家花园游玩,在花园中睡着了,梦里见到并恋上了一位书生柳梦梅。杜丽娘无视各种社会限制,一直追梦寻梦,生活在自己的梦幻之中。后来因受爱情困扰, 她病倒了,生命在15岁终止。去世前,她留下了一幅肖像。故事到这里并未结束。杜丽娘梦中所爱的柳梦梅,恰是一位现实中人,他偶然得到了杜丽娘的肖像,爱上了画中之人,并在自己的房中呼唤画中之人。此刻的杜丽娘也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寻找着柳梦梅,他们在非现实世界中结合了。最后,柳梦梅在科考中夺得状元,杜丽娘因情死而复活,两人最终获得了现实人生的真爱。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展示的“情”,是一个生命中的至上准则,可以让梦、幻世界赋以真实感,可以让生命在阴阳两界通过“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穿越。 他为何会如此?因为深受明代儒家的一个重要学派——泰州学派的影响。
泰州学派的创始人是明代泰州人王艮(1483-1541),王艮师事明代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王阳明。汤显祖是王艮的第三代弟子罗汝芳(1515-1588)的学生。王艮认为“百姓日用即道”,写过一首《乐学歌》: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於乎,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从《乐学歌》可以看到,作为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去掉了朱熹留给人们的“天理人欲”之纠结,也摆脱了“天理人欲”对人的束缚,呈现给人的是自然与和乐。
王艮的弟子颜钧(1504-1596)是罗汝芳的老师。颜钧之学传承王艮,更是“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强调人的天性。到了罗汝芳这一代,将修养功夫简化为顺承天机活泼,奉天正命,因应自然,将性命设定为活的存在。他说:“命不已则性不已,性不已则率之为道亦不已,而无须臾之可离也。”宋明理学到了泰州学派,变得充满温润,不再是“慎独”“不愧屋漏”。原本儒家人性道德的终极理想是“仁”,但泰州学派从王艮、颜钧到罗汝芳,认为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的自然天性与“仁”是等同的。从罗汝芳再到汤显祖,人的自然天性是“情”,“情”表达的是人的存在。
《牡丹亭》传递出这样一个信息:情作为一种自然冲动,是不受道德准则甚至死亡约束的。这似乎是与儒家的传统思想相悖,但是从《牡丹亭》及其同期其他戏剧、文学作品仿佛看到,如果认为汤显祖师事的泰州学派是儒家思想在明代的一个发展,那么《牡丹亭》所揭示的人之“情”未尝不可以认为是对儒家思想的一种发展——“情”也是一种人伦,不否认“情”,不约束“情”,甚至给“情”以很高的乃至是至高的地位,未尝不是这个时期儒家伦理思想的发展。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对“情”的诠释深刻影响着明清数百年,这从一个甚为传奇的故事可见一斑。故事始于一位年轻的女子陈同(1650-1665),她生活在黃山。与那个时代的很多女性一样,她被《牡丹亭》深深吸引,每天花大量时间校对江南不同书商的各种版本的《牡丹亭》,并在书的边缘上写下评论。由于熬夜校注,陈同的健康受到影响,她的母亲为此抢夺并烧毁了很多她评注的书,只有《牡丹亭》第一卷因藏在枕边而留了下来。后来,陈同积劳成疾而离世,其乳母将仅存的那卷评注过的《牡丹亭》带到了未婚夫——杭州人吴吴山处。吴吴山不久又迎娶了另一位女子谈则(1655-1675)。谈则也迷恋《牡丹亭》,得到了陈同评注的《牡丹亭》第一卷,并在陈同的感召下对其他部分进行评注。婚后第三年,谈则也不幸离世。10年后,吴吴山再次续弦,娶了古荡才女钱宜。钱宜通宵阅读前面两位姐姐评注过的《牡丹亭》,深受感动,继续评注。她还设法说服吴吴山,同意自己卖掉金钗作为锲版费,将3人合评的《牡丹亭》刊刻出版。1694年,也就是康熙三十三年,《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付梓问世。这3位女性将“情”设想为生命中的一个至上的、具有改造力量的准则,它能赋予梦、幻世界以真实感,也是婚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钱宜在书中写到:“今人选择门第及聘财嫁妆不备,耽搁良缘者,不知凡几,风移俗易,何时是桃火之化也。”情,不是以金钱或家族为前提的,它关系到婚姻幸福。就此而言,情是值得尊重的一种情感。
在汤显祖的“情”深刻影响明清数百年的同一时期,欧洲也正在经历着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演变。汤显祖的“情”,是否说明儒家伦理思想在这个时期出现了发展,对中国是否具有启蒙意义,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问题,也值得更多、更深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