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轫在远壑:论杜甫与山之关系

2023-02-08 03:03李煜东
唐都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望岳山行登顶

李煜东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杜甫虽然早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1)本文所引杜诗均据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为避繁琐,不再出注。,且以达成这一目标为终身之任,但真正为官而能有所践行的时间很短,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漂泊。入仕前,杜甫曾游吴越、齐赵,并困居京华,弃官后则经秦陇入蜀,最后出蜀至湖湘而殁。纵览杜甫一生,知他常出入于山中内外。访问、吟咏山林既是古代文人羁旅各地时最重要的消遣,也是诉说心绪的手段。杜甫与山之关系,论者已多,目前主要进路有三:一是从诗学的角度,探究杜甫的山水诗的形式特征与风格变换(2)参见王飞《诗心与画意——杜甫陇右入蜀山水纪行诗对诗境与画境的开拓》,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14年第4期;萧驰《杜甫夔州诗作中的“山河”与“山水”》,载于《中华文史论丛》2016年第1期;季小乔《论杜甫山水诗的创新特点》,载于《海南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二是侧重于杜甫表达的心绪,如隐逸志向、儒业精神、自伤情绪,乃至爱国情怀(3)参见金文京《山人としての杜甫》,《中国文学报》83,2012年;于年湖《论杜甫的乱世心态在其山水纪行诗中的外化》,中国杜甫研究会编《杜甫研究论集——中国杜甫研究会第六届年会论文集》,西安出版社,2013年版,第119-122页。;三是具体分析某一首涉及山的诗作,讨论创作的地点与系年(4)参见刘雁翔《杜甫秦州诗别解》,甘肃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然而,杜甫与山之关系的根本,即他如何与山发生联系,他如何感受山,他的望山、行山和登山的具体情况如何,却尚缺仔细检讨。

一、从《望岳》与登泰山谈起

与山有关的杜诗,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望泰山之《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5)案:“会当临绝顶”之“临”,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作“凌”,这是通行《望岳》之版本,然《宋本杜工部集》作“临”,故据以改之。刘明华分析了“临”“凌”二字异文的发生与选择过程,见刘明华《杜诗“会当临绝顶”异文探讨——兼议古籍整理中的“较胜”选择》,载于《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这首诗一般系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左右,杜甫科举下第后出游齐地时。诗中丝毫未见落第的不快,反而展现出蓬勃向上、气吞万象的精神气概。此时的杜甫,仍是快意轻狂的青年。

杜甫到底有没有登上过泰山?论者或引这首《望岳》为据,但其实这首诗并不足为证。诗题“望岳”就已经说明此诗只是“望”。细读全诗,就能发现诗中所写的内容是身在泰山之中就无法体会的:只有在山外,才能全面感觉到齐鲁大地青葱绵延和泰山山体青翠连绵,才能清晰地看出“阴阳”光影的界线,才能看到云浮荡在山层之间。也只有在山外,由于山体宽广连续,导致需要“决眦”才能把飞鸟囊括进眼里。名句“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之“会当”,也有“将”之意,是杜甫想象一旦登临泰山之巅,必能体会到“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关于此句,笔者有亲身之观感,或可为“现地学”之一种体验。多年前笔者曾登至泰山主峰玉皇顶,想体验“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但最终失望而归——原来玉皇顶周围都是峰峦,它们比肩玉皇顶,难有“众山小”的感觉。后来乘坐高铁北上经过泰安时,发现泰山就在列车前进方向的右侧,只见泰山山群连成一体,突兀地耸立在齐鲁平原,便瞬间领悟了这句诗的内涵——杜甫大概也处于类似的位置仰望山群,心想若是登顶泰山则必然看到的就是齐鲁平原的广阔而众山皆小了,但有时现实却是不识“泰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外。由此可见,《望岳》不能证明杜甫曾经登上、特别是登顶泰山。

从杜诗来看,杜甫的确曾登顶泰山。杜甫移居夔州后,写有一首《又上后园山脚》,开头就说:“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日观”是泰山日观峰,据说是泰山观赏日出的最佳之处。杜甫回忆了他当年游山东,在秋日立于日观峰之上,望天下之景。

泰山作为中华大地上最重要的名山,连皇帝也在这里举行封禅,一直以来都是文人骚客的必游之地,在齐鲁大地壮游的杜甫登上泰山是不足为奇的。那么,泰山之外,杜甫还曾到过哪些山,又采取了什么样的对待方式呢?

二、杜甫与山的三种关系:望、行、登

以诗人作为主体行动者来说,杜甫涉及山的诗作,大体可以分为望、行、登三种情况:望是身在山外,望山而已;行是行走山间,这或许是道路使然的被动,比如长安向南的官道就要攀越终南山,也有可能是主动为了寻访山中的神仙、隐士、故人;登则是确实的攀登,必以登上高冈、山峰为终点。

除了东岳泰山,杜甫还以《望岳》为题描绘过西岳华山和南岳衡山。乾元元年(758),杜甫由左拾遗出为华州司功,从长安前往华州时路过西岳华山,作有《望岳》。诗中以“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描绘了华山之险峻,还写到了华山祠、车箱谷、南天门等华山之景。从此诗来看,杜甫当时的确只是望岳而未登岳。发出“安得仙人九节杖”感叹的杜甫,在诗中最后称“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觉得现在太热,要待到秋风送爽后再来攀登。杜甫没有留下其他相关诗篇,无法得知后来是否践行了这个想法。据说在华山南峰的高处,有人刻写了“真源”二字,这是后人附会杜诗而为,不能证明杜甫曾攀登。大历四年(769)杜甫出蜀至湖南望衡山,又作《望岳》。诗中云:“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盖独不朝,争长嶪相望……有时五峰气,散风如飞霜。牵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冈。归来觊命驾……”。如杜甫所言,受限于时间,他并未多加攀登便归去了(6)王德亚认为从这首《望岳》来看,杜甫曾登顶南岳祝融峰,“未暇杖崇冈”指的是未能再至紫盖峰或祝融峰以外的其他山峰,见王德亚《论杜甫〈望岳〉诗中之“望”——以望南岳诗为例》,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03年第2期。此说不无疑问。一方面王文将《望岳》的内容一一与衡山山巅景色对应,未免太过凿实,取消了诗歌的文学性空间;另一方面如下文将要论述的,杜甫很少会登至高顶,况且在湖湘时身体已经欠佳,很难能够攀上山峰。。

除了题为《望岳》者,杜诗中还有一些直接以山名入题的诗作,比如《丈人山》《白盐山》《晓望白帝城盐山》也都是望山之作。这些望山诗,大体遵循一个共同的写作模式,即对山峰进行宏观的、远景式描写,体现出山高峰险,随后想象登顶后所见之景,并有意无意地暗示或将攀登。至于杜诗中散见的望山之句,则更加常见。如“坐久风颇愁,晚来山更碧”(《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朱凤行》),等等,不胜枚举。

杜甫常行走山间。《昔游》透露出杜甫年轻时为了寻访高道,曾去过王屋山和东蒙山,但从诗句“昔谒华盖君,深求洞宫脚”和全诗情绪来看,他并未真正登上华盖峰。后来,杜甫出三峡时作《忆昔行》,其中曰:“忆昔北寻小有洞……辛勤不见华盖君,艮岑青辉惨么麽”,回忆的也是在山中行走,而且即便只是行走,也十分倦怠,“三步回头五步坐”。这些寻访高道的行动,都因“玉棺已上天,白日亦寂寞”,最终没有获得结果。

在齐赵时,杜甫还曾到过齐鲁石门山。《题张氏隐居二首》云:“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后来还作有《刘九法曹郑瑕邱石门宴集》。石门山在山东曲阜县东北,山仅高二三百米。这两首诗,一是拜访在山中隐居的张氏,另一首则是宴集诗,都是行走于山中。

除了这些带有特定目的而专门前往的山林,有一些山脉横亘在杜甫的必经之路,不得不穿行、翻越,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写入了诗歌。比如杜甫为了避安史之乱,从奉先北驱鄜州时便是“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彭衙行》),“北上唯土山,连天走穷谷”(《三川观水涨二十韵》)。

由于地形地貌的关系,览杜甫行迹,途经山脉最多、入诗也最多的是弃官后入秦州,再由秦州入成都这段时间。乾元二年(759),在杜甫自秦州赴同谷县的纪行诗中就有《赤谷》《铁堂峡》《寒硖》《青阳峡》《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直接描写山行。不久,杜甫又从同谷赴成都,纪行诗中也有《木皮岭》《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剑门》《鹿头山》书写山行。

山行处处艰难。有时是山路泥泞,在泥公山便是“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出现了“小儿成老翁”的场景(《泥公山》)。有时则是道路陡峭险峻,邻近飞仙阁时,“土门山行窄,微径缘秋毫”(《飞仙阁》)。山路崎岖加上天气变化,导致重要的行旅伙伴还为此受伤——在《铁堂峡》诗中透露了“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的情况。行程中也难以得到很好的休息。走在山间,倘若不能按照预定计划完成一定的里程,就会面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遇,因此不得不披星戴月,杜甫也只得感慨“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水会渡》),不能停下休息。正因为没有完成“常程”,即便已经“落日童子饥”,也只得坦然面对“悄然村墟迥,烟火何由追”(《赤谷》)的情形。乡村尚远,无法餐食,岁暮天寒,连带子女也受累,每每触发杜甫的悲观感慨:“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赤谷》)。

在从秦州到成都的路途上,杜甫还顺道拜访了一些地点,这些地点也多在山岭之上。比如有“招提凭高冈”(《太平寺泉眼》)的太平寺,“愁破崖寺古”(《法镜寺》)的法镜寺,以及“临虚荡高壁”(《石柜阁》)的石柜阁。可以说,杜甫从秦州到同谷和从同谷到成都的两段行旅共25首纪行诗,为我们全方位地展现了他山行的状况。杜甫的所见所闻所感,或许正是唐人在西北穿行时的典型体验,为我们打开了穿越时空触摸历史真实的可能。

当然,这两段行程未能展现山行的另一个侧面,即山行往往会伴随着不可预知的人生安全问题,后来杜甫行经梓州时便作有《光禄坂行》:

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

此诗主旨当然如仇兆鳌所言是“伤今思昔”[3]925。具体到山行,不仅是有马惊草动之恐惧,诗末更有杜甫自注云“白日贼多,翻是长弓子弟”,可见山中或有强盗抢劫之徒,杜甫只能心惊胆战地行进。

有趣的是,除了登上泰山日观峰外,杜诗中鲜见登顶行为。宝应元年(762)在通泉县(今属四川射洪),杜甫有《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这是难得的明确记录登顶之作:

姚公美政谁与俦,不减昔时陈太丘。邑中上客有柱史,多暇日陪骢马游。东山高顶罗珍羞,下顾城郭销我忧。清江白日落欲尽,复携美人登彩舟。笛声愤怨哀中流,妙舞逶迤夜未休。灯前往往大鱼出,听曲低昂如有求。三更风起寒浪涌,取乐喧呼觉船重。满空星河光破碎,四座宾客色不动。请公临深莫相违,回船罢酒上马归。人生欢会岂有极,无使霜过沾人衣。

射洪东山大约不高,从诗中也能看出:要在山顶设宴“罗珍羞”,太高则不易筹备;参加宴会的宾客众多,太高则强人所难;宴会结束以后,还要下山到涪江中游船,太高则往返时间难定。杜甫的这一次登山,主要是参加王侍御、姚县令等人的宴集,属于社交场合,并非杜甫主动登顶游山。从内心的角度而言,杜甫大抵是对这些活动不甚适意的,最后是“从乐极悲生,结出规讽之意”[3]965。其他更多的时候,在能够自主而不受他人影响时,杜甫往往只是登至中途,偶尔上冈。

杜甫曾登山前往著名的“景点”。比如岳麓山,杜甫就曾为了前往山中的道林寺和岳麓寺而攀登,作有《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不过,道林寺几乎就在岳麓山下,无需攀爬。岳麓寺虽在山腰,但岳麓山本身不高,寺庙“百余级乃至”[4],攀登并不费力。

大历二年(767),杜甫作有《上后园山脚》。诗中虽然说“旷望延驻目,飘摇散疏襟”,但无论从诗题“山脚”,还是所见的“小园背高冈,挽葛上崎崟”来看,杜甫也未登上高处,只能看到园子背后有高冈。杜甫颇喜欢这一后园的山脚,后来又作有一首《又上后园山脚》,这一次可能比上回攀登的更高了一点,“忧来杖匣剑,更上林北冈”,走到了山脚的山梁上。

杜甫尝云“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望岳》),“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丈人山》),多处透露出想要登顶的气势,只是计划不等于实际。杜甫对登山尤其是攀上高处的态度究竟是如何呢?写于西北行旅中的诗作《凤凰台》或许可以提供一个答案: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忘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贵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

此诗原先最为人关注的是后半所抒发的对唐廷的情绪,希望肃宗能够重振帝业,平复苍生,如仇兆鳌便称“此申明急于求雏之意,欲借此以致太平也……深衷在此,应上心血。群盗何留,安史自灭矣”[3]692。如果从山的角度而言,则有另一番滋味。在杜甫眼中,山势高峻,攀登前往凤凰台的路已经看不清踪迹,只见得云气浮于其中,倘有万丈之梯或可登上。从诗句内容而言,杜甫当然是没有登上凤凰台,只是望凤凰台,写作模式也与望山诸诗相似。最值得注意的是,在诗题《凤凰台》下,还有杜甫小字自注,称“山峻,不至高顶”,坦诚地表达了自己对登顶崇竣高山的却步。这一自注,也确实符合杜甫前后对峻山的攀登态度:行程途中之不可避者,游览途中之著名者,望即可,至多稍加攀爬,不至高顶。

三、何以不至高顶?

在各文人的诗文集中,都颇有登山至高顶的作品,尤其是攀登真正险峻之山时。如谢灵运有《登石门最高顶》云:“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5]最后甚至必需要在石门山上住宿,时作有《石门岩上宿》。李白则有《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所历乃“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织烟”[6]。但杜甫则不同,他有时望山而不入,常常游山而不登顶。导致这一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客观限制,也有主观因素。

杜甫多在紧张的行路途中与山林相遇。从长安赴华州出任司功,以及时到任为务,受到政治职务的限制,不能远游华山。从奉先北上鄜州,是携家带口避乱,以赶路为重。从长安出奔到位于凤翔的肃宗朝廷,“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喜达行在所三首》之一),也不敢丝毫停留。从秦州到成都,全家一路山行,途中亦不得耽误。这些情况都是因客观的要求从而限制了杜甫的行动。

还需要注意的是,登山需要体力,而杜甫的身体状况可能无法负担。现存杜诗中有二百多首涉及病,其中一部分是感慨“老病”,诉说的是抽象的、心态上的病,还有一部分则的确透露出杜甫建康不佳。杜甫患有疟疾,“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而且反复发作,诗中颇见“疟疠终冬春”“三年犹疟疾”“疟病餐巴水”等叙说。消渴、肺病,也是杜诗中的“家常便饭”,如“我虽消渴甚”“消渴已三年”,“春复加肺气,此病盖有因”,“江涛万古峡,肺气久衰翁”。在这些病痛下,杜甫身体每况愈下。在成都时腿脚就不甚灵便,经常坐卧,出行也要拄着拐杖。《百忧集行》就说“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送舍弟频赴齐州三首》也谓“绝域唯高枕,清风独杖藜”。在夔州,甚至耳聋、眼昏。这些身体上的问题,决定了杜甫无法自由地选择登山,尤其是攀上高顶。

还有一个原因就与杜甫的心态有关了。宋代辛弃疾脍炙人口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上阙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暗示了登高行为与“说愁”之间存在某种关联。确实如此,翻阅登高诗作,很大一部分便与愁有关,这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一个重要的主题。除了与人唱和、参加宴饮和闲居即景,杜甫所作的登高诗也大多充满着惆怅的情绪。

《登兖州城楼》多被编在杜甫落第后游齐赵时,是杜甫最早的登高诗。诗中最后二句云:“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虽然目之所及的古旧,触发的是怀古之意而并非个人的悲叹,但业已显现出踌躇之情。在更多的登高名作中,无论是针对朝廷社会还是自身,忧虑和惆怅之感多不缺席。天宝十一载(750),杜甫有《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在叙述眼前之景时忽云“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论者认为这表现出杜甫超人一等、不同寻常地对国运国事的担忧。在蜀地时,有名作《登高》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即便起笔仍是壮阔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但最终也会笔锋一转,落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的悲凉。

前文所举出的这些登高诗,往往是面对广阔天地与浩浩历史时,映衬出自身孤独而产生惆怅之感。只是这种由“登”所带来的忧愁,即便借助青翠山林,杜甫也无法摆脱,反而在诗中呈现加重的情形。《遣兴三首》之二是杜诗中少数直叙登山眺望的作品:

高秋登寒山,南望马邑州。降虏东击胡,壮健尽不留。穹庐莽牢落,上有行云愁。老弱哭道路,愿闻甲兵休。邺中事反覆,死人积如丘。诸将已茅土,载驱谁与谋?

此诗是在秦州所作。马邑州位在秦州和成州交界的山谷,南望马邑州的情形只是杜甫的推想,至于“老弱哭道路”及邺中之事,更是出于想象与经验。这是杜甫在忧天下未定。《又上后园山脚》亦复如此:

……于是国用富,足以守边疆。朝廷任猛将,远夺戎虏场。到今事反覆,故老泪万行……登高欲有往,荡析川无梁。哀彼远征人,去家死路傍。不及祖父茔,累累冢相当。

杜甫再上后园山脚,本身就是由于“忧来杖匣剑,更上林北冈”的惆怅。在诗中杜甫先是回忆开天之际国富兵强,再对比如今安史之变后的乱局。杜甫在登山眺望时,往往将视野从眼前之景抽离。与其说是眺望,不如说是想象到更遥远之地的悲惨,想象到中原大地的未平。可以说,这种登山眺望之愁,又是一种理解杜甫忧国忧民精神的角度。

对杜甫来说,登山既是生理上的挑战,又是心理上的挑战,加之往往又存在着客观的政治上和时间上的条件限制,也就难怪他不至高顶了。

四、结语

以上分析了杜甫与山的望、行、登三种基本关系,并从客观的政治与时间条件,以及生理、心理的角度讨论了杜甫往往登山不至高顶的原因。杜甫在《昔游》中追忆早年时说“余时游名山,发轫在远壑”,其实他与山的关系,就如同他的政治追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一般,起步很早,志向远大——已游名山,志在远壑;已立宏愿,志在淳化。可惜纵览杜甫一生,他的游山憧憬竟也与政治遭遇一样,并没有真正的达成:杜甫真正游览的名山屈指可数,即便加上行路途中的翻山越岭,大多也都是匆匆一过而无暇或无法登至高顶。甚至毋宁说,没有达成的条件:杜甫或是因为官而无暇游山,或是因身体、心理的因素而难再登顶。这一情况既表现出了在社会大背景下,同一人物命运中不同追求的同构性和殊途同归,同时从杜甫出发,亦能看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在出仕与归隐间的依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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