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祚与八世纪初唐政局之变

2023-02-08 03:03林泽杰
唐都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禁军玄宗政变

林泽杰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神龙元年(705),宰相张柬之联合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发动“神龙革命”,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逼迫武后还位于中宗。中宗即位后,朝政依旧为韦后、武三思等人把持,景龙元年(707),李多祚协助太子李重俊发动“景龙政变”,最终兵败被杀。“唐隆政变”后,睿宗即位,开始为李多祚等人平反,遭到当朝大臣韦凑反对。先天二年(713)七月,李隆基在诛杀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后,于同年九月,下令将李多祚及李承嗣“迁葬于洛州河南县伊汭乡之平原”。为何在李多祚兵败被杀后,睿宗、玄宗二人相继为其平反?又为何从平反至下葬、撰写墓志,中间足足隔了三年?其中缘由,让人疑惑。鉴于此,笔者以李多祚、李承嗣二人墓志铭为中心,结合传世文献,考察李多祚的家世信息、李多祚与两次宫廷政变、睿宗及玄宗二人为李多祚平反、撰写墓志背后的隐曲等诸多问题,以求教于师友方家。

一、李多祚家族源流疏证

李多祚,两《唐书》皆有传,对其身世、家族等信息记载甚略,仅知其源自靺鞨[1]4124,有一子名承训,曾任“卫尉少卿”[2]3296。1991年秋,在李多祚墓志铭面世后,张乃翥、张成渝据此阐明了李多祚的族源变迁、二子名称等情况[3][4];李长莉亦对李多祚家族的发展源流进行了考述[5]9-12,但有关其族源与配偶情况等仍存在诸多疑惑。随着李多祚妻子杨氏墓志铭[6]319、李承嗣墓志铭[7]145的接连面世,则为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新的可能。

(一)李多祚的籍贯

《李多祚墓志》载“王讳多祚,盖州人也”。对此,张乃翥、张成渝、李长莉均认为此盖州应为现“辽宁省盖县”,且李多祚之先祖可能是于武德年间,与靺鞨酋帅突地稽一同归唐,占籍盖州后获“垂赐国姓”的殊荣。然而,从行文看,论文论证不甚充分。首先,《隋书·地理志中》《旧唐书·地理志二》等均言武德元年(618),唐改隋长平郡为“盖州”(即辽宁市盖县),贞观元年废,辖区移入泽州,至天宝元年(742)改名为高平郡。即当先天二年李多祚出生时,此地已不再称为盖州,如以此作为籍贯,则稍显牵强。其次,若李多祚家族是跟随突地稽同时归附,并获赐李姓,为何李多祚父祖在史书中毫无记载,仅于墓志中留下只言片语?墓志中所提及的“乌蒙州”又意指何地?凡此种种,都是需要论考的问题。

按《资治通鉴》卷198载,贞观十九年(645),唐太宗亲征高句丽,“凡征高丽,拔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十城,徙辽、盖、岩三州户口入中国者七万人。”[8]6230有关盖牟城的地理位置,孙进己结合《沈阳石台子高句丽山城试掘报告》及传统文献,认为沈阳石台子高句丽山城即盖牟城[9],这种看法值得肯定。至于“盖牟城”与“盖州”的关系,《资治通鉴》贞观十九年六月已言“乙亥,以盖牟城为盖州”[8]6223,即盖州是由盖牟城改称而来。由此,李多祚墓志中提到的“盖州”,是否便是盖牟城?

据《李他仁墓志》载:“君讳他仁,本辽东栅州人,后移贯雍州万年县焉”,可知其籍贯为辽东栅州人。拜根兴认为栅州原位于高句丽境内,李他仁可能于乾封元年(666)至总章元年(668)归附唐朝,才出现墓志中将籍贯记录为“辽东栅州人”的情况[10],即确有蕃将入唐之后,以所改称的州县名称作为籍贯的情况。在“唐朝从辽东地区撤兵后的第二年,即贞观二十年(646)三月,就发布了‘罢辽州都督府及岩州’诏令……就是说,唐军撤离之后,高句丽势力重新占领辽州、岩州等地,唐朝此前设置的行政区域形同虚设,故而才有撤销两州建置措施的出现。”[10]但从现有文献中,似无发现唐朝撤销盖州建制的记载,且按《资治通鉴》载,唐平高句丽后,“分高丽五部、百七十六城、六十九万余户,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县,置安东都护府于平壤以统之。擢其酋帅有功者为都督、刺史、县令,与华人参理。”其中便有盖牟州,至此,盖州应仍为唐朝所掌控。李多祚出生于公元654年,此时盖州仍处于唐朝掌控之下,故笔者以为李多祚墓志中所提及的盖州,当是唐太宗征伐高句丽之后所获十城中的盖牟城。

(二)李多祚家族归唐时间及族源

1.入唐时间

考察唐初高句丽治下官员入唐轨迹,大部分是在唐丽战争期间,那么李多祚先祖是否也在此时归附唐朝?“按高句丽灭亡之前,唐朝与高句丽的战事应该有8次”[10],分别发生于贞观十九年(645)、龙朔元年(661)及乾封元年,以及五次骚扰性战役。综合各个战役的规模和成果,李多祚家族最有可能归附大唐的时间应为贞观十九年和乾封元年这两场战役(3)在余下六场战役中,有五场为骚扰性战役,唐军所取得的战绩较为有限,如此形势下高句丽兵将投诚实缺乏事实根据;而660—661年的征伐战役,虽取得了一定战果,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且此时李多祚已是6岁幼童,如若此时入唐,籍贯不太可能为盖州。。但乾封元年,李多祚已是13岁少年,若其家族成员于此时入唐,则其籍贯应是高句丽某地,而非盖州。再加上盖州(即盖牟城)此时仍属唐疆土,故笔者以为李多祚家族最有可能是在贞观十九年之战中投诚唐朝。具体而言,在此战中,唐军攻势凶猛,短短数月间,已进军至高句丽安市城[2]57,时“高丽北部耨萨延寿、惠真帅高丽、靺鞨兵十五万救安市。”[8]6224面对高句丽的救援,唐太宗及长孙无忌等人分兵夹攻,大败高延寿、惠真二人,并“简耨萨以下酋长三千五百人,授以戎秩,迁之内地,余皆纵之,使还平壤。”[8]6226从中可知,此时高句丽军队包含了靺鞨兵马,且战后唐太宗还授予高延寿及以下3 500名酋长唐朝官职,并迁往内地。

因此,当李多祚先祖入唐后,可能被安排在了盖州地区并生活了多年,方才形成了李多祚“盖州人也”的记载,这也能够解释为何乌蒙州都督传至李辩,且入唐后世系湮灭的情况。当然,史料中并没有明确记载李多祚父祖等人事迹,笔者只是依据现有资料做周密的考论,推定李多祚家族可能是在贞观十九年入唐,并被安置于盖州地区。

2.族源

有关李多祚家族出身,《旧唐书·李多祚传》载其“代为靺鞨酋长”,《新唐书·李多祚传》则载“其先靺鞨酋长,号‘黄头都督’,后入中国,世系湮灭。”[1]4124则李多祚家族应源自靺鞨,而“后入中国”,王义康认为应“是指其入朝宿卫,此后一直在唐军中”。然而初唐时期,“中国”是相对“四夷”而言,因此将“入中国”解释成为入朝宿卫,略有不适。结合上文所述,笔者推测李多祚家族可能是于贞观十九年自高句丽入唐,并被安置至盖州地区,故“入中国”应是指此事件,才可能发生“世系湮灭”的情况。若李多祚家族是自高句丽入唐,是否并非靺鞨人?而修撰于高丽时代的《长兴李氏族谱》更是记载李多祚为“长兴李氏”,即百济人(今韩国全罗南道人)。

笔者以为,在没有更多资料的情况下,不应贸然推翻两《唐书》所记载的内容,而《长兴李氏族谱》修撰于高丽时代,所用资料不明,更不应随意采用。但需要思考的是,靺鞨是否存在“李”姓?作为靺鞨人出身的李多祚家族,为何能够在高句丽担任乌蒙州都督一职?查阅现存资料,靺鞨“李”姓者如李谨行、李他仁等均为赐姓,故李多祚家族的姓氏亦可能是赐姓。而参照同为“李”姓,且亦是在唐丽战争中入唐的李他仁事迹,亦可对李多祚家族的身份信息进行合理猜测。韩国学者余昊奎指出李他仁之所以能够在高句丽担任地方都督,可能与其深受高句丽影响的白山靺鞨人有关[14]。因此从这一角度考虑,李多祚家族亦可能在高句丽担任乌蒙州都督,且世袭相承,地位颇高,故其家族亦也可能深受高句丽影响,属于高句丽化的靺鞨人,但因资料有限,无法辨明是白山靺鞨人还是粟末靺鞨人。而后家族入唐,才发生了“世系湮灭”的情况。

(三)李多祚的家族信息

第一,婚姻状况。《大唐故杨夫人墓志铭》载“辽阳郡王李多祚妃,弘农杨氏”,墓志为李多祚妻子,且二人为藩汉联姻(4)当时上层蕃将与皇族、贵族之间的联姻较为频繁,尤其是“归唐高句丽、百济移民在第三代之后,虽然仍存在本族内部婚配,但与汉人以及归唐其他族裔通婚已经逐渐成为主流。”参见陈朝云《河南散存散见及新获汉唐碑志整理研究》,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3页。。杨氏墓志所载较为简略,全文共48字,除载其逝世于开元二十九年(741)(5)《大唐故杨夫人墓志铭》载其逝世于“大唐开元卅九年岁次丙午”,但赵君平、赵文成二位先生在《河洛墓刻拾零》中解释开元年号只有二十九年,并无卅九年,因此“卅九年”可能是“廿九年”之误,笔者在此采用此说,即杨夫人应该是逝世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并无生年记载,难以辨析杨氏是否为原配,是否为李多祚子女的生母,在此存疑。

第二,李多祚兄弟及子孙。《李多祚墓志铭》其迁葬及墓志撰写等事宜既为“嗣侄承风,女尼意满等”负责,可知其尚有一女名李意满及侄子李承风。但墓志中称李承风为“嗣侄”,则可能是李多祚恢复名誉之后,李氏族人为其所选的继承人。此外,《李承嗣墓志铭》载:“父壹夏,可水州都督、行左领军卫翊府中郎将。公以神龙三年七月五日终……堂弟承风,堂妹尼意满等”,即李承嗣亦是死于“景龙政变”中,其父名为李壹夏,其堂弟为李承风(即李多祚侄儿)。如此说来,李多祚应有弟兄三人,但从现有资料中只知其兄弟之一为李壹夏,另一人的名讳并不知晓,亦无从得知兄弟三人排行。

第三,其他亲人。据《新唐书·李多祚传》载,在“景龙政变”中,李多祚“为其下所杀,二子亦见害,籍没其家。”可知因参与政变,李多祚家人也受到了牵连,但从“嗣侄承风,女尼意满等”还有夫人杨氏的情况来看,似其他家人依旧存活于世。依《唐律疏议·贼盗律》规定: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姐妹及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男夫年八十及笃疾、妇人年六十及废疾者并免;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不限籍之同异。(6)参见刘俊文《唐律疏议笺解》,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237页。

故李多祚家庭成员应是受到没官、流放等处置,逝世的则主要是直接参与到政变中的李承训、野呼利等人,才有“景云初,追复官爵,并宥家属”[1]4125-4126,及由侄子、女儿负责为李多祚迁葬撰志的情况。

二、李多祚与两次宫廷政变

(一)李多祚与“神龙政变”

武则天当政后期,周边民族对武周政权的不满愈发明显,从公元696年的李尽忠、孙万荣之乱;默啜可汗拒绝与武周政权联姻等便可看出端倪,而入朝蕃将虽多选择委曲求全、谨慎从事,但依然无法避免遭受迫害的结局。马驰先生指出,在武周时期,入朝蕃将可划分为“拥戴武则天称帝”和“武则天的对立面”两派。但是,“拥戴”与“对立”之间并不是绝对的,酷政使周边蕃人及入朝蕃将对武周政权的忠诚产生了动摇,并殷切盼望李唐王朝的回归,这也为后来李多祚、沙咤忠义等入朝蕃将参与“神龙政变”埋下了伏笔。

有关李多祚参与“神龙政变”一事,马驰、李长莉指出其是为回报李唐王室的恩情,才同意参与此次行动,对此,笔者持有不同看法。武周时期,黑齿常之、泉献诚等入朝蕃将虽立功无数,却最终为酷吏所害,这种情况无疑会影响到其他蕃将的心里想法。李多祚曾与黑齿常之一同征战四方,可谓是感情深厚,因而黑齿常之的枉死无疑会对李多祚造成影响,令其思考如何谨慎从事、以避免悲凉结局,这可能也是李多祚能够担任禁军将领长达数十年的原因。此外,《新唐书·李多祚传》载张柬之曰:“国家废兴在将军,将军诚有意乎?”李长莉认为这句话主要是彰显了李多祚当时担任了右羽林大将军,故对政变成功与否起到重要影响作用。但是,张柬之在政变之时,对李多祚言及此语,绝不仅是以大义激起李多祚的感恩之心,反而是在提醒李多祚如果参与政变成功所能够获得的巨大回报。

简言之,由于武周政权迫害入朝蕃将,故李多祚虽官至右羽林大将军,依旧是心存恐惧。考虑到李唐之恩与政变之功,李多祚同意参与由张柬之等人所谋划的诛“二张”行动,并逼迫武则天退位。中宗即位后,李多祚受封“辽阳郡王、食实户八百”,甚至在中宗“将有事于太庙”之时,还“与安国相王登辇夹侍”,风光一时无两。

(二)李多祚与“景龙政变”

“神龙政变”后,李多祚、张柬之等人受封为王,一时间荣光无限。随后,李多祚却协助李重俊再度发动政变,意图诛杀武三思及韦后,史称“景龙政变”。以往学者多认为自中宗即位后,韦后与武三思等已成为实际掌握朝廷权力的人,并迫害张柬之等异己分子,由此也逼迫李多祚与李重俊相合作,再次发动政变。对此,笔者以为需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探讨:

首先,《旧唐书·李义府传》载李义府之子李湛因参与“神龙政变”,后“中宗即位,拜右羽林大将军,进封赵国公,加实封通前满五百户。顷之,复授左散骑常侍。”[2]2771《资治通鉴》卷208则载神龙元年(706)五月,中宗下令以“以李湛为右散骑常侍,赵承恩为光禄卿,杨元琰为卫尉卿。”[8]6593按“神龙政变”前,李湛为右羽林将军,是为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之部下,如若此时升任为右羽林大将军,则李多祚又官至何职?为何李湛在不久后又转任左散骑常侍、右散骑常侍?蒙曼认为这是因为“武周末年羽林军将军与皇帝关系疏远导致宫廷政变,这个教训给了新即位的中宗很深的刺激。即位之初,他很快清除了由宰相控制的禁军将领。”神龙二年五月,中宗更是听信武三思建议,“封晖等为王,罢其政事,外不失尊宠功臣,内实夺其权”。[8]6591因此,中宗于此时任命李多祚为辽阳郡王、左羽林大将军的同时还任命一批新的禁军将领,可能是在变相剥夺李多祚的兵权。故当崔玄暐等人获罪被贬时,李多祚“畏祸及,故阳厚韦氏”[1]4125,以求生存。

其次,“景龙政变”的领导者李重俊虽贵为太子,却一直遭受韦后和武三思的排挤,心中不忿;加上韦后等人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使得李重俊时刻担忧太子之位被废,便谋划对韦后集团展开反击(7)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李重俊“所以举兵之由,实以既受武三思父子及安乐公主等之陵忌,明知其皇位继承权至不固定,遂出此冒险之举耳。”参见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50页。。但即便如此,李重俊如若希望政变成功,无疑需要获得对禁军的掌控权,因此将眼光投向了曾任羽林大将军多年、但同样境遇不佳的李多祚身上。在此情况下,忧虑重重的两人可谓是一拍即合,立即着手谋划诛杀行动。

最后,在“景龙政变”时,成王李千里与沙咤忠义亦参与其中。依《旧唐书·太宗诸子传》记载,成王李千里乃李恪之子,即太宗之孙,直至武周当政,“时皇室诸王有德望者,必见诛戮,惟千里褊躁无才,复数进献符瑞事,故则天朝竟免祸。”[2]2650可见其是一个懂得明哲保身之人。然而正是这样一位谨慎言行之人,竟成了“景龙政变”的骨干力量。此外,神龙二年,唐军征讨突厥失利,朝中大臣抨击当时领军的将领“沙吒忠义,骁将之材,本不足以当大任”[8]6609,令其开始心生怨恨,并逐渐投向了即将实施政变的李重俊阵营(8)在此之前,沙咤忠义并未参与至神龙政变。神龙三年(708),其以右武威卫将军的身份检校左羽林卫,则为其和李多祚的接触提供了可能。在仕途受阻、备受争议的情况下,沙咤忠义选择投奔至李重俊、李多祚阵营,亦在情理之中。。结合二人的生平事迹,可以推测在这次政变中,存在着如李千里,沙咤忠义等部分投机分子,这部分人既可能是受到参与第一次政变的人员所获荣誉的刺激,亦可能是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故也希望通过参与政变,摆脱现有的困境。

综上所述,李多祚、李重俊出于对自身地位和安全的考虑,达成了合作意向,再加上沙咤忠义和李千里等部分投机分子,从而构成了“景龙政变”的主力集团。但此次事变缺乏规划,再加上兵力有限、目标直指韦后集团,与“神龙政变”诛杀二张存在性质差异。故当李多祚等人引兵前往玄武门时,韦后集团挟持中宗“临轩谕之,众遂散去”。禁军士兵意识到这是一场谋反行动,纷纷倒戈一击,诛杀李多祚等人。“景龙政变”宣告失败,李多祚等人也就此被烙上了谋反的印记。

三、李多祚平反与唐朝野政局变迁

前文已提及,李多祚其人参与了两次“宫廷政变”,最后兵败被杀,成为谋叛之臣。然而,睿宗、玄宗两朝却相继为李多祚平反并迁葬撰志。为何在死后,李多祚能够得到如此殊荣?这又与当时的朝野政局存在怎样关联?

(一)睿宗与李多祚平反

唐隆政变后,相王李旦即位,是为唐睿宗。同年七月,“追复故太子重俊位号;雪敬晖、桓彦范、崔玄暐、张柬之、袁恕己、成王千里、李多祚等罪,复其官爵。”[8]6652关于此事,《旧唐书》的记录则更为详细,时载“追谥雍王贤为章怀太子,庶人重俊曰节愍太子。复敬晖、桓彦范、玄暐、张柬之、袁恕己、成王千里、李多祚等官爵。”[2]154按“唐隆政变”和睿宗即位均发生于六月,则同年七月,睿宗下令为节愍太子和李多祚等人平反,可谓是马不停蹄(9)在8世纪初,新皇即位,为子女、亲人平反昭雪的事并不鲜见,如中宗即位后,便接连追赠李重润、永泰郡主为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予以迁葬并“号墓为陵”,以彰显父亲对枉死子女的关怀。但与之不同的是唐睿宗与李重俊并非父子,与李多祚、沙咤忠义等人也并无深交,在即位后一个月之内,便着手安排平反迁葬,令人深思。。

对此,张乃翥、张成渝结合睿宗所颁布的敕制,指出“正是因为李唐王室对李多祚遇难持有褒奖的态度,所以先天二年,其家族才得以昭王之由将其以礼改葬。”[4]李长莉亦认为李多祚“虽然死于唐朝内部的争斗之中,但因始终拥护李唐王朝的统治,所以睿宗即位以后,下诏为李多祚平反”[5]。然而,大臣韦凑却上书曰:

臣窃见节愍太子与李多祚等拥北军禁旅,上犯宸居,破扉斩关,突禁而入,兵指黄屋,骑腾紫微。孝和皇帝移御玄武门,亲降德音,谕以逆顺,而太子据鞍自若,督众不停。俄而其党悔非,转逆为顺,或回兵讨贼,或投状自拘。多祚等伏诛,太子方事逃窜。向使同恶相济,天道无征,贼徒阙倒戈之人,侍臣亏陛戟之卫,其为祸也,胡可忍言!于时臣任将作少匠,赐通事舍人内供奉。其明日,孝和皇帝引见供奉官等,雨泪谓曰:‘几不与卿等相见!’其为危惧,不亦甚乎!而今圣朝雪罪礼葬,谥为节愍,以臣愚识,窃所惑焉。[2]3142-3143

相比于张柬之等人,韦凑认为李重俊及李多祚二人实乃乱臣贼子,故反对睿宗为其“雪罪礼葬”,并对此做法表示了疑惑。但睿宗因“当时执政以制令已行,难于改易,唯多祚等停赠官而已”[2]3145。

此外,《大唐故左金吾卫大将军广益二州大都督上柱国成王墓志铭并序》(即《李千里墓志铭》)言及李千里“以大唐景云元年岁次庚戌十□月戊申廿五日壬申,葬于京兆郡之铜人原,礼也”。即平反后,睿宗还下令为李千里撰写墓志,并重新以礼下葬。但《李多祚墓志铭》却是镌刻于“先天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即景云元年(710)平反之时,睿宗可能没有下令为李多祚撰志,而是直到其子玄宗即位后,才开始着手处理此事。故综合看来,若将睿宗为节愍太子、李多祚、李千里等人平反视为是对他们“拥护李唐王室”的褒奖,稍显牵强。还需思考的是,又为何在面对大臣反对时,睿宗做了一定退让,但并没有放弃平反的决定?

对此,笔者认为应结合睿宗即位的正统性问题(10)在《唐大诏令集补编》下卷卷三二中,收录了《平韦氏乱宣示中外制》的制文,金子修一先生据此提出“温王是韦后杀害中宗后所立的皇帝,因为临淄王玄宗的政变而退位。此制是政变翌日,作为皇帝的温王,为承认此次政变的正当性而公开发布的。”参见金子修一撰,王艳译:《关于唐代诏敕中对武则天的评价》,《唐史论丛》第27辑,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页。考虑到在政变之后,韦后被杀,温王年幼,故笔者以为这份诏书当是出自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手,从而也反映出在政变之后,正统性其实已经成为掌权集团所考虑的关键问题。进行考虑。首先,景云元年七月,张灵均以“相王虽有功,不当继统”为由,唆使李重福领兵直袭洛阳,暴露出了睿宗即位之正统性不明的问题。同年七月,睿宗下令“则天大圣皇后依旧号为天后。”结合此前“追削武三思、武崇训官爵”、“废武氏崇恩庙及昊陵、顺陵”的行为,可知睿宗已对武氏集团进行了清算追责。但如若追削武则天的称号,则会丧失自己即位的唯一资格,故只能采取折中手段,恢复武则天的“天后”称号(11)武则天名号的更改,自“神龙政变”至玄宗即位这段时间极为频繁,其中既包含了时局的变化,又蕴含了掌权者对即位正统性和合理性的考虑。而且金子修一先生也指出,“对于中宗、睿宗来说,对于其生母武则天的存在,即使想要否定也不能否定。从中宗、睿宗朝的诏敕中对于武则天的称号的描述,就可窥见这一点。”参金子修一撰,王艳译:《关于唐代诏敕中对武则天的评价》,《唐史论丛》第27辑,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页。。而李重福的谋叛则更让睿宗进一步担忧起即位合理性的问题,故在同年十月“乙未,追复天后尊后为大圣天后”(12)按:上元元年(760),武则天加号“天后”,与高宗并称“二圣”,则睿宗在此时恢复武则天“大圣天后”的名号,则是进一步申明自己作为高宗与武后之子的身份,用于支撑自身即位的合法性。。最后,睿宗是通过发动政变,诛杀韦后党羽才即位为帝的,但中宗之子李重茂既存于世,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伪造的诏书也只是意图让“相王旦参谋政事”[8]6642,因此相比于第一次即位,睿宗此时继位为帝实属名不正言不顺,这也成为李重福起兵谋叛的理由。换言之,寻求即位的合法性确实是睿宗必须要考虑的问题,而为了彰显即位的正统性,除了需要恢复武则天的天后身份,还要证明诛杀韦后集团的正义性。在此情况下,最简单的办法无疑是通过下诏褒赠曾起兵意图诛杀韦后、武三思,但最后兵败被杀的李重俊和李多祚等人(13)有关节愍太子的追谥问题,《旧唐书》《资治通鉴》等文献记载不同,有唐隆元年七月、有景云元年十月等说,而谥册记追谥时间“维景云元年、岁次庚寅,十月戊寅朔,二十九日丙午”。而这也与《资治通鉴》的记载相匹配。考虑到景云元年(710)七月,睿宗已经下令“追复故太子李重俊号”,而在李重福叛变后,于十月为李重俊追谥,则可视之为是睿宗为声明继位合理性而做出的决定。,让诛杀韦后、匡扶社稷及登基的所有事情变得理所当然,由此睿宗也可以正式以匡扶社稷为由,稳固这来之不易的皇位(14)《册府元龟》卷一三三《帝王部·褒功二》收录了太极元年(712)所颁布的《镇国太平长公主皇太子诸王郡公禁中定策编于史册诏》,其载“温王幼冲,频属艰疚,因发惊悸,日夜啼号……固以先圣立朕为太弟之意……以为宗庙不可无主,万机不可暂旷,且从人望,因定策禁中。”即直至公元712年,睿宗在所颁布的诏书中还依旧强调温王禅让与自身即位的急迫性,并强调此前中宗曾意欲封睿宗为皇太弟,由此申明即位的合理性与正统性。。

此外,在睿宗对李多祚、李重俊及李千里三人的褒赠诏书中,提到“今四凶咸服,十起何追,方申赤军之冤,以纾黄泉之痛”“保国安人,克成忠义,愿除凶丑,翻陷诛夷”,即认为三人是为了铲除凶恶、保家卫国方起兵诛杀武三思等人,亦可了解到当时睿宗做此事的想法,是希望借助对李多祚等人的平反昭雪,将韦后集团置于反派地位。并且,上官婉儿墓志铭中所载“以韦氏侮弄国权,摇动皇极……表请退为婕妤,再三方许”,也反映了睿宗即位后试图通过修改与韦氏相关之人的记载,从而达到淡化韦后之子即位的合理性、声明自身即位正统性的目的。甚至在景云二年(711),睿宗还下令改封李重茂为“襄王,迁于集州,令中郎将率兵五百人守卫”[2]2837。即一直没有放松对李重茂的监视,也进一步反映了睿宗对即位合理性的担忧与重视。

因此,睿宗之所以会为李多祚、李重俊等人平反,正是受李重福谋叛的刺激和对声明继位正统性的考虑,而在达到目的之后,对李重俊、李多祚等人采取何种安葬礼仪,反而成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了。朝中大臣韦凑反对平反昭雪,虽理解睿宗做法是为了“以顺天下之心”,但并没有认识到其本意是做法对正统性的考虑,故睿宗最后也只是以政令已行,难以更改为由,“唯多祚等停赠官”予以回应(15)在韦凑上书之后,睿宗询问韦凑意见,韦凑回答曰:“太子实行悖逆,不可褒美,请称其行,改谥以一字。多祚等以兵犯君,非曰无罪,只可云放,不可称雪。”然睿宗虽同意此言,仍以“当时执政以制令已行,难于改易,唯多祚等停赠官而已”。由此也说明睿宗即使面对大臣的反对,有所退让,但依旧坚持平反昭雪的想法。。此外,节愍太子“李重俊的昭雪改葬,只是名誉上太子称号的恢复,其墓葬也重在体现这种表面形式,太子级别的标示性配制都具备,而具体的、需花费大量财力、与太子级别没有直接关系的设施并不被看重”[15]。即相比于8世纪初对懿德太子、永泰公主“号墓为陵”的做法,睿宗对于李重俊和李多祚的平反追赠显得略微简单,也进一步反映此举并非简单因为李多祚等人拥护李唐王室,而是出于朝野政局和即位正统性角度考虑的。

(二)玄宗与李多祚迁葬

自睿宗即位后,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相互角逐,试图独揽朝政。先天二年七月三日,李隆基率家臣王毛仲、葛福顺等人率先发难,诛杀太平公主,并逼迫睿宗退位,正式掌控了全部权力。同年九月二十四日,玄宗下令将李多祚叔侄迁葬至河南伊汭乡,此时距“先天政变”爆发仅间隔两个多月,再考虑到长安与洛阳的距离、迁葬和撰铭等事宜的准备,故玄宗下达此命令的时间可能要更早一些。

继政变后,唐玄宗便马不停蹄地下令为早已离世多年的李多祚迁葬撰铭。查阅现有史料,笔者发现二人生平似无交集,为何在正式登基且朝中事务繁忙之际,玄宗要即刻处理李多祚的迁葬事宜?(16)睿宗、玄宗即位时,亦曾对参与谋诛武三思、韦后王同皎进行褒奖,并将其打造成“忠义之臣”的政治形象,也反映出两代皇帝对与此事件相关的人的处理理念。参见于志刚《新见〈唐王同皎墓志〉考释》,《唐史论丛》第28辑,三秦出版社2019年版,第310页。另外,墓志中明确“礼也”,说明此次迁葬及撰志事宜均是遵循相应礼仪进行,但墓志的内容记载却过于简略,与一般的墓志撰写体例存在差异,其中是否蕴含些许隐曲?

1.可能因时间匆忙或随意性所致

如上所述,自玄宗夺权成功后,便立即下令将李多祚叔侄以礼迁葬至河南伊汭乡,考虑到整个过程为期不过两个多月,是否会因此而影响到李多祚的墓志撰写,才最终导致了墓志撰写较为简略?笔者以为并非如此,主要原因是:第一,玄宗是通过政变,成功诛杀了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并最终掌握了朝政大权。在政变成功之后的短短两个月内,玄宗便马上着手迁葬事宜,如若因此导致墓志撰写较为简略,则玄宗完全可以将此事推后,以避免出现这种问题。第二,前文已言景云元年七月,刚刚即位的睿宗已下令为节愍太子李重俊、李多祚等人平反昭雪,但为朝中大臣所反对。而玄宗在政变即位之后,再次安排为李多祚叔侄迁葬撰志的事宜,两代皇帝接连为李多祚平反昭雪,难以视为无心之举。第三,纵观李多祚的墓志内容,被掩盖的恰好是李多祚参与两次宫廷政变的事宜,其侄李承嗣墓志中被掩盖的内容也恰好是这段经历,与李多祚的墓志内容高度重复。此外,从李多祚墓志中所载“享年不永,海内同嗟”也可看出墓志并非随意撰写,语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似是要体现对于李多祚其人莫大的哀悼与敬意。因此,笔者以为因时间紧凑,墓志撰写较为简略的理由似难以成立,故对这一问题,应当考虑其他方面。

2.可能是李多祚的蕃将身份

唐代话语中有关非汉族的种种偏见并不鲜见,班茂燊“结合大量实例,胪陈隐晦性偏见和直言性偏见,抽丝剥茧,归纳唐人话语中对非汉族人偏见特点。”[16]自中宗至玄宗初年,朝中大臣对于李多祚等入朝蕃将亦持有异议。除韦述外,王覿亦上书称“帝祠太庙,特诏多祚与相王登舆夹侍。监察御史王覿谓多祚夷人,虽有功夫,不宜共舆辇。”[1]4125此事在《全唐文》卷269《谏李多祚参乘状》的记载则更为详细,其载“且多祚夷人,有功于国,适可加之宠爵,岂宜逼奉至尊”说明了即使如李多祚等蕃将,仕唐多年,并为唐朝四处征战,朝臣中仍存在“蕃汉之见”。

而且,自武后当政至玄宗初年,蕃将接连受到迫害,如黑齿常之、泉献诚便是鲜明例子,故“不仅在蕃蕃将有谋求脱离朝廷政治控制和指摘朝政的,入朝蕃将也多有投入统治者高层政治斗争的漩流之中。反映出蕃将已从单纯的军事活动中跳脱出来,并从军事实力地位出发,进而产生了强烈的参政、干政意识。”[17]125即在玄宗即位之际,唐廷内部存在“蕃汉之见”和蕃将强烈的参政意识并存的情况。

更重要的是,在玄宗参与的两次政变中,王毛仲、李仁德和高力士等蕃将可谓政变的骨干力量(17)蒙曼指出“蕃人在唐元功臣中占很大比例……这固然与蕃人骁勇有关,但也是唐代统治者追求四夷来服天可汗’心理在仪卫上的外化反映。”参见《唐代前期北衙禁军制度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7-98页。。因此,玄宗在政变成功、即位大统后,必须考虑如何重新平衡朝中势力,安抚并重新修复蕃将与李唐王室间的亲密关系。如政变后,玄宗“加邠王守礼实封三百户……文武官三品以下赐爵一级,四品已下各加一阶……王毛仲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2]170即不仅对蕃将功臣封赏有加,还对其他朝臣加爵升官,安抚朝臣,收买人心。因此如果将玄宗下令为李多祚撰志迁葬的事宜和当时的朝野政局结合,则可以看出这也是玄宗安抚蕃将的举措之一。

具体而言,作为入唐蕃将,李多祚为唐廷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此外,在武后病危之际,李多祚还配合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诛杀张易初、张昌宗二人,逼迫武后还政于中宗,获封辽阳郡王,“开创了异姓功臣封王之风”[17]37。而且从墓志来看,在政变后,李多祚还受封为上柱国、镇军大将军,即无论是爵位还是官职都处于较高的品阶,由此也进一步提高了李多祚的威望和地位。虽然在“景龙政变”中李多祚兵败被杀,但这改变不了其作为蕃将而为李唐王室奋战,并成为当时入唐蕃将精神领袖的事实。在此情况下,通过为李多祚撰志迁葬,不仅能够安抚李多祚的家人,更让在朝蕃将感受到玄宗对蕃将的敬意,为缓和冲突、修复蕃将和李唐王室的关系奠定了基础。

3.可能是顾及李多祚的羽林大将军身份

除蕃将身份外,玄宗是否还出于其它原因,才在即位之初便为李多祚迁葬撰志?与李多祚同死于“景龙政变”的沙吒忠义、独孤祎之等其他蕃将,为何没有得此殊荣?对此,笔者以为还需要结合李多祚羽林大将军的身份,以及玄宗对于北门禁军的掌控等情况进行探讨。

《旧唐书·李多祚传》载“少以军功历位右羽林军大将军,前后掌禁兵,北门宿卫二十余年。”又参《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记载,李多祚还担任过左鹰扬卫大将军、右鹰扬卫大将军和左羽林军大将军,即其曾掌管过“北门禁军”和“南门禁军”,这也与“天子禁军者,南、北衙兵也”[1]1330的记载相符,但之所以史书记载其北门宿卫长达二十余年,可能是长期以它职检校羽林军所致。(18)以往学者均认为李多祚担任20余年的右羽林大将军职位,但在这段时间内,曾担任右羽林军大将军的人便有宗晋卿、相王李旦,因此对“北门宿卫二十余年”的记载应从以他职检校羽林军的方面予以考虑。有关“北门禁军”的发展源流及构成,其中唐雯认为中宗至睿宗时期的北门禁军可“分为两个系统:一是高宗、武宗创置的左右羽林军(卫),左右万骑属焉。二是隶属于威卫(屯卫)的左右飞骑”[18],即自武后掌权至中宗复辟,李多祚一直是左右羽林军、左右万骑(前身即百骑、千骑)的最高将领,与羽林军将、士兵关系颇深。

自“唐隆政变”至“先天政变”间,各方势力逐步加强对北门禁军力量的争夺,如先天二年六月,崔日用向玄宗建议“请先定北军,后收逆党,则不惊动上皇矣。”[8]6682对此,蒙曼、唐雯等人已有论述,在此不赘。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玄宗主要依托于葛福顺、陈玄礼而掌握了万骑禁军,太平公主则是将心腹安插为羽林军的中高级将领,即当时双方各控制了禁军的一部分力量,呈焦灼之势。但太平公主“即使控制了禁军的高级将领,一旦兵士或营长一级的中下层军官不听将令,形式仍会逆转”[18],而依托于葛福顺、陈玄礼等禁军旧将的玄宗则最终获得了胜利。

换言之,玄宗之所以能够击败太平公主,主要是依托了葛福顺、陈玄礼、刘庭训等禁军将领,而且这些将领本为武将,又长期在禁军系统供职,所以也能够调动兵士,避免出现临阵倒戈的情况。如在景云元年诛杀韦后集团的行动中,玄宗连夜起兵,“福顺拔剑直入羽林营,斩韦璿、韦播、高嵩以徇……羽林之士皆欣赏听命。”[8]6645那么玄宗所依托的将领又与李多祚有怎样的关系?参《刘庭训墓志》(19)《刘庭训墓志》则载“大总管李多祚奏公为谋主……小贼张易之恃宠凭陵……公翼奉圣躬,亲当矢石,斯须之际,遽从枭首”则可知刘庭训曾经跟随李多祚参与平定契丹之乱,而后更是在羽林军中任职,跟随李多祚一同参与诛杀二张的行动,由此也说明刘庭训与李多祚关系之密切。可知,其人曾在李多祚麾下任职,并跟随李多祚参与神龙政变;而《葛福顺墓志》(20)依《葛福顺墓志》可知,其父长期在禁军系统供职,而此后葛福顺被任命担任万骑营营长,则可知其亦可能与李多祚有密切关系。中则透露其与禁军系统的关联,故当时效忠玄宗的部分禁军将领或曾为李多祚部下,或与其有密切关系。

此外,从武后末年至玄宗初年,皇室虽对禁军中高级将领进行了激烈争夺,但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的变换与争夺却不见于史载。有关羽林军兵士选任,《唐六典》卷24《左右威卫》载“凡飞骑宿卫,将军以下,不得使其外出。若番上须兵士,则简同华越骑充,不足,取步射;步射不足,兼取诸州越骑。”即主要是选任京城附近的府兵充当禁军。又武则天时期,如董虔运“初应武举擢第,授右羽林军押飞骑引驾”,杨会“幼有奇表,长苞众艺……以神功元年九月十四日,授左羽林飞骑”[19]均表明羽林军的部分兵士及军官是通过武举和招募而来,但整体而言,直至开元年间禁军兵士的召补方比较有规律地进行[20]。此外,《全唐文》卷159《谏蕃官仗内射生疏》记载了薛元超曾进言反对蕃人充入禁军一事,文载“三韩杂种,十角渠魁,勿使咫尺天涯”,反映出在唐朝禁军中,存在大量招募三韩平民充当士兵的情况。通过种种记载,笔者以为北门禁军的任职可能是长期性的,尤其是蕃将子弟充任士兵,更可能是终身性的,非特殊情况不会有所变化。故禁军将领的任职时间长短、个人威望与其和士兵间的关系,是密切相连的。

另外,从中宗复辟至玄宗即位,北门禁军的中高级将领更换频繁,每任将领任职时间较短,难以在军中树立权威(21)蒙曼也指出自中宗即位后,禁军高级将领变化较为频繁,但这些根据时局需要而临时委任的高级将领大多没有军事经验,在禁军的时间很短,与行伍出身的中下级将领乃至普通士兵隔阂颇深。而“韦播、高嵩数榜捶万骑,欲以立威”的做法,其实也是反映出这些将领并没有办法和禁军普通士兵和谐相处,更遑论树立威信,令人信服。,甚至太平公主亦担忧无法掌控下层士兵,而转向寻找掌握朔方军权的郭元振的支持。参考葛福顺等人的情况,可知当时北门禁军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跟随的依旧是旧禁军派系将领,亦可推测这些士兵也曾为李多祚部下,与曾居北门三十余年的李多祚共事多年。而在政变成功后,玄宗为了整顿与掌握全部禁军力量,“必须建立一种机制来确保整个军队上下同心,共同忠诚于皇帝。”综上所述,在政变之后,除了更换禁军高级将领外,如何安抚众多禁军普通士兵的情绪,亦成为了玄宗必须要思考的问题。如此一来,曾于北门禁军中任职多年,具有一定声望的李多祚则成功吸引了玄宗的注意。如上所述,长期供职于禁军系统的李多祚,不仅与禁军高级将领,更是与普通士兵建立紧密的联系,再加上“掌握了羽林将军也就等于掌握了整个羽林军”[21],玄宗在政变后,无视此前朝中曾出现的反对将李多祚视为功臣的声音,下令厚葬褒奖李多祚,以彰显对于这位曾是羽林军最高将领的尊重,并借此收拢北衙禁军的士兵人心,亦是合情合理。而后,玄宗陆续清除禁军中的异己分子,并不断安排有功之臣担任为禁军将领,最终实现整顿与掌控北衙禁军的目的。

最后,笔者想补充的是,通过牢牢控制北门禁军,不仅有助于巩固皇权,更是成为玄宗对抗以郭元振为首的朔方军的依仗。具体而言,在太平公主与玄宗争权的过程中,掌握朔方军兵权的郭元振成为不可忽视的人物,甚至可以说“其权位之重,足以震慑人主、甚至左右政局”。因而对于经历了两次政变的玄宗来说,解除郭元振的兵权成为必然的选择,故公元713年十月,玄宗“幸新丰……以军容不整,坐兵部尚书郭元振于纛下”。对此,唐雯先生已有论述,但需补充的是,在此事件发生之际,参加讲武会议的大臣如刘幽求、张说等人均始料不及,参加讲武的20万军队“颇亦失序”,说明这件事情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那么玄宗是依靠何人完成了这项任务?毫无疑问是帮助玄宗完成了两次政变、并经过了一番整顿的北门禁军。易言之,在稳定了北门禁军之后,玄宗才能安心地谋划夺郭元振兵权的事宜,并最终于十月新丰讲武时,“彻底收回了郭元振手中的兵权,清除了政变之后功臣跋扈的隐患。”[22]至此,玄宗牢牢将禁军、朔方军等兵权掌握在手中。

四、结语

作为入朝蕃将的后裔,李多祚通过自身拼搏,官至右羽林大将军。8世纪初,唐廷内部动荡不安,李多祚亦看准时机,参与其中,其命运也随着政变的结局而大起大落。此后,睿宗为李多祚平反,则可以反映出唐廷局势的变化情况与掌权者对朝政的整顿和掌控。直至玄宗发动“先天政变”,运用礼葬李多祚等诸多手段,安抚朝野与控制北门禁军,并铲除了郭元振这一外部威胁,由此宣告8世纪初唐廷动荡局势的结束,唐朝正式进入了玄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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