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诚泳的涉道诗歌

2023-02-08 03:03赵国庆
唐都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诗歌

赵国庆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宗教所,西安 710065)

朱诚泳(1458—1498),号宾竹道人。秦惠王朱公锡之子,成化四年(1468)封镇安王,弘治元年(1488)袭封秦王,在位共十一年。他是明代第七任秦王,性情孝友,行事恭谨,终身以守藩为大任,对秦川军民多有恩惠。弘治十一年(1498)薨,卒年41岁,谥曰简,世称秦简王。著有《小鸣集》10卷,《秦藩世德录》三卷,《益斋嘉话》一卷(1)关于《益斋嘉话》:朱诚泳父(秦惠王朱公锡)著有《益斋集》。益斋,当为朱公锡书斋之名。朱诚泳的《益斋嘉话》或许记载其父生平事迹,也可能摘录《益斋集》中的重要言论。此集今已亡佚。,《咏雪唱和》一卷(2)《咏雪唱和》是朱诚泳与杨一清唱和之诗作,创作时间为弘治六年年末至弘治七年之间,杨诗三十六篇,与朱诚泳和诗同梓流传,诚泳为序,以一卷单行本的形式刊行。是集今已亡佚,序文见《小鸣稿》卷9。。今存世者为前两种。

据朱彝尊《明诗综》卷1《诗话》云,“王年十龄,嫡母陈妃以唐诗教之,日记一首。嗣位后,日赋一篇,三十年靡间……则并留心服食之术矣。”[1]其中“嗣位”当指成化四年被封镇安王事,诚泳时年十一,而“三十年”不间断作诗应从此时算起,一生所积诗歌多达一千二百余首。四库提要评其诗云:“其诗古体清浅而质朴,近体谐婉可诵,七绝尤为擅场。”[2]4457概括其诗风为“风骨戌削,往往有晚唐格意”[2]4457。四库本《小鸣稿》集前《提要》则指出,“其诗古体虽未尽合格,而杨白花一篇殊有雅调”[3]169,四库馆臣还认为,朱诚泳是明代亲藩以文学著名而“称首”者。

一、涉道诗的内容

朱诚泳道隐思想相当浓重,《小鸣稿》中具有崇道倾向或涉道内容的诗歌达五十余首,另有涉道文四篇(3)涉道文主要是《祭西岳华山文》《宾竹赋》《宾竹轩记》《自赞小像》。。按其内容可分为四类:

第一类:歌咏仙真。历史传说中的仙真大多都有典籍记载,也有一些出自民间传说,如西王母、嫦娥、玉兔精,等等。《怀仙吟》是一组歌咏仙真的道诗,共11首,依次歌咏萧史弄玉、西王母、刘晨、阮肇、蓝桥云英、嫦娥等。有些真实历史人物被仙化后也被视为仙真,例如汉代张良,不仅民间认为他是神仙,而且正一教还把他认作家庭始祖,尊其为教祖和祖师爷。朱诚泳的《进履图》诗就是歌咏张良的,“列侯岂不贵,而托赤松游。度彼良之心,报韩愿已酬。”[3]209另一例是李白,一般也把他当仙人看待,朱诚泳《读李太白诗》云:“天上酒星终日醉……一朝天帝怒且嗔,自天谪降埋红尘。”[3]221虽然朱诚泳认定李白原本是天上的酒星,但李白是谪仙的共识并没有发生变化。

现实生活中与朱诚泳交往的道士或隐士,有名姓的主要是印湛然、毛仲德等,大多为终南山、华山上的修道隐居者,而诗中不提姓名的道人也有数人。朱诚泳与这些道人交友酬唱,留下了大量诗作,如《步虚词赠印炼师》《印湛然炼师道院》《访印炼师不遇》等。其中交往最多的是印湛然。印湛然是华山著名道士,擅长炼丹之术,《访印炼师不遇》中云“隔涧泠泠磬远闻,寻君惆怅未逢君”[3]304,可见二人情谊深厚。由于经常出入印湛然的华山道院,故平素特别留心与服食相关之事。他曾经感慨道:“古人餐玉之法,盖不可传矣。”[3]357因此朱诚泳与印湛然交游的目的之一当是为了学习服食道法。其《印湛然炼师道院》诗云:“五铢霞帔七星冠,洞府朝元礼数宽。一榻白云香篆袅,半窗灵籁竹声寒。瑶坛鹤占千年树,金鼎龙蟠九转丹。物外红尘浑不到,碧桃花老任春残。”[3]249据诗句所述,印湛然安鼎立炉、朝元拜斗,正在炼就九转金丹,而“瑶坛”一词,也透露了当时正在进行一场有关外丹的法事活动。

朱诚泳歌咏仙真的诗歌当中还有很大一块是为神仙图画而题写的道诗。除了前面已提及的《进履图》外,《女仙图》《醉仙图》歌咏西王母,《题姮娥归月图》歌咏嫦娥,《宣庙太乙真人莲叶舟画为永寿王题》歌咏太乙真人,《题陈希夷图》歌咏陈抟,《题印湛然炼师画像》歌咏印湛然,等等。

第二类:摹写圣山仙境。陕西境内的仙山道观很多,诸如华山、骊山、终南山、太白山、王顺山、楼观台、重阳宫、玄都观、先天观等,都在朱诚泳诗歌中或多或少地出现。其中涉及华山和华山道人的最多,这大约与朱诚泳常到华山访道以及祭祀西岳神有关。距离西安不远的楼观台、重阳宫以及王顺山等,也是朱诚泳涉道诗歌描述的重点对象,而位于西安城内的玄都观和先天观更是朱诚泳频繁光顾的地方。朱诚泳描写玄都观的诗歌有两首,即《游玄都观》和《近郭与玄都观盖禹锡看花处也》。描写先天观的一首,即《先天观》。以数量计算,朱诚泳涉道诗中描写和记述华山的诗歌最多,多达七首;涉及楼观台的二首,重阳宫一首,王顺山一首。

第四类:游仙抒怀。《远游》篇云:“至人思远游,远游竟何之?聊乘汗漫风,直与神仙期”[3]172;《游仙谣》篇云:“灵童双吹白玉管,鹤背稳驾朝虚皇。虚皇身着云锦裳,手持北斗斟天浆”[3]185。显然,朱诚泳游仙诗与传统游仙诗在主题上基本一致,不外乎神人交接、漫游仙境等。但朱诚泳游仙诗中梦游主体与仙境之间总有一种疏离感,如云“阆风玄圃隔尘世,海波万里空茫茫”[3]185,似乎游仙主体的思维异常清晰,知道自己还是红尘中人。又如《梦中游仙歌》中云:“夜梦一羽人,云是赤松子。授我九还丹,服之能不死。又言携尔游太清,共骑彩凤摩青冥。”[3]215同样让人感觉游仙主体与仙真之间的“距离”,似乎并未进入梦游的兴奋状态。朱诚泳《感遇》诗88首,其中有的颇似游仙诗,如“神仙驻何许?传闻在蓬莱。沉沉白玉宫,隐隐青莲台……自非鹤背仙,凭空岂能来?……我生竟茫昧,自愧非仙才。至人不可遇,且酌黄金罍。”[3]193总之,朱诚泳游仙诗中确实存在着叙述主体、游仙主体与仙真、仙境之间的疏离现象,而叙述主体与游仙主体之间的疏离,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朱诚泳游仙诗的艺术成就。

朱诚泳有的游仙诗显得十分突兀,如《梦游山》云:“肩舆稳上玉嶙峋,泉石烟霞喜作邻。谯角一声催梦破,始惊身世在红尘。”[3]297这首诗缺乏起承转合,游仙过程中也没有出现仙人,因此不能不说内容贫乏之至。

二、涉道诗中的反思与批判意识

朱诚泳涉道诗对于秦地历代帝王的是非功过具有深沉的反思意识,对于帝王崇道则多有批判。秦始皇、汉武帝及唐明皇等,均痴迷神仙方术,其中以秦始皇和汉武帝尤甚,他们营建宫观并任用方士及道人,千方百计、不惜代价地求仙寻药,因而留下了大量的典故与传说。朱诚泳11岁封镇安王,20年间活动地域多在陕南镇安(4)镇安,明景泰三年(1452)置县,取名镇安,属西安府。成化十三年(1477)改属商州。府邸及周边;31岁时封秦王,活动地域转而以西安为中心。弘治六年(1493)借外出浴疾之机,朱诚泳获得了一次从容游历三秦大地的机会。《小鸣稿》卷10之恩赐胜览录就是记录这次游历的诗歌。总体上看,恩赐胜览录的本意是强调本朝皇恩浩荡的,客观上却蕴含着诗人对于帝王生活的反思意识,对于那些崇道误国之帝王,朱诚泳还给予了无情的批判与反讽。以下略为梳理之。

(一)秦始皇

弘治六年春朱诚泳行至楼观台,作有赞美楼观台雄丽及其历史影响的涉道诗。诗云:“尘海仙家第一宫,峥嵘台殿诧秦工。五千道德言犹在,百二河山势自雄。炼药炉寒虚夜月,系牛栢老动秋风。穹碑屹立斜阳外,夜夜龙光贯彩虹。”[3]350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嬴政建清庙于尹喜草庐之南,其后汉武帝立望仙宫于楼观之北。作为历史上第一个建祠祭祀老子的人,秦始皇本于楼观有功,但此诗并未就此着眼,却拿楼台的恢弘壮丽说事。“台殿峥嵘”,不能不让人暗想秦帝国祠祀工程之浩大,此句貌似扬美,实则贬抑,读者不难感觉“第一宫”“诧秦工”二词浓烈的反讽意味。其实作为楼观台前身的草庐和清庙十分简陋。隋末楼观道士岐辉助李渊举事成功后,李渊认老子为远祖,楼观遂成为唐室宗庙,因此大兴楼观道,楼观建筑规模亦随之达到鼎盛;元明时楼观道衰落而归入全真道,楼观台也就成为重阳宫的一处下院,其建筑规模已经大不如昔,然而楼观道教祖庭的地位和历史影响依然存在,所以,诗人说它是“尘海仙家第一宫”并不为过。而当年秦始皇建造的祠祀老子的清庙,根本就谈不上雄丽(晋惠帝时扩修,始有莳木植草等事),诗人却以“台殿峥嵘”一语来形容,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夸张之言,但在当时国力贫乏、经济维艰的战后和平形势下,秦始皇发动一连串诸如建阿房宫、秦陵等耗费民脂民膏的工程项目,其中包括老子清庙在内的大量其他祠庙,不能不说是一件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违背民心的事情!这首诗歌微言大义,字寓褒贬,以春秋史笔表现了诗人对于强权政治以及暴君祀神的反感与讽刺。

对于秦始皇摧残文化,朱诚泳也有诗针砭。《予既祀华山将之蓝田之温泉》诗云:“从臣指我焚书坑,不觉风前清泪洒。却意当年秦始皇,鱼肉六国真豺狼。奸斯阿附助凶残,困敝黔首如牛羊。虐政翻嫌人腹议,偶语诗书者弃市。秦人乃以死为安,争敢编青作私史?”[3]356如果说前面那首诗只是侧面鞭挞,那么这首诗就是正面直接地批判秦始皇的暴虐了。“真豺狼”,不仅因为他鱼肉六国,更因为他统一之后发动了焚书坑儒事件。至今蓝田与临潼接壤处还有一个地方叫“坑儒谷”,《汉书》载,当年儒生议论秦朝暴政,秦始皇怒将四百余儒生坑埋。汉唐以来此地先后名为“愍儒乡”“旌儒乡”,天宝间玄宗为表彰儒生而还特立旌儒庙一座。本诗诗题中说:“予叹虐政之狂、奸斯之恶,为之弹指者久之”[3]356,亦可印证朱诚泳批判秦始皇暴虐无道之初衷。

(二)汉武帝

朱诚泳在读《史记》《汉书》以及《武帝内传》时叹服武帝的雄才大略,但更多的是感慨其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嘲讽其惑于神仙方术的荒诞行为。朱诚泳向以勤俭为尚,对武帝晚年侈葬茂陵之事也颇多微词。诗云:“天马不来人已去,茂陵老树转斜阳。东方西母言何诞,玉露金桃寿可长。卖武爵真成短计,上书谏本为元良。当年不下轮台诏,岂独亡秦事可伤?”[3]346天马本产于西域大宛国,壮而汗血。西汉将军李广利(李夫人之兄)攻伐大宛,得此良马后献于武帝,武帝名之曰天马。暮年时汉武帝又想得到大宛汗血马,但身老体衰、死后葬于茂陵。当年东方朔在武帝身边大谈西王母,为了迎接西王母降临并赐仙桃,汉武帝在甘泉竹宫设立祭坛,夜里虔诚跪拜。他还用生铜铸成承露盘,状如仙人掌,承接天上露水,和着玉屑在清晨服食。“卖武”以后四句,猛烈批判汉武帝穷兵黩武、用人唯亲、残害忠良的可耻行径。最后指出,假如武帝晚年不发布征讨轮台诏书,或许汉室不至于出现江河日下的局面,因此,就不单单是亡秦之事堪伤了。换而言之,朱诚泳在这里认真地反思了帝王们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连带无辜的卑劣品行。那么当今皇帝也当以史为鉴,而像他这样的藩王更应该镜鉴自持了。《明史》载,朱诚泳“性孝友恭谨,尝铭冠服以自警”[4]。《孝宗皇帝实录》卷138也说 “(简)王天性孝友,好礼谦恭,恒以敬天地、畏祖宗、尊朝廷为念。尝铭其冠服以自警”,据此大约可以推断朱诚泳“铭其冠服”的不外乎“敬天地、畏祖宗、尊朝廷”之类的警训语。

汉武帝曾经还想征讨云南的昆明国。为了训练水师,在长安城西南边上引沣水造就一个特别大的人工湖,此即昆明池。杜甫《秋兴》诗云:“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5],几乎全是赞美之意,然而朱诚泳反其道而行,诗云:“万里昆明未即功,方池凿象练兵戎。女牛跨汉东西隔,旗鼓连营远近同。巨舰初移云作阵,石鲸如动水生风。可怜无限桑麻地,都付征人事远攻。”[3]352诗中充满反战情绪,牛女隔离、征人事远、桑麻无限等等都是在暗示战争的罪恶,而战争带来的罪恶其实就是帝王带来的罪恶。

(三)唐明皇

主要针对唐明皇的“淫秽”之行。弘治六年(1493),朱诚泳至临潼温汤治愈足疾,想起当年唐明皇与杨玉环之事,甚多感慨。《予浴温泉而追忆玉环之丑》诗云:“华清宫里湛温泉,沃雪揉香宠爱偏。过市不惭同辇议,诲淫曾费洗儿钱。播迁自失神人主,恢复多缘将相贤。底事西归犹不悟,香囊一睹一潸然。”[3]353此诗绝无白居易《长恨歌》里对李杨爱情的同情与赞美,相反用“宠爱偏”“不惭”“曾费”“自失”“不悟”等词语,道出了相当厌恶的内心情感。朱诚泳猛烈地批判李、杨与安禄山,却暗中赞扬了以郭子仪为代表的恢复国家的贤良臣子。诗末云玄宗重返长安,途经马嵬睹物思人而不禁潸然泪下,诗人对此并无同情之意,相反却充满了感叹。本诗诗题中说:“奈何三郎郎当入蜀”[3]353,“及过马嵬,犹不能忘情于一香囊而为之泣下,於乎!三郎真郎当哉!”[3]353。读者从“三郎”“郎当”之用语不难看出诗人的嘲讽与戏谑态度。

唐玄宗是著名的崇道皇帝,天宝七年(748)梦见老君两次显灵于骊山,遂改老君殿为降圣阁,供老子玉像一座,并命清华宫内大臣们随他朝拜老君,朝拜前斋戒沐浴,以示虔诚。而斋殿毗邻老君殿,也就是著名的长生殿,李、杨常来此进香并祈求厮守。历史证明了唐玄宗既是荒淫误国,某种程度上也是崇道误国。朱诚泳《鼓》诗曰:“奋迅鸣沙碛,欢娱佐玉堂。阅音思魏武,解秽笑明皇。”[3]287通过对比曹(操)李(隆基)作为而反衬与抨击,揭示了唐明皇崇道好色、沉迷歌舞从而导致亡国的悲剧。

(四)汉高祖

与批判帝王崇道相辅相成的是,朱诚泳对于功臣良将被迫学仙的状况有着无尽惋惜之情。功臣学仙的典型人物就是汉代退而辟谷的谋臣张良。诗云:“天生才杰起山东,肯学连衡与合从。四海风尘争逐鹿,一编筹策竟从龙。殡宫已见埋青草,石室空传伴赤松。明哲保身公独有,尚疑人在蹑仙踪。”[3]345张良帮助刘邦建立大汉帝国,但功成身退,到汉中紫柏山筑石室,习辟谷之术。据说张良退隐有其不得已处,至少在朱诚泳看来如此。“明哲保身公独有”一句,鲜明地反映了朱诚泳对于张良退隐的认知态度。他在诗题中也说:“汉有天下,张良实谋臣也。逮大功既成,乃欲从赤松子游。豪杰欺人之言,岂可信哉?”显然,朱诚泳是不相信张良真心辟谷学仙的,诗中“石室空传伴赤松”正是此意,揭示了朱诚泳对于刘邦猜忌功臣、杀害良将行为的痛斥和批判。

弘治六年,朱诚泳经过新丰,感叹当年刘邦为老父建造都邑新丰之事,诗云:“人从生处偏为乐,莫怪他乡恼太公。眼底江山虽是汉,梦中桑梓尚怜丰。”[3]353这几句诗说明刘邦的孝举并未解决老太公的思乡情结。再看本诗诗题,“新丰象丰也。汉高斯举,其亦孝矣。予经是地而闻鸡鸣犬吠之声,俨有太平气象,第未知太公当日果不思丰否?”[3]353从语气判断,朱诚泳显然是不相信刘老太公乐不思“丰”的,因此,诗人对刘邦劳民伤财地仿造丰邑的举动进行了彻底否定。朱诚泳薨逝后,谥曰“简王”,可见他的尚简崇德是人人皆知的。

三、涉道诗中的存史意识

朱诚泳涉道诗中有很多叙事诗,这些诗歌一般都带有自觉的存史意识。凡是发生在陕西境内的涉及重大民生问题且有涉道内容的集体性事件,朱诚泳常常会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如成化二十年(1484)关中大旱以及地震灾害,引起朝廷关注,明宪宗派耿裕(字好问)来陕祭祀西岳神,朱诚泳作为镇安王也参与了此事,并作有七言歌行《甲辰岁关中大祲》《送耿好问亚卿祭西岳事毕还京》,以记其详。弘治六年西安又一次发生旱灾,西安知府严永浚在曲江设坛祭神,祈雨应验,朱诚泳时为秦王,作《喜西安严太守祷雨有感》诗记其事。诗云:

火云衔日烧天地,万井炎蒸腾火气。终南泰华翠欲干,水底乖龙正昏睡。大造茫茫不可呼,天符何事封江湖。岳神不敢作云雨,三川二麦垂焦枯。神明太守共天职,廉平允合神明德。朝祈暮祷曲江池,马上去来无倦色。南山缚虎斫其头,黄冠持篆沉中流。绿章飞奏沥肝胆,天门夜启风飕飕。帝命金童追雨部,顷见云师布天宇。雷声震起五方龙,三日淋漓泻膏乳。二麦从今庆有秋,更期百谷盈西畴。官家在在足仓廪,烝黎处处兴歌讴。旱魃潜回灾沴息,多君独有回天力。秦人若解纪声诗,穹碑定伐南山石。[3]230

此诗记述祷雨起因、经过和结局,逻辑线索清晰。从“黄冠持篆沉中流”句看,严永浚祷雨时举行了隆重的道教法事活动。符、篆是道士作法时必需的法器,符与篆略有功能上的不同,但都具有强大的法力;而绿章是上达天帝的奏章表文,一般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绿章。诗末细致描述天降甘露的情景与百姓喜悦之情,同时表达了要伐石立碑以感激太守的意愿。伐石立碑属于存史之举,而以诗记事同样也是一种存史行为。

有些事件并无集体性质,也不具备一定的政治意义,比如游宴、访友、治病等,仅是一定范围内的个体性事件,朱诚泳也会将它“记录”在诗。朱诚泳素有足疾,医治数年不见成效。有老人向他建议以温汤除疾的疗法,主要是去西边太白山下的凤泉、城东石门汤泉以及东北骊山汤泉三处。因当时已倦于居家医治,朱诚泳便欣然同意。弘治五年(1492)九月向孝宗奏请城外温泉浴疾,弘治六年春获准“专出”,他感恩戴德作诗云:“忆昨封章叩紫宸,果然天意俯从人。湔除宿恙凭灵液,造就余生荷至仁”[3]344,即把治病看作是“造就余生”,其感激圣上之情溢于言表,同时也说明久治不愈的足疾给他带来的挥之难去的痛苦。是年二月率从人出城,迤逦往太白山等地进发。此次“浴疾”私行,诚泳处处以诗志之,共得诗89首,名曰“恩赐胜览录”(5)参见《小鸣稿》卷10。。我们从“录”字不难看出朱诚泳诗歌的存史之意。这些诗歌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大量涉道,二是存史意识明显。此处专讲其存史意识。从题目上看“恩赐胜览录”中70%以上的诗题特别长。如第一首诗题中就用了134个字详细交代了此次出城浴疾的缘起经过及天子诏许之事。再如题目云:“致政康都阃别业去咸阳仅十里,其居枕沣水,甚有幽致。都阃谒予于道左,请留予为之一饭,因贻以诗”[3]345,还有题目云:“兴平之西二十里有镇曰马嵬,致政阎方伯文振之旧第在焉,方伯盖予诗友也,且喜其居近周道,因为之一留,仍贻之以诗曰”[3]346,等等,这些长诗题都不是切合诗歌内容的单纯题目,而是带有鲜明的诗注或诗序性质,或者也可理解为是把简明扼要的诗题与诗注内容合并的结果。以前一个为例,诗题中对康都阃致政、其别业位置环境以及谒见留饭等事宜都做了交代;后一个诗题中言马嵬坡的位置、致政官员阎文振与诗人之间的关系等做了陈述。陈述或交代诗歌创作的缘起、背景和相关信息等,本属诗注的内容,但朱诚泳把它安排在诗题之中则凸显了强烈的诗歌纪实性质,而诗歌纪实是存史意识的一种反应。总览“恩赐胜览录”中的诗歌,每首诗都有明确的地点、人物或事件经过,通过这些诗歌,朱诚泳一方面表达感激皇恩之意,另一方面抒发自己游览胜景之情。从西安西城出发经咸阳、兴平、武功、凤翔、眉县而到达太白山凤泉,每至一处即以诗歌记其行踪和见闻。同样,去往蓝田温泉和临潼温泉的路上亦是如此。所以说,朱诚泳的诗歌、特别是恩赐胜览录这部分诗歌,都有着明确的存史意识。

朱诚泳涉道诗歌之所以带有鲜明的存史意识,是因为他作为儒雅文人和地方藩王,其历史使命感和担当情怀在潜意识里暗自起作用。《明史》本传载,朱诚泳终身以守藩为大任,对秦川军民多有恩惠,曾将长安鲁斋书院废址转为民居,另外捐地而建正学书院,其旁又建小学,择军校子弟秀慧者,延儒生教之,亲临课试。王府护卫子嗣自此得以入学。由此可略窥诚泳之历史担当精神。

朱诚泳另有一些涉道诗虽没有明确的存史意识,但客观上却有存史之价值和意义。比如《瑞莲诗》(6)《瑞莲诗》是朱诚泳与地方官员歌咏并蒂莲花的一组唱和诗,今不见于《小鸣稿》。或许是朱诚泳生前编订诗集时有意刊落了。因为他在《小鸣稿》自序中说“偶阅旧稿,率多尘鄙可笑”,于是“自加斤削,去其太甚,而采其近似者,爰命侍史录之,姑藏之书笥,将求正于大方”。是秦府宴饮期间的一组即景赋诗,参与吟咏的除了朱诚泳外都是西安府城的地方高官。事情起因是:弘治五年陕西政府着手整修西安水利渠防,当时秦王府子城外的护城河早已干涸,此次整修时重新引用龙首原渠水将之注满,使得“渠防再饬,堑水乃通”[3]334,朱诚泳趁机命人植莲其中,并于体仁门外筑亭一座。是年夏,护城河中莲花盛开,且有并蒂双葩莲长出,众人都认为秦王有道而召此祥瑞。于是开宴亭上,召镇巡、藩臬诸公次第赏之,并且即席赋诗,如此一来,就产生了这组《瑞莲诗》,朱诚泳还作了诗序,另作有《瑞莲亭记》一文。《瑞莲诗》虽然今天没有保存下来,但诗序及记文却成了我们了解和研究明代西安城市布局、历史地理甚至生态环境等方面的重要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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